慘劇(二)

牛男從衣兜掏出餐刀,左手持刀,右手舉著錘子。

原本一命嗚呼的肋發出陣陣慘叫。難道這小子是在裝死?但是自己剛才摸到他皮膚冰涼,分明就是一具屍體。這是怎麽回事?

“小子,別叫了!”

牛男啞著嗓子嗬斥道。

肋的腦袋抽筋一般打著晃,不停地發出歇斯底裏的尖叫。“咚、咚、咚”,後腦勺撞擊牆壁發出沉悶的聲響。一些發黃的**被他甩得滿地都是,不知道是鼻涕還是口水。

這家夥果然是在裝死。既然其餘三人已經身亡,那麽凶手別無他人。就是這個家夥殺死了我們。

“我讓你別叫了,你小子是聽不懂嗎?”

牛男說道,心裏已經打定主意。

想要活下去,就必須把這家夥幹掉。

“這就送你見閻王。”

牛男高高舉起錘子,對準了肋的天靈蓋。肋還在摳著眼睛。

突然,牛男腳下一滑,登時天翻地覆。還未等他落錘擊碎肋的頭蓋骨,自己的後腦勺先重重地磕在了地板上。倒地時騰起的銀粉在半空中飛旋。

“求、求求你。不要殺我。”

耳邊傳來肋的聲音。

牛男抬起頭,隻見肋周圍有一攤**。

他應該就是踩上這攤**滑倒的。他深吸一口氣,聞到一股爛蘋果的味道,這是尿液。肋尿褲子了。

牛男摸了摸後腦勺,那裏表皮塌陷,變成了平的。釘子比剛複活的時候紮得更深了。

他無意間歪過頭,在身旁破碎的鏡子中看到了自己的上半身。鏡中一個男人屁股著地,身上穿著血跡斑斑的家居服。麵對著這樣一個手持凶器的大漢,難怪肋會鬼哭狼嚎。

“不要殺我。你、你讓我幹什麽都行。”

肋抽抽搭搭地說道。

“我怎麽會殺你。”

“你剛才不是說要送我見閻王嗎?”

“我說了嗎?”牛男一時語塞,“你聽錯了吧。”

“我真聽錯了嗎?話說回來,牛汁老師,是你偷襲了我吧?”

肋嚇得快要背過氣去了。看來他錯把牛男當成了凶手。

“你好好想想,偷襲你的人是不是戴著一個怪模怪樣的麵具?”

“麵具?是啊是啊,上麵有很多眼睛。”

“那不是我,我和你一樣是被害者,你瞧。”

牛男撩開頭發,露出紮穿前額的釘子。

“好家夥,像真的被紮穿了一樣。”

“當然是真的紮穿了。”

兩人沉默幾秒。隨後,震驚之下嘴尚未合攏的肋低頭察看自己的身體。他那副樣子就仿佛是被一個年糕形狀的妖精生吞了下去。

“這是怎麽回事?”

“凶手用蠟油給你憋死了。我是被剝掉了一塊頭皮。”

“不可能不可能。我要是臉被埋進蠟油裏,早就憋死了。”

“我也是這麽想的。可是你已經死了。”

肋目瞪口呆。

“這裏是天堂嗎?”

“我覺得不是。”

“這、這我就搞不懂了。”

“先說我吧。我腦袋被釘了一根釘子,然後死了。這會兒也沒有心跳。但不知為何,半天以後我又活了過來。我覺得你的情況跟我一樣。”

“真的假的?”肋有氣無力地說道,“真讓人難以置信。”

牛男麵前這個男人不像是在裝傻。他同樣是死於他人之手。

“你方不方便搭把手,幫我把這些白色東西剝掉?”

蠟塊裏傳出“咯吱咯吱”的碎裂的聲音。應該是肋在活動手腳。

“你自己弄不開嗎?”

“哎呀,我褲子都濕了,難受得很。”

肋像烏龜一樣縮著頭。

牛男收起刀子,舉起錘子亂砸一氣,就像一個撒酒瘋的考古隊員。起初肋緊閉雙眼,準備迎接錘子帶來的疼痛,但他似乎很快發覺自己沒有痛感,呆若木雞地低頭注視著自己的身體。

從蠟塊中脫身的肋,下身濕淋淋的都是尿液。家居服也褪了色。

“謝謝你!大恩大德永世不忘。像做夢似的,撿回了一條命。”

肋半跪著撲打掉手腳上的蠟塊。手臂繃帶顯露出紅色的血跡。當初他從船艙的**摔落在地時並沒有外傷,這些血跡應該是他被凶手襲擊的時候,之前折斷的骨頭刺穿了肌肉所致。

“你的胳膊,傷得不輕啊。”

“沒事,一點兒也不疼。牛汁老師的頭看上去要更嚴重啊。”

肋在牆根找到了一支香煙,抹了抹上麵的灰塵,喜笑顏開地叼在嘴裏。

“你還能抽嗎?肺都腐爛了,再吸點尼古丁,說不定你人就過去了。”

“這可不像牛汁老師說的話。不讓人抽煙,那死而複生還有什麽意義?”

肋撿起掉在工作台下麵的打火機,點燃了煙。這小子真是沒心沒肺。

“地上這些東西是你帶來的嗎?”

“我看看,雨衣、手提包、手電筒,是我的。那套家居服不是。”

家居服應該是艾麗的,被凶手脫掉扔在了這裏。肋打開手提包,那把折疊刀還在。

“對了,牛汁老師為什麽會來工作室?”

肋一扭頭,蠟塊的碎片像頭皮屑似的紛紛飄落在地。

“因為我不想撞上殺人狂。你之前不是說過嘛,萬一怪物出現,可以堅守在這個工作室裏。”

“啊,原來如此。”肋打了個響指。

“你又是為什麽跑到工作室來了?”

“是這麽回事。半夜的時候我起來解手,結果回屋的時候發現了一張字條。字條上說讓我在淩晨一點來工作室。”

“就是這個吧,掉在下麵的沙灘上了。”

牛男從衣兜裏取出字條。

“沒錯。後來我覺得其中有鬼,就來工作室一探究竟,然而一個人也沒見到。正想抽支煙的時候,遭到了突然襲擊。凶手應該是藏在蠟像後麵。我挨的那一下可真是疼得要命。”

肋回頭望向工作室的角落。那裏已經沒有蠟像的蹤跡,隻剩一把錐子。

“被襲擊之後的事你是不是都沒有印象了?”

