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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會的前一天晚上,牛男輾轉反側。

終於,他瞪著兩隻眼睛迎來了朝陽。起床後他把不適合自己的金發染回了黑色,穿上新買的連帽衛衣和休閑褲,直到像做熏肉似的從頭到腳噴遍了止汗噴霧,刷牙刷得都快牙齦出血了,他這才走出家門。

晴夏定好的地方在兄埼站附近的商業街,那裏位於牛男住處和晴夏家中間,距離牛男居住的能見市有二十公裏。一小時前,牛男從家裏出發,沿著高速公路前往兄埼市。

牛男在一條冷冷清清的小胡同裏停下他那輛二手微型汽車。然後手裏拿著那本作為聯絡暗號的《奔拇島的慘劇》,走向那間約定好的書店。

兄埼站前人聲鼎沸。車站裏湧出的人潮被商業街吞沒。牛男站在書店門口,對麵麵包店裏香甜的氣味撲麵而來。每當年輕女子從旁經過,牛男都會心跳加速。

“您好——”

一個二十歲出頭、身材嬌小的女孩走上前來。半長的黑發蓬鬆搖曳,身穿一件一看就很上檔次的深褐色切斯特大衣,背著一個有她半人高的帆布包,稚氣未脫的臉蛋上露出拘謹的笑容。

“你、你好。”

牛男抬頭一看,原來女孩是在和牛男旁邊的一個金發眼鏡男打招呼。這是鬧哪樣?在這兒演美利堅的校園劇嗎?

牛男沒好氣地把臉撇向書店,隻見書店收銀台前麵的櫃台上擺滿了《奔拇島的慘劇》。出版已有半年時間,但直到現在還在不停地重印。老子可是當紅作家。牛男默默地給自己打氣,心情略微輕鬆了一些。

“不好意思。請問您是大亦牛汁老師嗎?”

牛男回頭一看,還是剛才那位女孩。她身上散發出高級香水的味道。再看那個金發眼鏡男,人家已經和別的女孩手牽手走進對麵的麵包店了。

“你好。我是大亦。”

牛男咽了一口唾沫,大著舌頭說道。

牛男和晴夏走進車站前的一家意大利餐館。之所以能夠看出這是一家意大利餐館,是因為它和那些遍地都是的家庭餐館一樣,昏暗的室內掛滿了國旗。

菜單的內容讓人不知所雲,晴夏點了“藍色沙司烤金目鯛”,牛男點的是“咖喱”。這時候牛男真想抽自己幾個嘴巴,誰讓自己總是在廉價居酒屋吃蛤蟆和小龍蝦。

“這是今天送給您的禮物,挑選禮物的靈感也來源於大亦老師的作品。”

晴夏打開帆布包,取出一個係著絲帶的盒子。那個盒子看上去就像電視劇裏放訂婚戒指的小盒一樣。

“謝、謝謝你。”

牛男解開絲帶,打開盒蓋,一塊手表映入眼簾。上麵既沒有數字也沒有花紋,就連保護表盤的表鏡都沒有。隻有時間刻度和一根短針。不過常言道“窮穿貂富穿棉,大款穿休閑”,這塊手表雖然看著像小孩子手工製作的玩具手表,但是十有八九價值不菲。

“那個,您請看看背麵。”

牛男趕忙把表盤翻了過來,隻見後蓋上刻著幾個英文字母,意思是“親愛的大亦牛汁”。這幾個字牛男還是能看懂的。

“沒想到老師您是個左利手呀。”

晴夏這句話牛男沒聽明白。戴手表跟是不是左撇子又沒有什麽關係。

“我不是左撇子。為什麽這麽問?”

“那沒事了,不好意思啊。”

晴夏深深地鞠了一躬。好可愛的發旋。

“我會用心保管。”

牛男說罷便把手表放回盒裏。為了不在晴夏麵前露怯,他在膝上重新把絲帶打上了結。牛男不會打繩結,打十次也就隻能成功一次。這次也是一樣,最後打完不像蝴蝶結,倒像一隻翅膀殘缺的蜻蜓。牛男把耷拉著的絲帶頭胡亂團成一團,連同盒子塞進了衣兜。

“嗓子都冒煙了,真想來瓶啤酒。”

正當牛男對著隻有紅酒的菜單暗自抱怨的時候,服務員來上菜了。

隨後晴夏便用略帶緊張的聲音談起她對《奔拇島的慘劇》的讀後感。她稱讚《奔拇島的慘劇》把獨特的風土人情融入了詭計設計,算得上是推理小說派別之中劃時代的作品。牛男雖然聽了個一知半解,不過他能看得出晴夏是實打實地陶醉在《奔拇島的慘劇》當中,不像那種水性楊花之流。

“推理小說到底有什麽意思?”

牛男說完就後悔了。這就好比職業棒球手問別人“棒球到底有什麽意思”,不能不讓人疑惑。不過晴夏非但沒有驚訝,反而一臉認真地說道:

“我喜歡推理小說的結構。隻要有線索,就必定能夠給出符合邏輯的解釋。”

“這倒是沒錯,畢竟內容作者都已經編好了。”

“我從事的是研究工作,研究那些今後很長一段時間也難以破解的謎題。而要破解這些謎題,又隻有研究這一條路可走,所以作為研究者,有時候會有一些迷茫。不過這種時候我隻要讀一讀推理小說,頭腦就會清醒很多,內心也會更加堅定。”

晴夏字斟句酌似的回答道。她讀書的境界還真是高。

“你提到的研究,是什麽?”

