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襲蘢城

元光六年(公元前129年)冬,劉徹命令漢軍騎兵四萬人分四路出擊:車騎將軍衛青兵出上穀,騎將軍公孫敖兵出代地,輕車將軍公孫賀兵出雲中,驍騎將軍李廣兵出雁門。

這是曆史上一次奇特的軍事行動。這次行動沒有目的地,沒有預定計劃,也沒有既定目標,劉徹隻給了四位將軍一個模糊的指令:尋找並消滅匈奴軍隊。

四萬騎兵紮進茫茫草原,全都一頭霧水:匈奴人在哪裏?對於李廣、衛青、公孫賀和公孫敖幾位將領來說,這個問題隻有天知道,鬼曉得。為了找到匈奴人,這四人做出了不同的選擇,而不同的選擇注定了他們不同的結局。

四個人中,李廣和公孫敖決定走條捷徑:跟著從關市出來的匈奴人去襲擊其聚居地。

當時朝廷和匈奴人還在互通關市。所謂關市,是“關”和“市”的合稱,簡單地說,就是邊關上兩國進行商品交易的場所。雖然馬邑事件後雙方邦交極度惡化,但由於匈奴人貪圖中原的財物,除了匈奴騎兵經常性的搶劫,不少匈奴百姓還是愛好和平的,喜歡以物易物,常用牛羊到關市上換些急需的生活物品。

李廣和公孫敖的隊伍埋伏在各自鄰近的關市附近,待匈奴人離開關市後,由探子在前,大部隊偃旗息鼓地跟隨匈奴人往草原深處走。

一開始,漢軍將士的心情是緊張而激動的,將士們走了一程又一程,每次總以為翻過眼前的山丘就可以看見成群的牛羊在悠閑地吃草,匈奴人在帳篷裏、草地上又唱又跳,沒有絲毫的戒備。然後,他們突然出現,殺匈奴人一個措手不及。然而,現實總是讓人失望,李廣和公孫敖率領的漢軍跟著匈奴人翻過一座山丘後,放眼可及的隻有下一座山丘,再翻過一座山丘後,眼前又是另一座山丘。在翻過不知第幾座山丘、人困馬乏之際,他們終於看到了不一樣的東西:匈奴早已歇夠腳力的戰馬和在馬上養精蓄銳多時的戰士。

原來,漢軍剛開始行動,匈奴人就已經得到了情報。匈奴的軍臣單於一看將領名單:李廣,那是漢人鼎鼎有名的將領,而公孫敖、公孫賀,還有那個衛青,什麽玩意兒?匈奴是個崇尚強者的民族,哪怕強者是敵人,他們也會懷著敬畏之心去作戰。軍臣單於決定集中優勢兵力伏擊李廣,誓要將其生擒活捉,至於其他人,讓手下隨便找些人跟他們玩玩得了。當李廣和公孫敖螳螂捕蟬自以為得計之時,哪會想到其實匈奴人是黃雀在後。當李廣和公孫敖的隊伍最終遇上匈奴的軍隊後,戰鬥不可避免地發生了。公孫敖率軍與兵力與之差不多的匈奴軍隊激戰了一天,雖然斃敵不少,但其手下也有七千士兵戰死,公孫敖最後隻帶著三千殘兵逃回了代地;李廣被兵力數倍於己的匈奴騎兵團團圍住,雖經奮力作戰,但無奈眾寡懸殊,且匈奴人以逸待勞,倉促應戰的一萬漢軍騎兵全軍覆沒,李廣受傷被俘。

由於單於事先交代手下要優待李廣,因此,李廣受傷後,匈奴人沒有像平時趕牲口那樣將他綁了拖在馬後,而是讓幾個騎兵張開一張大網,各牽一頭,把李廣困在網裏抬著走。這時候,李廣向我們展示了平時多學一門技術傍身的重要性。他裝作傷得很重、幾乎暈厥過去的樣子,以分散匈奴騎兵的注意力。其實,他是在休息和恢複體力,順便眯著眼在相身邊的幾匹馬。就這麽走了十幾裏後,李廣已經看中一匹最健碩的好馬,並在心裏做好逃走的計劃。