“一點兒印象也沒有。當時昏過去了,倒也算是不幸中的萬幸。”

肋看著腫大的胳膊,皺著眉說道。

凶手在肋失去意識之後,將熔化的蠟油倒在了肋的身上。他應該是先打碎蠟像,然後將其放入鍋中,用爐子加熱熔化。

“……對了,其他人都在哪裏?”

“都被殺了。複活的隻有我和你。”

肋露出一副探望病人時充滿同情的表情。牛男向他講述了自己在房間裏遭遇凶手襲擊,以及從複活到來到工作室的經過。

“好家夥,這不就是《無人生還》嗎?”

肋不知為何兩眼放光。

“那是什麽東西?”

“是一部小說。牛汁老師,你當真是推理作家?”

“少說廢話,你個死推理迷。”

“沙希老師是倒在沙灘上吧?沙灘的什麽位置?”

“就在你正下方。看你腳下。”

肋透過地板上的洞口向下看,然後怔怔地露出笑容。看他那架勢下一步就要手舞足蹈了。

“你就是凶手吧?”

“放屁。老子好不容易當上了作家,還殺什麽人?”

“講道理,凶手隻能是你。”

聽了這話,牛男恨不得一把將肋從工作室推下去。他強忍著衝動,向肋解釋了眼下的情況:調換屍體的隻能是肋。

“原來如此,牛汁老師,你真是少根弦啊。很明顯我不是凶手,甚至都不需要把我從蠟塊裏刨出來就能證明。”

“少根弦?”牛男揪住肋的前襟,“你小子敢小瞧我?”

“你先別生氣啊。按照牛汁老師的推理,我是把假屍體搬到了工作室,然後自己往身上倒上了蠟油。但是很遺憾,這是不可能的。因為我沒辦法搬屍體。”

肋說著衝牛男晃了晃左臂。繃帶裏滲出了血。他的意思應該是他骨折了,所以搬屍體這種力氣活他根本辦不到。

“你小子的腦漿是固體嗎?難道不能用右手?”

“拖個行李箱當然沒問題了。但是我怎麽爬梯子呢?單手爬梯子已經跟登天差不多了。再拖著個行李箱,根本是不切實際嘛。”

“你可以像齊加年那樣用皮帶把箱子固定在後背上啊。再不行,你還能用繩子捆住行李箱,人爬到工作室之後再把箱子拉上來啊。”

“你這人還真是死心眼。那我給你看一個更明顯的證據,就是這個。”

肋伸出右手的大拇指。指甲從正中間劈成了兩半。

“我的右手幾乎沒有沾上蠟油。牛汁老師你也看到了,隻有這一部分露在蠟塊外麵,而且地板上還有大拇指指甲開裂流出的血。”

肋轉動手腕,用拇指指向地板。地板上確實有一道像是刷子刷過似的血跡。

“那又怎樣?”

“你還沒想明白嗎?因為工作原因,我見過很多屍體。人在死亡以後,血液循環就會停止,體溫也會下降,體內的血液就會慢慢凝固。如果放在蠟塊裏的是從陸地上搬運過來的屍體,那麽就算指甲裂開,它也不會流血。”

肋露出了得意的笑容。這番話雖然聽著讓人窩火,但是邏輯上沒有任何問題。

“既然說到這裏了,那就說說你的推理。究竟是誰殺死了我們?”

“不知道,但肯定跑不出另外那三個人。畢竟我和牛汁老師應該都不是凶手。”

肋很淡然地說道。牛男腦海裏浮現出烏冬、齊加年和艾麗三具麵目全非的屍體。

“我看到了那三個人的死狀。都不像假的。”

“這麽說三具屍體都是他們本人,但是其中有人是在裝死。比方說沉入浴缸的烏冬老師,說不定就是憋氣潛水。”

肋裝模作樣地分析道。牛男本想開口反駁,但隨即又收住了話頭。他親眼見到了烏冬已經泡脹了的身體,至少死了幾個小時。不過眼下見過其他幾人死狀的隻有牛男自己,與肋爭來爭去也沒有意義。

“我覺得那三個都是真正的屍體。”

“那麽我們再去看一次吧。”

肋興高采烈地從地板的洞口探出頭去,海風卷起了他前額的頭發。

“說不定殺人狂還在附近遊**呢。”

“不用怕,反正咱倆都是死人。”

肋滿臉笑容地說道。

艾麗的屍體掉落在支撐工作室的圓木架子和懸崖的縫隙之間。

梯子位於圓木架子的外側,與屍體還有一定距離。想要直接察看屍體,就必須順著圓木鑽進支架內部。這對於一條胳膊骨折的肋來說過於危險,因此去屍體旁邊詳查的任務就落在牛男身上。

牛男鑽出地板上的洞口,爬到梯子下麵,腳踏在縱橫交叉的圓木上,像在爬一座巨型的兒童爬架。

從工作室下麵向上看,能看出地板的厚度約為十厘米,並沒有想象的那麽厚。地板由細長的板材拚接而成,透過地板的縫隙隱約看到光亮。固定地板和立柱的粗大方材,與二者在地板下方構成了直角三角形。死角處雖然容得下一隻死貓,但是肯定藏不下一個人。

牛男順著圓木來到沙灘,遠處傳來杳杳鍾聲。艾麗所在的地方飄來一股嘔吐物被燒焦了的惡臭。他不由得緊緊捂住鼻子。

艾麗的上半身倚著岩石,嘴張得很大,直勾勾地望著天空。牛男想起九年前在秋山雨那裏看到的奔拇族男子的屍骨。那具屍體的麵部被釘入木楔,同樣是大張著嘴。

艾麗從頭到腳都被澆上了硫酸。皮膚潰爛,眼球鼓脹,鼻子像塌方似的歪向一邊。牛仔褲也是汙漬斑斑,上麵的**像是混合了血液和尿液。鮮血從兩肋流淌而出,一直延伸到背部。

“都這副德行了,你覺得她還能活著?”

牛男指著屍體嘟囔道。

“這個——畢竟我也不是醫生。你摸摸她的脈搏吧。”

肋已經順著梯子來到了沙灘,他把臉貼在圓木上指指點點。隔著木架子看去,肋像是被關在禁閉室裏,但其實牛男才是那個身陷囹圄的人。

牛男屏住呼吸,把手放在艾麗手腕上還沒有爛掉的部分上。可能是因為暴露在盛夏酷熱的空氣中,屍體的皮膚是溫熱的,但是沒有脈搏。

“死了。”

“那有沒有可能是別人的屍體?”

