第四章 樓中戲

距離夜市正式開始還有不足一個時辰,不少人陸陸續續往花滿閣的方向來,而且大都在門外的台子旁尋了個好位置。

今夜酉時,嫿茵會準時從花滿閣的頂層翩然而降,然後繞樓閣而舞。

唐棠兒領著青青下樓時,隻剩下琴坊裏的夥計在收拾東西準備關門了。

“今兒關門這麽早?”

小夥計撓撓頭,憨笑道:“這不是大家夥兒都去夜市了,左右沒人,便早早關門吧。”說著,他好像想起什麽似的,問道:“聽說前兩天唐姑娘在山上受了傷,可要緊?”

唐棠兒笑著點點頭,輕聲道:“一些擦傷而已,不礙事了。”

從琴坊一路往花滿閣走,上頭的燈籠已然亮堂起來,兩邊的小販早就支起了攤子,唐棠兒腳步飛快。

青青眼睛都要看花了,探著腦袋四處打量,結果都看不清楚。

“小姐,我們幹什麽走得這麽快呀?”

唐棠兒沒有回頭,隻是道:“時辰不等人。”

自然是小姐說什麽就是什麽,青青便不再多問,乖巧地跟在後麵。

花魁獻舞在外麵舞台,所以外頭早就人滿為患,裏麵的大廳裏卻是沒幾個人。

此時裏頭似乎亂糟糟的。

唐棠兒帶著青青悄然鑽進去。

還未找到地方落座,忽然聽見此起彼伏的嘶聲尖叫傳過來。

尚在二樓的樓白直接撐手跳了下來,迅速往聲音傳來的地方奔去。

其他人也陸續反應了過來,忙不迭地往那邊去了。

唐棠兒拉著青青,讓她在桌子旁坐下,然後將桌上的小點心推到她麵前,輕聲道:“你在這兒等著我,不要亂跑。”

青青乖巧點頭。

樓白先人一步到達柴房,有兩個小丫頭倒在門口,已經是哭的梨花帶雨。

他直接無視兩個人邁步走了進去,一抬頭,臉色頓時難看起來。

周恒跟在後麵跑進來,氣還沒喘勻,見狀猛地後退一步,罵了句髒話。

樓白寒著臉招了招手,示意將人放下來。

嫿茵被吊的很高,顯然不可能是上吊自縊,被放平在地的女子麵目青白僵硬,眼球外凸,已經死去多時。

樓白上前他伸手拉開屍體的領口,赫然是一道很粗的青紫痕跡。

“立刻把這裏封鎖起來,回衙門要一個仵作過來,沒有調查清楚之前這裏的人一個都不許走!”

跟著的另一個衙役喊了聲是,正待離開,忽然停住,猶猶豫豫的道:“樓……樓大人,現在的人手都在河道那邊,恐怕要不來……”

樓白回過身來,眯眼盯著他,扯出個笑來:“要不來?”

衙役瞬間結巴。

“要要要……要的來。”

眨眼腳底抹油似的溜走了,活閻王一笑,他腿都軟了三分。

“嫿茵!我的嫿茵啊……”

緊緊跟過來的蘭媽媽,一屁股坐在地上,哭得肝腸寸斷,拍著大腿道:“這可怎麽辦啊,嫿茵啊……”

桃花節眾目睽睽之下,頭牌出了這檔子事,花滿閣算是完了。

門外已經聚集了一些跑過來看熱鬧的人,因為大多數人都還是在外頭翹首盼著嫿茵出場,對這裏的事還毫不知情,故而人不算多。

唐棠兒站在外圍,眯著眼打量著站在屋子中間臉色難看的年輕男人。

樓白……她慢慢咀嚼著這個名字,眸色冰冷。

幾次三番的壞她事,他們兩個沒完。

樓白眸色沉沉的走幾步,在柴房的窗子旁停下,伸手推開了窗戶。

外頭是一片荒蕪的枯樹。

樓白眯眼看了一會兒,然後彎下身子,在窗台處輕輕抹了一下,手指沾上了濕黏的泥土。

他拍了拍手,手指骨頭被捏的“咯咯”作響。

周恒縮了縮腦袋後退了一步,很明白這位閻王這麽生氣的原因。

許久前在宛恩縣作亂的外邦人事件查來查去,線索竟然查到了花滿閣這位嫿茵身上,他們一行人蹲點這花魁已經半個月有餘了。

這次虹橋爆炸撈出來的東西,竟然發現幾乎都是外邦人的,今天又在錦江截獲了一封信件,裏頭的暗文正是外邦的,落款就是嫿茵,證據當前,正打算著將人帶走審問,結果讓人在眼皮子底下死了。

這位爺要瘋。

這時,外頭忽然吵嚷了起來,一群人湧了進來,有人喊著:“都到時辰了,嫿茵姑娘怎麽還不出現,讓我們在外頭幹等著也沒個說法!?”