準備就緒後,李廣趁人不備,猛地一發力,整個人順勢彈身而起,飛身撲向自己早已相中的好馬。匈奴人以為李廣已身受重傷,哪裏想到他會突然發難。馬上的匈奴騎兵被李廣一把推下馬去,連長弓和箭壺也被一並奪走。

李廣飛身、騰躍、奪馬,隻在一瞬之間。其他人還沒反應過來,李廣已經打馬回身,雙腿一夾馬肚子,飛也似的衝出匈奴騎兵的隊伍。反應快的匈奴騎兵回身追趕,又被李廣連發幾箭射下馬來。等其他的匈奴騎兵反應過來時,李廣早已在一片驚愕聲中遠遠逃去。

與李廣和公孫敖不同,衛青和公孫賀指揮的另兩路漢軍忠實地執行了皇帝的命令,在茫茫草原中前進。匈奴人不知道他們去了哪裏,他們也不知道匈奴人在哪裏,似乎隻能指望如瞎貓撞上死耗子般找到匈奴人的聚居地。結果,公孫賀的隊伍前進了幾百裏後,連匈奴人的影子都沒遇上,隻能轉頭繞個圈回到雲中郡,權當帶著隊伍出來拉練一番。至此,三路漢軍,一路全軍覆沒,一路折損大半,一路毫無收獲,劉徹雄心勃勃的軍事行動眼看即將以慘敗告終。

如果這次主動進攻失敗,朝廷中的防守派必將抬頭,漢匈兩方的攻守形勢很可能再次變回以前的局麵,這樣劉徹以後還能不能被稱為“漢武帝”可就不好說了。

好在,上天眷顧了衛青,或者說眷顧了劉徹。

衛青率領著軍隊從上穀出發後,一路也是風餐露宿,其中的艱苦自不必說,但和其他將軍不同,衛青在出發前認真做了功課,他知道皇帝的意思:這次行動殺多少人並不重要,甚至死多少人,皇帝也未必關心,他要的隻是一個態度和一個結果。他要向世人證明,即便是對付匈奴,大漢的軍隊也可以深入千裏主動出擊,也可以把戰火延伸到對方的腹地,也可以越過以往世人認為不可能逾越的天然屏障,給對手以打擊,而不是一味地躲在家裏防守。

寇可往,吾亦可往!

把握皇帝的心思後,衛青在出發前就已經鎖定了行動目標——蘢城。蘢城既不是匈奴單於的王庭,也並非匈奴重兵把守的要地,隻是一個不起眼的地方。然而,這個地方對匈奴人而言意義重大,它是匈奴人的宗教聖地,是他們舉行大規模祭祀的場所,每年匈奴人都要在這裏聚集三次,以祭祀他們的天神。

蘢城在哪裏現在已說不清楚了,有人說它在塔米爾河附近,有人說在察哈爾左翼旗界附近,也有人說它在現在的內蒙古錫林郭勒盟境內。這幾個地方中,離上穀(今宣化)最近的也有七百裏的路程,遠的更在千裏之外。然而,不管它在哪個地方,選擇蘢城都非常符合衛青謹慎的性格:首先,這個目標是固定不動的,雖然遠是遠了點兒,但終究看得見、摸得著,不像匈奴人平時的聚居地一樣會移動;其次,正因為遠,匈奴人平時並不在這個地方重兵設防;再次,還是因為遠,所以它才符合劉徹深入敵後的意思。