“不可能。手指上纏著創可貼。而且你看,她嘴裏還有銀牙。”

牛男抬腳從側麵抵住艾麗的頭,把她的頭扭向肋。

“還真是。真是糟蹋了這顆可愛的銀牙。”

肋尖著嗓子感歎道。牛男把艾麗的頭恢複原位,探身看了看艾麗嘴裏。

這一看不要緊,一股寒意直衝頭頂。牛男像啞巴了,嘴裏發不出聲。

“怎麽了?”

肋依舊操著玩世不恭的語氣。

“嘴裏啥都沒有。”

牛男擠出一個走調的聲音。

隻見艾麗上下兩排牙齒中間,是一個血紅的空洞。艾麗的舌頭不見了。除了嗓子眼的懸雍垂,就隻剩下一個空****的黑洞。

牛男突然意識到了一個極其可怕的事實。他把手伸進衣兜,拿出了之前在梯子下麵撿到的那個東西。

這塊紅黑色的柔軟的碎肉,是舌頭。

“那是什麽東西?五花肉嗎?”

“這是沙希的舌頭。”

肋迸發出孩童一般淒厲的慘叫。

牛男調整了一下呼吸,再次看向艾麗口中。挨著下排牙齒的地方有一處傷痕。看上去出血很多,牙齦內側是一片凝固的血跡。牛男複活的時候嘴裏也有一團黏稠物,然而出血量完全不能與之相提並論。

“這個,是在哪裏撿到的?”

肋指著舌頭問道。

“就是你現在站著的地方。”

“哎呀。”肋提心吊膽地四下張望,“屍、屍體附近,有沒有拔舌頭的鉗子?”

經他一提醒,牛男開始在周圍尋找。沙灘十分平整,沒有發現艾麗和凶手打鬥的跡象,也沒有找到鉗子或是瓶子。隻有一個變形的紮比人偶。

“沒有。應該是被凶手帶走了。”

“那麽屍體指甲縫裏有沒有沙子?”

“沙子?”

牛男彎腰察看艾麗的指尖。指甲上塗著小龍蝦顏色的指甲油。指甲縫裏幹幹淨淨。

“什麽都沒有。”

“這樣啊。這個——還有其他疑點嗎?”

肋大搖大擺地指揮牛男,儼然一副偵探派頭。

牛男心煩意亂地察看著艾麗的屍體,忽然發現艾麗腦袋後麵的岩石上有一個金屬片。可能是他轉動艾麗頭部給肋看銀牙的時候掉出來的。

牛男彎腰將金屬片拿在手中,原來是沾著蠟油的狗牌。正是肋得意揚揚地掛在脖子上的那個。

“哎呀,這不是我的項鏈嘛。”肋抻著脖子說道,“麻煩你給我。”

“我當然認得。為什麽你的項鏈會出現在沙希的腦袋下麵?”

“我哪裏知道。可能是凶手給我的臉上倒蠟油的時候,從脖子上脫落掉下去了吧。”

“人真不是你殺的?”

“肯定不是呀。我也是受害者。我這不已經被殺了嘛。”

肋撓著頭苦笑道。頭發上沾著的蠟塊撲簌簌地掉了下來。

“也許是凶手擔心死到臨頭還戴著這麽土鱉的項鏈,去了那頭,沒法跟那邊的人交代——”

這時,一個涼颼颼的東西落在了牛男的頭頂上。

牛男打了個寒戰,抬頭看去。隻見有**從支撐著工作室的橫梁上滴落下來,正落在艾麗的腹部。這水滴的味道就像公園的公共廁所一樣臭。應該是剛才肋被嚇出來的尿。

“哈哈哈,讓你狗嘴裏吐不出象牙。”

肋美滋滋地笑著。

牛男咂咂嘴,然後把狗牌丟向木頭架子另一頭的肋。

炎炎烈日將皮膚曬得生疼。然而詭異的是人居然不出一滴汗。

在天城館的門廊上俯瞰大海,紅色沉澱物的麵積越來越大,仿佛是條島流淌出來的鮮血。

“那是赤潮嗎?”

“應該是遊艇漏油了。”

“噢,原來如此。這座島才是真正的受害者——開個玩笑。”

肋忙不迭地把狗牌掛上脖子,然後陰陽怪氣地說道。牛男沒有搭理他,徑直穿過門廊。肋緊隨其後。

“哎喲,藍色罩子掉下來了。”

肋看著天城館左側的空地說道。果然之前蓋在木板車上的藍色罩子掉了下來,落在住宿樓的牆外。

“暴雨衝下來的吧。”

“不對——不可能。”肋彎腰察看車底。“車子下麵的土是濕的。如果車子沒動過地方,那麽土應該是幹的。凶手一定用過這輛車。”

牛男也好奇地看向車子下麵。隻見泥濘的土地上星星點點的有很多小水坑。

“凶手用車子做什麽?”

“不清楚。我們先去調查屍體吧。”

肋說著便掉頭走向玄關。牛男跟在肋的後麵。此時尖塔又傳來鍾聲。

打開門,眼前便是血跡已經凝固的波斯地毯。

“你看。是不是不管你怎麽看,那都是個死人吧?”

牛男抬頭望著從二樓走廊伸出來的齊加年的頭。齊加年麵部青紫,舌頭耷拉在外麵。臉上似乎還沾著泥巴。

“噗,瞧他這副模樣。”

肋咬著嘴唇強忍笑意。

“你小子其實就是殺人凶手吧。”

“別開玩笑,這可是在破案呢。咱們再走近點看看吧。”

肋穿過門廳,登上正前方的樓梯。天花板的吊燈隨著“咯吱咯吱”的腳步聲微微晃動。

轉過走廊,麵前就是穿著雨衣撲倒在地的齊加年。隻有頭部懸在欄杆外麵的樣子,不禁讓人聯想到了斷頭台。一個斷臂的紮比人偶被丟在他腳尖旁邊。

肋彎腰摸了摸屍體的手腕。齊加年的手掌上粘著厚厚的泥巴。

“他已經死了。”

“我剛才不就說了,一個大活人,腦袋都被打爛還能不死?”

