慘劇(一)

最先聽到的是海浪的聲音。

倦怠感像泥巴一樣從頭到腳地包裹著他。

身體動彈不得。嗓子裏也發不出聲音。甚至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唯有懸崖上迸濺的海浪聲在耳畔回**。

難道這隻是海邊的一場幻夢?然而思維卻如此清晰。仿佛整個人都被麻醉,唯獨意識清醒了過來。

沙沙沙沙沙……

聽聲音像躥房越脊的耗子。隨後是“撲通”一聲,有東西掉進了水裏。興許是有人往海裏扔了什麽東西。

牛男懸浮在半空之中,挖掘著自己的記憶。忽然一個渾身長滿眼球的怪物襲擊了他。天靈蓋像過電似的一陣劇痛,而後——

喉嚨深處擠出一聲慘叫。

他隨即重返人間。

昨夜還是大雨傾盆,而此時**已然灑滿了灼熱的陽光。

牛男撲倒在地板上。全身肌肉僵硬,猶如在辦公室徹夜未眠。他感覺自己還沒有從夢中醒來,隻不過是與現實世界有了片刻的交集罷了。

他雙手撐地,緩緩地挺起身。睡衣牢牢地粘在肉上,散發出一股鐵鏽味。也不知道是因為起身太快還是地板有坡度,他眼前發黑,一陣天旋地轉。

燥熱的風從破碎的窗戶灌進來。窗戶應該是被那個怪人打破的。雨水飄進屋裏,打濕了窗簾的下擺。

他看看手表。表盤沾染了血汙,表針也不走了。掛鍾指向十一點半。看樣子自己從昨晚開始足足昏迷了半日。平常這時候已經吃完早飯,該要接送女孩子了。

視線落在地上,隻見一個紮比人偶倒在那裏,像從床底下匍匐而出,正抻著上半截身子窺視著他。五個窟窿的正中間有一個新剜出來的窟窿,似乎是刻意挑選了這個位置。想必這也出自襲擊牛男的凶犯之手。

“……”

正當牛男想要深呼吸的時候,他忽然察覺有異物卡在嘴裏。他走到窗邊,從破洞探出頭去,把那東西吐了出來。一團黏黏糊糊、難以名狀的東西掉進了海裏,像由血和嘔吐物混合而成的肉皮凍。

他回想起蘇醒之前聽到的水花四濺的聲響。還有更早些時候小動物竄來竄去的動靜。難不成附近有人?

他回頭望向門口,不禁失聲慘叫。

隻見一把椅子翻倒在屋子中央,靠背和椅麵沾滿了血。椅子外圍的地板上也是一片血泊。鐵鏽的氣息撲鼻而來。上一次見到如此血淋淋的場麵,還是司機三紀夫被金屬球棒打得血肉模糊的時候。

縱然是推理小說的行家裏手,也設計不出這般千頭萬緒的手法。牛男就是在這把椅子上被人施以暴行。他一度失去知覺,後來從椅子滑倒在地板上,這才恢複了意識。而之所以周身上下沒有痛感,恐怕是因為大腦被麻醉了。

牛男顫顫巍巍地挪動著兩條腿,探頭望向梳妝台的鏡子。鏡子上布滿了蜘蛛網似的裂痕。

鏡子裏的牛男從腦袋到運動鞋的鞋頭,沒有一處不是鮮血淋漓。睡衣被頭上淌下來的血染成了猩紅的顏色。

“欸?”

風從窗戶的破洞吹入屋裏,撩開了牛男前額的頭發。

眉心上方一個灰色的凸起赫然出現在了眼前。

他戰戰兢兢地摸了摸後腦勺,指尖觸碰到了冰冷的金屬。他就像漫畫裏弗蘭肯斯坦創造的那隻怪物,被人從後腦勺釘入了一根粗大的鐵釘。額頭的凸起就是穿破了腦袋的釘尖。釘子和皮膚相接觸的地方凝結了烏黑的血痂。

和腳下的紮比人偶一樣,牛男的腦袋也被開了一個窟窿。

他把手伸進睡衣衣領,觸摸左側的胸口。

沒有心跳。

心髒停止了跳動。皮膚也沒有一絲血色。

想也不用想,牛男已經死了。一個活生生的死人。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他腦海中突然浮現出晴夏倒在“兄埼套房酒店”地板上的樣子。晴夏的喉嚨裏插著玻璃碎片,卻依舊是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眼下牛男的情況和當時晴夏十分相似。他們的身體都發生了詭異的變化。

“鎮靜,沒什麽大不了的。”

牛男發出沙啞的聲音。隻見鏡中的那個男人同樣嘴角抽搐,想要用笑容掩飾自己的困惑。

凶手戴著紮比麵具闖進這個房間,用釘子釘穿牛男的頭,殺死了他。然後把還在流血的屍體擺在椅子上,留下紮比人偶之後離開了現場。這一切都似曾相識。

可是本應該死於非命的牛男,卻在半天之後不知為何又活了過來。

凶手的目的顯然是要殺死牛男。而他之所以要刻意在這個房間裏留下紮比人偶,就是為了恐嚇其他的幸存者。用“人偶還剩四個,慘劇尚未結束”的暗示來震懾生者。但是他肯定沒有想到,被害人的體質非同尋常,即便是鐵釘釘入頭中也能起死回生。

牛男現在能做的就是向其他人告警。既然這座島找不到邀請者的蹤跡,那麽凶手就在那四名作家當中。或許隻需一一核對所有人的行動軌跡,就能輕而易舉地查明真凶。

牛男推開半掩著的門,地上是本應該捆在門把手上的電線。

走廊裏空空****。其他客房似乎也沒有動靜。按說這個時間應該已經吃完早飯了,難道他們還在食堂製訂逃離這座島嶼的計劃?