“有人說嫿茵姑娘出事了?怎麽回事!?給個交代!”

紅月匆匆的擠過來,眼裏還帶著淚,應當是聽說了這邊的事,眼睛不敢往地上看,隻帶著哭腔問道:“媽媽,現在怎麽辦?”

蘭媽媽顫巍巍地站起來,看了樓白一眼。

但這位對此事連個眼神都沒施舍,全然懶得管花滿閣怎麽處理桃花節夜市鬧出來的這檔子事。

她咬咬牙,招手對幾個壯漢道:“去,攔著人不要再讓他們進來,告訴外頭人,過了今兒這事,往後花滿閣半個月內茶水座子全都免費。”

看堂的壯漢應聲去了,柴房這邊仍是圍上來不少人,對著屋裏指指點點。

“就說咱們宛恩縣不知道招惹了什麽晦氣,接二連三出事,這好好的節日都能作祟。”

“樓大人!”

被派出去的衙役從外頭艱難的擠進來,撫了撫頭上歪掉的帽子,從人牆中使勁拽出個人來。

“樓大人,人帶來了。”

被拖著的人晃了晃,臉上病懨懨的,眼皮攏著,一副沒睡醒的模樣,破布兒似的任由人拽著擺弄。

衙役撓了撓頭,道:“其他人都去了河道那邊處理那邊的事了,撈出來的屍塊太多,這……這位是許先生的徒弟……”

說著,他的聲音也低了下來。

這位弱兮兮的,怎麽看都一副隨時要歸西的不靠譜模樣。

樓白用舌尖抵了抵後槽牙,耐住一肚子火,道:“那誰,過來。”

“許第五。”病懨懨的人開口。

“什麽?”

樓白一時沒反應過來。

那人又道:“不是‘那誰’,我叫許第五。”

周恒閉了閉眼,隻覺得牙疼,還要看著樓白,生怕這位大爺一生氣把人給砍了。

樓白一把將人拎著領子拽過來,甩到那具屍體上,惡聲惡氣道:“誰管你第五第六的,驗!”

許第五慢吞吞地爬起來,撫了撫袖子。

“粗魯。”

樓白忍下將人一刀劈了的念頭,在房內踱了兩步,聽到那邊慢吞吞道:“死者,女,年齡約二十到二十五歲,顏麵腫脹發紺,眼膜出血,頸部發青怒張,有約兩指粗勒痕,死因是窒息而亡,初步推測凶器是二指粗繩狀物。”

許第五頓了頓,然後繼續道:“青紫勒痕有兩道,中間深兩端淺,兩側向上,是……”

他湊上前仔細看了看,才接上:“一道是致死傷,一道沒有生理反應,痕跡淺淡,顯然是死後勒上去的。”

樓白打斷他慢吞吞的聲音。

“是被勒死後然後吊起來的。”

“我隻負責陳述事實,其他的你們自己推斷。”許第五慢吞吞道。

樓白上前走了一步,沒理他,沉聲道:“她的指甲裏很幹淨,**在外麵的手腕、手臂、小腿等處也都沒有其他傷痕,說明她死前應該是沒有經過掙紮,就被人悄無聲息勒死了,那麽她極有可能是在昏迷的情況下被勒死的。”

許第五慢吞吞的要點頭表示認同,被涼涼的聲調打斷:“說點有用的,人是在大約什麽時候死的?”

被冒犯許第五是毫不在意的,他神色懨懨地抬起手在屍體上捏了捏,道:“屍體已經僵硬,根據房間裏的溫度和屍僵擴散程度判斷,死亡時間大約在……申時。”

唐棠兒聽著,默默地將屋裏的對話都記在心裏。

“申時……”

樓白皺著眉走了兩步,低聲念了句。

一直沒出聲的萱兒叫了一聲,顫聲哭著道:“申時……申時的時候杜大人和嫿茵姐姐在房間裏啊!”

“杜大人!?”

外頭把裏麵聽了個明白的人頓時震驚,立即交頭接耳起來。

“這嫿茵姑娘死的時候隻見過杜大人,這……這凶手是誰不是一目了然嗎。”

蘭媽媽被嚇了一跳,推了萱兒一把,怒道:“你這死丫頭,胡說八道什麽!?”

周恒適時道:“我記得我們來的時候,杜大人不過剛走,既然申時二人一直在房裏,為什麽嫿茵姑娘會死在柴房這個偏僻的地方?”

樓白皺著眉,轉過身來,對著萱兒問道:“你把嫿茵這一天都做了什麽去了哪裏都和我說一遍。”

萱兒下意識抖了一下,猶猶豫豫地看了蘭媽媽一眼。

樓白敲了敲桌子,皮笑肉不笑道:“你看她作甚?”

閻王笑起來實在是瘮人,萱兒發著抖俯下身子,慢慢道:“今早嫿茵姐姐是辰時抹起的,我把膳食送進了她的屋子裏。”

“起這麽晚?”

