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未竟的事業

前麵我們說過,劉邦本來是想把所有的地盤都劃拉進自己口袋裏的,隻是形勢還不允許他這麽做而已。建國初年,他不得已封了七個諸侯的時候,就已經開始準備有計劃地把他們一個個幹掉。我們也不能說劉邦過河拆橋,除了他自己“家天下”的私欲外,也有讓社會長治久安的考慮在內,因為這些諸侯掌握著封國的賦稅、軍隊、地方官員的任免,甚至百姓的生殺大權,其實就是當地的土皇帝。既然是土皇帝,就可能有不臣之心。為了天下的安定、百姓的安居,也為了他劉家的皇位能世代傳下去,劉邦肯定是要除掉這些諸侯的。

當皇帝後,劉邦內心可能就產生了矛盾:一方麵,他希望社會安定;另一方麵,他又希望諸侯們造反。因為隻有他們造反了,劉邦才有借口解決他們,甚至說,就是逼也要把他們逼得造反。我們知道,劉邦達成了後麵那個願望,代價是劉邦當皇帝後,幾乎始終都在做的隻有一件事——平叛。

漢高帝五年(公元前202年)初,劉邦當了皇帝後,馬上就遭遇共尉的反叛,好不容易才將共尉消滅。五月,劉邦命令士卒們都回家,本希望這些壯勞力能放下兵器,拿起耕具去恢複社會生產。不料,十月燕王臧荼就反了。平定了臧荼,利幾又起兵反叛。之後帝國過了一年相對安定的日子。漢高帝七年(公元前200年),韓王韓信投降匈奴;漢高帝十年(公元前197年),陳豨反於代地;漢高帝十一年(公元前196年),淮南王英布反於淮南。這裏還不包括以謀反罪除掉的楚王韓信、梁王彭越及被廢掉的

趙王張敖等。

如果這是劉邦的日記,恐怕是最令他高興又心驚肉跳的日記。甚至在很長一段時間裏,連劉邦自己都沒有信心一定能夠在這場鬥爭中獲得勝利。

漢高帝八年(公元前199年),蕭何建好了長安的未央宮,劉邦剛從平叛的第一線回來,看到如此壯麗的宮殿,貪圖酒色享樂的他第一反應居然是大怒:“天下紛爭不斷,成敗還沒有個定數,你為什麽修建規模如此宏大的宮殿?”

漢高帝十年(公元前197年),劉邦親征陳豨時,他發出雞毛信,卻沒有一個諸侯及時出兵響應,使得劉邦迫不得已隻能在邯鄲就近征兵。

是的,他心裏沒底,他不知道下一個反叛的人是誰,不知道下一次平叛的時候,勝利女神是否還在自己這一邊,不知道自己日漸衰老的身體能否經得起累年征戰的考驗,幸好劉邦咬著牙一一挺了過來。

劉邦堅信,這些異姓的諸侯是靠不住的,隻有把他們都消滅了,再換上自己劉家的子孫,劉姓的天下才能太平。他認為自己的太子太軟弱,這些事情隻有他這個老子做完才能讓子孫後代永遠享福。於是,消滅了臧荼,劉邦任命從小和自己穿一條褲子長大的同鄉盧綰做了燕王;拿住了楚王韓信,劉邦把楚地一分為二,任命同宗的將軍劉賈做荊王,自己的弟弟劉交做楚王,同時把齊國封給了自己當年在曹家的非婚生庶長子劉肥;平定了陳豨,劉邦把代地封給了自己的四兒子劉恒,把趙國封給了自己最愛的三兒子劉如意。

要給後代留下一個萬年不敗的基業,恐怕是每個作為帝王的父親所共有的信念。正是因為有這樣的信念,幾乎每次平叛劉邦都禦駕親征,以他逐漸衰老、頑疾纏身的軀體不斷地推著這個龐大的帝國前行。

