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淡雲影

水西門外莫愁湖。

湖中正是荷花盛開的時候,田田的荷葉延伸遠去,嬌荷從碧綠的葉浪中擎出,嫣然而笑。露水盈盈,流光點點,風吹荷葉隨著兩位佳人的翠裙一起翻飛。

張小柔興致勃勃地指點著周圍的景致給葉小含看,葉小含雖然麵含淺笑,但若仔細觀察,便可發覺那淡淡的笑容中帶著一絲勉強。

她們所在的地方是湖心亭,就在鬱金堂西側,高聳於屋頂上,可以把整個莫愁湖盡收眼底。亭子**漾在粼粼碧波之中,水影映照,更顯精巧玲瓏。

洛戰衣就站在她們對麵,卻是向著湖麵,看著水中遊魚倏忽來往於白雲青天的倒影之上,他的心卻感受不到那種悠然淡遠的意趣。貢物被劫案雖然結束了,但火雲竟然失蹤了,他到底去了哪裏?

七年了,火雲進天星院已經七年了,多少往事與情誼都堆砌在這七年中,那麽牢固,以至於洛戰衣早忘懷了火雲對自己的背叛。火雲,無論你犯下什麽過錯,但那都已經過去了,你為什麽要選擇離開?

他身邊的火飛更是愁眉不展,望著遠山發呆!哥,你千萬不要回去那裏呀!

張小柔終於注意到了洛戰衣的心神不屬,她走過來,重咳一聲以引起洛戰衣的注意:“表哥,你這個人是不是專門生下來敗人興致的?”

洛戰衣當然明白張小柔是怪自己冷落她,葉小含趕忙過來拉著張小柔的衣袖:“小柔姐姐,你別怪洛大哥,他真的不是故意的。”

張小柔氣哼哼地說:“他這人呀,是最沒良心的!用我的時候,甜言蜜語地哄著。利用完之後,就對我不理不睬了。上次就是,明明答應陪我去遊黃鶴樓,事後他卻不認帳了。這次來應天府,難得他良心發現來英國公府看看我,現在卻做出這麽一副不情不願的樣子,早知如此,我就不來了。”說完,就恨恨地白了一眼洛戰衣,卻滿臉堆笑地對著葉小含:“還是表嫂好,以後我隻要你陪就好了。”

葉小含小臉騰地變紅了,羞窘地說:“什麽……表嫂,你快別亂說了。”

“咦!我哪有說錯?”張小柔故意強調,怪有趣地看著葉小含局促不安的模樣,湊上前去:“小含,哦!那你說,我什麽時候稱你表嫂呀?”

葉小含臉更紅了:“你別瞎說了,小柔姐姐,其實我有件事想問你的。”

“什麽事?你盡管問。”

葉小含看了眼洛戰衣,才轉向張小柔:“小柔姐姐,你見過一個叫火雲的人嗎?”

火飛立即望這邊看,洛戰衣也是意外地看著葉小含,原來她早知道自己在想什麽?甚至猜出了自己約張小柔出來遊玩的目的。

張小柔想了想:“從來沒聽過這個名字。”

葉小含忙說:“你再想一想,他愛穿淡紅色的衣服。”

張小柔突然大叫:“你說的不會是那個小雲吧?”

“對呀!就是他。”葉小含興奮地點頭,“你知道他現在在哪嗎?”洛戰衣和火飛也緊張起來。

張小柔搖頭:“我不知道。我還是四年前見過他一麵,他來找我爹,我爹就叫他小雲。但那人驕傲得很,見我都愛理不理的。後來我向爹詢問,爹竟然警告我以後不許問小雲的事,哼!有什麽了不起的。”雖然嘴上這麽說,但張小柔的神色間卻隱隱藏著失落和惆悵,看來這位精靈淘氣的郡主似乎對火雲念念不忘呢。但她馬上又丟開這些,拉著葉小含向亭下走:“我們別說那個氣人的小雲了!我把表哥小時候好玩的事講給你聽……”

