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6

他又伸手摸了摸他那件彩色絲綢上衣的口袋,掏出一麵圓形的小鏡子。

“您看。以前您眼中的自己就是這樣的!”

他把鏡子舉到我眼前,我不禁想到“鏡子,手裏的鏡子”這句歌詞——它來自我兒時的一首童謠變奏曲。我現在看到的是一副相當模糊朦朧、激動不安的形象,內心充滿了紛擾和**。那是我自己,哈裏·哈勒爾。在內心深處,哈裏認為自己是一匹膽怯、健美、顯然已經迷途的狼,它緊張地環顧四周,眼睛裏閃爍著時而憤怒、時而悲傷的光芒。這匹狼的形象不停地在哈裏體內流動,就像一條不同顏色的支流與一條大河匯合在一起一樣,攪動著河水,使它變得渾濁。二者陷入了痛苦的爭鬥,互相蠶食,都想確立一個完全成形的身份,但都無法成功。那匹流動著的半成形的狼,用它那漂亮而羞怯的眼睛,萬分悲傷地凝視著我。

“您眼中的自己就是這樣的。”巴勃羅輕聲重複道,把鏡子放回口袋裏。我感激地閉上眼睛,又喝了一口這種神奇的“靈丹妙藥”。

“現在我們好好地休息了一會兒,喝了點提神飲料,聊了一會兒。如果你們感覺沒那麽累了,我想帶你們去看我的西洋鏡,帶你們看看我的小劇院。你們同意嗎?”

我們站起身,巴勃羅微笑著在前麵帶路。他打開一扇門,把幕布拉到一邊,我們發現自己站在劇院的馬蹄形走廊的正中央。這條走廊向兩側展開,順著走廊有無數的窄門,通向劇院的包廂。

“這就是我們的劇院,”巴勃羅解釋說,“娛樂劇院,但願你們能在這裏發現各種各樣可笑的東西。”說著他自己也突然大笑起來。雖然他的笑聲隻持續了幾個音符,卻給了我強烈的震撼。這種清晰、怪異的笑聲,與我之前在樓上聽到的笑聲別無二致。

“我的小劇院有無數扇窄門,通向無數個包廂,十扇、百扇、千扇,每扇門後都有你們一直在尋找的東西,它們在那裏等著你們。我親愛的朋友,這是一個美妙的珍奇百寶屋,但是,如果你們像現在這樣走馬觀花似的轉一圈的話,你們就什麽也得不到,因為你們會被你們習慣稱之為‘人格’的東西所束縛和蒙蔽。想必你們早就猜到,你們用來描述你們渴望之物的那些術語——‘克服時間’‘從現實中得到解脫’或其他什麽名稱——它們的意義無非是,你們想擺脫你們所謂的‘人格’。而你們所謂的‘人格’就是你們正在服刑的監獄。如果你們像現在這樣走進劇院,你們會通過哈裏的眼睛看待一切,通過荒原狼那副老花鏡觀察一切。因此,請你們摘下這副眼鏡,請放棄你們所珍視的人格,把它放在存放處,你們隨時可以取回。你們在舞會上度過了美妙的夜晚,你們閱讀過《荒原狼》這本小冊子,而且我們剛剛才服用了少量興奮劑,所有這些肯定讓你們準備充分了。一旦你們擺脫了你們那尊貴的人格,哈裏,您就可以隨意參觀劇院的左側了,而赫米奧娜,右側歸你了。赫米奧娜,請您先退到幕布後麵去,我先帶哈裏進去。”

赫米奧娜消失在右側。她經過一麵巨大的鏡子,那麵鏡子遮住了整個後牆,從地板一直到天花板。

“好了,哈裏,跟我來吧,打起精神來。這次活動的目的是讓您的情緒好起來,教您如何笑。如果您積極配合,那麽我的任務就會變得簡單。您感覺還好,對吧?嗯?您不會感到緊張吧?那就好,非常好。您現在就要進入我們設置的這個虛擬世界了。您不用緊張,而是帶著真正的快樂參與進去。按照慣例,您將通過假裝自殺來進入這個世界。”

他又取出那麵小鏡子,放在我眼前。我又一次看到了哈裏那模糊而淩亂的形象,他和那匹爭鬥著的狼融合在一起。說實話,這個熟悉的畫麵並不合我的意,所以它的消失也不會讓我憂慮。

“我親愛的朋友,現在您需要做的就是抹去這幅多餘的鏡像。如果您在看它的時候能讓自己開懷大笑,那就足夠了。現在您身處一所幽默學校,它旨在教會您如何笑。您知道,我們高級幽默課的第一項要求就是不再嚴肅地對待自己。”

我仔細照著“鏡子,手裏的鏡子”,看到哈裏和狼的混合物正在經曆痛苦的抽搐。刹那間,我的內心深處也感到了一陣輕微而痛苦的刺痛,像回憶,像相思,像悔恨。然後,這種輕微的焦慮被另一種感覺所取代,就好像你從可卡因麻醉的口腔裏拔掉了一顆壞牙,然後輕舒了一口氣,不僅感到輕鬆,而且還驚訝地發現它一點也不疼。這種感覺還伴隨著一種新鮮的愉悅感,一種忍俊不禁的衝動。事實上,我確實大笑了起來。這是一種極大的解脫。

鏡子裏的模糊小影像閃了一下就消失了,小圓鏡的表麵突然變成了灰色,變得粗糙而不再透明,就好像被燒焦了一樣。巴勃羅笑著把玻璃碎片扔到一邊,它沿著那看不到盡頭的走廊地板滾了出去。

“您笑得多開心啊,哈裏!”巴勃羅喊道,“做得好!總有一天您會像不朽者那樣笑的。最後您終於成功地殺死了荒原狼,這是用剃須刀不可能做到的。您可不能讓他再活過來。很快您就能將愚蠢的現實拋在身後。親愛的朋友,今天的您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讓人喜愛。下次有機會我們一定要為我們親密的友誼幹杯。我們彼此之間就不必再那麽客氣地使用敬稱‘您’了,直接稱呼‘你’就行了。如果你認為重要的話,我們可以討論哲學問題,還可以互相爭論,可以盡情地討論音樂,討論莫紮特、格魯克、柏拉圖和歌德。現在你會明白,為什麽這樣的事情在以前是不可能的。但願你今天就已經成功地擺脫了荒原狼,因為你的自殺肯定不是最終的結果。我們在這裏討論的不是現實,而隻是影像。通過選擇美麗而歡快的影像,你可以證明,你實際上已經不再愛您那可疑的人格了。如果你仍想恢複這種人格,你隻需要看看這麵鏡子就可以了。但我想你應該熟悉這句古語‘一鏡在手勝過兩鏡在牆’。哈哈!(他又發出了那洪亮而又可怕的笑聲。)好了,現在我們隻需要進行一個有趣的小儀式。既然你已經擺脫了你人格的眼鏡,現在來照照鏡子吧,你會發現它挺有趣的。”

