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5 碧海明月湯

在我剛進看守所的第三天就是一個接見日,也就是每個月接受探視的日子。當然,這個權利不是任何人任何情況下都可以享受的。

首先,你得是已決犯——就是已經被法院判決而且沒有上訴的,因為這意味著你的案件已經審理終結,不用擔心你再串供、翻供了。但是,監獄就是一個總有例外的地方,我說過規定永遠隻是針對大多數人的,有些人還是能在一些特殊的時候,見到自己想見的人。除了你得是已決犯外,還得表現良好。雖然接受探視是罪犯的法定權利,但是如果存心想為難或者懲罰你,那就有的是借口剝奪你這個權利,人為刀俎我為魚肉,親人身在囹圄,家人縱有怨言,又豈敢造次?

所以我說——“監獄是執行法律的地方,但往往又是法律最不能兼顧的地方。”這句話仿佛是個悖論,但在我漫長的服刑生涯中,它一次又一次地被應驗。

接見對於服刑的人來說,具有很特別的意義,是服刑生活中一個重要的內容。我身邊的很多人,在外麵的時候,恐怕也和我一樣,整天家人見不到麵,親人求著哭著都不願回家。但一進看守所,就盼著趕快走完司法程序,能接見了,好早一點見到家裏人。對於這一點,我不排除有痛定思過,反省自身,從而大徹大悟,突然覺得親情可貴,思念親人的。但說句不厚道的實話,以我所見所聞,大概更多的還是思念家裏送的東西和錢。這也是很正常的,它可以直接改善你一段時間內在裏麵生存的地位,因為看守所的生活是可想而知的,人像豬一樣被圈養著,當然吃的東西就不會比豬食好多少。我們把向家人朋友討要錢物稱之為“做貢獻”,你在號裏生存地位的高低,日子過的好壞與否,與你做的貢獻是成正比的。如果你混成大哥,而你的號子又關進一個經濟犯罪的人,那恭喜你——逮住了!就看你有多大能耐,能搞多少了,用行話說就叫“編凱子”一個“編”字,道盡了個中三昧,在看守所後麵的生涯裏我都將慢慢體會到。

母親第一次來看守所接見我的時候,曾流著淚問我:“兒子,這裏麵夥食怎樣?能吃飽嗎?”看著她的眼淚,我隻有說:“還行,您別操心了!”世上的事就有那麽巧,正在這時開飯了,夥房的外勞提著菜桶從我們身邊經過時,母親看著漂在桶裏的湯菜還好奇地問:“你們這裏還養豬,搞副業嗎?”我還沒來得及回答,母親就一眼看見了後麵提進來的黑麵饅頭,霎時明白了過來。剛剛止住的淚瞬間就迸了出來,張張嘴想說什麽又說不出來,一口氣沒接上,直挺挺地就暈了過去……

吃過看守所牢房的人,一定不會忘記那種滋味。多少次在夢裏,我依稀都還能聞見那種味道,尤其是看守所的第一頓飯,令我畢生難忘。

我進來的第二天早上因為提審,沒吃上飯,所以一直到下午四點就是不給劉貴吃飯的那頓,我才得以一窺傳說中的牢飯的真麵目。晚飯還沒進來的時候,先聽見勞動號,就是火賊進大門打報告的聲音,然後號子裏專門負責打飯洗碗的人就已提前把碗拿好站在了號子門上,然後你可以聽見給其他院子打飯的聲音,大概十幾分鍾後,就可以聽見過道鐵門打開的響聲,這時飯菜的味道也就隨之飄來,那是怎樣的一種味道呀!我至今無法準確地形容,就像是燒熟的膠皮,散發出一股刺鼻的味道,但其間還夾雜了一點生油味兒,讓你又隱約間能分辨出一點食物的感覺。饒是如此,它對我身邊的人還是具有相當大的吸引力的,我分明可以看見鐵頭、川娃喉頭湧動,在咽著口水。一雙眼睛直勾勾地緊盯著號子門上那個一本書大小的觀察孔。

碗,一個個從打開的風門遞出,又一個個遞進來。一人一份菜,一個黑麵饅頭。所有的食物除過李哥的,全被倒進兩個大盆裏。然後隨著曹哥一聲:“開飯!”所有人就如同脫兔一般從**躍下,兩排蹲好,不住地往那盆裏眺望。那模樣就好比是動物園裏等待管理員喂食的動物,一個個翹首以盼。

曹哥拿著一把塑料勺子,一個個按照鋪位順序分好,我看了一下前後相差之大,令我懷疑後麵的那些人就吃這些,能維持生命嗎?最後,待李哥唇齒輕啟:“都吃吧!”眾人齊齊唱了個喏:“謝謝李哥!”就誰也不再說話,隻埋頭開動,動作迅速而又安靜。有個人——我至今都記不起他的名字,但卻記住了他那張饑渴的臉。幾乎是在我沒端起碗的時候,就吃掉了屬於他的那一份食物,左顧右盼地看著別人的碗中,目光像錐子一樣,好像是可以用眼睛吃掉別人的份額。

看著眼前的東西——隻能叫東西,這哪是人吃的呀?我無法形容它有多差勁,因為即使用世界上最惡毒的語言評價它,都毫不為過。中國人說食物:色、香、味。味就不說了,因為我還不具有品嚐它的願望。光是看顏色、聞氣味都已讓我作嘔了。土黃色的無名菜葉稀稀拉拉幾根漂在褐色的湯上,中間一塊切得有拇指厚的土豆片上布滿了黑斑,散發出一股被蒸發的黴味。後來我知道,這就是看守所每天吃的湯菜,你還別嫌,就這還沒多的,俗稱“水上漂”。但等我掌權的時候,我為它改了一個很詩意的名字——碧海明月湯,用以紀念那曾經的歲月。

李哥看我遲遲沒有動手就說:“趕快吃一點,吃不下也要吃,剛進來我們都這樣,慢慢就好了,你要學會適應,吃!”曹哥也在一旁嗬斥道:“別給我裝,你是貴族子弟啊?還嫌這嫌那。”

我不敢再堅持,閉著眼硬著頭皮,舀了一勺就往嘴裏塞。看見我這副樣子,曹哥還不滿意,“你看你那個慫樣子,又不是讓你上刑場!”說著手裏一塊饅頭就扔了過來,沒打中我,卻“啪”的一聲粘在了我身後的牆上,晃了兩晃又掉進了馬桶裏。那個目光似錐的哥們急切地注視著那塊饅頭,用探詢的目光望向曹哥,見後者沒有反對,就“嗖”的撈出了馬桶裏的那塊饅頭,一下子塞進了嘴裏。吃得太急,噎的他直翻白眼。

我剛想給曹哥賠個笑臉,就覺得嘴裏有個東西:“不對呀!看守所沒這麽博愛吧!還給湯裏加了肉丁,剛才怎麽沒看見?”一邊想著,我還一邊咀嚼了一下。突然我心裏一個咯噔,覺得口感不對。趕緊吐出來一看——一條白花花的蟲子,一半已經被我嚼碎了,另一半還活著,在我手掌心裏掙紮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