從欄杆俯視一樓,能看到齊加年麵部的正下方有一片滴落的血跡。

“咦?”

肋的視線落在紮比人偶身上。這個人偶手臂脫落,泥塊散落在地毯上。人偶裏麵是空的,就像陪葬的陶俑。

“怎麽了?”

“這有些可疑啊。你看泥人的手臂掉了,但是齊加年的手臂完好無損。”

肋打量著人偶和齊加年說道。的確,在其他現場,凶手都是用紮比人偶來還原屍體的樣貌。難不成凶手忘了砍掉齊加年的手臂?

“真是想不通。要不咱們先去看看烏冬老師吧。”

兩人並肩走下台階。穿過大廳和走廊,前往浴室。

更衣室的門依然敞開著。牛男初次發現屍體時驚恐萬狀的情形,已是恍若隔世一般。

“你看這家夥像是活的嗎?”

牛男指著浴缸說道,說著還拍了拍肋的屁股。

肋探頭看向浴缸。烏冬的身體脹得更大了,變得像水母一樣。浴缸的水位約在浴缸高度三分之二的位置。烏冬的頭部、背部和臀部漂浮在泥漿一樣渾濁的水麵上。浴室地上的紮比人偶已經溶化成了一攤爛泥,看不出它麵向何處。

“嗯——應該不是裝死。”

肋把右手插入浴缸,拎起烏冬的頭。帶出來的水四處飛濺。鼻子、耳朵、嘴唇、眼皮上全是一簇簇的穿環。

“哎?”

肋審視著烏冬的臉。風從破損的窗戶吹入浴室,浴缸裏的水泛起波紋。

“怎麽了?”

“你看,這裏的穿環不見了。”

肋指著烏冬的臉頰。左右臉頰各有一個寬約一毫米的小洞,而號稱是晴夏贈予的穿環卻不翼而飛。

“掉下來了吧,喏,在那兒。”

兩人再次檢查浴缸,隻見水麵上漂浮著一個矽質的卡扣。這就是之前牛男抬起烏冬腦袋的時候從嘴裏掉出來的那一個。而穿環應該已經沉入缸底了。

“凶手為什麽要把這個穿環摘下來呢?”

“可能是把烏冬按在水裏的時候,卡扣脫落了吧。”

“這個——怎麽會這麽輕易就掉下來了呢?”

肋提著烏冬的腦袋左看右看,但最後放棄了似的鬆開了手。“撲通”一聲,烏冬的腦袋又沒入水中。

“我說的沒錯吧。沒人裝死,咱們都被幹掉了。”

“果真如此。但我突然有了一個想法。咱們去牛汁老師你的遇害現場看看吧。”

肋語氣輕快地說道,隨後便走出了浴室。

自己調查自己遇害的現場,這感覺著實離奇。

房間正中央是一把沾滿血汙、歪倒在地的椅子。那個腦袋被剜掉一塊的紮比人偶孤零零地仰望著天花板。

“這裏麵就是你提到的嘔吐物嗎?”

肋站在廁所門口,還未等瞟上一眼,隨即捏住鼻子關上了門。

“你是特地來欣賞我的嘔吐物嗎?”

“不是,我覺得可疑之處在這裏。”

肋看著房間裏的地板。窗戶吹入一陣風,窗簾隨風搖擺。

“哪裏可疑?”

“我推測當時的情形是這樣的:牛汁老師你複活的時候不是坐在椅子上麵的嘛?但是人在椅子上左搖右晃,不便於往腦袋裏釘釘子。因此,凶手很可能是先把牛汁老師你放倒在地,在腦袋裏釘入釘子,然後才把屍體擺在了椅子上。”

牛男低頭看看手表。表盤有血,但是磕碰出來的裂紋中沒有血。凶手先將釘子釘入牛男頭部,繼而挪動屍體的推理,從這塊手表上可以得到印證。

“既然釘入牛汁老師頭部的釘子從腦門穿出,那麽地板上就應該有痕跡。”

肋蹲下身子仔細檢查地板。地板上除了斑斑血跡,並沒有發現有價值的證物。

“喲,在這裏。”肋像狗一樣把鼻子湊近地板,“這裏有兩處痕跡。”

牛男從肋背後探身看向地板。隻見血跡下麵有兩個並排的小圓洞。形似公寓柱子上的蛀蟲蟲眼。兩個小洞直徑不到一毫米,靠近窗戶的那一個稍微大一點兒。

“有點兒夏洛克·福爾摩斯的意思啊。凶手是白蟻吧?”

“你看,隻有這個大一點兒的洞裏有血。”

牛男在肋的提示下觀察地板上的洞眼。確實大洞眼裏麵被血染紅了,小洞眼隻沾了一點兒泥。

“這又能說明什麽?”

“噗。牛汁老師,在下找到凶手了。”

肋抬起頭,笑眯眯地說道。

“在一個密閉空間內,一群人被一個接一個地結果了性命。然而凶手卻不知去向。那麽這個密閉空間之中究竟發生了什麽?這個讓人百思不得其解的謎團與《無人生還》有著異曲同工之妙。眼下我和牛汁老師就身陷其中,而被害人死而複生又讓事情變得更加撲朔迷離。”

肋扯著嗓子唾沫星子橫飛地說著。他口中的煙味撲鼻而來。

“趕緊說結論,凶手是誰?”

“別著急呀。自從聽牛汁老師說我們五個人都被殺了,我就產生了一個疑問。凶手在殺害我們的時候,為什麽要戴著一個滿是眼球的怪麵具?”

“你是說紮比麵具?那應該是用來嚇唬我們的吧。”

“行凶的時候戴著那種麵具非常不便,我覺得不是嚇唬我們這麽簡單。”

“那就是不想讓我們看見他的長相。就和戴頭套搶銀行一個道理。”

“說對了一半。”肋得意地點點頭,“而且凶手給所有人的房間都準備了肥大的家居服,也是為了不讓我們從服裝或體型上覺察到他的真實身份。但是這裏有一個奇怪的地方。”

“怎麽奇怪?”

“奇怪就奇怪在凶手把我們趕盡殺絕了呀。倘若他鐵了心要置人於死地,也就沒必要蒙麵了。反正人都死了,看不看得見臉又何妨呢?”