洛戰衣正要跟上去,火飛卻在這時拉住了他,好象是剛剛有了決定:“星主,有件事我一定要告訴你,我哥他……”

但沒等他說完,洛戰衣就打斷了他:“好了,火飛!不管你要說什麽,都已經不重要了。”

火飛不解:“可是……”他必須把火雲的真實身份告訴洛戰衣,他不能也不忍再欺騙星主。

洛戰衣遙望著遠處的山影斜飛:“我相信,火雲知道自己在做什麽。所以,無論曾經發生什麽,有一點永不改變!他是火雲,是你的哥哥,也是我的……”他收回視線,凝視著火飛,才吐出兩個字:“兄弟!”

火飛怔住了,突然之間他竟有種大哭一場的衝動!哥,你可聽到了?星主其實早已原諒你了,他從來沒有記恨過你!心中縱有千言萬語,最終隻化為火飛口中無比感激的兩個字:“謝謝。”

洛戰衣用力握了握他的肩膀,豪爽地笑:“兄弟之間又何需這個謝字?”

火飛眼睛頓時變得亮晶晶的,是呀!他們是兄弟!多溫暖的字眼!它包含的不僅僅是親情,還有那無法言傳的信任和體諒,多少遺憾,多少不解,多少愁怨,全已化解在這兩個字中了。

兄弟,多好呀!

可是,遙遙傳來的一聲驚呼打破了眼前的寧靜,而且像是張小柔發出來的。洛戰衣和火飛毫不遲疑地向聲音來處奔去,卻隻見一池荷影,林木寂寂,葉小含和張小柔卻不知去處。

洛戰衣想不到在這平靜秀美的莫愁湖又生意外,他心中迅速地掠過幾種可能,最後決定他與火飛兩人一人向東、一人向西分頭尋找,一個時辰後重回此地會合。

洛戰衣是沿著向西的一條小徑去的,越走越是荒涼。偶爾見到的幾棵樹木也給人分外蕭疏之感,和莫愁湖的悠遠秀麗簡直是天地之別。而且隨著地勢愈偏,愈感寥落,甚至隱隱之間還伴隨著一股肅殺之氣迎麵撲來。

前麵是一道陡坡,洛戰衣一邊往上走一邊注意著周圍的動靜,就在他目光緩緩地由南向北移動時,突然就定在了一個點上,隨後一種沁骨的寒意流遍全身。

坡上生著一棵高大的銀杏樹,斜伸出來的枝幹上吊著一個人,她的雙臂向上,兩個手腕被繩子緊緊縛住,懸掛在那裏,赫然就是葉小含。她的腳下,也就是坡下的地麵上竟聳立著近百支竹劍,它們密密麻麻地排列在一起,青白色的尖刺閃著幽幽的冷光,絕對可以隨時嗜血奪命,光看便有毛骨悚然之感。但真正令洛戰衣心驚膽跳的是,捆著葉小含的繩子折過樹枝握在了一個人的手中,那人是珠瑪。隻要珠瑪的手一鬆,那麽葉小含的下場可想而知。

這些還不夠,金黃色的銀杏葉下一個風姿綽約的女人款款而立,她神色複雜的凝注著洛戰衣,原本勾魂的大眼中卻滿含恨意,卻是多日不見的旭若兒。此時旭若兒手持軟劍,劍身掛在了正被綁在樹幹上的張小柔頸側。此情此景,除了威脅以外再也沒有別的可能了。

洛戰衣知道眼前最重要的是保持鎮定,他緩慢之極地向那邊走去,腦子裏卻飛快地轉著念頭,該怎麽應付這種局麵?也就在他剛剛踏近,旭若兒便已經冷冷地開口了:“洛戰衣,你可以停下來了。”

洛戰衣聞言停下了腳步,不去看葉小含也不去看張小柔,隻是看著旭若兒:“旭若兒,我最後說一遍,海日樓主是葉隱之所殺,毀你海日樓的卻是官府,希望你能明辨是非。”

旭若兒嗤笑一聲:“洛戰衣,你以為把所有罪過推給死人我就無法證實了嗎?當時峰頂隻有你和展厲風,而我娘死於劍下,這是千真萬確的。另外,那些黑衣人分明是隨你進入海日樓,並襯我娘不在時將我海日樓付之一炬!洛戰衣,事實俱在,你若再狡辯便枉稱江浙三省之尊!”