他一邊笑著,一邊以那種奇特的友好方式輕輕地拍了拍我,讓我轉過身來,麵對著牆上的大鏡子。我能看到鏡中的自己。

就在一刹那,我看到了我所熟知的那個哈裏,隻是他臉上的表情異乎尋常的和善、明朗和容光煥發。然而,我還沒來得及認出他,他就解體了。他的身體裏幻化出第二個哈裏,接著是第三個……第十個……第二十個……直到整麵鏡子裏出現了無數個哈裏——裏麵全是哈裏或哈裏的化身。在短暫的一瞬間,我瞥一眼就能認出他們每個人的模樣。這些哈裏中,有些和我一樣大,有些比我還大,有些已經上了年紀,而另一些則非常年輕:有年輕男子、小夥子、小學生、小流氓甚至是孩子。五十歲的哈裏和二十歲的哈裏在一起跑著跳著。有的哈裏三十歲了,有的才五歲;有的哈裏嚴肅,而有的則很有趣;有的哈裏端莊,而有的則很滑稽;有些哈裏衣冠楚楚,有的則衣衫襤褸,甚至還一絲不掛;有的哈裏已經禿頂,有的則長發飄飄……然而,所有這些哈裏都是我,他們在一瞬間被一眼認出來,然後又消失了。他們向四麵八方散開有的向左,有的向右,有的鑽入鏡子深處,有的從鏡子裏冒出來。他們中有一個優雅的年輕小夥子笑著跳進巴勃羅的懷裏,緊緊擁抱他,然後跟著他一起跑開了。還有一個我特別喜歡的年輕小夥子,他十六七歲,英俊迷人,一邊沿著走廊飛奔而去,一邊急切地讀著每扇門上的門牌。我跟在他後麵,看見他停在一扇門外,門上寫著:

所有姑娘都是你的

投入一馬克

可愛的少年一躍而入,頭朝前,跳進了投幣口,消失在門後。

巴勃羅也消失了,鏡子也消失了,那無數個哈裏似乎也消失得無影無蹤。我覺得,現在我可以自行其是了,我可以隨意觀看整個劇院了,於是我滿懷好奇地挨個走過每一扇門。每一扇門上我都能讀到一個門牌,上麵寫著誘人的詞句或承諾。

其中一個門牌吸引了我,上麵寫著:

呔嗬!我們去狩獵吧

獵取汽車

我很好奇,於是打開窄門走了進去。

我進入了一個喧囂和騷亂的世界:汽車在街道上狂奔——有些還是裝甲汽車,它們追逐著行人,把他們碾成肉泥,或把他們頂在牆上,壓成了肉片。我立刻明白了,這是一場人類和機器之間的戰爭。對於這場戰爭,人們已經準備了很久,期待了很久,而且一直為之擔憂,現在它終於爆發了。到處都是屍體和殘缺不全的殘肢斷骸;到處都是被撞得變了形的或燒毀的汽車殘骸,有的還失控地打滑。飛機在混亂的戰場上空盤旋,到處都有人手持步槍和機槍從窗戶和屋頂向它們射擊。所有的牆上都貼著豔麗的、壯觀的、頗具煽動性的海報,上麵的巨大文字像燃燒的火炬一樣鮮紅。這些海報呼籲:為了全人類的利益,國民們應該拿起武器,投入到對抗機器的戰爭中,去消滅那些腦滿腸肥、穿綢裹緞、噴著香水的富豪們——這幫家夥操縱著機器對人民敲骨吸髓;國民們要砸毀那些排著廢氣的、魔鬼般咆哮著的大汽車;最後,國民們還要放火燒毀工廠,在某種程度上清理被褻瀆的土地,減少人口,讓土地重新長草,讓滿是塵垢的混凝土世界重新變回森林、草地、荒原、溪流和沼澤。相比之下,其他一些海報風格華麗,色彩柔美,顯得成熟許多。海報上那些震撼人心的警告顯得非常巧妙,充滿了智慧,上麵的標語提醒人們,混亂和無政府狀態正威脅著所有深思熟慮的有產者。這些海報以非常引人入勝的語言描繪了法律、秩序、勞動、財產和文化的好處,並稱讚機器是人類最新和最偉大的發明——有了機器,他們將變成神。我讀著這些海報,陷入了沉思,我忍不住欣賞那些紅紅綠綠的海報。它們強有力的雄辯和嚴謹縝密的邏輯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堅信,這些話是對的。我不時地在不同的海報前逗留,周圍激烈的槍聲仍攪擾著我,但這並沒有影響我對那些海報內容的信服。好吧,言歸正傳,目前我們現實的世界也在進行著戰爭:人們對這場激烈的、如火如荼的戰爭持有高度一致的意見,因為它的發動不是為了皇帝、共和國或國界,也不是為了任何黨派或任何信仰,以及任何諸如此類的掩人耳目和冠冕堂皇的目的——說到底,這場戰爭不是由任何本質上卑鄙不公的事情引起的。不,這場戰爭的起因無非是:所有感到窒息的人們,所有覺得生活索然無味的人,都在借此宣泄心中的不滿,力圖全麵破壞這個卑劣的文明世界。所有人都目光如炬,帶著一種真切而急迫的欲望去毀滅、去殺戮。我感到同樣的**在我心中熊熊地燃燒著,就像高大、茂盛、血紅的花叢一樣不受抑製,蓬勃地生長。我興高采烈地加入了戰鬥。

然而,最美妙的事情還是,我的老同學古斯塔夫突然出現在了我的身邊,我幾十年前就和他完全失去了聯係。在我所有童年時期的朋友中,他曾是最頑皮、最強壯、最熱愛生活的一個。看到他又一次眨著那雙明亮的藍眼睛向我示意時,我的心怦怦直跳,難掩激動之情。他剛向我打完招呼,我就立刻迎了上去。

“噢,天哪,古斯塔夫!”我高興地喊道,“我從沒想過會再見到你!這些年你都幹什麽去了?”

他故作生氣,突然又大笑起來,簡直和小時候一模一樣。

“你這傻瓜!難道你一見麵就得問這些無聊的事嗎?如果你非得知道,那不妨告訴你吧,我成了神學教授。不過,幸好現在發生了戰爭,不需要神學了。來吧,兄弟,你還等什麽呢?”

就在這時,一輛小型卡車噴著濃煙向我們衝了過來。擊落司機後,古斯塔夫像猴子一樣敏捷地跳上駕駛室,把車停了下來,讓我坐到他旁邊。然後我們開車飛快地穿過毀壞翻倒的車輛,穿過槍林彈雨,駛向城外。

“你站在工廠主那一邊嗎?”我問我的朋友。

“別問我這個,這隻是個人愛好問題。等我們出了城再考慮它吧。不,等一下,如果有傾向的話,我想我們應該選擇另一邊,盡管選什麽都一樣。我是一名神學家,由於我的先輩路德[27]當年曾選擇幫助富人和貴族對付過農民,我想我們現在應該糾正一下,使之達到平衡。這輛車可真夠破的,但願它還能堅持幾公裏!”

