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個呂太後

哲學家告訴我們:“任何事物都有兩麵性。”人當然也不例外。呂雉即將病故,曆史就要進入新一章的時候,還有一個問題是不得不提的:從公元前194年到公元前180年,這十幾年間,掌控漢朝政權的實際上是一個以“殘忍”而聞名的呂雉,那為什麽漢朝沒有步秦朝的後塵迅速滅亡呢?

為了回答這個問題,我們有必要認識一下被隱藏在曆史塵埃下的另外一個呂後。

公元前195年,高皇帝劉邦病危,作為他的正妻,呂後向劉邦提出了最後一個問題,也是她最為關心的一個問題:“陛下百歲之後,如果蕭相國死了,那誰能接替丞相的位置呢?”

劉邦回答說:“曹參可以。”

呂後接著問:“曹參年紀不小了,而且他長年征戰,身體也不算很好,如果他也死了,誰又能勝任?”

劉邦想了想,回答說:“王陵可以。但王陵這人有點兒一根筋,遇事轉不過彎來,可以用陳平協助他。陳平這個人智謀是很多的,但難以獨擔重任。另外,周勃這個人雖然老實、木訥,不愛說話,但他在軍事上是個靠得住的人,可以讓他做太尉。”

呂後還想問在這些人之後大臣中誰可擔重任,劉邦卻隻笑笑說:“之後恐怕你也不在了,就不要管了吧。”

正因為劉邦去世前有這樣的安排,呂後也基本遵循了劉邦的安排,所以在蕭何之後,曹參、王陵、陳平都坐到了丞相的位子,周勃也在太尉的位子上坐了十幾年。直到陳平做了右丞相,呂後才提拔自己的親信審食其做左丞相,而且這個左丞相是不太管事的,平日裏隻專職監管宮裏的事情。

因此,基本上漢朝開國之際由蕭何定下的與民休息的政策在他去世十幾年後仍然得到了很好的執行。可以說,蕭規不僅曹隨,而且王隨,陳也隨,使得在劉邦去世後的十幾年間,百姓的生活穩定,社會生產力得到很大程度的恢複。這不得不說有呂後的功勞在裏麵。

雖然呂後為人狠毒,對自己的敵人毫不留情,但與之相對的是她對社會、對百姓的寬容。在漢初的君臣裏,劉邦本人是沒什麽文化的,丞相蕭何不過是做過主吏掾,而劉邦的其他手下大多也是平民出身,所以,漢初君臣上下的整體文化素質是不高的。受當時的條件所限,漢朝初年,朝廷基本上沿用了秦朝的律法,而秦朝的法令有些是有問題的(不然陳勝、吳廣就不會起義,劉邦也就不能當皇帝了),比如“三族罪”。

前麵提到過了,夷三族不僅殺的人多,並且流程比較複雜,包括刺字、割鼻、斬腳趾、亂棍打死、梟首、製肉醬等步驟。俗話說:“殺人不過頭點地。”如果一個人實在是罪無可恕,那一刀砍了也是死,幹嗎弄得這麽麻煩呢?而且,人最後都被製成肉醬了,怎麽還分辨得出之前是不是被刺過字、割過鼻、砍過腳趾,是被亂棍打死的還是被掐死的、捏死的抑或淹死的?

我們知道,呂後自己用三族罪對付過韓信和彭越。也許是她震懾大臣們的目的已經達到了,也許是她自己也覺得這樣的刑罰實在過於殘忍,呂後在稱製的元年便下令廢除了“夷三族”的刑罰。

還比如“妖言令”,這其實是一條很不靠譜的法令。所謂“妖言”就是平日裏臣民們所發的一些針砭時弊或批評皇帝的言論。一旦有人發表“妖言”,被舉報或讓皇帝聽到了,結果隻有一個,那就是棄市。

既然散布妖言是重罪,那就有問題了:什麽樣的言算是“妖言”呢?

在當時界定某句話是“妖”還是“不妖”,可不是隨便哪個官員可以說了算的,必須皇帝親自審定。可你要具體說這句言怎麽算妖、怎麽算不妖,那可就說不清楚了。法律上對此並沒有一個硬性的評判標準,用現在的話說就是判斷標準的主觀性太強。也許同一句話,你今天說的時候,皇帝心情大好,罵人的話聽起來也順耳,那就不算妖;要是不巧第二天皇帝心情不好的時候,你說了同樣的話,那就算你倒黴:“來人,拖出去,砍了!”

可世上有哪個領導能做到讓所有人都滿意呢?又有哪個領導能不犯錯呢?難道說了幾句不中聽的話就該死嗎?