洛戰衣沉著地說:“既然你如此冥頑不靈,我也無話可說。我隻要你知道一件事實,你母親海日樓主為了一己之野心,不惜戕害無辜,竟以生人血肉飼養毒蛛,如此的殘暴不仁,根本是死有餘辜!”

旭若兒一聽這話,怒不可遏地一緊手中劍,張小柔立即驚叫起來:“表兄!”

旭若兒麵孔上如罩寒冰:“洛戰衣,到了這種時候,你還敢逞口舌之利!真讓人不得不佩服。”

洛戰衣淡淡地說:“旭若兒,我明白你為什麽而來!所以,你可以直說你的要求,不必做那些無謂之舉。”

“好!你果然識時務!洛戰衣你應該看清眼前的情況了,隻要我一聲令下,那麽葉小含和張小柔便會同時喪命。當然,以你洛戰衣的功力也許可以及時出手相救,不過,我相信任你有通天本領也隻能救得她們其中一個,而另一個將會成為你終生之恨,我說得對嗎?”

洛戰衣麵無表情:“我看得很清楚,所以我才讓你直說要求。”

旭若兒逼視著洛戰衣,但她一點也看不出此時的洛戰衣在想什麽,倒是她自己的心情矛盾得無以複加。她下定決心要為母親複仇,可另一方麵她又對洛戰衣由敬生佩,甚至不自覺地動了真情。像她這種平常對男人不屑一顧的女人一旦動情,便是深不可拔。隻可惜,這種女人又往往理智得可怕,在必要時候她是絕不會手軟。所以,旭若兒接下來說的話足以讓所有人寒心:“我隻要你的屍體用來祭拜我的母親!”

洛戰衣深深吸了一口氣,其實他早有所料,隻是此時此刻他根本沒有說“不”的權利。他確實沒有把握能同時救下葉小含和張小柔兩人,旭若兒就是看出他分身乏術才如此有恃無恐的。

張小柔可沒想到眼前的女人如此惡毒,她又怒又氣:“表兄,你千萬別做傻事!大不了,我死後你替我殺了這女人報仇!”

旭若兒輕蔑地看她一眼:“真難得,你還有幾分骨氣!”

張小柔冷笑一聲:“你別忘了我是英國公張輔的女兒,告訴你,我洛家兒女沒有怕死的,也絕不受人威脅!”

旭若兒哼了一聲:“你怕不怕死都沒關係!重要的是洛戰衣舍不舍得你死?而且樹上還有一個葉小含呢!她可是你表兄的心頭肉呢。”她雖然話帶諷刺,但仍能讓人察覺到那種酸溜溜的味道。

洛戰衣右手不受控製地顫了一下,卻再也忍不住往葉小含那兒看了一眼。他一直不敢看便是怕自己會控製不住情緒而鑄成大錯。誰想,這時葉小含也正在默默地凝視著他。兩人目光相對,便膠著在一起似是再也不會分開。

於是,葉小含微微笑了下,笑得洛戰衣心頭一陣酸澀,想不到他叱吒江湖無往不勝,卻保護不了自己最心愛的人,致使小含屢遭不幸。可是,小含從來不曾抱怨,她隻是默默地承受一切。唯一有變化的是,每次逢難後,小含的臉色就更添一分蒼白。直到今天,小含已是人比黃花瘦了。

葉小含單薄的身子隨著西風輕擺,但她的笑容卻恬然得如夜空中的一彎新月:“洛大哥,小含一直都不在乎生命的長短,今生能認識你,對我來說已是莫大的滿足。所以,無論會發生什麽,我都了無遺憾。洛大哥,你隻做你該做的,好嗎?”