我們的車像裝了風火輪似的,轟鳴著飛速前行,進入了一片寧靜的綠色地帶,那裏有好幾英裏寬;接著穿過了一片廣闊的平原,然後慢慢地爬上了一座陡峭的大山。我們在一條光滑的、閃著微光的公路上停了下來。這條公路在陡峭的岩壁和低矮的護欄之間蜿蜒而上,高高地聳立在波光粼粼的藍色湖泊之上。

“這地方真不錯!”我說。

“確實很漂亮。我們可以把它叫作‘車軸路’,小哈裏,因為各種各樣的車軸在這條路上被扭斷了。小心點。”

路邊有一棵大鬆樹,在鬆樹的高處可以看到一個用木板搭成的小棚子,那是一個居高臨下的瞭望台。古斯塔夫朝我狡黠地眨了眨藍眼睛,臉上帶著燦爛的微笑,於是我們快速下車,爬上鬆樹的樹幹,躲在瞭望台裏,喘著粗氣。這個瞭望台的位置堪稱完美。我們在裏麵發現了獵槍、手槍和子彈盒。我們剛涼快下來,準備好狩獵的時候,就聽到一陣嘶啞而盛氣淩人的喇叭聲——一輛汽車正駛向最近的轉彎處。那是一輛大型豪華轎車,它正沿著平坦的山路高速駛來,發動機的嗡嗡聲也越來越近。我們已經端好了槍,內心充滿著一種美妙的興奮感。

“瞄準司機!”古斯塔夫立刻下令道。這時那輛車正從我們下麵疾馳而過。不覺間我已經瞄準了司機的藍色帽子並扣動了扳機,那人應聲癱坐在方向盤上,失控的汽車像一隻憤怒的大黃蜂一樣向前猛衝,碰在峭壁上又反彈回來,重重地撞在低矮的護欄上,發出短促而輕柔的撞擊聲,接著四輪朝天地從護欄上飛了出去,一頭栽進了深淵。

古斯塔夫笑著說:“幹掉了一輛!下一輛我來。”

他剛說完,又有一輛車疾馳而來,車上有三四個人,坐在鋪著軟墊的座位上,看上去很小;一個女子頭戴麵紗,我可以看到,麵紗的一截從她的頭部向後被風吹成一條僵硬的水平線。那是一層淺藍色的麵紗,我真為這位女子感到惋惜——誰知道呢,也許在麵紗的下麵,有一個天下最美麗的女人正在歡笑呢。天哪,我想,如果我們真的要扮演一夥魯莽的強盜,我們本可以做得更好,因為我們可以從過去的某些強盜——他們堪稱是偉大的模範——那裏得到啟示,盡管他們嗜血成性,但麵對女性時表現得非常克製。然而,古斯塔夫已經開槍了。司機抽搐了一下,癱倒在座位上,汽車撞在了垂直的岩壁上,翻了過來,車輪朝上重重地落在了地麵上,發出一聲巨響。我們等著,但車裏沒有任何動靜。那些人就像被捕鼠器夾住了一樣,靜靜地躺在車下,隻剩下發動機還在嗡嗡地響著,輪子還在空中打轉,場麵非常可笑。然而,這時突然響起了可怕的爆炸聲,汽車被明亮的火焰吞沒了。

古斯塔夫說:“那是一輛福特車。現在我們得下去清理道路。”

我們從樹上爬了下來,看了看燃燒著的部分殘骸。沒過多久,這些殘骸就燒得差不多了。我們砍了一些樹枝,準備用它們將汽車剩餘的部分從圍欄上推下懸崖——懸崖下的灌木被折斷,劈裏啪啦響了好一會兒。剛才在汽車翻滾時,其中兩名乘客的屍體從裏麵掉落了出來,躺在路上,部分衣服被燒毀。其中一人的外套仍然完好無損,所以我翻遍他的口袋,想知道他的身份。我發現了一個皮夾子,裏麵有些名片。我拿起一張,看到上麵寫著“Tat tvam asi[28]“(梵語,意為”超脫自我“)。

“真有趣,”古斯塔夫說,“但事實上,我們殺死的人叫什麽名字已經無所謂了。他們和我們一樣都是些可憐的家夥,他們的名字無關緊要。這個世界肯定會毀滅,我們所有人也會跟著毀滅。將他們泡在水裏十分鍾是痛苦最小的解決辦法了。好啦,我們回去繼續工作。”

我們把屍體也扔下了懸崖。接著,另一輛車響著喇叭開近了。我們幹脆就在路上朝它猛烈射擊。那輛車像個醉漢一樣搖搖晃晃,然後翻倒,呼哧呼哧地停了下來。一名乘客一動不動坐在車裏,但另一名年輕漂亮的女孩卻毫發無損地走了出來,盡管她看上去臉色蒼白,渾身劇烈地顫抖。我們友好地和她打招呼,問她是否需要幫助。她像個瘋子一樣盯著我們看了好一會兒,震驚得說不出話來。

“來吧,我們還是先看看這位老先生吧!”古斯塔夫說著,轉向那位還困在司機身後座位上的乘客。他有著一頭灰色的短發,睜著一雙聰慧的淺灰色眼睛,看上去受了很嚴重的傷:他嘴裏流著血,僵硬的脖子歪斜著耷拉在一側,看著讓人揪心。

“請允許我自我介紹一下,老先生,我叫古斯塔夫,”我的同伴對老先生說,“我們已經冒昧地槍殺了您的司機。請問您是誰?”

老人灰色的小眼睛冷冷地、悲傷地盯著我們。

“我是高級檢察官洛林,”他慢慢地說,“你們不僅害死了我可憐的司機,還害死了我,因為我覺得自己快不行了。告訴我,你們為什麽要向我們開槍?”

“因為您開得太快了。”

“可我們開得並不快,車速很正常。”

“這車速放在昨天可能是正常的,檢察官閣下,但今天就不正常了。今天,我們認為任何汽車都開得太快。我們現在要毀壞汽車,毀壞所有的汽車以及其他機器。”

“也包括你們的獵槍嗎?”

“是的,如果我們有時間,也會輪到它們的。也許到明天或後天,我們大家就全部毀滅了。你知道,這片土地上的人口太多了,所以我們現在想騰出一些空間。”

“你們毫無差別地朝每個人開槍嗎?”

“當然。不過,其中一些人被殺確實是一種遺憾,比如,剛才那位漂亮小姐的死就讓我很難過。我想她是您的女兒吧?”

“不,她是我的打字員。”

“那就好。現在請您下車,否則我們就把您拉出來,因為我們要毀掉汽車了。”

“我寧願與車同歸於盡。”

“隨您的便,不過還有件事我得問問您。您是檢察官。我一直無法理解,一個人怎麽能通過控告別人,給他們判刑來謀生呢?我們大多數都是窮鬼,但您就是這麽做的,不是嗎?”