到了漢高帝十一年(公元前196年),淮南王英布也反了。英布的謀反實在是被逼的。當年英布和韓信、彭越作為消滅項羽的最重要的功臣一起被封為諸侯,但沒過幾年,韓信就被滅了三族,隨後彭越的下場更慘,不僅三族沒保住,自己還落得跟伯邑考一樣的下場,用自己的肉製的肉醬還給別人吃了。隻要英布是一個思維正常的人,就可以推斷出劉邦的心思,下一個被除掉的諸侯輪也該輪到自己了。正巧這個時候,英布小心眼兒的毛病犯了,疑心自己的愛妾和一個叫賁赫的官員私通,非要捕殺賁赫不可。於是賁赫和彭越的太仆一樣,逃到長安去告主子謀反。

這種告發謀反的事情,雖然可能大多沒什麽切實的根據,但劉邦也樂於派人到淮南去調查調查,萬一真能查出點兒什麽呢?而對英布來說,這種情況近幾年看多了,多熟悉的橋段,不就是要拿自己開刀的前奏嗎?

先發製人,後發製於人,不反也得反了。

英布畢竟是項羽手下的第一號猛將,他謀反之後先襲殺了荊王劉賈,然後挾持劉賈的隊伍打敗了楚王劉交,叛軍兵鋒盛極一時。劉賈當時已經是劉邦手下能力不錯的將軍了,在楚漢相爭時也曾經獨當一麵,但跟英布一比則完全不是對手,至於劉交,跟英布相比更是差了好幾個檔次。這也是英布敢於反叛的原因:他認為劉邦已經老了,並且身體不好,不太可能禦駕親征;而劉邦手下的將領中能讓英布看得上眼的隻有韓信和彭越,現在這兩個人早都不在了,至於其他人,則完全不能入他英布的法眼。

的確,這時候的劉邦已經重病纏身,但麵對這樣的情況,他不得不再次踏上征途。英布一路過關斬將,與劉邦在庸城(今安徽宿州市南)相遇。劉邦在庸城上看到英布的軍容整肅,排兵布陣頗有當年項羽的風範,頓時感到心煩意亂。他遠遠地看見陣前的英布,便問:“你做王做得好好的,何苦要謀反呢?”

英布朗聲回答:“我也想坐坐你的位置!”

對於英布的公然挑釁,劉邦當然不能忍,他要用實際行動告訴英布,盡管自己已經老了,盡管飽受病痛折磨的身體失去了當年的雄壯,但他劉邦永遠是英布贏不了的。劉邦親臨前線,一邊破口大罵,一邊指揮隊伍瘋狂地進攻,在戰局最膠著時,他也沒有後退過一步。

沒想到就在雙方僵持不下的時候,英布軍中飛來的一支流矢射中劉邦,這次劉邦連腳趾都沒來得及捂就被士兵們抬了下去。好在劉邦手下的將軍們雄起了一回,終於打敗了英布。

英布使用類似項羽用的戰法,使用類似項羽用的排兵布陣,自己也是一員難得的勇將,他和項羽在戰場上麵對劉邦卻是兩種不同的結果。項羽總能把劉邦打得屁滾尿流,而英布這個“偽項羽”隻能敗逃流竄,由此可見,當年的項羽真正是一位天生的將才,所謂“千軍易得,一將難求”,大概就是這個意思。當然,我們也可以得出這樣的結論,劉邦的軍事才能在當時也是一流的。即便不能和頂尖的韓信、章邯、項梁相比,也應當相去不遠。早年間,他在戰場上給後人所留下的廢柴印象實在是因為他的對手項羽太過強大。

劉邦受了箭傷,打敗英布後便返回長安療傷,隻讓手下的將領去追擊英布。英布戰敗後渡過淮河依然連戰連敗,隻能一路流竄,最後在番陽被殺死。又一個異姓王被除掉了,劉邦讓自己的第七個兒子劉長做了淮南王,劉賈沒有後代,劉邦就讓自己哥哥劉仲的兒子劉濞做了吳王。

但這什麽時候是個頭啊?劉邦已經感到自己的身體漸漸難支,自己生命的火種越來越微弱。可自己的帝國才剛剛建立,他的事業還遠沒有完成,北方有強大的匈奴,南方的越人也不能讓自己高枕無憂,國內正是百廢待興的時候卻兵禍連年。這不,他剛消滅了英布,部下的將領又斬殺了陳豨,可聽說燕王盧綰又反了。

