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求解

濱海市西城公安分局,門外。

伊輝叼著煙,沒點燃。

刑警大隊的車拉著警笛,從他身邊閃過。刑警王可從車裏跟他打了個招呼。

又出事了。伊輝一邊想,一邊狠狠地捶了一下右腿,轉身走向局裏的籃球場,來到單杠前,一口氣做了50個引體向上。

他總是樂嗬嗬的,憂慮從不寫在臉上。

他右腿有點毛病,走起路來,左腳拖右腳,好在幅度不大。

他想幹刑警,從小就想。可他這個身體條件,當不成。

盡管如此,他還是通過公考來到西城分局幹上了文職——分局宣傳科幹事。這是他能做到的,跟刑警之間最近的距離。有時刑警大隊有抓捕任務,或逢重大案件收網,上級要求跟拍抓捕實景,給宣傳紀錄片收集素材,他才能近距離接近犯罪現場。

刑警隊裏,他最熟的是王可。王可女朋友叫馬小影,跟他一個科室。王可經常出入宣傳科,一來二去就和他熟了。

他的腿疾不是先天的,毛病在膝蓋上。他說是小時候騎摩托摔的,有塊骨頭沒長好,腿伸不直,走路使不上勁。好在他長年瘋狂鍛煉,每天固定300個引體向上,500個俯臥撐,身體非常棒。

除了腿疾,他右眼角與額頭之間也有塊疤,那讓他的臉增添了些許與年紀不符的滄桑。在不影響警容警貌前提下,他總是盡量將發梢留長,遮住一點兒是一點兒。實際上,他後背也有疤,挺長的一道,從脊梁中間直至肋下。

小時候調皮搗蛋——洗澡時有人問起那些疤,他就笑嘻嘻地解釋。

三年前公考麵試時,受製於外形條件,他差點被刷下去,所幸運氣不錯,競爭者麵試怯場。他分高,而文職警察沒有硬性身體條件要求,他又動用了關係,才勉強通過。

有人說那是個混日子的差事,可他不嫌,人生就是這麽奇怪,有時候混日子,是為實現理想,哪怕有些理想難以實現。

挨到中午下班,伊輝打了個電話。接電話的是他大學同學雷家明。

雷家明父親叫雷霆,是西城公安分局分管刑偵的副局長。伊輝公考麵試時,就是雷家明幫的忙。

雷家明不是警察,他實現了理想,在濱海日報社上班,是教育版塊的副主編,同時也是社會新聞版塊的外勤記者。

“明哥,湊個局吧,我請客。”

“忙著呢,輝哥。”

“忙啥?”

“少跟我套消息!”

“老子就在分局上班,用得著跟你套消息?”

“切!西關,林義化工,爆炸!”

“化工廠爆炸?”

“辦公室炸了!”

“辦公室?有傷亡嗎?”

“死了一個。”

“什麽原因?”

“不清楚!”

“不清楚?那你幹狗屁記者?”

“消防一走,警察就圍上了,不讓靠近。不多說了,我去套消息!”

“晚上過來啊!我請客!”

掛了電話,他回到宿舍,坐在書桌前發呆。

他的書桌很整齊。書桌一側掛著塊寫字板,另一側立著三層書架。書架最上層一水的外國懸疑小說;中間一層五花八門,有刑偵學教科書、心理學入門、《命理探源》、日本漫畫、星相學、科幻雜誌、《柳葉刀》、法醫學術期刊等;最下層放著一大摞讀書筆記。

他隨手翻開一本筆記,隨即又丟到一旁。他有點不安,就好比一隻被縛住手腳的猴子,聽聞哪裏有香蕉樹,卻無法近前。

他的讀書筆記裏,統計了諸多大案要案的偵破軌跡。統計結果表明,絕大多數刑事案件的因果關係,都異常簡單。在起因和結果之間,充斥著殘忍、悲哀、得失無常的世間百態,犯罪過程大多透明,甚少有包袱覆蓋,偵破過程則有難有易。其中所謂的難,或許用煩瑣表述更為合適。當然他很清楚,那些統計結果,實在太過片麵。