“沒錯。我隻是履行我的職責而已。這就是我的職責,就像劊子手的職責是殺死那些被我判死刑的人一樣。現在你們自己不也在幹著同樣的事情嗎?你們也在奪人性命。”

“是的,不過我們這麽做不是為了履行職責,而是為了娛樂,或者更確切地說,是出於不滿,是出於對這個淪落的世界的絕望。”

“你們可真讓人煩。勞駕,快完成你們的任務吧。如果職責對你們來說毫無意義……”

他不吭聲了,抿緊嘴唇,好像要吐痰似的,但他吐出來的隻是一口血,粘在了下巴上。

“等等,”古斯塔夫禮貌地說,“的確,職責的概念對我來說毫無意義,至少現在沒有,但作為神學教授,我的職業曾經與這個概念緊密相連。更重要的是,我還當過兵,上過戰場。但我認為,我的職責以及我得到的所有命令——無論是權威還是我上級的命令——都絕不是什麽好事。任何時候我都寧可反其道而行之。不過,即使現在職責對我來說沒有意義,我也明白罪責的概念。也許這兩者就是一回事。母親生下我,我就有罪了;我要活下去,就必須屬於一個國家,就必須服兵役、殺人,為購買武器而納稅。而現在,此時此刻,生活之罪又一次迫使我去殺人,就像在打仗時那樣。但我對這次殺人並不反感,我對其產生的罪責感也看得很輕,因為我不再反對把這個擁擠的愚蠢世界炸成碎片,我甚至還樂意伸出援手,並且隨它一同毀滅。”

盡管嘴唇上沾著血,檢察官還是努力擠出一絲笑容——盡管他沒能做到,但他的好意是顯而易見的。

“有道理,”他說,“這麽說,我們還算是同事。現在您繼續履行您的職責吧,同事。”

就在我們談話的同時,那個漂亮姑娘暈倒在了路邊。

這時,又有一輛汽車響著喇叭全速駛來。我們把女孩稍稍挪到了一邊,然後緊靠在岩石上,讓新來的那輛車撞在前一輛車的殘骸上。結果這輛車來了個急刹車,車頭猛地翹了起來,但最終還是安然無恙地停了下來。我們迅速端起槍,對準新來的人。

古斯塔夫喝令:“舉起手來!立即下車!”

三個男人舉著雙手從車裏爬了出來。

“你們當中有誰是醫生嗎?”古斯塔夫問道。

他們都說不是。

“那就請你們發發善心,把這位先生從座位上抬出來。你們小心點,他受了重傷。你們開車帶他去下一個城市。去吧!把他抬下來!”

那位老先生很快就在另一輛車上安置好了,古斯塔夫命令他們開走了。

與此同時,那位打字員蘇醒了,一直注視著這一切。我很高興我們抓獲了這麽漂亮的戰利品。

“小姐,您失去了您的雇主,”古斯塔夫說,“我希望您和那位老先生的關係沒那麽親近。現在我們雇用您了,請好好為我們工作。好了,現在我們得快點了。這裏很快就會有麻煩的。您會爬樹嗎,小姐?沒問題吧?那我們走吧,您到我們中間去,這樣我們可以幫您一把。”

我們三人以最快的速度爬進了樹上的瞭望台。沒過多久,這位年輕的女士就開始感到不適,但我們給她喝了點白蘭地,很快她就恢複過來了。她欣賞著優美的湖光山色,告訴我們她叫朵拉。

緊接著,下麵又開過來一輛車。它沒有停下來,而是小心翼翼地繞過先前那輛被撞壞的車,然後立刻加速。

“膽小鬼!還想跑?”古斯塔夫大聲笑著,開槍擊中了司機。汽車蹦躂了一會兒,然後撞在了護欄上,最後斜掛在懸崖上。

“您會使用獵槍嗎,朵拉?”我問。

她不會,但我們很快就教會了她如何裝子彈。一開始她笨手笨腳,手指被夾住了,痛得大叫,還向我們要石膏來止血。可古斯塔夫告訴她,這是戰爭,要她做一個勇敢的好姑娘。聽完這話,她堅強了許多。

“可我們會落得怎樣的下場呢?”她接著問。

“我不知道。”古斯塔夫說,“我的朋友哈裏喜歡漂亮的女人,他會成為您的朋友。”

“可人們會帶著警察和軍隊來追剿我們的。”

“現在已經沒有警察之類的東西了。選擇權在我們這裏,朵拉,要麽我們就待在這裏,什麽也不用擔心,把路過的所有車輛都打個稀爛;要麽我們就自己開上一輛車,讓別人來打我們。選擇哪一種都一樣。我選擇留在這裏。”

這時,我們聽到了一陣清晰的喇叭聲,下麵又來了一輛車。很快它就被我們解決了,躺在路上,四輪朝上。

“真奇怪,”我說,“原來射擊有這麽多樂趣,誰能想到以前我還反對戰爭呢!”

古斯塔夫笑了,說道:“確實。關鍵是,這個世界太擁擠了,以前還不太明顯。但現在,每個人不僅想要呼吸新鮮空氣,而且還想要一輛車,因此這個問題就變得明顯了。當然,我們現在的所作所為並不理智,而且還很幼稚,就像戰爭一樣幼稚,幼稚至極。在未來的某個時期,人類肯定會學會用理智的手段來控製人口的增長。就目前而言,我們正以一種相當不理智的方式應對這種令人無法容忍的狀況。但從根本上來說,我們正在減少人數,因此,我們的所作所為是正確的。”

“是的,”我說,“我們正在做的事情可能的確有些瘋狂,但也許它是有益的、必要的。人類過於看重常識,試圖借助理智把那些無法通過理智來解決的事情安排得井井有條,這是無益的。這樣就會產生像美國人或布爾什維克那樣的理想,兩者都是非常理智的,但卻嚴重地扭曲了生活,使它變得困難,因為他們以一種過於天真的方式把生活簡單化了。人類的形象曾是一種崇高的理想,現在卻正在變得猥瑣。也許我們這樣的瘋子會讓它重新高尚起來。”

古斯塔夫笑著回應道:“老弟,你說得真妙。你真是智慧的源泉,聽你說話簡直是一種享受,而且還受益匪淺。你的話多少有些道理,不過,現在還是先裝子彈吧。好老弟,我覺得你的想法太過夢幻了。隨時都可能有小肥鹿跑過來,我們不能用哲學來射殺它們,畢竟,槍管裏沒子彈可不行。”

這時,一輛汽車開了過來,立即就被我們擊中了,堵在了路上。一個胖胖的紅發男人成了唯一的幸存者,他站在汽車殘骸旁,瘋狂地做著手勢,睜大眼睛四處張望。當他發現我們的藏身之處時,他便咆哮著跑了過來,用他的左輪手槍朝我們開了幾槍。

“你快走吧,不然我就開槍了。”古斯塔夫朝他喊道。那人瞄準古斯塔夫又開了一槍,於是我們又開了兩槍將他擊斃。

後來又來了兩輛車,被我們一一擊毀了。這之後,路上空****的,寂靜無聲。這條危險的路段顯然已經名聲大噪了。我們這才有了時間來欣賞周圍的美景。湖的那邊是一塊平原,上麵坐落著一個小鎮,上空冒著煙。很快我們就看到房子一棟接一棟著了火,同時還聽到了槍聲。朵拉小聲地哭了起來,我撫摸著她那沾滿淚水的臉頰。

“我們都得死嗎?”她問。我們誰也沒有回答。這時,一位行人從我們下麵路過。看到毀壞的汽車倒在那裏,他開始四處察看,然後俯身進了一輛汽車,從裏麵拿出了一把花陽傘、一個女士皮包和一瓶酒。他平靜地坐在護欄上,舉起瓶子喝著酒,又從皮包裏取出了銀箔紙包著的東西吃了起來。最後他把剩下的酒一飲而盡,心滿意足地拿起陽傘繼續趕路。看他怡然自得地走在路上,我對古斯塔夫說:“你能不能向這個好人開槍,在他的腦袋上穿個窟窿?上帝知道我做不到。”

“可沒人要求你這麽做啊!”我的朋友嘀咕著。他在內心深處開始對我們所做的事情感到難受。剛才這個人表現得多麽平和、無害和稚氣,他仍然保持著那種天真無邪的童真。一看到這幅情景,我就立刻感覺到,所有那些我們認為值得稱道和覺得必要的行為是多麽的愚蠢和令人厭惡。啊,所有那些鮮血都讓我們感到羞愧!但據說在戰爭期間,有時連將軍們也會感到羞愧。

“我們不要繼續待在這兒了,”朵拉傷心地說,“咱們下去吧。我們一定能在車上找到吃的,你們這些布爾什維克難道一點都不餓嗎?”