“唔——怎麽說呢。”牛男抱著胳膊扭了扭脖子,“畢竟一夜之間殺死這麽多人是一件極其困難的事情。至於能不能得逞,可能凶手自己心裏也沒底。在他看來,說不定會遭到反抗,自己被反殺一刀,或者是在逃離現場的時候,撞見旁人而被製服。所以他遮住麵部以防萬一,也算不得奇怪。”

“凶手謀殺牛汁老師的時候倒是有可能遇到這些情況。但是他可是把我誘騙到工作室裏殺死的。一來一個胳膊骨折的人毫無反擊之力,二來淩晨一點也不會有旁人在工作室附近活動。”

肋下意識地晃動著左臂。肋說的沒錯,戴著視野受限的麵具去殺人豈不是自討苦吃。而且,當凶手麵對著一個自己占據壓倒性優勢的被害人時,他又何必遮擋麵部?

“那你說那個混蛋究竟是怎麽想的!”

“很簡單呀。我們應該這麽想,一旦凶手在行凶殺人的時候露了相,那麽將會發生什麽。那就是我們不用像現在這樣來來回回地調查案發現場了。因為我們會親眼看到他的真麵目。”

“這還不是因為我們複活了嘛。”

“沒錯,這就是正確答案。凶手從一開始就知道,被害人有可能在幾個小時以後死而複生。因此他才會在被害人斃命之前,一直遮擋著自己的麵部。”

難道凶手事先預見到了這種怪異現象?

牛男抱著胳膊一動不動地回味著肋的話。竟有這種事?

“實在是讓人費解。凶手難道是三途川[3]上的船夫嗎?”

“具體情況還不清楚,但是凶手顯然預先知道我們的身體會出現奇異的變化。凶手也因此提前做好了準備,來掩蓋自己殺人狂的身份。”

“這是拿我們的身體做人體實驗啊。這麽一說,凶手就是那個醫生齊加年了吧?”

“這個結論還為時尚早。這座島上有五具屍體,所有人都被殺死了,凶手卻仍舊下落不明。這一點不合情理。況且我們並非親眼看見五個人被殺,唯一能夠確定就是遇害身亡的有你有我。假如,五個人之中有人是自殺身亡,那麽現在這種離奇的情形就解釋得通了。”

“我也想到了。我剛剛複活的時候,我曾聽到凶手將什麽東西推入海中。當時凶手肯定還活著。但是在我複活到我發現屍體這樣短暫的時間內,你們四個人沒有一個能夠完成自殺呀。”

“所以說,凶手布下的是疑兵之計!”肋甩掉煙盒,一副欣喜若狂的模樣說道,“凶手偽造了自己被殺害的現場。”

“你小子興奮什麽?”

“眼下最重要的事就是查明五個人的死亡順序。死亡期間必然是殺不了人的。因此最後一個死亡的人就是殺死其餘四個人的凶手,而紮比人偶就是線索。”

“紮比人偶?”牛男低頭看著半截身子露在床外麵的紮比人偶,“什麽意思?”

“這些泥人被破壞後的樣子與死者的死狀相似。但是在看過每個泥人之後,咱們發現它們還原死狀的程度各有不同。我旁邊埋在蠟油裏的人偶,還有沙希老師身邊被潑了硫酸的人偶,都如出一轍地對應了屍體的形貌。但是齊加年老師旁邊的紮比人偶卻並非如此。齊加年老師麵部受傷,頭部位於二樓欄杆空隙的外麵,然而紮比人偶卻是手臂脫落,橫倒在走廊的牆根。”

“會不會是凶手馬虎大意?”

“不會的。齊加年老師的手掌上粘著泥巴。這說明齊加年老師曾經用手抓住過紮比人偶。齊加年老師的頭被按進欄杆空隙的時候,紮比人偶應該就在他觸手可及的地方。”

“那齊加年為什麽要揪掉泥人的手臂呢?”

“斷臂泥人隻是最終呈現出來的一個結果。當時,齊加年老師頭破血流,他很清楚一旦失去意識就會失血而死,於是他想利用紮比人偶的泥巴來止血。盡管這樣做可能並不衛生,但是情急之下也顧不了那麽多了。加之他撲倒在地,又根本無法脫衣包紮。因此紮比人偶手臂脫落,其實是齊加年老師拚命摳泥造成的。”

牛男咽了一口唾沫。沒錯,齊加年臉上的黑色汙漬確實像是塗了泥巴。

“但是我們察看齊加年屍體的時候,人偶在他腳尖附近呀。”

“確實如此。如果人偶一開始就在那個位置,那麽齊加年老師自然是抓不到的。事實上,在齊加年老師身亡之後,另有其人覺得人偶模樣可憐,便將其從欄杆邊緣挪到了走廊內側。畢竟想要搬動屍體很難,但是挪動一個人偶則不費吹灰之力。

“從中我們能夠得到這樣一個推論,那就是齊加年老師死後,除了凶手之外,還有其他人活著。齊加年老師不是最後一名死者。”

“這麽說,他也不是殺害我們的凶手?”

“是這樣的。”

牛男忽然想起應秋山雨之邀前往摩訶大學的時候,自己曾經解救過被壓在文件下麵的“不思議娃娃”。哪怕隻是一個人偶,看到它可憐巴巴的樣子也會於心不忍。牛男能夠理解這種心情。看來這四個人當中也有同情人偶的好心人。

“這個推論也適用於烏冬老師。烏冬老師的人偶並不在浴缸裏,而是在浴室外的地板上。而浴缸裏的水之所以像泥漿一樣混濁,是因為紮比人偶一度被泡在水裏。有人發現烏冬老師的屍體之後,把紮比人偶從水中撈了出來。因此烏冬老師也不是最後一名死者。”

“這麽說烏冬也不是凶手了。但是隻有這兩個人偶的樣子與屍體不同。那麽嫌疑人就還有三個。”

“不對,牛汁老師你也適用於這個推論。”

“我?”牛男聳聳肩,“什麽意思?”

“牛汁老師的頭被鐵釘刺穿,但是紮比人偶頭上的釘子卻被人拔了出來。說明有人發現牛汁老師的屍體之後,拔掉了人偶頭上的釘子。”

牛男泄氣似的,肩膀一下子垮了下來。這推理簡直是在胡鬧。

“這都是你瞎猜的吧。凶手頂多是先給紮比人偶釘上了釘子,然後又把釘子拔出來紮進了我的腦袋。”

“不是的,證據就在這裏。”

肋像跳踢踏舞似的用腳後跟磕著地麵。地板上是那兩個並排的小圓洞。

“這和白蟻有什麽關係?”