洛戰衣的心在顫抖:“小含……”

葉小含皺了下眉:“洛大哥,你又在猶豫了。這怎麽可以呢?其實,小含身子不好,本來就……活不長久的。隻是有幾句話我一定要對你說,其實火雲火大哥也有許多無奈,他雖然背叛過你,但我看得出他一直很敬重你,而且他又經曆了許多不堪回首的往事,才會變得……哎!”葉小含歎息一聲,又往腳下的竹劍看了看,心裏麵湧上了一抹酸楚,“洛大哥,我隻希望你能原諒他。”

洛戰衣凝視著葉小含,說不清多少憐惜與痛楚,他用力點了點頭。

葉小含唇角上浮起一抹寬慰的笑,雖然她自己的生死懸於一線,但此時此刻心中想的仍是別人,反而她自己的生命卻似變得無足輕重了。

旭若兒看著他們深情地互望,心中百感交集,同時一股妒火也越燒越旺:“夠了!洛戰衣!我數三下,你必須做出選擇。一!”

洛戰衣右手緊握劍柄,手心已沁滿了冷汗。張小柔緊張地看著他:“表兄,記住,你隻要為我報仇!”葉小含卻沉默不語,隻是看著洛戰衣,似是想將他的模樣清晰地烙進心裏。

旭若兒其實也緊張得心砰砰跳,但海日樓已不複存在,所以,今天她也豁出去了,便將生死置之度外了。

“二……”

“錚”的一聲,洛戰衣的幻星刃已出鞘一寸,迷離的七彩中映出寒光一抹。

旭若兒隻覺得喉嚨幹澀之極,持劍的手也因太使勁而泛出了蒼白,終於,她擠出最後一字:“三!”

“三”字的尾音尚未落,另一聲沉喝已響起:“洛戰衣,救人。”

坡下的草叢中暴起一條人影,疾風般地掠向旭若兒和張小柔。此人先救張小柔自是因為旭若兒的劍便在其頸上,眨眼間便可奪命。幾乎在同時,洛戰衣身形也如光影一抹飛向葉小含,沒等珠瑪反應過來,洛戰衣已抱住葉小含,幻星刃吞吐之際繩索已斷,兩人斜斜飛回坡上。

旭若兒毅然丟下張小柔,長劍一震直襲向正抱住葉小含而剛剛落腳的洛戰衣。洛戰衣尚未站穩,便感覺到背後一股劍氣直逼發梢。他幻星刃一動,剛要轉身迎擊,旁側珠瑪已經奔至,手中劍竟向葉小含卷襲而去。洛戰衣一咬牙,幻星刃**起迷離的劍光罩向一刀一槍,隻聽“叮叮”兩聲,長劍已斷,珠瑪駭然後退,但旭若兒的劍此時已穿透了洛戰衣的長衫,直刺脊椎……

突然之間,長劍竟在中途停駐了。因為千鈞一發之際,一隻手像是從虛無中出現,一下子就攥住了劍身,而且握得那麽緊那麽牢,以至於握劍的手在霎時間便血流如注,淌滿了長劍,並沿著劍身一滴一滴地落向地麵,滾在了泥土中。

旭若兒的劍僵窒不動了,人也僵窒不動了,她不可置信地看著緊握長劍的人,那人一襲紅衣,便像是一抹天邊的紅霞:“你!火雲,你為什麽……”

洛戰衣此時也回過身來,一見火雲鮮血淋漓的右手,失聲叫:“火雲,你的手……”

火雲淡淡地一笑,右手緩緩放開長劍,原來剛才藏在山坡下的人便是他。他把手背在身後,看著旭若兒:“海日樓主確實是葉隱之殺的,另外,使海日樓滅亡的也是英國公下屬李夢,和洛戰衣毫無關係……”

旭若兒退後一步,不可思議地看著他:“火雲,你到底是站在哪一邊的?”