他對刑事案件抱有天然的興趣。他羨慕衝在一線的刑警,渴望像他們一樣,在刑案麵前絞盡腦汁,而不是抱著即成案例紙上談兵,哪怕刑案背後,往往是生命的逝去。那無關道德,乃是興趣使然。或者,在他內心深處,還藏有其他不為人知的理由。

晚上9點多,他丟掉手機爬上床,瞪著天花板長籲短歎。發了一堆消息沒回音,他估計雷家明不來了。

這時有人敲門,他一躍而起。

門開了。雷家明走在前麵,提著兩個大紙袋。王可拿著保溫杯隨後進來。

“輝哥,這時候就別發微信了,沒空回!”王可一邊說,一邊倒水。

伊輝搬來椅子,拖出飯桌,把雷家明提來的食物盛盤擺好。

“光提供餐盤?你不是請客嗎?”雷家明調侃伊輝。

“以為你們不來了……我叫外賣吧!”

雷家明阻止了他,自顧自吃起來,看來真餓了。

“我還是走吧!”王可吃上兩口,含糊道,“省得一會兒你又東問西問的,逼我犯紀律。”

“懂你!”伊輝嘿嘿一笑,“我和家明扯淡,你吃你的。”

雷家明從床下找出啤酒,拿了一罐給王可。

王可拒絕。

“臭規矩真多!晚上加班嗎?”雷家明收回啤酒,自己打開。

“才開完案情分析會,倒是不用熬夜,不過這兩天有的忙!”王可塞了一口食物,悶聲揶揄起雷家明來,“你小子別說我們!沒領導審核同意,你們記者敢多寫一個字?規矩多?嗬嗬!”

雷家明喝酒,懶得回嘴。

三人悶頭吃了一陣,伊輝打開局麵:“雷公子,化工廠什麽情況啊?”

雷家明重重地放下啤酒罐:“唉,太慘了!三死,兩傷!”

“三死兩傷?”伊輝大驚。

“胡謅八扯!”王可翻著白眼,忍不住譏笑雷家明。

“悄沒聲吃你的,沒人逼你犯紀律啊!”伊輝提醒王可,轉臉又問雷家明:“起火原因呢?”

“線路老化。”

“線路老化?你個記者,胡扯上癮啊?”王可又忍不住插話。

“沒你事!”伊輝再次阻止王可,繼而追問雷家明:“損失大嗎?”

“11層的辦公樓,活生生燒塌了一半,你說大不大?”

“扯淡啊!太他媽扯淡了!”王可再也忍不住了,拿筷子點雷家明,“我說大記者,你一個教育版塊主編,怎麽關注起社會新聞來了?關注就關注吧,怎麽還帶頭造謠?傳出去,影響算你的?”

“教育版塊怎麽了?社會新聞我也有知情權、采訪權!”雷家明反問,“說我造謠?那真相是什麽?”

“真相?它有那麽重要?總之我們會公布的!”

“真相不重要?”雷家明拍著桌子說,“一出事,你們就藏著掖著,還怪老百姓造謠?信息透明,自由傳播,誰有閑心瞎猜?謠言咋來的?依我看,就你們間接炮製的!”

王可臉紅了,指著雷家明鼻子叫起來:“有沒有法製觀念?你爸可是雷局!”

“關他屁事?”

“不是看在你爸分上,我早捶你了!”

雷家明把腦袋湊上去:“來!捶!”

王可挽起袖子:“你以為我不敢……”

雷家明不依不饒:“趕緊捶!不捶是孫子!”