“這是凶手釘釘子的時候留下的痕跡。大的那個是用釘子釘牛汁老師頭部的時候,釘子穿破額頭釘進地板留下的痕跡。大釘子貫穿人頭,所以洞眼裏才會有黏稠的血跡。小的那個則是貫穿人偶造成的,洞眼裏麵隻有泥巴。如果凶手兩次用的是同一根釘子,那麽兩個洞眼的大小應該差不多。之所以洞眼大小不同,就是因為釘子有粗有細。再看這個紮比人偶,上麵並沒有釘子。可見是牛汁老師死後,有人把人偶的釘子拔了出來。”

“那麽那根釘子去哪兒了?那個閑人還專門把釘子帶走了?”

“沒有。釘子粘著泥巴,也沒有必要專門帶走。我覺得那個拔出釘子的人把釘子直接留在了這個房間。”

“那你倒是說說釘子在哪兒呀。”

“根據我的推斷,釘子應該在這裏。”

肋指著牛男的運動鞋,露出了猥瑣的笑容。牛男忽然有一種不祥的預感。他抬起腿看了看鞋底,果然滿是泥巴的膠底上紮著一根釘子。

“這是怎麽回事?”

“牛汁老師恢複意識的時候從椅子上摔到了地上,釘子就是那時候紮進了鞋底。”

“真的假的。我怎麽一點兒也不疼啊。”

“牛汁老師,你腦袋上不也紮著一根釘子嗎?”

牛男從嗓子眼裏迸發出一聲大吼,那聲音就像是一隻被人踩住的青蛙。四處走動時牛男將鋼釘入頭的事拋在了腦後,而痛覺更像是完全喪失了作用。

牛男想起複活之後自己徑直前往更衣室,當時還不知道為什麽自己的腳底和鞋底粘在一起分不開。原來是因為釘子穿透了鞋底,紮進了牛男的腳掌。下台階時鐺鐺作響、精神抖擻的聲音,也是因為釘頭磕碰在了石頭上。

“你小子觀察得還挺細致。”

“我好歹是個作家嘛——開個玩笑。其實是牛汁老師在工作室仰麵摔倒的時候,我看見了你的鞋底。”

“我什麽時候摔倒了?”

“就是你想打我,然後踩到小便滑倒了呀。”

肋舉起雙手模仿牛男摔倒的樣子。牛男真後悔剛才沒一錘子把這小子敲死。

“那你怎麽自證清白呢?你如何證明自己不是最後一個死者?”

肋說得眉飛色舞。他這副德性讓牛男厭惡至極,但又無法反駁。

“那麽凶手就是——”

“沙希老師。她先殺了我們,然後自殺。”

艾麗是凶手?牛男不相信艾麗會殺死他們,更不相信她會了結自己的性命。

“別說了,這不可能。如果是她自己潑的硫酸,那硫酸瓶子應該在沙灘上呀。就算她是在工作室潑上硫酸然後跳了下來,那硫酸瓶子也應該在工作室呀。”

“她利用的正是這種想法。沙希老師事先知道我們會複活,為了避免在我們麵前暴露身份,她在襲擊我們的時候戴上了麵具。而在偽造他殺現場的時候,同樣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她隻需藏匿現場的硫酸瓶子,就能輕而易舉地洗脫嫌疑。那片沙灘必定有一處隱蔽之所,隻是牛汁老師你沒有發現。”

牛男想起了工作室下方那個陰暗的角落。他不明白肋究竟想說什麽。

“你是說屍體下麵?對不起啊,那地方隻有你那條土得掉渣的項鏈。”

“我最開始也是這樣想的。可是這種把瓶子往自己身子底下一塞的方法,未免太草率了。萬一有人移動屍體,立馬就會露餡。這不項鏈就是這樣被牛汁老師發現的嘛。

“之後我又想她會不會是把瓶子埋進了沙灘。可是現場既沒有鐵鍬,沙希老師的指甲也是幹幹淨淨,並不像挖過沙子的樣子。”

“你這不是兜了一圈又兜回來了嗎?”

“其實還有一個地方可以藏瓶子。不是在屍體下麵,而是在屍體裏麵。”肋像要打哈欠似的張開嘴,然後指了指舌頭後麵,“就是這裏。”

“你說她把玻璃都吞下去了?”

“正確。沙希老師潑完了硫酸,便在岩石上摔碎了瓶子,然後把碎玻璃生吞了下去。沙希老師狼吞虎咽的吃相想必牛汁老師還記憶猶新。以她的胃口,吞下一個玻璃瓶子還不是小菜一碟。”

“這和胃口有什麽關係。她又不是街上耍把式賣藝的,幹吞玻璃怎麽可能吞得下去?”

“你說的也對,”肋滿麵得意地笑道,“所以沙希老師事先割掉了自己的舌頭。”

這句話讓牛男突然感覺嗓子眼酸癢難耐。

向艾麗口中張望時的那種刺骨的寒意,又從腳底直衝天靈蓋。

嘴裏失去了舌頭,艾麗仿佛就化身為一隻奇形異狀的怪物。口腔前部還是上下兩排牙齒,後麵赫然便是一個像鍾乳洞一樣血紅的空洞。除了正當中的懸雍垂,這個“洞穴”再沒有分毫遮蔽。如果在這張嘴裏插上一個漏鬥,丟一顆糖豆進去,怕是會徑直掉進胃裏。

“……簡直是發了瘋了。她把舌頭割下來就是為了幹這個?”