火雲搖頭:“那無關緊要,重要的是事實。”

旭若兒終於能回過神來,恨恨地道:“火雲,你以為我會相信你這種反複無常的小人?”

火雲眉頭一揚,旋即牽了下嘴角:“隨你。”

洛戰衣惶然發現火雲背後的地麵上已是殷紅一片,他上前不容拒絕地一把拉過火雲的右手,心裏一下子抽緊了。隻見火雲的右手中間兩道觸目驚心的傷口赫然而現,分明是劍刃兩端所傷。皮肉翻卷開來,隱約之間竟露出了裏麵的白骨,鮮血正不斷地往外湧出,可見剛才火雲握劍時有多麽用力!洛戰衣當然明白那是為什麽,他心中百感交集,火雲卻猛地抽出了手,看著他淡淡地笑,隻是額上沁出的一層冷汗暴露了他正強忍痛苦:“一點兒小傷而已,現在我們扯平了,怎麽樣?”

洛戰衣皺眉:“少說廢話!還不趕快止血療傷。”

誰想,這時的旭若兒身形疾退向綁在樹上的張小柔,剛才火雲為救洛戰衣所以還沒來得及為張小柔鬆綁。火雲和洛戰衣幾乎同時發覺到了旭若兒的用心,於是,兩人箭矢般地衝出並超越了旭若兒來到張小柔的身前,兩人卻又同時吃驚變色。因為旭若兒的身形竟又反射回去,迅速無比地回到了葉小含的身邊,軟劍又饒上了她的脖子。洛戰衣和火雲此時要救已是不及。

旭若兒豔若春花的臉上漾起了得意的冷笑:“兩位,你們怎麽不動了?”

洛戰衣眼神冷冽:“旭若兒,她畢竟是你的妹妹!”

“妹妹?我怎麽不知道?我隻有一個娘,但她已經死了,除此以外旭若兒在這世上再無親人。洛戰衣,你可明白了?”

葉小含忍不住怯然叫了一聲:“姐,你別……”

“住嘴!”旭若兒麵孔一寒,“這裏沒你說話的餘地!另外,你少在我麵前裝可憐,我不是洛戰衣,也不是火雲,不吃那一套!”

葉小含臉一白,心裏的傷痛再難形容,沒有誰能明白她有多渴望親情!但偏偏傷她最深的也往往是她的親人。葉小含並無怨恨,她有的隻是痛!

火雲的麵孔卻是變幻不定,突然,他右手往後,隻見刃影一閃,綁住張小柔的繩索已斷。他這才歎息了一聲:“罷了!旭若兒,隻要你放過小含,我什麽都答應你!”

洛戰衣看了看火雲,沒再說什麽。

旭若兒笑睨著洛戰衣:“洛星主,你可聽清楚了?你的這位屬下還真是有情有義呢!”說完就轉向火雲,神色陡地一變:“好!隻要你殺了洛戰衣,我立即放了葉小含!”

葉小含慌急地叫:“火大哥!”

火雲沉默了下,當他再抬頭的時候,麵孔上卻是出奇的平靜,他注視著旭若兒:“在這個世上,火雲最看重三個人,也許我曾有意無意傷害過他們,但他們在我心中的地位和份量卻從沒改變過,你知道這三個人是誰嗎?”

旭若兒一臉深沉:“你說。”

火雲望著長天一色:“他們是小飛,洛戰衣,後來又多了個葉小含。”

洛戰衣側頭看他,聲音沉沉的:“火雲……”後麵的話卻被一聲歎息所淹沒。

火雲低下頭,看著自己的右袖,那裏血跡斑斑:“我知道,我的話很難令人相信,因為我確實做了許多……”他轉眼看著洛戰衣,“你為什麽一再容忍我?”