“多大點事啊兩位……要打出去打啊,別把我東西搞壞了……”伊輝做起和事佬。

“你跟我爸沒分別!你們警察一個逼樣,哥們兒我就是看不慣!自以為講原則,動不動上綱上線!跟你扯個閑篇,硬給整成造謠!”雷家明狠狠瞪著王可。

“閉嘴!沒完了是吧?”王可點上煙,把打火機重重丟落桌麵,“明明炸死一個,你硬說三死兩傷,還說樓炸塌了一半——你那叫扯閑篇?”

“嗐!說多了啊!注意紀律啊!”伊輝假惺惺提醒王可。

王可權當沒聽見,欠起屁股,拿煙指著雷家明:“你小子亂說,我攔不住。提醒你,千萬別亂寫!”

“雷記者有數啊!”伊輝把王可按回座位,小聲探問,“把人燒得不成樣子?真是線路老化?”

“屁!是氫氣!”

“氫氣?氫氣爆炸?辦公室哪來的氫氣?”伊輝念叨著,慢慢坐回去。

雷家明見王可上了套,趕緊掏出手機悄悄記錄。

“討論僅限你倆,一個字不許傳出去!”王可擺明態度。

他惱火極了,要消滅這個房間裏的謠言。既然開了頭,他決定說下去。

伊輝和雷家明一齊點頭,像兩隻正在啄食的雞。後者從手機裏找出一段文字,遞給王可看。

那是明天《濱海日報》的部分內容:昨日晨7點25分,我市西城林義化工集團東廠區辦公樓,某房間起火爆炸,一人死亡,無其他人員傷亡,事件起因不祥。警方已介入調查,並呼籲廣大群眾,不信謠不傳謠。對公然散布謠言者,公安機關將依法處理。本報將跟進事件進展。

雷家明的報道,符合那個規律,字越少,事越大,沒有一處不實報道。不過,王可確信,雷家明所掌握的絕不止這點內容,隻是限於工作紀律,不能多寫。他回過味兒來,不禁有些慚愧,適才竟把雷局長的兒子,看成一個莽撞之徒,實在太過草率。

王可年輕氣盛,後知後覺,此時終於反應過來,剛才雷家明和伊輝所言所為,根本就是雙簧。一個誇大案情,故意胡扯;另一個做和事佬,多次提醒他注意紀律。那倆人不經商量,配合默契,為的無非是激怒他,讓他透露調查結果。

王可知道自己上當了,但為時已晚。他已經把話放出去了,哪有收回的道理?何況對麵“兩隻雞”正眼巴巴緊盯著他。

他見書桌旁掛著塊寫字板,便走過去站定,手裏轉著寫字筆,慢慢說起來。

“已經定了性,謀殺。線路老化頭一個被排除,那無法引起爆炸。可是已經爆了,還能因為什麽?辦公室可不是廚房!我們江隊當時就斷定,問題出在空氣裏。”

“問題出在空氣裏?”雷家明默念。

“是的!查來查去,引爆原因,應該是氫氣!”

“氫氣?”雷家明越聽越驚訝。

“氫氣混進空氣裏,達成體積濃度4%~75.6%,遇明火就爆。我們在現場找到了石墨碎片。”

“石墨碎片?電極?”雷家明邊聽邊記。

“對!不過不是電極棒,而是電極板,因為碎片是扁平塊狀。”王可一邊說,一邊在寫字板上標記,“除了石墨碎片,還找到了電子管原件。”

“什麽原件?”

“應該是二極管,這是分析會上的結論,當時出警的兄弟都不認得。”

“收獲不小啊!”雷家明得到了一手資料,下意識地摘掉眼鏡,滿臉興奮。

“嗯。我們判斷,有人做了個簡單實用的電解水裝置。直接利用辦公室的電源,用二極管製作整流器,做一個交直流轉換後,連接上電極板,對水進行了長時間電解。氫氣就是這麽來的。”

“很專業!”伊輝衝王可豎起大拇指。

“我不懂。不過隊裏不止大老粗,也有文化人。”王可實話實說。

“你描述的裝置,應該是自製電解槽。”