負責做記錄的周恒問了一句。

“蘭媽媽慣來心疼嫿茵姐姐,本來樓裏晨時就沒有什麽事情,便由著她早上晚起些時候。”

周恒點點頭,示意她繼續。

“用完膳之後,一直到未時左右,嫿茵姐姐一直都在屋內練琴,此時我們都不敢進去打擾,然後嫿茵姐姐慣好在這個時間段睡一覺,剛好睡到申初,我去詢問的時候,嫿茵姐姐說身子不舒服,要了碗粥……我送粥的時候,杜大人就已經在了。”

“這不就是證據確鑿嗎,杜大人來的時候嫿茵還好好的,走之後人就死了。”

外頭人嘀嘀咕咕著。

許第五把嫿茵的手拿起來,說道:“死者手上確實是有練琴磨出來的繭子。”

樓白猛地幾步走過來,盯著嫿茵的手,忽的出聲道。

“她手上的繭子是長時間練琴磨出來的,但是都很舊了,明明桃花節臨近,她近幾日練琴的頻率不應該很高嗎,為什麽看不出任何新的痕跡?”

長時間練琴傷手,嫿茵既然在今天剛結束了大約兩三個時辰的練習,手上的繭子便不該完好無損沒有任何傷口。

唐棠兒搓了搓指尖,眉間帶上一絲煩躁。

“大人。”

有衙役從樓上跑下來,擠進門來,將一雙女子的繡鞋呈上來。

“這是從死者房間裏翻出來的。”

他將鞋底亮給樓白,後者掃了一眼,眉目一斂。

“這是幹了的紅泥。”

周恒立刻道:“紅泥?整個宛恩縣可是隻有南郊那邊有紅泥,前兩天剛下的雨……她去過南郊?”

許第五不在意他們說什麽,慢吞吞的擺弄屍體,忽的手指一頓,從女子領口拿出一隻簪子來。

“樓白。”

樓白聞聲看過來,接過簪子,放在掌心細細端詳著。

周恒湊到許第五身邊,用胳膊肘拐了他一下,低聲道:“你怎麽沒大沒小的,叫樓大人。”

許第五被這麽一撞,身子沒有骨頭似的就往旁邊歪過去了,嚇得周恒連忙伸手拽住。

隻聽這人病懨懨的好脾氣道:“他又沒個一官半職的,叫大人於理不合。”

從沒見過這麽不識抬舉的人,周恒氣的牙根發癢。

“你們可見過這隻簪子?”

樓白沒有理會他們這邊,將簪子舉起來,對著萱兒和蘭媽媽問道。

這是一隻木簪,看起來做工不甚精致,隻是簡單地雕刻了幾個花紋,怎麽看都不像是滿屋子華麗首飾的嫿茵會有的東西。

兩個人都是搖了搖頭。

唐棠兒眼睛看著那隻簪子,慢慢呼出一口氣,然後猛地擠開前麵的人。

“讓開!讓我進去!”

門外忽然嘈亂起來,女子清脆的聲音似乎帶著哭腔,周恒和另一衙役連忙去攔著不管不顧要衝進來的姑娘。

“誒誒,這位姑娘,這裏不能進!”

唐棠兒被攔住,她掙了掙,眼睛一直死死盯著樓白手中那隻簪子,忽的落下淚來。

周恒被嚇了一大跳,一時間手足無措起來。

“你……你這……我沒用力啊……”

樓白的視線看過來,忽的定在麵具後那一雙透亮的眸子上,眯起了眼。

他看著唐棠兒,將簪子搖了搖,沉聲道:“你認識這個?”

唐棠兒從簪子上挪開視線,恨恨地盯著樓白,啞聲道:“為什麽這裏會有雲珍姐姐的東西!”

“雲珍?”

周恒聞言手一抖,看看唐棠兒又看看樓白,暗歎樓白貴人多忘事,上前小聲道:“大人,就是那個女官……黃雲珍,失足淹死那個。”

唐棠兒掙開攔住她的人,身形站的筆直,隻是看起來脆弱地搖晃著,隨時要倒下去一樣,旁人不敢再拽她。

她的目光直射過來,道:“那是你們官府草草定案,拿一個大半夜去河邊卻失足落水的理由搪塞我們,現在雲珍姐姐的東西出現在這種地方,你們要怎麽解釋?”

和事佬周恒連忙出來打哈哈。

“這位姑娘先不要著急,這發現了疑點之後肯定是會查下去的,一定會給個交代。”

外麵圍著這麽多人,該聽的也都聽見了,唐棠兒的目的已經達成。

她被樓白探究的視線盯的脊背繃緊,對著周恒行了個禮道:“那小女子便等候官府的消息,明天一早我便會到縣衙報案,還望各位大人把原本的結案文書收回。”

周恒又是一陣牙酸。

這姑娘真是聰明得很,現下將這事應下,結案文書一收回,那案子就不得不重查,由不得他們口頭糊弄。

他求助地看向自家有話語權的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