洛戰衣苦笑:“我不知道。”

火雲怪異地看著他:“你明明知道的,你隻是不忍心見我身敗名裂,為天星院所棄!所以一直以來,你隻派人監視我,卻從沒有告訴他們為什麽。”

“你既知道,又何必再問?”

火雲袖中現出了白刃:“我有時真後悔進了天星院,遇見了你這種人,使得我做事越來越縛手縛腳,變得都不像我自己了。但有時又忍不住慶幸,如果我沒遇見你,那麽我的一生將隻有血腥相伴,再也不會明白這世間除了暴力與殺戮,其實還有許多更值得追求與向往的事……”

旭若兒警覺地看著他:“火雲,你露出兵器做什麽?”

火雲怪怪地一笑:“旭若兒,海日樓主那一式《花散天下》曠絕古今,你想一想,洛戰衣可能在那麽短的時間內便破了劍法繼而殺了你母親嗎?”

旭若兒聞言一驚:“你的意思是……”

火雲悠然道:“花散天下無著處,眉心一點盡顏色!這一式破劍之訣當今之世除了我再也沒有人知道,洛戰衣也不知。”

旭若兒喃喃自語:“眉心一點盡顏色!眉心……”她猛地頓住話聲,想起母親正是眉心中劍而死,無限震驚地看著火雲:“難道是你……”

火雲一攤手:“不錯!海日樓主是我殺的,所以無論你是要報仇還是要人償命,你找的都應該是我!”

洛戰衣立即明白了他要做什麽,震驚之下忙說:“旭若兒,海日樓主的確是葉隱之所殺……”

火雲馬上打斷他的話:“星主,你不必再替我隱瞞了!火雲做的事火雲自會承擔。”他又轉向旭若兒,“我現在便以命相償,希望你能依照諾言放了葉小含。”話剛落,一道白芒已反插如腹,快的讓人來不及反應。

“火雲!”

“火大哥!”

“小雲!”

伴隨著葉小含和張小柔的驚呼聲,洛戰衣的身形疾進,他一托火雲右肘,隻聽“哧”的一聲,袖刃在剛剛插入火雲腹中時反彈向上,瞬息間又隱沒在火雲的袖口中,不過仍是劃破了三寸長的一道傷口,鮮血迅速地滲了出來,浸染了火雲的淡紅長衫。

“哥!”火飛終於趕來了,他心痛地扶住坐倒地上的火雲:“哥,你怎樣了?”

洛戰衣趕忙為火雲點穴止血,並扯下了自己的衣襟為火雲包紮傷口。這時的他也嚇出了一身冷汗,幸好他離得近,又早察覺出火雲的意圖,否則他真不敢想象那種後果。張小柔也過來了,她蹲在火雲腳邊,怔怔地看著他慘白的臉,心裏不由得一陣揪痛……

旭若兒驚異地看著隨著火飛一同出現的三個人,那三人竟是石家三兄弟。石湘走過來所說的第一句話就是:“若兒,樓主真的不是洛戰衣殺的,而是葉隱之!”

旭若兒又是一驚:“你怎麽知道?”

石湘雖然回答她的話,但眼睛卻一直在看著洛戰衣:“因為那是我親眼所見,那天我就在峰頂。”

“你在峰頂?”