“是的!隊裏也是這個說法。”

“個人電解水的話,實際上用電瓶更方便。”

“我們沒找到電瓶碎片。”

“那玩意兒功率低,常用的12V200AH電瓶,理想輸出功率也才2400W,難以電解出大量氫氣。高功率特殊大電瓶可以,但是體積太大,價格又高,很難搞到手。再一個,用電瓶就少不了充電器。總之對凶手來說,攜帶極為不便。”

“功率不重要吧?會上說,電解效率取決於電流。”

“是的,但不是說功率不重要。總之,長時間電解,用家用電交直流轉換,比電瓶靠譜。盡管不曉得凶手設計的電極板是單極性還是雙極性,但是,電極板麵積大,兩塊電極板垂直設置,互相平行,極板間距也可調至最小,從而進一步增大電流,這才是最重要的。如果再往水裏加一點兒氫氧化鉀之類的電解質,那麽電解效率遠非電瓶和棒狀電極可比。隻不過電解時間長了,電壓會降,同時水溫升高,也會降低電解效率。對一般人來說,在家裏弄那玩意兒有危險性。”

王可聽完,眉毛跳動了幾下。他驚訝於伊輝的專業分析,但他認為,那無助於抓人破案。

“你們還原了這麽個裝置,問題是它放在哪兒?怎麽電解氫氣?”伊輝很是不解。

“海缸。上周五,林義化工老板唐林義,剛買進一個海缸。長4米,寬2米,高1米半,外帶獨立設備層基座,不鏽鋼材質,高15厘米。裝置一定在海缸裏。”

“個頭不小啊!剛買來就灌了水?”

“是的!還放養了數條錦鯉,贈送的。唐林義的說法是,不灌水的海缸像棺材。他癡迷風水,辦公室裏大小魚缸七八個。為了養魚,他還承包了一處泉眼,叫三眼泉。這樣的人,魚缸怎麽會空置?”

“這麽說,唐林義死了?”

“不。死的是他堂弟,辦公室主任唐林清,早年曾是其貼身秘書。”

這時,雷家明取出一份資料,衝伊輝晃了一下,那是唐林清的資料。

伊輝還是疑惑:“就算海缸個頭大,外帶獨立設備層,可是凶手把海缸設計成電解槽,唐林清也該有所察覺才對,怎麽能被輕易炸死呢?”

“海缸的采買和接收,都是他經手的,例行公事。我們詢問過其家屬,他喜歡擺弄花草,偏偏對養魚沒興趣。”

“不!你對電解槽結構不了解。就算唐林清對海缸不上心,也該有所察覺。”伊輝來到寫字板前,“我想,應該是注意力的問題。唐林清當時,一定被其他東西吸引了。比如死魚。”

王可再笨也明白了。電解水釋放能量,使水溫升高,高到一定程度,魚就死了。

伊輝又說:“除了死魚,房間溫度也很高。”

王可點上煙:“你想說,唐林清死得很冤?其實不然,他和唐林義,都是二十幾年的老煙槍,上廁所,也煙不離手。就算他意識到房間不對勁,隻要點煙,照樣完蛋。也就是說,凶手對他們很了解。”

伊輝望著王可手中的煙:“沒錯!問題的關鍵,不是唐林清能否察覺海缸被做了手腳,而是明火。不管他有否注意到異常,隻要點煙,凶手就得逞了。大概率上,唐林清應該進了辦公室,甚至注意到了死魚。最極端的情況是,唐林清抽著煙開門,那樣一來……”

王可持煙的手,不自覺地一抖。

“問題是……”伊輝從王可手裏拿過寫字筆,“自製電解槽裝置,用氫氣殺人,其可行性,也就是成功概率,你們有考慮嗎?”

“那是凶手考慮的問題,現在是既成事實了!”

“考慮凶手考慮的問題,才會接近他!”