“可能她就是這麽想的吧。而且死法越殘忍,自殺的嫌疑就越小。如此說來,這還真算得上是一舉兩得。”

“也不知道她這麽幹是精還是傻。”

“這才叫作殺人狂呀。不過現在可以高枕無憂了。反正凶手已經死了。”

“是啊,看來真是這婆娘殺的人。”牛男心情複雜地撓撓頭,“隻要別再複活就好。”

“我想沙希老師應該不會複活了。有很多種自殺方式都可以用來偽裝成他殺。但如果她覺得自己能夠複活,那麽她一定不會選擇全身潑硫酸,或者是狠心割掉舌頭之類的方式。”

“說得也是。”

牛男感到自己僵硬的肩膀放鬆了下來。他驚訝地發現,性命無虞的感覺居然如此美妙。

盡管艾麗就是殺人凶手的事實讓他大為震撼,但是多多少少也算合情合理。艾麗能夠在電光石火之間,通過蛛絲馬跡,看穿在便利店停車場襲擊牛男的那個男人的真實目的,也能夠為了小說創作下海成為應召女郎並且榮登花魁之位。以她這樣的洞察力和行動力,殺死四名作家還不是易如反掌。

“牛汁老師,我肚子餓了。我們去吃飯吧。”

“好吧,慶祝我們死而複生。”

牛男晃了晃腦袋,擺脫那些胡思亂想,振奮精神打開門。

然而就在此時,他的脖子挨了迅猛的一擊。

“好疼。”

牛男仰麵倒地。

後腦勺的釘子磕在了地板上,發出沉悶的響聲。

他抬起頭,發現一把刀插在自己的脖子上。

“怎麽可能。”

隻見一人站在門外,是齊加年。

*

“咣當”。

瓢潑大雨之中傳來了重重的關門聲。

時鍾指向兩點二十分。好像有人離開了房間。不知是耐不住深夜獨處的寂寞,還是溜出房間別有所圖——

坐在椅子上的真阪齊加年挺直腰杆。倘若四人當中有人心懷不軌,自己無論如何也不會讓他得逞。

齊加年身為一名麻醉醫生,每年要參與一百二十多場手術。讓患者失去意識是他的本職工作,鬆弛肌肉、停止呼吸對他來說同樣是駕輕就熟。患者從被打上麻藥的那一刻起,他們的生命就毫無防備地交付在齊加年的手上。

這份能力的代價便是巨大的責任。大多數人隻能膽戰心驚卻又無可奈何地等待死亡的降臨。但是醫生不一樣。他們肩負著直麵死亡、戰勝死亡的責任。這既是能者的特權,也是他們的使命。而《重生腦髓》之所以得到醫者廣泛的共鳴,就是因為它生動刻畫了這種堅定的信念。

自己的使命並不會因為身處一個遠離醫院的海島而有所改變。既然眼下無法返回陸地,那麽自己就掌管著其他四名作家的生死。絕不允許有人背著自己偷偷奪去他們的性命。

他豎起耳朵屏息諦聽,忽然隔壁的隔壁房門開了,麵色蒼白的沙希探出頭來。

“剛才是什麽動靜?”

“應該是有人出門了。”

“誰呀?幹嗎出門?”

“不知道。”

齊加年盡可能讓自己的聲音保持鎮靜。沙希皺著眉頭,露出幾分不安的神情。

受邀而來的作家總共隻有五個人。隻需確認一下留在房間裏的幾個人的身份,真相自然水落石出。

齊加年穿過走廊,敲了敲斜對麵的房門。

“誰、誰啊?”

裏麵傳來烏冬戰戰兢兢的聲音。

“我是齊加年,沙希老師也在。方便開一下門嗎?”

幾秒鍾後,門把手傳來了拆除電線的聲音。房門閃出一道縫,露出了烏冬驚慌的麵孔。

“剛才開門的——應該不是你吧?”

“我一直待在這間屋子裏。出什麽事了嗎?”

沙希說明原委,烏冬緊張兮兮地走出房門。

“還剩下肋老師和牛汁老師吧。”

齊加年敲了敲烏冬隔壁的房門。無人應答。透過房門下麵的縫隙,可以隱約看到些許光亮。

“這是肋老師的房間吧。是不是已經睡了?”

烏冬嘴上還故作鎮定。

齊加年又敲了敲門,然後擰了擰門把手。

“吱呀——”

門開了,肋卻不知所終。

看來他並沒有用接在插座上的電線來固定門把手。**毛毯淩亂,人應該是已經上過床了。行李箱敞開扔在地上,裏麵是幾件花裏胡哨的衣服。

“人不在這裏。他跑哪兒去了?”

“但願不是被嚇破了膽跳海去了。”

“畢竟他是個外強中幹的草包。”沙希揪著胭脂色的夾克衫苦笑著說道,“去找找看?”

“會不會是多心了。說不定他是肚子餓了去廚房了呢?”

烏冬裝模作樣地摸了摸肚子。

齊加年回到走廊,目光落在最後一扇門上。

“怪事,我們這麽大動靜,那個好說風涼話的家夥居然一聲不吭。”

沙希也有同感。她一臉詫異地敲敲牛男的房門。

“店——牛汁老師,你還活著嗎?”

鴉雀無聲,唯有雨聲在走廊上回**。

“這個時候還裝死?”

轉動門把手,門應聲而開。

風雨愈驟。窗簾在殘缺的窗戶外隨風飄**。想來是勁風掩上了房門。

“這是怎麽了?”

沙希膝蓋一彎癱倒在地。

隻見牛汁頭部被釘了一根釘子,癱坐在鮮血淋漓的椅子上。

齊加年抓起牛汁的手腕確認脈搏。

“死了。”

“這還用說,腦袋都被釘穿了。”

烏冬拚命擠出一絲笑容。

“店長,怎麽會這樣——”

沙希撲向牛男。

“慢著,最好先不要觸碰屍體。”

“你幹什麽呀,難道你是給條子打前站的?”

齊加年的目光落在地板上。床下有一個仰麵朝天的紮比人偶。額頭也像牛汁一樣被鐵釘刺穿。

“當然也可能是我多慮了,但我始終覺得,我們之所以被召集到這座島上,多半與奔拇族凶案脫不開幹係。對於大批奔拇族人死於非命的真相至今眾說紛紜,不過其中有一種說法是細菌感染導致的敗血症。所以最好還是別碰屍體。”

齊加年冷靜地說道。沙希點點頭,像是在思考齊加年的話,然後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烏冬撿起紮比人偶,拔掉紮在頭上的釘子,扔到了牆角。

“不能這樣幹等著肋老師把我們幹掉,得想個辦法啊。”

“打住,你說那家夥是凶手?”

“顯而易見呀。不然的話肋老師為什麽逃走了?”

烏冬臉上帶著幾分輕蔑地注視著沙希。

“咱們去工作室看看吧。”

齊加年說罷,另外兩人卻支支吾吾。

“……為什麽要去工作室?”

“肋昨天不是說過了嘛,他要在那裏防備凶手襲擊。”

“要是我們在半路上被凶手襲擊了可怎麽辦?還是待在房間裏比較安全。”

齊加年指著地上的電線說道:

“牛汁用電線固定住了房門,可還是被殺了。我們的房間也不安全。”

“如果凶手就在工作室呢?”

