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虹橋至
宛恩縣正值陽春好時候,料峭寒風今日都在城門前停了步子,被城中的熱鬧簇擁著,打著旋兒地不知晃去了何處。
此時正是多雨的時候,毛毛細雨已經接連下了好多天,今天才堪堪放晴,此時四處皆是吵吵嚷嚷的,各種小攤販的叫賣吆喝,行人摩肩接踵,互相嬉笑交談,從街頭看過去,皆是粉紅絳紫一片,滿城花開似的繁盛。
宛恩縣最熱鬧的大道百安街上頭都被彩繩金線編織的網罩著,上頭每隔著幾米便墜著一隻通紅的燈籠,等到入夜時分便會有點燈人將其一一點亮,屆時整個宛恩縣將在一片火紅中亮如白晝。
這正是為了三日之後的桃花節準備的。
宛恩縣背山,山上都是桃樹,每至春日便是桃粉連綿。
若說最受少男少女喜歡的日子,便是每到這三月下旬時日的桃花節了。
這時,原本熙攘著緩慢流動的人群忽的被破開道口子。
有人遠遠地從街盡頭跑過來,一邊跑一邊使勁揮舞著手臂扯著嗓子嘶吼。
“虹橋靠岸了!虹橋靠岸了!”
人群凝滯一瞬。
“虹橋!?”
“虹橋到了?怎麽這次提前了一天?”
“快去!快去看看!”
人流忽的一股腦地往一邊湧動過去,有人吵鬧跑跳著,臉上皆是激動地神色。
“虹橋”是來往於全國各地乃至番邦外國的官家商船的統一稱呼,每次都能帶來各種珍稀便宜的好東西,靠岸時總是過節似的熱鬧。
宛恩縣作為百安府的中心,府衙所在,不僅是最繁華熱鬧的縣城,又是臨近渡口,自然就成了虹橋一直停靠的地方。
此時的街上便瞬間擁擠起來。
“小姐……”
人群中,著一身粉衣的青青伸手捏住唐棠兒的袖角,剛要說什麽,眼睛便盯著前方發直起來。
沒等到下文的唐棠兒抬頭,看到了走在前麵不遠處背著一木樁糖葫蘆的小販。
她彎唇一笑,握住青青的手,身形靈活地從幾人中間穿過去,眨眼便站在了那小販的後麵。
小販一心趕著往前擠去看熱鬧,倒是連生意都顧不上了。
唐棠兒探手摘下一串,兩枚銅板順著衣袖滑進小販的布兜裏。
“拿著。”
青青一臉欣喜的接過來,兩隻小發髻快活的晃動著,她咬了一口,含糊道:“小姐,我們也要去看熱鬧嗎?”
唐棠兒怕青青被人流擠走,始終握著她的手,聞言沒有多說什麽,隻是輕輕嗯了一聲。
青青隻是下意識一問,轉頭便專注於手中的吃食了。
反正小姐永遠是對的,小姐說什麽就是什麽。
人群很快便到了河岸,等會兒虹橋會靠港,眾人都自覺地沒有太過往前,都在港口後方遠遠地眺望。
四周多是人三三兩兩交談著打發時間。
“虹橋以往不都是過了桃花節之後靠岸的,怎麽今年這麽早就到了?”
“這還不好,今年正趕上雙喜臨門了。”
“倒也是能去去晦氣。”
這話一出來周遭皆是一陣沉默。
有不曉事的見狀左右看看,奇怪道:“這去去晦氣是什麽意思?”
唐棠兒拉著青青找了處不那麽擁擠的地方站定,剛好聽見這句,眼神輕輕地撇過來。
有人湊上前壓低聲音,神秘道:“這些時日,整個百安府都不太平啊,官府這些日子把事情都壓著,但是這點風聲還是能聽到的。”
那詢問之人頓時仿佛在聽了不得的大秘密似的,恭敬道:“還請指教一二?”
“咱們縣衙門那唯一一位女官,姓黃,叫黃雲珍的那個,前兩日不是死了嗎。”
“這個倒是聽說過,不是因為在河邊失足掉下去淹死了?”