雖然當時關中正值深秋,大草原卻早早進入了冬天。衛青和普通的士兵一樣頂風冒雪,在荒草和大雪中艱難地辨別著方向,餓了啃兩口幹糧,冷了喝幾口酒,沉默地向蘢城進發。

這支沉默的軍隊就這樣沉默地前進著,幾天之後的夜裏,衛青和他的騎兵終於到了蘢城附近。衛青登上一座山丘,見到目標就在眼前,並沒有多說什麽,這時候也不需要再做過多的動員,他隻是一揮手:“準備!”手下的一萬騎兵齊刷刷地拔出了腰間明晃晃的刀。

經過幾天的同甘共苦,士兵們已經打心眼兒裏對這位和他們一樣出身低微的將軍表示了認同。他們和衛青一樣,渴望著與敵搏殺,渴望著一場勝利,而在經曆了大自然的考驗後,現在他們想要的機會就在眼前。一萬騎兵眼裏燃燒著烈火,手中緊勒著韁繩,跟在衛青後麵緩步來到高處。

“殺!”衛青高喊一聲,發出進攻指令。

“殺!!”沉默幾天的士兵突然像變了個樣似的發出驚天動地的喊聲,一萬騎兵從山坡上衝下,如滾滾潮水向匈奴人席卷而去。蘢城的匈奴人從沒有在草原上見過漢人的軍隊,以為是天降神兵,還沒來得及反抗就被漢軍的戰刀砍作兩半,或是被漢軍的戰馬踏成肉泥,僅少數人僥幸逃脫。天明之後,漢軍打掃戰場,留下七百餘具匈奴人的無頭屍體,離開了蘢城。

李廣隻身逃回,公孫敖折損大半,公孫賀無功而返,劉徹在長安城已快成了熱鍋上的螞蟻。想想朝中老臣的冷嘲熱諷,想想韓安國等保守派背地裏的陰笑,劉徹簡直要抓狂。在這樣的焦躁不安中,劉徹終於等到了衛青的消息:直搗蘢城,殲敵七百。

劉徹大大地鬆了一口氣。

接下來就要賞功罰過了。李廣、公孫敖按律當斬,但由於當時劉徹到處開戰,朝廷財政入不敷出,便有了讓重罪之人花錢買命的政策,李廣和公孫敖各自繳納一大筆贖金後,回家待業去了。公孫賀白跑一趟,既無功也無過,隻有衛青被封了一個關內侯。

或許有人覺得,劉徹是不是摳門了一點兒?其實不然,怎麽說關內侯也是侯,雖然名頭不如列侯響亮,但畢竟也是個侯爺。李廣這樣的名將,一輩子的願望也不過是“封侯”,最後還沒能實現,可見想跨進這道門檻並不是那麽容易的。更何況,殲敵七百在哪個朝代都不能算是一場大勝,如再綜合下其他將領的戰績,漢軍這次的損失恐怕遠大於匈奴。但衛青達成了劉徹的願望,他向世人證明了大漢的軍隊一樣能馳騁草原,一樣能奔襲千裏,一樣能克敵製勝,並不是隻能一味地躲在家裏被動挨打。

在軍事上,衛青的橫空出世讓劉徹興奮不已,他終於還是賭贏了一把。現在,有了衛青這張牌,保守派的大臣們就不敢公開對進攻匈奴的戰略方針發表太多的質疑了。

“就這麽幹,讓衛青把匈奴人一直趕到天邊去!”劉徹更加堅定了決心。

蘢城之戰對當時的漢帝國有著重要的意義,以致後來補定年號的時候,劉徹拍板將下一年的年號與之前的區分開,開始使用他即位後的第三個年號——元朔。正好,在元朔元年(公元前128年)十二月,已經為皇帝生了三個女兒的衛子夫再次臨盆,這次終於生了個兒子。二十九歲的劉徹有了自己的兒子,激動得無以複加,親自給皇子起名“據”,同年正式封衛子夫為皇後。

有了劉據這個兒子、衛子夫這個新皇後,以及衛青這樣有天分的將領,“元朔”這兩個字更顯得恰如其分。“元”者,“首”也;“朔”者,“始”也。其寓意大概是:

“就讓大漢帝國從此刻起,從我劉徹的手中重新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