答案顯然是否定的,而一貫容不得諸侯說自己一句不好的呂後卻要廢除妖言令,這其實是朝廷廣開言路的一種表現。盡管到了最後,或許是因為呂後自己的身體狀況出了問題,已經提到議事日程上的廢除妖言令的政策沒有最終落實,但自呂後掌管朝政以來,社會刑事案件減少、人民安居樂業也是不爭的事實。

呂後體恤民情不僅體現在對內減輕刑罰、鼓勵生產,對外她也延續了劉邦後期的和親政策,避免發動大規模的戰爭消耗民力。當年的白登之圍在滿朝文武中的影響是極其深刻的,朝廷對冒頓這個人不免有些談之色變,又趕上劉邦死後朝廷居然由呂後一個女人說了算,冒頓就更加不像話了。冒頓曾經給呂後送來一封很長的信,他在信裏很直白地跟呂後說:“你死了男人,正好我老婆也沒了。我們都孤單得很,不如用我有的來填補你缺少的,那我們不都稱心如意了嗎?”

呂後接到言語這樣粗暴、直接,意圖這樣**裸的信,第一反應當然是暴跳如雷。她馬上開會討論要出兵掃平匈奴,會上樊噲站出來宣稱:“太後隻要給我十萬人馬,我就能橫掃匈奴。”

“哼!”這時候,站在一旁的將軍季布冷冷地說,“樊噲應該被殺頭。當年高皇帝率領三十二萬大軍仍然在白登被圍了七天七夜,樊上將軍你當時也在軍中,那時候怎麽不說橫掃匈奴呢!現在口氣倒是大了,你這是欺君罔上!而且秦朝就是因為對匈奴用兵過度最後導致陳勝、吳廣起來造反,社會生產到現在還沒有恢複過來,現在你樊噲又要對匈奴用兵,這是要動搖天下的根本!”

很顯然,季布的直言讓呂後很不高興,冒頓的無理更讓她無法忍受,可季布說的是事實,國家確實還處在百廢待興之中,百姓才剛過上幾天安穩日子,實在沒有能力去擺平匈奴。最後,呂後這個在權力鬥爭中態度強硬的女人還是壓下了心中的怒火,給冒頓回了一封信,言辭十分恭敬,大意是:“我丈夫死了,我現在就是個未亡人,雖然還沒死,可剩下的事情就是等死了,而且我已年老色衰,見麵都恐怕會汙染了單於的眼睛,您提的那件事情還是算了吧。”

然後,呂後派人出使匈奴,還隨信附送了很多禮物。雖然不可否認,在這件事情上,呂後肯定有自己的考慮,但她能夠不計個人榮辱,避免因為一己之怒就將百姓重新帶入戰火之中,那也是極其了不起的氣度。而且,這個氣度感化了冒頓。這個殺了自己老子、睡了自己後媽的野蠻人收到呂後的回信居然被感動了,又給呂後回了一封信,說自己這裏是化外之邦,自己就是個粗人,不懂得什麽禮數,並為自己之前種種不禮貌的言辭向她表示歉意,希望能夠和大漢朝延續以往的和親政策。

在惠帝三年(公元前192年)的春天,呂後又在宗室裏麵選了一位公主與匈奴和親,並以此換來了邊境數年的和平。想當年,劉邦和手下三十二萬大軍達到的效果也不外如是!

除了延續以往的政策,呂後對自己家裏人的管理也不放鬆,並沒有因為自己不斷殺劉姓王封呂姓王而任由呂家人過於驕橫跋扈。比如,呂王呂台死後,他的兒子呂嘉繼承了王位,可呂嘉不僅為人乖張、驕奢**逸,行事也是肆意妄為。高後六年(公元前182年)的春天,呂後便廢黜了呂嘉的諸侯資格,改立他的弟弟呂產為王。在那樣一個時代,作為一個王朝的統治者,呂雉能夠做到這樣也算是不易了。

不用懷疑,這也是呂後。她和那個殘殺情敵、逼死皇子的呂雉確實是同一個人。盡管她把劉邦的小家搞得幾近支離破碎,但對天下這個大家她也算得上是盡職盡責。在呂臨朝稱製期間,她始終鼓勵發展生產,減輕刑罰,予民休息。在她的統治下,社會安定,犯罪率逐年降低,農業生產得到了恢複和發展,這都不得不說是她不可磨滅的功績。

高後八年(公元前180年)八月,呂雉終於即將走完她的一生。十幾年來,雖然她讓呂氏一族的聲望和地位達到了頂點,卻也給整個家族埋下了極深的禍根。她知道在自己死後,自己那群平庸的侄孫輩沒有能力去守衛他們所擁有的一切,而劉邦的子嗣們一定會對他們進行反擊,朝廷的大臣們也不會善罷甘休。

物極必反,這是永恒不破的真理。我不能得知,呂雉在她人生最後的時間裏是否因自己十幾年來對劉姓皇室的所作所為而感到一絲後悔,但能肯定的是,呂雉一定意識到一場針對呂家的政治風暴正在醞釀之中,可她已經回天乏術了。

高後八年八月中旬,呂雉終於平靜地走完了她的一生,但這種平靜隻是暫時的。

一場醞釀多時的暴風驟雨馬上就要來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