石湘出神地看著洛戰衣為火雲包紮的動作,竟忘了說話,直到發覺大家都在不以為然地瞅著自己,才醒悟過來:“哦!是這樣的。那天我將洛戰衣困在‘畫’中,不知為什麽,並沒有預想中的高興,又不知樓主會怎樣處置洛戰衣,就穿過火神之舞去了樓主的閉關之地……”

旭若兒驚疑地問:“你怎麽知道火神之舞是入口?”這個秘密除了自己,隻有珠瑪和死在火飛劍下的大師伯知道。

石湘理所當然地說:“是珠瑪告訴我的。”

珠瑪臉色微紅卻不敢去看旭若兒,石君和石瀟心知肚明地互看一眼。一看他們的神色,旭若兒就明白了,而且也相信了幾分,不知不覺便放鬆了葉小含。

石湘繼續說:“可是到了那裏我才知道樓主練功時竟是赤身……心煩之下,我就爬上了峰頂,我本以為看到了落日心情會好一些,但隨著夕陽西下,我更覺得寂寞。就在那時,我聽見了有人說話,就偷偷地潛了過去,意外地看到了樓主和洛戰衣……我親眼看見一個黑衣蒙麵人一劍刺中樓主的眉心又奪劍而逃,而且我一眼便看出那蒙麵人是朱潛,也就是葉隱之……”

“為什麽你這麽肯定?”旭若兒問。

“你別忘了我是一個畫者,我對事物的觀察是非常仔細而又獨到的。也許一些男人的身材在別人看來是相似得難以分辨的,但我隻一眼就能看出那細微的差別,那人絕對是葉隱之。另外,關山歌還告訴我,圍剿海日樓的那些黑衣人全是官兵,對此,洛戰衣毫不知情!”

旭若兒突然之間隻覺得渾身乏力,原來她真的冤枉了洛戰衣,想到自己為了報仇所做的一切她愈發汗顏,可又忍不住盛怒:“石湘,你既然看到了,當時為什麽不出來指證葉隱之?”

石湘怪怪地看著她:“那是你們的事,我為什麽要說?”

旭若兒又氣又恨:“那你現在為什麽又說了?”

“我……”石湘猶豫著,又望了眼洛戰衣,“因為我突然想明白了,一直以來,我隻是以為自己恨洛戰衣,其實我根本不想任何人傷害他,自己也不想。我怕你為了報仇真會殺了他,就和大哥二哥下山來找你了……”

旭若兒無力地退後幾步:“你好……石湘……你可知你害得我與洛戰衣……”後麵的話她沒說,但意思已顯而易見,這場誤會恐怕已使得她和洛戰衣再也無緣了。

葉小含現在完全擺脫了鉗製,她有些難過地叫了一聲:“姐!”就轉身奔向了半躺在地的火雲:“火大哥,你沒事吧?”

臉色蒼白的火雲勉強一笑:“對於我來講,沒死便是沒事。”

洛戰衣忙說:“小含,火雲的傷雖不輕,但休養些日子就會沒事了,你放心吧。”

葉小含靠近了他:“洛大哥,對不起,是小含害得你們……”

洛戰衣輕擁了一下她的腰身,低笑道:“你最大的毛病就是凡事先責怪自己,這樣身體怎麽能好得起來呢?”

火飛怒火騰騰地站起:“不能就這麽算了,旭若兒把我哥害得……”

火雲拉住他,虛弱地說:“小飛,算了,其實旭若兒比我們失去得更多。”

旭若兒聞言身子一顫,不由將目光轉向了洛戰衣。洛戰衣正在把葉小含散落在前額的一綹秀發輕拂向後。旭若兒不想再看,黯然地別過頭去。

石湘又在呆呆地盯著洛戰衣的一舉一動,旁邊的珠瑪悄悄地伸出小手插入他的左掌心。石湘卻猛地縮回手,並不耐地站遠一些。珠瑪怨恨地看他一眼卻又無可奈何。

周圍陷入了異常的靜寂中。火飛無言地扶著火雲站起身來,就在眾人都已放鬆戒心的時候,毫無預兆的,樹後就湧出一團七彩的煙霧,而且那霧竟宛如有形有質之物猛地罩向了火雲兄弟。火雲眼神一偏之際立即發現異狀,他大駭之下用力推開了火飛,自己卻被彩色煙霧所籠罩。但瞬間之後,他便脫身而出並狂風般卷向樹後,袖刃一閃……可當火雲看清那人的麵目時,袖刃卻硬生生地停住了。