“意識。我讀的是心理係,研究意識。”

“意識?”

牛男鸚鵡學舌一般反問道。那是什麽東西?對於連牽牛花都觀察不好的牛男來說,這話題簡直是摸不著頭腦。

“我上中學的時候,我媽媽因為中風去世了。她有一年的時間處於植物人狀態,盡管心髒還在跳動,但是說不出話。當時我想知道媽媽是否還有意識,可是不論是大夫還是學校裏的老師都說不清楚。所以我上大學以後選擇從事這一領域的研究。”

牛男的腦海中忽然浮現出錫木帖的麵容。那個男人步入晚年之後應該也經曆過腦梗死引發的意識障礙。

“那麽植物人狀態是不是就意味著喪失意識了呢?”

“準確來說,這是一種大腦大部分功能受損的狀態。大腦占據人腦的大半部分,其中腦前額葉掌管認知和情緒。就在這附近。”晴夏用手指在額頭上比畫了幾下,“此外,還有位於後腦勺、處理視覺信息的枕葉,位於頭部兩側、處理聽覺信息的顳葉,位於頭頂、綜合處理視覺和觸覺信息的頂葉。如果這些大腦部位全都壞死,那麽基本可以認定人喪失了意識,但是部分實驗結果也給出了否定的結論。”

“也就是說即便是植物人也是有思維活動的吧?”

“是的。在一次實驗當中,我們在給予植物人患者聲音刺激的時候,向對方傳遞了他‘正在打網球’‘正在家中散步’之類的信息。隨後患者對應的大腦部位產生了與正常人一樣的反應。由此我們得出結論,這位患者還有意識,能夠理解語言的含義。”

牛男感到背後一絲涼意。外表看上去隻是一副毫無思想的軀殼,實則在這軀殼之內竟然意識尚存。

“這麽說你母親也一直都有意識?”

“並不是這樣,方才那個研究隻是一個特例。如果不找出意識究竟來自何處,就無法從根本上解答這個問題。”

“不是從這附近產生的嗎?”

牛男指著晴夏的額頭。

“還不確定。神經元傳遞信號隻是一個單純的物理現象,但是為什麽會產生意識?其中具體的機製還不得而知。因此有些觀點認為意識隻不過是我們的錯覺,實際上並不存在。”

“意識不存在?肯定存在。你瞧!”

牛男把玻璃杯拿在手裏,將杯中散發著爛葡萄氣味的**一飲而盡。晴夏笑眯眯地說道:

“您說得沒錯。不過,有這樣一個讓受試者動手指的實驗,不限時間,然後記錄動手指前後的大腦變化。如果把受試者想要動手指的時刻記錄為1,大腦發出信號的時刻記錄為2,手指確實動了的時刻記錄為3。那麽您覺得這三個時刻應該是什麽順序呢?”

“那應該是1、2、3呀。”

“您看您也是這樣認為的吧。但是實際記錄下來的時間順序是2、1、3。”

怎麽可能?難道人還沒打算動手指,大腦就已經把信號發出去了?

“也就是說人還沒下定決心,大腦就已經開始行動了?”

“是的。大亦老師在要喝紅酒之前,大腦就已經做好了喝紅酒的準備。通過對這個研究成果的深入分析,能夠得出這樣一個結論,那就是意識隻是在給既定的行為尋找理由,而自由意誌其實並不存在。”

“真的假的啊?”牛男有種上當受騙的感覺,“那下班之後收銀台的賬目對不上就不怪我了,怪大腦唄!”

“是可以這麽說。據說曾有工程師在電腦上模擬嬰兒的身體構造,編輯了類似於人類脊髓的信息處理通道。結果發現這個‘嬰兒’像真人那樣咿呀學語。”

“咿呀學語?像這樣?”

牛男交替擺動著雙臂。

“是的。當然,電腦程序做不出這種動作。在一定的身體和環境條件下,動物會自發采取行動。意識或許隻是馬後炮而已。”

“你相信這種說法嗎?”

“我說不好。我隻是想知道真相。”

晴夏眼眸低垂。牛男後悔用這種責備的口吻對她說話。想來晴夏自己都不知道她想要一個怎樣的答案。

“你的心情我很理解。我家老爺子也是得了腦梗死去世的。我了解得也不多,不過是不是腦子一旦壞了,就再也不能完全康複了?”

“基本上是這樣的。準確來說,大腦的神經細胞產生於大腦裏的某些特定區域。但如果細胞無法在受損的大腦當中移動,那麽損傷部位的功能就無法複原。”

“看來這和傷口愈合結痂不一樣啊。”

“隨著大腦再生研究的進步,還是有可能找到新的治療方法的。”

晴夏望著人來人往的窗外說道。別看每個人都頂著一副光鮮亮麗的麵孔,但其實這些麵孔後麵都是大腦。如此想來,也是奇妙。

之後兩人又閑談了約莫一個小時。晴夏感慨如今大學生閱讀量之小,牛男則抱怨《奔拇島的慘劇》被文化人類學者找碴挑刺。

餐館打烊時他們走出店門,馬路上已是空空****。那間作為約定地點的書店也放下了百葉窗。小巷裏有一對五十來歲的男女摟抱在一起。

在人行橫道等紅燈的時候,晴夏突然拉住牛男的手。

“大亦老師,今晚可以陪陪我嗎?”

晴夏的手冷冰冰的。

“這是你自己的想法,還是大腦擅自做出的決定?”

綠燈亮了。

“是我自己的想法。”

晴夏望著對向車道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