山下,那個戰火肆虐的小鎮上響起了猛烈、可怕的鍾聲。我們開始往下爬。當我幫朵拉爬過瞭望台的欄杆時,我吻了她的大腿,她歡快地笑了一聲。但就在那一刻,支撐我們的樹枝顫了一下,我們倆墜入了萬丈深淵……

我發現自己又回到了劇院的圓形走廊裏,獵取汽車的冒險活動仍讓我興奮不已。我可以看到,在周圍的無數扇門上寫著誘人的標語:

變形室

變成任何您喜歡的動植物

愛經

教授印度**藝術

初級班:四十二種不同的**訓練方法

非常快樂的自殺方式

讓您大笑而死

您渴望精神生活嗎?

東方智慧

噢,讓您有一千隻舌頭

男士專區

西方的衰落

減價入場無與倫比

藝術的本質

音樂將時間轉化為空間

笑到您哭

幽默屋

隱士扮演

所有社交活動的完美替代品

門牌多得數都數不過來。其中一個寫著:

人格重建指南

保證成功

我覺得這個值得一試,於是走進門去。

這個房間光線昏暗,非常安靜,地板上坐著一個東方風格的男人,他的麵前放著一個大棋盤一樣的東西。乍一看,我還以為這個人是我的朋友巴勃羅,因為他也穿著類似的顏色鮮豔的絲綢便裝,同樣有一雙烏黑發亮的眼睛。

“您是巴勃羅吧?”我問。

“我誰也不是,”他友好地解釋道,“我們都不是真人,都沒有名字。我是一個棋手。您想學習如何重建您的人格嗎?”

“是的,請不吝賜教。”

“那就請把您的幾十個形象交給我吧。”

“我的形象?”

“您曾看到,您所謂的人格分裂成了許多碎片形象,我要的就是這個,沒有這些形象我就無法下棋。”

他將一麵鏡子舉到我麵前。在這麵鏡子裏,我再次看到,我的人格統一體分裂成了許多碎片形象,現在它們的數量似乎更多了。不過,這些形象都很小,隻有棋子那麽大。這位棋手不慌不忙,用他那穩健有力的手指拿起這幾十個棋子(我的碎片形象),把它們放在棋盤旁邊的地板上。與此同時,他用一種單調的語氣說,就像一位老教授在重複他講過無數遍的課程一樣:

“人是持久、統一的整體,您對這一錯誤、有害的觀念應該很熟悉。您也知道,人是由多重靈魂、無數個‘我’構成的。將人的虛幻不實的統一體分裂成許多不同的形象,被認為是狂悖之論。為此,科學界還發明了‘精神分裂症’這個詞。當然,沒有統一的管理或一定程度的組合和分類,就不可能控製這麽多分裂的‘自我’形象,因此,科學界這樣做也是情有可原的。但另一方麵,科學家們錯誤地認為,許多個這樣的‘自我’碎片隻可能有一種組合方式,這種組合是永久不變的,是對我們整個生命有效的、具有約束性的編排。科學家們的這種錯誤會造成許多惡果。它唯一的益處在於,它簡化了那些國家雇傭的教學和教育人員的工作,免去了他們思考和試驗的麻煩。由於這種錯誤,許多不可救藥的瘋子被認為是‘正常的’,被認為對社會具有很大的價值。相反,相當多的天才被認為是瘋子。人類心理學存在著諸多不足,我們這裏所說的人格重建藝術正是對這種不足的一種彌補。我們的工作就是向那些經曆過自我分裂的人展示,他們可以隨時、隨意地重新組合這些碎片。這樣,他們就能掌握‘生活棋局’中變化無窮的招數。就像作家用幾個角色創造出一個劇本一樣,我們也能夠不斷地重組這些分裂的自我碎片,從而為它們提供新的角色、新的劇情以及新的興奮點。您看!”

他平靜地用他那穩健有力的手指抓住我所有的形象——所有老人、青年、兒童和女人,所有快樂的與悲傷的、強壯的與孱弱的、敏捷的和笨拙的形象,迅速地把他們放在他的棋盤上,準備開始一場遊戲。遊戲一開始,這些形象就將自己置身於一個微型世界,組成團體和家庭,互相比賽和爭鬥、交友和樹敵。我欣喜地看到,他讓這個生機勃勃而井然有序的微型世界在我眼前運轉了一段時間。我看著這些形象比賽、爭鬥、結盟、打仗,看著他們互相求愛、結婚、繁衍後代。這確實是一出演員陣容龐大、生動活潑而又令人激動的戲劇。

接著,他平靜地用手在棋盤上一抹,輕輕地把所有的棋子都抹倒,堆在一起。然後,他像一個細心和挑剔的藝術家一樣,開始用相同的碎片形象構建一場新的遊戲,將他們重新組合,形成新的相互關係和聯係。這場遊戲與第一場不無關係,這是他用相同的材料構建的同一個世界,但這是一個不同基調的組合:節奏變了,強調的主題變了,場景也變了。

就這樣,這位擅長重建的藝術家利用這些形象構建了一場又一場遊戲,這些形象全都是我的一部分。它們彼此之間略有相似之處,很明顯屬於同一個世界,有著相同的起源,但每一場遊戲都是全新的。

“這就是生活的藝術,”他說,仿佛在給我授課,“將來,您自己也可能以這種方式來完成您的生活遊戲——您重塑它,使它充滿活力,使它如您所願變得更豐富、更複雜——這是您的事。從一種更高的意義上講,瘋癲是一切智慧的源頭,那麽我們同樣也可以說,精神分裂症是一切藝術、一切幻想的源頭。甚至不少學者都已經部分認識到了這一點,您在那本非常有趣的書《王子的魔幻號角》[29]中就能讀到這些。那本書的主人公是一位勤奮刻苦的學者,他的研究工作因為眾多藝術家的傑出作品而變得高尚。那些藝術家被關在瘋人院裏,與他進行著某種合作。就到這裏了,請收起您的這些小棋子吧!將來您還會經常玩這種遊戲的。今天那個魯莽放肆的角色做出了讓您無法容忍的行為,搞砸了您的遊戲,那麽您在下一場遊戲中可以把他降為一個配角;而那個可憐又可愛的倒黴角色暫時看起來似乎厄運纏身,那麽您在下一場遊戲中可以讓她變成公主。先生,願您快樂常在。”