王可說:“從可行性上說,唐林清是老煙槍,顯然是計劃成功最關鍵的一點。”

“不止!”伊輝抱臂在胸,問王可,“海缸也不可或缺。那間辦公室裏魚缸不少,凶手為何不提前動手?那些魚缸太小,水量不夠,製作電解裝置必需的條件不具備。換句話說,唐林義買海缸,給凶手提供了行凶契機。凶手牢牢把握了機會。另外,水越純,電阻越大,可是海缸裏灌的,恰恰是泉水,富含礦物質,電阻反而小,電解效率便進一步提高。這就有個問題,海缸裏最初灌了多少水?”

“這個我們本沒在意,隻是沒想到,唐林義居然有照片。唐林清上周五忙完後,拍照傳給了他!”王可用手比畫,“大概一半吧,也就是6立方米。”

“6立方米,6噸!到爆炸前為止,還剩多少水?用了多少電?”

王可翻起白眼:“天知道!”

“要實現爆炸殺人,凶手必須根據其電解時間,估算氫氣總量,甚至要考慮消耗。辦公室是密閉環境,但門窗總會漏氣,水裏也會溶解一部分。另外,長時間電解後,水溫升高,降低效率,該怎麽給水降溫?還有,那個電解槽到底什麽樣子?要說把整個海缸設置成電解槽,那根本不可能!它太大了!整個計劃,凶手要考慮的細節實在太多了!”

王可沒想到,或者說壓根兒沒想過,一個既成的犯罪事實,有這麽多前提條件。他拿出手機邊記錄,邊說:“這倒是個很具體的描述,對我們給凶手畫像有幫助。還有嗎?”

伊輝問:“就拿電解槽來說,換成你,會怎麽設置?”

“老子一竅不通。”王可回避得很幹脆。

伊輝想了很久,才說:“換作我,隻能這麽做——海缸高1米半,外帶獨立設備層,高15厘米。總共1.65米的高度,我會踩在椅子上,方便操作。它擺在那裏,我要想辦法,從內部隔離出一塊合適的空間,來充當電解槽,這是必需的工藝要求。這個空間裏的水,不能太少,否則產生的氫氣不夠;可是也不能太多,否則降低效率,浪費電能。怎麽隔離出空間?在海缸中插入一塊隔板,將海缸隔離成左右兩部分,而且要完全隔離,做到密封。比如左邊,我用來製作電解槽,右邊是魚的地盤。可是,海缸寬2米,這個2米,包括了海缸的玻璃厚度,其內部實際寬度則小於2米。那麽,我該怎樣把一塊符合要求的、接近2米寬的隔板,大搖大擺帶進辦公室,去製作殺人裝置?而且這塊隔板一定要很特殊。怎麽特殊?不管它是一塊電鍍板,或者金屬板,還是什麽材質,你把它隔在海缸裏,都一定會第一時間引起唐林清的警覺,以及懷疑。它立在缸裏,太突兀了!是不是?它對人的視覺衝擊,遠遠大於那幾條死魚!唐林清不是傻子!”

“工藝要求?必須這麽做?”得到肯定回答後,王可把雙手插進頭發,使勁犁頭皮,“條件那麽多,不可能做到啊!單是你說的隔板,那麽大塊,凶手怎麽帶進去?”

伊輝的敘述很通俗,王可怎麽想也給不出答案。進而,他甚至有點懷疑“氫爆炸”這個最初的結論了。

“我也想不出。”雷家明安靜地記錄很久了,聽了伊輝的敘述,他也覺得不可能。

“其實有個辦法。”伊輝在手機上查了一會兒,說,“用玻璃。”

“玻璃?”王可很詫異,“那麽大塊玻璃,怎麽帶進去?”

“不用帶,有現成的。海缸的蓋子,多半設計為半開。也就是說,它的玻璃蓋能折疊。”

“你是說,凶手把玻璃蓋從折疊處拆下來?”