這一次,劉邦再也沒有精力和體力禦駕親征,隻能派自己的大將樊噲、周勃去征討盧綰,順便把自己的小兒子劉建派去做燕王。好在盧綰的反叛其實也是被劉邦誅殺異姓王的行為逼迫的,他真沒有反心,更沒做反叛的準備,一看樊噲的大軍殺將過來,自思這種情況下他是有理也說不清,幹脆帶著自己的老婆、孩子和親信共幾千人跑到長城外麵去了。

盧綰這個人我們以後可能還要提到他,這裏先暫且按下不表。值得注意的是,劉邦這次沒有禦駕親征。英布反叛時劉邦身體也不好,但他依然能夠勉強支撐著出征,而現在他甚至連“強起”都做不到了,這時候的他越來越感到時不我待。

在從征討英布的前線返回長安途中,劉邦路過自己的故裏沛縣,這個他生活了四十多年的地方,這個他起兵的地方,這個他許久不曾回來的地方,在一眾父老鄉親的麵前,劉邦感到威風、得意,又感到困惑。他有感而歌:

大風起兮雲飛揚,

威加海內兮歸故鄉,

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是啊,安得猛士兮守四方?這是劉邦內心真實的困惑,真正的猛士已經被自己消滅幹淨了,但剩下來的人誰又能保證他們是忠心的呢?一旦自己撒手而去,那自己辛苦打下來的江山又該由誰來守護?

可是,劉邦已經沒有足夠的時間來安排這些事情了,當他漸漸對國家甚至對自己身體健康的掌控都力不從心的時候,他變得越來越焦慮,越來越多疑。劉邦先是懷疑蕭何謀反,後又懷疑樊噲政變,雖然最後都不了了之,但劉邦身邊的人都開始感到他性格上的變化。他不僅不信任異姓的諸侯,連對自己的大臣們也開始無端猜測和懷疑,總覺得有人要陰謀奪取自己的天下。

劉邦畢竟老了,又受過兩次嚴重的箭傷,並且傷勢一直沒得到徹底的康複,身體每況愈下。終於,在征討英布歸來半年後,劉邦感到自己已經油盡燈枯,他再一次病倒了。在太醫當著劉邦的麵說他的病還可以治的時候,劉邦罵道:“我一個平民出身,手提三尺寶劍便取得了天下,這難道不是上天注定的嗎?我的生死自有上天注定,即便扁鵲在世也不能左右。”隨後,劉邦賞了太醫一筆錢便打發他走人,從此拒絕再做任何治療。

劉邦以微末之身起於沛縣,在短短的八年時間裏便建立了一個統一的帝國,又引領著這個帝國走過了它最初的八年時光。在這短短的十幾年的人生旅程中,劉邦經曆了絕大多數人永遠都不可能經曆的精彩。他從一個普通的平民變成了社會地位至高無上的統治者,其間有人從他的朋友變成了敵人,也有人從他的敵人變成了朋友;有忠誠的臣子,也有背叛的親信;有成功的印記,也有失敗的傷痕;有得到的喜悅,也有失去的痛苦。對躺在病榻上的劉邦而言,一切的一切仿佛就在昨天。

漢高帝十二年(公元前195年)四月甲辰日,劉邦做皇帝的第八個年頭,他的生命之火終於熄滅了。

在結束劉邦的故事之前,我再說幾句多餘的話:

我們後來人總喜歡對前人的一生品頭論足一番,而對劉邦,其實當時的人們早就做出了準確的評論,那就是他的諡號:高。

當初那個沛縣的小亭長劉邦,最初的理想是做一個快意恩仇的遊俠,瀟灑地過完一生。然而,時勢造英雄,在時勢的推動下,他建立了一個偉大的王朝,讓百姓們在他的庇護下過上相對安寧的生活;他為一個民族永遠地烙上了“漢”的印記,使之成為世界上最偉大的民族之一。

“俠之小者,行俠仗義;俠之大者,為國為民。”不管怎麽樣,從某個角度來說,遊俠劉邦最終成了為國為民的大俠,我猜測,或許這是他內心深處最高興的事情吧。

縱觀他人生最後十幾年的表現,我們不由得佩服:高,實在是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