見旁人不知道具體,那男人頓時唾沫橫飛的比畫。
“什麽失足!頭兩天縣裏頭就死了人!聽說找著了十好幾具屍體,但是衙門就仗著沒人報案,就這麽把這件事壓下來,草草結案了!我看那女官,就是被冤魂索命給拖下去的!”
眾人一臉訝然。
“荒謬。”
從旁邊忽然傳來女子清冷的聲音,那男人動作一僵,被人打斷否認的尷尬讓他臉上通紅,狠狠地抬起頭來,正對上一雙深邃的眸子,嚇得一個磕絆。
“你……你這小女子!”
“來了來了!虹橋來了!”
男人話音未落便被此起彼伏的呼喊聲給打斷,所有人的注意力皆被吸引到了遠處的河麵上。
一艘揚著帆的船正慢慢靠近,其上披著晨輝的萬丈光,宛若長虹自天際架橋而來。
“虹橋到了!虹橋!”
“那桅杆上是不是掛著東西,什麽新鮮物什?”
眾人看不太真切,但是桅杆上好像掛著什麽紅彤彤的東西,數量不少的樣子。
“我來,我來看看,正好試試我新買的好東西。”
眾人隻看見一個瘦弱男人拿著個筒狀物件猴兒似的爬上了岸上的長杆,將那東西放在一隻眼睛上往遠處看。
“李老三,你那破筒子似的玩意兒有用嗎?”
“你懂什麽,這可是當今聖上琢磨出來的眺遠鏡,厲害著呢。”
眾人隻當他說什麽聖上琢磨出來的是吹牛,皇帝閑地琢磨這些個破玩意兒幹什麽?隻是笑道:“那你可看見什麽了?”
“哎,等等,再靠近點就看清了。”
“虹橋”慢慢行駛著,離著岸邊越來越近。
李老三興奮地叫喚起來:“哎哎!看清了,我看清了!上頭掛著的是……”
下頭的人正屏息聽著,忽然不知是誰尖叫了一聲。
“啊!”
下一刻,河麵上爆出衝天的火光,巨大水流翻湧而上,烈焰直竄天際,在海麵上飛速的燃燒起來,隨後,猛烈的爆炸轟鳴聲才傳到眾人耳中,隨著水麵猛烈震動的波紋,刺耳的嗡鳴聲層層疊疊的襲過來。
“轟!”
虹橋,炸了。
海麵上燃起的熊熊烈火幾乎將每個人驚恐的麵孔都照的通紅,在爆炸餘威的震顫中,無人聽見麵色慘白的李老三的喃喃。
“上頭掛著的……是人……”
耳邊是尖叫聲,立在原地的唐棠兒眼底映著河麵上的火光,一雙眸子卻黑如翻墨、深不見底,她微微抖著手,聲音幾不可聞。
“這倒是個……機會……”
她猛地一把抓住青青的手,轉身疾步往外走。
……
二人走過大街小巷,一直拐進了一處錯綜複雜的巷子街。
這處的房屋看起來破舊又有些擁擠,窄小的道路四通八達的,一不小心就會繞糊塗。
唐棠兒牽著青青停在了一處院子前。
木門被推開,發出“吱呀”一聲響,唐棠兒輕輕喚了聲:“娘親。”
小院裏門很快被打開,從裏麵走出一位頭上包著布巾的婦人來。
“棠兒?怎麽回來這麽早?”
外頭掛著的燈將來人的臉照亮,她臉上已有多處歲月雕刻的痕跡,但是難掩猶存的風韻,得以窺見其美人之姿。
“快過節了,琴坊下學早。”
唐棠兒說著,輕輕拐了一下身邊人的胳膊。
青青連忙會意,忙不迭地點頭。
“對對,都忙著準備桃花節呢。”
唐英點了點頭,連忙上前,一手牽著一個往屋裏領,道:“早點好,省的晚回來還讓我擔心,吃了沒呀?”