我感激地向這位天才棋手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後把那些碎片形象裝進口袋,從狹窄的門口走了出去。

我真想立刻在走廊的地板上坐下來,玩上幾個小時的棋子遊戲,甚至永遠玩下去。可是,我一回到劇院那燈火通明的走廊上,就被一股強大而新鮮的潮流給卷走了。我的目光突然落在了一張花哨的海報上,上麵寫著:

奇觀

荒原狼的馴服

這句標語讓我百感交集。各種焦慮和壓力又從我以往的生活中,從已經被我遺忘的現實中浮現出來,再次湧向我,使我心痛。我的手顫抖著打開了門,發現自己來到了一個露天遊樂場。一進去,我就注意到我和臨時搭建的舞台之間安裝了一道鐵欄杆,舞台上站著一位馴獸師。這位先生大聲叫嚷著,看起來自命不凡。他留著大胡子,上臂肌肉鼓起,穿著小醜一樣的馬戲服,但我覺得他很像我,這一點很是惡毒,讓我厭惡。這位壯漢趾高氣揚地走來走去——這是一幅多麽“賞心悅目”的景象啊——像牽狗一樣牽著一匹狼。那是一匹高大、漂亮但骨瘦如柴的狼,眼神裏透著膽怯和奴性。現在,看著殘忍的馴獸師強迫這匹高貴卻又如此可恥的野獸順從地表演一係列把戲和嘩眾取寵的節目,我既非常反感、緊張和害怕,又感受到了某種神秘的樂趣。

我不得不說,那個馴獸師——我那該死的扭曲鏡像——做得很好!狼一絲不苟地服從他的每一個命令,對他的每一聲吆喝或每一次揮鞭都俯首帖耳地做出回應:它時而跪倒在地裝死,時而坐起來乞憐;它乖乖地抓起一塊麵包、一個雞蛋、一塊肉、一個籃子,然後把它們叼在嘴裏,就像一隻訓練有素的狗一樣;它甚至不得不撿起馴獸師丟下的鞭子,叼在嘴裏,然後可憐巴巴地搖著尾巴跟著他,這情景簡直讓人不忍直視。一隻兔子被扔到了狼的麵前,然後又扔來一頭小白羊。盡管狼齜著獠牙,饞得發抖,口水直流,但它並沒有去碰兔子和羊羔。而在接到馴獸師的命令後,它優雅地一跳,躍過那兩個被嚇得瑟瑟發抖的小家夥。但實際上它並沒有傷害兔子和羊羔,而是躺在它們之間,還用前爪擁抱它們,和它們一起組成了一幅動人的家庭畫麵。這時,它舔食著馴獸師賞給它的一塊巧克力。這匹狼扭曲自己的天性竟然到了這種地步,真是不可思議。目睹這樣一幅場景,我備受折磨,不禁毛骨悚然。

現在輪到狼發號施令,人必須服從狼了。聽到命令後,馴獸師跪倒在地,扮演著狼的角色,伸出舌頭,用他那裝滿填充物的道具牙齒撕下身上的衣服。根據“馴人師”的命令,他時而直立行走,時而四肢爬行,時而坐起來乞憐,時而躺下來裝死,讓狼騎在他身上,為它拿起鞭子。他證明自己是一隻很有天賦的狗,他屈服於任何羞辱和對自己形象的扭曲,對此他心甘情願。這一幕確實很有想象力。這時,一位美麗的姑娘走上舞台,走到那個被馴服的男人麵前,撫摸他的下巴,把臉頰靠在男人的臉上磨蹭著。但他仍然像一隻動物一樣四肢著地,不為所動。接著,他搖搖頭,開始衝著這位漂亮的女孩齜牙咧嘴,最終把她嚇跑了。他那凶惡的樣子簡直和狼一樣。當一塊巧克力被扔在他麵前時,他輕蔑地嗅了嗅,然後就把它推開了。最後,小白羊和肥美的花斑兔又被帶了上來。這個人的表演令人驚歎,他賣力地扮演著狼,可見他確實甘當一個乖學生。他用手指和牙齒抓住那些尖叫的小動物,撕下它們身上的皮和肉,獰笑著把它們生吞活剝,然後沉醉在狂喜中,閉著雙眼瘋狂地吮吸它們溫熱的鮮血。

我萬分驚恐,趕緊逃出門去。我看得出來,這個魔術劇院並非純粹的天堂。在它迷人的外表下,隱藏著各種各樣的地獄。親愛的上帝,難道在這裏也無法完成救贖嗎?

我焦急地走來走去,嘴裏滿是血和巧克力的味道,兩種味道都讓人惡心。我渴望逃離這是非之地,內心迫切地渴望喚起一些更能讓人忍受的、更合意的形象。“啊!朋友,何必老調重彈!”[30]這句話回響在我的腦海中。我驚恐地回想起那些在前線拍攝的令人驚駭的照片。在戰爭期間,人們偶爾能看到這些照片:雜亂成堆的屍體,他們頭上戴著防毒麵具,像魔鬼一樣麵目猙獰。作為一個反戰的人道主義者,看到這樣的畫麵讓我驚駭萬分。那時的我是多麽愚蠢和天真啊!今天我總算明白了,那些人——馴獸師、政府大臣、將軍和瘋子——的腦子裏潛藏著和我一樣的形象和思想,而我們所有這些人腦子裏的形象和思想同樣可怕,同樣野蠻,同樣邪惡,同樣粗俗,同樣愚蠢。

所有姑娘都是你的

總的來說,似乎沒什麽比這更令人期待的了。我很高興能夠再次逃離這個可惡的狼的世界,於是走了進去。

裏麵的感覺很是奇特:一進門,我青春的芬芳,我童年和少年時代的氣息就迎麵撲來,我感到那些時光的青春血液在我的血管裏湧動。這種感覺難以置信,同時又非常熟悉,它讓我脊背發涼。我剛才所做的、所想的一切都被遺忘了,我又變得年輕了。就在一小時之前,就在片刻之前,我還以為自己很清楚什麽是愛,什麽是欲望,什麽是渴望,但那隻是一個老人的愛與渴望。現在我又年輕了,我內心所感受到的一切——這熾熱的熔岩,這強烈的渴望,這如三月暖風融化冰雪的**——都是年輕的、新鮮的、真實的。啊,被遺忘的火苗突然又重新燃燒起來了,昔日的聲音又深沉地回響起來了!啊,新鮮的生命在我的脈搏裏顫動,歡呼聲和歌唱聲在我的靈魂裏回**!我是個十五六歲的男孩,腦子裏滿是拉丁文和希臘文,還有優美的詩句。努力和雄心支配著我的思想,成為藝術家的夢想支配著我的想象。但是,比所有這些鬱積的火焰燃燒得更深沉、更強烈的是愛的火焰——一種可以預見的、足以吞噬一切的欲火。