“那時候就隻能逃命了,不過至少能夠搞清楚凶手的真實身份。”

烏冬手撐著牆,低頭不語。雨點從殘破的窗戶落入屋內。

“好吧,走,去工作室。”

沙希抬起頭說道。

手電筒的光線射向石階底部,那裏是泥濘不堪的沙灘。

浪濤聲、落雨聲,還有山崖上的雨水飛流直下的聲音匯聚在一起,吞沒了三人的腳步聲。他們深一腳淺一腳地蹚著泥水前行,抵達工作室下麵的時候已經是汗流浹背。

“我上去看看。”

齊加年戴上手套爬上梯子。烏冬和沙希抬頭望著他,心裏為他捏著一把汗。

齊加年探頭鑽進地板的洞口,工作室中伸手不見五指,隻有水滴順著雨衣袖子滑落地板的聲音。他站起身,抓住天花板垂下來的燈繩,拉亮了燈。

“哎呀!”

齊加年一屁股坐在地上。

隻見圓木堆砌的牆邊,橫躺著一個被蠟油封蓋的人。

“你不是口口聲聲說工作室安全,你看,這是怎麽回事?”

烏冬嘲諷著齊加年,抱著腦袋靠在牆上。沙希麵如死灰,在房間裏轉來轉去。掛鍾指向三點,鍾樓的報時聲卻被淹沒在了雨聲當中。

“對不起,是我想得太簡單了。”

齊加年手扶著牆,垂頭喪氣地說道。工作室地板角落的蠟塊中顯現的麵容,與肋相差無幾。蠟塊旁邊的地上還有一個被埋在蠟油之中的紮比人偶。

烏冬像小孩子似的哭叫著,然而就在此時,沙希一把推開烏冬的肩膀,把架子上的刻刀拿在手中。

“兩位,對不住了。”

“……沙希老師,你這是?”

烏冬疑惑地看著沙希。

“出去!”

沙希把刻刀對準另外兩人。

“你別誤會,我不是凶手。”

齊加年努力讓自己的聲音保持冷靜。

“我也不知道誰是凶手。”沙希攥緊刻刀,“但是這座島上隻有五個人。已經有兩個被殺了,凶手就在剩下的三個人當中。既然我不是凶手,那麽凶手就是你們倆其中一個。”

烏冬聽罷一驚,上下打量著齊加年和沙希。沙希說得沒錯。

“我再說一遍,從這裏出去!”

沙希揮舞刻刀。汗珠從她額頭上滲了出來。

“你冷靜一點兒,一個人在這裏太危險了。我們不能丟下你不管。”

“齊、齊加年老師說得對啊,單獨行動正中凶手下懷。我們還是一起回天城館吧。”

烏冬說罷一個勁地喘著粗氣。

夜空中寒光一閃,刹那間響起滾滾雷鳴。

沙希歎了一口氣,攥著刀的手垂了下去,刀順勢掉落地麵。

“好吧,我相信你們。”

冒著劈麵打來的暴風驟雨,三人沿著石階回到了天城館。

河流水位暴漲,甚至淹沒了台階。俯瞰沙灘,那停泊在淺灘上的遊艇猶如一具怪物的屍骸。

烏冬和沙希一言不發地走在齊加年後麵。齊加年心中暗暗盤算,烏冬雖然膽小如鼠,但好歹也是一個推理作家。此人十有八九就是真凶。

當然,也不能因為沙希是女流之輩就對她掉以輕心。別看她外表柔弱,實則性情剛烈,裝聾作啞更是她的拿手戲。齊加年提防著身後兩人,腳下加快了步伐。

天城館恍若廢墟般一片死寂。在吊燈的光線下,立柱上的掛鍾投下長長的影子。忽然“哢嚓”一聲,指針指向了三點半。

“接下來怎麽辦?”

齊加年拉開雨衣的拉鏈問道。

“我要回房間。”

烏冬沒有看他,說罷便一溜煙地跑向住宿樓。不知道是信不過齊加年,還是心懷鬼胎。

“我、我也回屋去了。”

沙希緊跟在烏冬後麵,沿著走廊跑走了。

突然,花窗玻璃外電光驟亮,隻聽得一聲地動山搖一般的巨響。應該是雷落在了附近。

這雷可千萬別引起火災。齊加年跑上樓梯,從二樓走廊的窗戶向沙灘那邊張望。透過瓢潑大雨,工作室的鐵皮屋頂依稀可見。

他眺望著蒼茫的夜空,腦海裏忽然閃過牛男被釘子穿透的臉。

事到如今,他也無計可施了。就任由事情繼續發展吧,不論凶手是誰,真相很快就會浮出水麵。

又一道閃電劃破長空,一聲驚雷如影隨形。齊加年不由自主地鬆開窗框向後退去。

“——欸?”

就在他扭過頭去的瞬間,鼻尖又吃了重重一擊。

不可能,怎麽會輪到我任人宰割?

我可是曾經從死神手中拯救了不計其數的生命的齊加年,憑什麽要這樣眼睜睜地喪命於此?

不,是我錯了,我是在自欺欺人。

那些自己未能挽救的生命,從心底發出了洶湧的呐喊。為了保護自尊心,我自我包裝,自己欺騙自己。區區一個麻醉醫生,何談與死亡抗爭。沒能拯救晴夏就是明證。

九年前,齊加年曾在從學會回家的電車上偶遇晴夏。晴夏握著吊環,妝容比往日精致許多。正當齊加年猶豫著要不要上前打聲招呼,電車抵達了兄埼站,晴夏下了車,向車站西口走去,那裏有一家他們經常出入的情人旅館。

很早以前,齊加年就發覺晴夏和別的男人不明不白。然而那個時候他沒能向晴夏一問究竟。他沒有勇氣去麵對那種現實。

如果當時自己能夠透徹地了解她,進而發自真心地接納她,那麽也許就能察覺到她的不安,保護她免遭榎本桶的侵害。當自己做好了去了解所愛之人的準備,但卻為時已晚。

齊加年的意識又被拉回到了現實。

劇烈的疼痛讓他渾身無力,軟綿綿地癱倒在地。頭頂撞在了欄杆上,發出沉悶的聲響。

齊加年在肝腸寸斷一般的折磨之中閉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