“我是說我能想到的法子。”伊輝解釋,“拆蓋子不難。缸體寬2米,那麽蓋子的寬度就剛好2米。要把它做成隔板,插進海缸,就得自帶工具,精確測量,切割。切掉的厚度,基本等於缸體前後兩麵玻璃的厚度之和,所以,就得帶一把玻璃刀。一切準備就緒,我會用AB膠,塗抹玻璃板側麵和底麵,再用打火機烘烤,加快凝固速度,隨後計算好插入位置,也就是計算好所需電解槽的空間大小,將其插入海缸。最後,再將可能存在的縫隙,進行二次抹膠。這樣,一個簡單的電解槽結構就有了,槽內的儲水量要符合我的要求。剩下的,是裝入電極板,連接線路。而真正的水溶液電解槽,通常要在槽內放置隔膜,將其分割成兩個電解室,再將兩塊電極板垂直裝入。因為兩塊電極板產生的氣體不同,用隔膜隔開,能避免氣體混合。但是我不需要隔膜……”

王可撓頭:“您慢點說……我糊塗!”

伊輝放慢語速:“我的目的是製造氫氣,它跟陽極板的氧氣混不混合,無所謂。用玻璃做隔板還有個好處,它透明,立在水裏不那麽突兀。如果唐林清不是抽著煙進入房間,那麽他一定會發現死魚,但是,他真就不一定能注意到玻璃隔板——這是注意力被吸引的問題,跟性格無關,盡管他秘書出身,性格沉穩認真。”

“幸好你不是凶手!”王可沉默半天,憋出一句評語。

“那麽,導氣裝置呢?它也是個很突兀的玩意兒,你怎麽做?”雷家明突然提了個難題。

“導氣裝置?”伊輝用力一拍腦門,沒考慮太久,邊畫邊說,“其實不需要導氣裝置。電解的氫氣和氧氣,在水裏達到飽和後,都會自動溢出。當然,這裏有個前提——卸掉半開的蓋子後,海缸上麵另一半玻璃蓋子,它是固定封閉的。電解槽的位置,必須位於其封閉部分。那麽電解槽的玻璃隔板,其高度也有要求,隻須稍稍高出水麵即可,總之絕不能頂到蓋子,否則封死了電解槽,氣體就無法溢出了。”

“有道理!”雷家明接受這個解釋,“而且玻璃隔板稍稍高出水麵,不易被發現。”

“還有!”伊輝補充道,“海缸下方的獨立設備層,有水循環設備,它一定在工作狀態。自動水循環啟動後,有散熱作用,哪怕循環水流跟電解槽中的水有玻璃板阻擋。”

“完美!殺人裝置完工了!”雷家明拍手叫好。

伊輝拿出手機演算片刻,寫下幾個數字。

4%~75.6%,這是氫氣在空氣中爆炸時的體積占比範圍。考慮到電解時大量氧氣也溢出到空氣中,那麽氫氣爆炸的實際體積占比,也會相應擴大。

按王可所述,唐林義辦公室長6米,寬5米,高3米。

標準大氣壓,標準空氣密度,辦公室內空氣質量大概是千克。

把氫氣爆炸範圍的體積占比換算成質量占比:4.64千克~87千克。

該質量占比對應的水消耗範圍:41.76千克~783千克。

王可端詳著寫字板,說:“恕我直言,這些數字沒有實際意義。”

“是的!”伊輝輕歎一聲,卻不氣餒,“這些數字都是理想狀態值,實際情況太過複雜。我隻是嚐試重複凶手的思考過程。”

“凶手很不簡單啊!”雷家明說,“數字範圍太大了!用了多少水?常理講,下限附近比較實際。50多千克?也許再多點……我知道,你想推算電解持續的大概時長,從而判斷凶手的潛入時間點。可是到底消耗了多少?天知道。”

伊輝問王可:“查過用電量嗎?哪怕四五十千克的水,耗電也很大!”