“沒呢。”青青答了一句。
唐英頓時急了,道:“這會兒了還不吃點東西,身子怎麽受得了,都在這兒等著。”
唐棠兒便領著青青乖巧地坐在桌凳前,看著唐英去盛飯。
沒多會兒,唐英盛著熱粥過來,放在了二人麵前。
唐棠兒湊上前嗅了嗅,讚了聲:“好香,不愧是娘親,手藝比外頭那些什麽閣什麽樓的好多了。”
唐英臉上帶了笑,道:“別貧。”
青青早在一邊拿著勺子“呼嚕呼嚕”地喝了起來。
唐英就坐在旁邊,看著兩個姑娘喝粥。
青青最早吃完,很快被唐英哄著回屋睡覺去了。
唐棠兒也停下了動作,看著再旁邊一言不發的唐英,歎道:“娘,您要說什麽?”
唐英看著她,道:“你打算做什麽?”
唐棠兒端起粥又喝了一口,嘟囔道:“我能幹什麽。”
唐英也不多說,就這麽靜靜地看著她。
她沉默了一會兒,垂下眼道:“雲珍姐不是失足掉下河的,不能讓官府這麽草草結案。”
唐英愣了愣:“你……”
“娘,我就是再去官服問問,說不定他們就重查了呢。”
唐棠兒彎了彎眉,語氣輕鬆。
唐英歎了口氣,好半晌才道:“好,去問問……雲珍是個好姑娘,他們不會不管的……”
唐棠兒垂著眼,什麽話也沒說。
……
等到萬籟寂靜時,唐棠兒自**睜開眼,身邊的青青抱著被子正打著輕鼾,隔壁的唐英呼吸勻稱。
她起身,輕輕矮下身,在床底板子上一扣,自裏頭拿出一身黑色的衣服和一方小巧的盒子。
她將衣服穿上,把小方盒在手腕上仔仔細細的纏緊,長發盤起,黑巾罩麵,然後悄然推門走了出去。
今晚的月光不甚明亮,四周都是朦朦朧朧的暗黑,唐棠兒腳步不停,腳尖一點,整個人騰空而起。
忽的,一陣尖銳的破空聲傳來,有東西極速襲來,唐棠兒頓時渾身緊繃、汗毛倒豎。
她在半空中極速的扭身,狼狽的躲閃過去,落地的時候踉蹌了一下。
一顆小石子擦身而過,在地上彈了幾下,沒入了夜色中。
唐棠兒驚覺手心已經全是冷汗,她猛地抬頭,看見了蹲在牆頭的一個人影。
空氣靜默了半晌,像是一張被繃到極致的鼓麵,幾乎要在下一刻炸裂的時候,唐棠兒終於放鬆了因為高度戒備而緊繃的肩膀,活動了一下僵硬的身體,邊往前走了兩步邊呼出一口氣。
她輕輕喚了聲:“先生。”
蹲在牆頭上的人影好像一塊融在了黑夜中的石頭,一動不動。
依稀能辨別出他頭上扣著一邊角都已經破損的草帽,幾乎蓋住了整張臉。
“幹什麽去?”
“石頭”開了口。
“賞月。”唐棠兒麵不改色的胡扯。
“扯淡!”
牆頭上的人動了動,唐棠兒早有預料般的一閃,又是一塊石子扔在了剛才她站著的地方。
上頭傳來嘀嘀咕咕的聲響,料想是些罵人的話,唐棠兒混不在意的抬頭看了看天,算著還能再聽多少時間廢話。
“你要去義莊?去找黃丫頭的屍體?”上麵的聲音又傳下來。
唐棠兒被拆穿也沒什麽反應,抬頭看著黑暗中麵容模糊不清的人,隻是笑道:“先生要是沒什麽事,學生要去賞月了。”
黑影沉默了一會,沉聲道:“棠丫頭,這些事本與你無關,做什麽摻和進去,安安穩穩的有什麽不好?”
唐棠兒點點頭,一副聆聽教誨的模樣,聽著先生說完了,才道:“有關係的自然就是有關係,我總得知道,小安當年怎麽會失蹤,雲珍姐姐又為什麽會出事。”
這事這麽多年了也沒談攏過,自己也早就習慣了,蹲在上頭的人哼哼唧唧半天,終於想起來今天是沒來由的擔心才過來的。
“接著。”一隻小包從牆頭扔到唐棠兒手裏,“去吧,小心點。”
唐棠兒將東西仔細收好,笑著點了點頭,一轉頭點地起身,幾個起落就消失在了夜色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