那人正憤恨地瞪著他,是陳小寶。

火雲緩緩地收回袖刃,隨即,他一下子撲倒在地,如風中落葉般搖顫不定,臉色也在突然間變得灰敗如死。

大家都被這突來的變化震住了,洛戰衣首先撲了過來,火雲軟軟地倒在他的懷中。隻這眨眼功夫,他眼眶周圍已成了紫黑色,口鼻之間也汨出了絲絲黑血。洛戰衣從沒有過如此的驚惶失措:“火雲!你不……別……”

陳小寶從樹後走出,他原本俊美的小臉上此時卻布滿了怨毒,以至於他的整個麵孔竟歪曲得那麽可怕:“告訴你們,我在‘七彩長虹’中攙了見血即走的‘無日劫’,現在毒性已由傷口進入並隨著血液流遍了全身,他活不了一個時辰,我終於為爹報仇了!”

火飛激伶伶地打了個冷顫,心魂俱喪地撲跪在地上:“不!不會……”突然想起什麽,他發狂般地衝向陳小寶,大吼道:“解藥呢?快拿解藥來!要不然我殺了你!”

陳小寶雖然被他提住了衣領,但仍是倔強地說:“我沒有解藥,告訴你,我沒有!誰也沒有!”

火飛就快要急瘋了,這時火雲呻吟了一聲,低弱地喚他:“小飛……”

火飛丟開陳小寶衝回火雲身邊,顫顫地扶著他的雙肩:“哥,你要支持住……”

可是,回答他的卻是火雲唇邊不斷湧出的紫黑色血液。

洛戰衣隻覺得腦子裏轟轟直響,他下意識地去用衣袖擦抹火雲唇邊的汙血,但那血似乎再也流不盡了,剛剛擦去舊的,便又有新的流出……

葉小含用力咬著嘴唇,不讓自己哭出聲來,眼淚卻不住地滴落,與火雲的血和在一起……

張小柔完全傻住了,看著奄奄一息的火雲,她突然有種心碎腸斷的感覺,他真要離開了嗎?這個驕傲氣人的小雲。

洛戰衣猛地抬頭盯住陳小寶,他的聲音透著悲哀,又有幾分沉痛和空洞:“你錯了!火雲雖然口口聲聲說要陳也付出代價,但他絕非要置陳也於死地。他讓玉麒麟重現的目的根本是為了對付葉隱之,他又怎能想到陳也竟隱瞞事實,並代葉隱之伏法自盡?陳也武功雖高,但以火雲之能,要殺他絕非難事,又何需拐彎抹角地假借他人之手?”

陳小寶退了一步,緊握著拳頭:“我不管,反正我要報仇,我要報仇!”他聲嘶力竭地大吼。

這時,洛戰衣懷中的火雲又顫抖了起來,他努力睜開了眼睛,嘴上擠出了一抹笑容:“星主……你……把火雲……想得太好了……我……”說著,說著,他忍不住又吐出一口鮮血,“我……不值得……你……如此……相待……”

洛戰衣心痛之極地搖頭:“火雲,你別再說了。”

火雲明亮如星的眼中如今卻遮上了一層烏雲:“星主……照顧……小飛……不要……為我難過……其實……”

“不!哥!”火飛悲痛之極地搖著他,“你不許死!”

火雲又在淡淡地笑了:“我累了……我……現在……才明白……小鄭……臨死前……為什麽……說……能休息了……真好……”他的聲音越來越低,終於,沒在唇角的一聲逸歎中,他的頭緩緩地側過一邊,想要熟睡般地閉上了雙眼……

遠遠的,一抹遊雲上了一碧的遙天。淡煙輕風,拂動著青山微薄的殘影,碧草黯了,河水靜了……

火雲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