我站在一座山丘的岩石上,山下是我的故鄉小城。和煦的春風送來了第一朵紫羅蘭的芳香;溫暖的陽光在穿城而過的河流裏灑下了片片金光,連父親房子的窗戶也亮了起來。我所看到的、聽到的和聞到的一切是那麽豐富多彩,那麽清新明淨,那麽生機勃勃。春風撫摸過的一切都變了樣,變得超真實。現在這個世界跟很久以前的那個一模一樣——那是我人生中最豐盈充實、最富有詩意的青春歲月。我站在山丘上,風吹亂了我的長發。我沉浸在夢幻之中,充滿了對情愛的渴望,不自覺地伸出手,從一棵剛長出新葉的灌木上扯下了一片半開的嫩芽。我把它捧在眼前,聞了聞,它的芳香足以再次點燃我對那段時光的回憶。然後,我把這片小綠芽放在嘴唇之間擺弄著——那時我的嘴唇還沒有吻過任何一位姑娘呢——然後開始咀嚼它。它那撲鼻的芳香以及苦澀的味道立刻讓我意識到了自己正在經曆的一切。但一切又很快都恢複了正常。我再次重溫了我小學最後一年的一幕:初春的一個周日下午,我獨自外出散步,偶遇了羅莎·克萊斯勒,我羞澀地向她打了個招呼,然後就墜入了愛河。

當時,那位年輕美麗的姑娘正處於沉思之中,還沒有發現我。當她朝著我的方向獨自一人走上山來的時候,我心中充滿了緊張和期待。盡管她的頭發紮成了粗粗的辮子,但我仍瞥見幾縷散開的發絲在她的臉頰兩側隨風飄動。我生平第一次目睹了那個女孩的美麗,看到她那夢幻般的美麗秀發在風吹下的飄逸灑脫,看到她那薄薄的藍色長裙沿大腿垂下而形成的優美曲線,我浮想聯翩。剛才,當我嚼著那又香又苦的嫩芽時,我感受到了春天帶給我的令人不安而又甜蜜的喜悅和憂慮;同樣地,現在看到這個女孩,我對性欲產生了一種致命的預感,對女性的預感,對我所期望的所有巨大的可能性,所有無名的快樂,難以想象的迷亂、憂慮、悲傷、滿足感的程度和內疚感的深度產生了異常強烈的預感。啊,我能感覺到春天的苦味在我的舌頭上灼燒!啊,風正吹拂著她那紅潤臉頰旁的散亂頭發!然後,她向我走近,抬起頭來認出了我。她微微紅了一下臉,將目光移開了。然後我摘下那天受堅信禮時戴過的新帽子,向她致意。她很快就恢複了鎮靜,優雅地微微抬頭,微笑著向我還禮,然後就帶著自信和優越感緩緩地走開了。我在後麵目送她離開,向她投去萬千的柔情蜜意、需求和敬意。

我們手握著手,慢慢地走著,彼此都高興得說不出話來。我們都很難為情,不知道該說什麽,該做什麽。於是在這樣的尷尬中,我們開始加快步伐,突然小跑起來,最後跑得上氣不接下氣才停下來,不過我們始終手拉著手。我們倆都還隻是孩子,不知道接下來應該做什麽。那個星期天,我們甚至都沒有親吻一下,但我們覺得無比幸福。我們站在那裏喘著粗氣,然後坐在草地上。我撫摸著她的手,她害羞地用另一隻手撫弄著我的頭發,然後我們又站了起來,試著比身高。我比她高了一指寬,但我沒有承認這個事實,而是堅持說我們一樣高。我說,上帝已經把我們安排成了一對兒,總有一天我們會結婚的。然後羅莎說她能聞到紫羅蘭的清香,於是我們跪在春天的矮草地上尋找紫羅蘭。我們倆都發現了一些細小的花莖,就把它們作為禮物送給彼此。後來,天氣逐漸變涼了,陽光以一個很小的角度斜照在岩石上,羅莎說她該回家了。我不能陪她回去,因此我們都感到難過,但現在我們有了一個可以彼此分享的秘密,它是我們最寶貴的財富。我仍然站在岩石間,聞著羅莎送給我的紫羅蘭,然後臉朝山下趴在地上,俯瞰著陡峭的山路,凝視著山下的小鎮,守望著她遠去,直到我發現她那可愛的小身影出現在我身下的遠處,路過水井,走過小橋。現在我知道她回到了家裏,正穿過舒適的房間,而我躺在離她很遠的地方。但有一條紐帶把我們連在一起,有一條小溪從我這裏流到她那裏,空氣中有一個秘密,飄浮在我們倆之間。

就這樣,我從羅莎和紫羅蘭開始,伴隨著更大的快樂,再一次體驗了我的整個愛情生涯。後來,羅莎不見了,伊姆加德出現了。太陽越來越熾熱,星星也越來越耀眼,但羅莎和伊姆加德都不屬於我。我必須一步一步地往上爬,必須經曆和學習很多東西,因此,我隻得無奈地失去伊姆加德,失去安娜。所有我年輕時曾經愛過的女孩,現在我都可以和她們重溫舊夢了,但這一次我能夠激發她們的愛,給她們每個人一些東西,並得到一些回報。那些曾經隻存在於我想象中的願望、夢想和可能性,現在都變成了現實。噢,艾達、洛爾,以及其他所有我曾經愛過一整個夏天、一個月或一天的美麗花朵!

我意識到,自己現在就是那個英俊、熱情的小青年——正如我先前看到的那樣,他熱切地奔向愛情之門。我明白,我現在正盡情地享受我生命和生活的一小部分,這部分充其量也隻不過是我先前獲得的滿足感的十分之一,不,是千分之一。現在,我任由它成長,不受其他形象的妨礙,不受思想家的幹擾,不受荒原狼的折磨,也不受作家、夢想家和道德家的束縛。相反,我現在隻是情人,純粹的情人。無論是快樂還是悲傷,我呼吸的都隻有愛情。與伊姆加德在一起,我學會了跳舞;與艾達在一起,我學會了接吻。在一個秋天的傍晚,在樹葉婆娑的榆樹下,埃瑪——她們中最漂亮的一個——成為第一個讓我親吻她褐色**,並邀請我舉杯暢飲的姑娘。