“查過!”

王可說辦公樓用電度數飆升,可是,企業電費是合著交的,也就是所有車間用電跟辦公樓用電,一起交。如此一來,就無從獲知上個月辦公樓的用電量,也就沒法推算往常辦公樓平均一天的用電量。沒有這個平均用電量,自然沒法推算電解氫氣的用電量。

雷家明歎道:“有意思啊!凶手一定不是文科生!”

伊輝表情很平靜。他突然轉了話題,問王可:“現場損失到底怎樣?”

“501室為原點,上中下三層,多間辦公室被炸通了……”

“沒傷到其他人嗎?”

“其他房間沒人。唐林清去得早,他習慣先打卡後吃飯。”

“這就對了!”伊輝轉著筆,忽然問王可,“最重要的一件事,凶手的目標是誰?”

“那還用問?唐林清有老板辦公室鑰匙,他是替死鬼!顯而易見嘛!”

“唐林義周一一定去公司?”

“不一定!可他上周新買了海缸,所以今天一定去,這點已經求證了。也就是說,凶手很清楚這一點。這也是後續偵查的一個方向。”

“不!”伊輝果斷道,“凶手的目標不是唐林義。”

王可跳起來:“怎麽可能?”

“準確地說,凶手目標不僅是唐林義,唐林清本就在其計劃之內。或者說,單獨炸死唐林義也好,單獨炸死唐林清也罷,如果把他們兩人都炸死,那就最好!”

“為什麽?”

“你說了,唐林清習慣早去,先打卡後吃飯。凶手既然了解唐林義養魚的癖好,還知道他上周五新買了海缸,那麽,凶手怎會不了解唐林清早起的習慣?如果凶手要殺唐林義,卻因為不了解唐林清,隻殺了個替死鬼,豈非太失敗?”

王可皺眉:“這樣一來,凶手的目標是唐林清才對。”

“哦?如果唐林清到公司後,不去唐林義辦公室呢?如果他打完卡,直接去吃飯呢?如果他上樓時遇到什麽人,轉而去了別人辦公室呢?可能性多的是!你能預料他的行動軌跡?凶手同樣不能。”

王可語塞。

“重點不在這裏!”伊輝說,“重點是,作為唐林義的心腹,唐林清有唐林義的辦公室鑰匙,他隨時可以進去。而且,那裏新添了海缸,他既然習慣早去,就有必要過去看一下。”

他描述了所有可能的場景:一、唐林義到公司,單獨進辦公室。二、唐林義到公司後,唐林清同他一起進入辦公室。三、也就是案發時的情況,唐林清一早單獨進了唐總辦公室。

這三個場景客觀、合理,凶手必然能提前想到。不管哪種情況,一點兒火星就能點燃氫氣。也就是說,如果凶手目標是唐林清,那麽計劃成功,不殺錯人的概率,為三分之二。同樣,如果凶手目標是唐林義,那麽計劃成功概率,也是三分之二。這足以說明,凶手目標不單是唐林清,也不單是唐林義。換句話說,凶手冒險潛入辦公室布置電解設備,處心積慮殺人,怎麽能容忍自己的計劃隻有三分之二的成功率?

王可很震驚。在案情分析會上,他沒有聽到這種分析。現在看來,案情的複雜性,嚴重出乎意料。

伊輝謙虛地總結:“隻是推測,僅供參考。我隻能肯定,那個唐林清,絕不是替死鬼!”

“我去跟江隊匯報!”王可連個“謝謝”都沒說,急忙往外跑,差點把小飯桌撞翻。

伊輝叫住他:“殺人動機是什麽?凶手又是什麽時間、以什麽方式潛入唐林義辦公室的?查到什麽,記得通個氣啊,兄弟!”

“哦了!有監控的!工廠大門,辦公樓門口都有!”王可信心滿滿,“等抓到人,我請客!”說完,他匆匆下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