我在巴勃羅的小劇院裏經曆了很多,這些經曆無法用語言表達。我曾經愛過的所有女孩現在都屬於我了,每個姑娘都給了我那些隻有她自己才能給予我的東西,而我也給了每個姑娘那些隻有她自己才知道如何從我這裏獲取的東西。我飽嚐了愛、幸福和**,也遭遇了太多的困惑和悲傷。在這夢幻般的時刻,我一生中錯過的所有愛情全都神奇地回來了,在我的花園開滿了各種各樣的花朵:有的純潔、嬌豔,有的色彩絢麗、光彩奪目,有的色澤暗沉、迅速凋零。我經曆了忽隱忽現的欲望、熱烈的幻想、徹骨的憂鬱、死亡的痛苦、充滿喜悅與容光的新生。我遇到過各種各樣的女人,有的隻要通過強如風暴的快速追求才能得到,而有的則要通過長期的體貼和關懷才能得到——這種追求本身就是一種樂趣。我生命中每一個陰暗的角落都被照亮了,在那裏,哪怕隻有一分鍾,異性的呼喚也曾在我耳邊響起,某個女人的眼神也曾激起過我的情欲,或者某個女孩白皙透亮的皮膚也曾吸引過我。如今,我以往錯失的一切都得到了彌補,每個女人都以各自的方式成了我的女人。這時,有一個女人出現了,她有著一頭淺黃色的頭發和一雙深棕色的眼睛。我曾在一列快車過道的窗戶邊和她一起站了一刻鍾,後來她又在我的夢裏出現過幾次。她一句話也沒說,但她教給了我一些駭人的、致命的**藝術——我甚至都想象不到,世界上竟然還存在這種東西。還有那個來自馬賽港的中國女人,她體態優美、性格文靜、笑容呆板,有著一頭烏黑柔順的頭發和一雙遊移不定的眼睛。她也知道一些人們聞所未聞的事情。每一件事都包含著這個姑娘的某些秘密,每一件事都散發著她獨特的家鄉氣息。她們接吻和笑的方式各不相同,甚至連害羞的方式也各不一樣。女人們如潮水般來來去去,要麽她們被帶到我麵前,要麽我被帶到她們麵前,然後,她們又被衝走了。像這樣漂浮在**的浪頭上,就像童年的遊戲,充滿魅力,充滿危險,充滿驚喜。我驚奇地發現,在癡情、機遇和**的浸潤下,我表麵上貧瘠無愛的荒原狼生活變得多麽豐富。我讓它們從自己身邊擦肩而過,或者我自己從它們那裏逃走了。當我偶然發現它們的時候,我很快就把它們遺忘了,但它們成百上千、一個不缺地保存在這裏。現在我能看見它們,對它們毫無保留,向它們敞開心扉,潛入到它們那閃著玫瑰色微光的地下世界。就連巴勃羅曾經**我參與其中的縱情狂歡也回來了,連同其他我當時甚至都無法理解的提議,比如一起加入奇妙的三人或四人狂歡。現在他微笑著歡迎我加入這樣的狂歡。我們玩了很多遊戲,發生了很多事情,所有這些都是難以啟齒的。

洪流把我衝到了岸邊,我又站在了劇院包廂後麵寂靜的走廊上。現在我該做什麽呢?我摸了摸口袋裏的小棋子,但我已經失去了重新布置它們的衝動。我看到自己的周圍是一個無窮無盡充滿了門、門牌和魔鏡的世界。不經意間,我的目光落在了下一個門牌上,上麵的標語讓我膽戰心驚:

如何殺死您愛的人

我的腦海裏快速閃過一段回憶,持續了不到一秒鍾:赫米奧娜坐在一家餐廳的桌旁,她的神情嚴肅得可怕,似乎忘記了吃喝,完全沉浸在深刻的談話中——她告訴我,她會讓我愛上她,這樣做隻是為了能夠死在我的手上。我感到恐懼和憂鬱像一股強烈的巨浪一樣湧上心頭。突然間一切又出現在我麵前,突然間我再次感覺到宿命如山,重重地壓在我的內心深處。絕望中我摸了摸口袋裏的棋子,想把它們拿出來,使用魔法將它們重新布置在棋盤上。但棋子已經消失了,我從口袋裏掏出來的是一把刀。我害怕得要命,沿著走廊狂奔,經過所有的門,突然發現自己來到了那麵巨大的鏡子前。我看到鏡子裏有一匹漂亮的大狼,和我一樣高,它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裏,緊張不安的眼睛閃閃發光;然後,其中一隻眼睛閃爍著向我眨了眨,咧嘴一笑,露出了血紅的舌頭。

巴勃羅在哪裏?赫米奧娜在哪裏?那個伶牙俐齒說要重建人格的聰明人現在怎麽樣了?

我又照了照鏡子。我剛才一定是瘋了,那麵高大的鏡子裏麵根本就沒有狼在吐舌頭。我在鏡子裏看到的是我自己——哈裏,他灰頭土臉,已經全然沒有了之前玩遊戲時所流露出的神情。我臉色煞白,被自己犯下的種種罪孽折磨得精疲力竭,但至少我還是一個人,一個你可以傾訴衷腸的人。

“哈裏,”我問道,“你在那裏幹什麽?”

“沒幹什麽。”鏡子裏的人回答,“我隻是在等待,等待死亡。”

“那麽死亡在哪裏呢?”我問。

“它來了。”鏡子裏的人說。這時,從劇院內部的空房間裏傳來了美妙而可怕的音樂,那是歌劇《唐璜》的片段,伴隨著石頭客人[31]的出現。那冰冷的聲音來自遙遠的不朽世界,在陰森森的房子裏回**,令人毛骨悚然。

這時,在我身後響起了一陣爽朗而冰冷的笑聲。這是眾神幽默感的產物,來自人類聞所未聞的另一個世界,一個超越了苦難的世界。這笑聲冰冷刺骨,同時又讓我欣喜不已。我轉過身,莫紮特正向我走來。他笑著從我身邊走過,若無其事地走向劇院的一個包廂,打開門走了進去。我急切地跟著他走了進去。他是我年輕時頂禮膜拜的神,是我一生愛慕和尊敬的對象。音樂繼續響著。莫紮特站在包廂的前欄杆旁,但劇院裏什麽也看不見——他身後無邊無垠的空間裏一片漆黑。

“您看,”莫紮特說,“即使沒有薩克斯管,音樂也能達到這種效果。聽著,我當然也不想離那優美的樂器太近。”

“我們在哪兒?”我問。

“我們在觀看《唐璜》的最後一幕,萊波雷洛[32]已經雙膝下跪了。精彩的一幕,音樂也還不錯,來感受一下。它可能仍具有人的各種特質,但不可否認的是,您已經能從那笑聲中聽到另一個世界的痕跡,對吧?”

“這是最後一部偉大的音樂作品,”我像一位學校老師那樣鄭重其事地說,“當然了,後來還有舒伯特,還有雨果·沃爾夫,當然也不能漏掉可憐而又傑出的肖邦。現在您皺眉了,音樂大師。哦,是的,還有貝多芬,他也很了不起。然而,無論這一切有多麽美好,它們總有些零碎的東西,總有一種支離破碎的感覺,再也沒人創造出像《唐璜》這樣天衣無縫的傑作了——各部分完美地融合為一個整體。”

“您也別太糾結了,”莫紮特帶著非常輕蔑的笑聲說道,“我想您也是個音樂家吧?我已經退出音樂這一行了,已經退休了,但我會時不時地關注這個行業的現狀,隻是為了取樂。”

他舉起雙手,仿佛在指揮一支管弦樂隊。我看見月亮或某個同樣蒼白的天體在某個地方冉冉升起。我透過包廂的邊沿凝視著無邊無垠的空間深處,那裏雲霧繚繞,山脈和海岸線隱約可見,在我們的下方,一片荒漠似的寬廣平原向遠方延伸。我們可以看到,平原上有一位滿麵愁容、神情肅穆的老紳士,他留著長長的胡須,身後跟著數千名黑衣男子組成的浩浩****的隊伍。他看起來沮喪而絕望。莫紮特說:“您看,那是勃拉姆斯。他正在盡全力實現救贖,但他還有很長的路要走。”他告訴我,這數千位黑衣人唱過或彈奏過勃拉姆斯總譜中所有那些被諸神判定為多餘的音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