牛男正要離開住宿樓,忽然發現更衣室的門敞開著。浴室的門也開著,浴缸裏好像有什麽東西。

“……”

進屋脫鞋的時候,牛男感覺鞋帶有些別扭。一貫係出來像死蜻蜓一樣的繩結,居然變得像鞋店廣告傳單上的鞋帶一樣規整。看來凶手把鞋帶重新係了一遍。也許是係得不緊,繩結部分已經有些鬆動了。

牛男按住運動鞋的後幫,想要把腳抽出來。然而繩結雖然很鬆,可就是脫不掉。腳底和鞋子牢牢地粘在了一起,像灌進去了膠水。凶手應該是動了什麽手腳。

牛男咂咂嘴,也不再脫鞋了,直接走進了更衣室。隻見鏡子碎了,地上是橫七豎八的膠皮管子。牛男探頭向浴室裏張望。透過破碎的窗戶,能看見形似筆畫“撇點”、蜿蜒流淌的河流。

牛男瞬間發現了異樣。浴室的瓷磚地上躺著一個黏黏糊糊、已經溶化的紮比人偶。水從粉色的浴缸中溢出,像泥漿一樣渾濁。而水麵傾斜是地板的坡度所致。

“……!”

牛男忽然腳下一滑,摔了個屁股蹲兒。後腦勺的釘頭磕在了洗手池上,“鐺”的一聲,十分清脆。地上到處都是順著浴缸邊緣淌下來的水。

牛男膽戰心驚地伸直脖子向浴缸裏麵看去。

“啊呀!”

隻見一個人漂浮在浴缸之中,麵部向下。

身體和臀部浮在水麵上。這人身材魁梧,再加上皮膚被水泡漲,整個身體幾乎快要遮住浴缸表麵。後腦勺部位的頭發上還粘著泥塊。

牛男猛然回頭。走廊裏仍舊空無一人。

牛男深吸一口氣,隨後轉身麵對浴缸,把手插進渾濁的水中,從左右兩側把住屍體的頭部,將其提出水麵。胳膊上沾滿了尚且溫熱的水。泥塊也跟隨他的動作滑進了浴缸裏。

死者整張臉上都掛著牛男熟悉的穿環。麵部的皮膚不像身體那樣鼓脹,能夠清晰地辨認出死者的容貌。凹陷的雙眼和厚厚的嘴唇——是烏冬。就在這時,一個矽質的穿環卡扣從烏冬嘴裏掉了出來,“撲通”一聲落入水中。

牛男條件反射一般撒開了抓著烏冬的手。烏冬的頭部無力地緩緩沉入水裏。牛男拚命忍住尖叫的衝動,連滾帶爬地衝出了浴室。

一夜之間,凶手殺死了兩個人。他似乎是想幹脆利索地將他們屠戮殆盡。牛男心說自己要是動作再不快點,其他幾人也會有生命危險。

牛男穿過走廊和大廳,衝進食堂。然而這裏一個人也沒有。也不像有人在這裏吃過早飯的樣子。大家逃到哪裏去了?之前擺在餐桌上的五個紮比人偶,現在一個也不剩,全都不見了。

牛男耳邊突然響起醒來時聽到的“撲通”的入水聲。那可能是凶手把某個人推進了海裏。這麽說來,殺人慘劇還沒有停止。

牛男回憶著昨夜晚飯後的對話。肋極力主張據守工作室來防備可能出現的殺人狂,他表示那個地方既有武器,也可以在殺人狂來時將其踹下梯子。如果肋還活著,他很可能就躲藏在工作室。

牛男走進廚房,打開玻璃櫃取出一把餐刀。這把刀雖然不算大,刀刃約莫隻有十厘米長,但是刀尖鋒利,足以用來防身。他用麻布纏住刀刃,把刀塞進衣兜。

當他的視線落在食品櫃的櫃門上,玻璃映照出了他滿身鮮血的模樣,就如同一個真正的殺人狂。

“這都是些什麽事啊。”

牛男一邊給自己打氣,一邊走出了食堂。他豎起耳朵,躡手躡腳地沿著走廊向前走。

牛男來到大廳,陽光透過花窗玻璃照射在地毯上。海風聳動著整座府邸,致使球形的吊燈也像鍾擺一樣搖來晃去。橙色的燈光已經熄滅了。

牛男正要出門,忽然察覺腳下有些不對勁。波斯地毯被染成了紅黑色。浸染的部分似乎已經幹透了,鞋底踩上也沒有變形。這是誰流鼻血了嗎?

這時頭頂上方傳來樓板彎折的聲音。

牛男趕忙抬頭看向天花板。

“啊呀!”

隻見二樓走廊的扶手處赫然露出一張人臉。

烏黑光亮的頭發,立體的臉頰,挺拔的鼻梁。是齊加年。

牛男的第一反應是齊加年在悄無聲息地監視自己,但他那副樣子未免太過古怪。嘴張得很大,像打哈欠似的,就這個姿勢定在那裏。臉上一片黢黑,仿佛是剛從火海死裏逃生。定睛細看,他的額頭皮開肉綻,門牙東倒西歪,臉上還殘留著從額頭直至下巴的血痕。

牛男回到大廳裏麵,仰頭察看二樓走廊的情況。齊加年撲倒在地,頭從扶手欄杆的空隙伸了出來。臉部呈猩紅色,像喝醉了似的。顯然已經死了。

牛男、烏冬、齊加年,凶手一個晚上殺了三個人。看來他是打定主意要把這些作家盡數消滅。

眼下自己孤身一人,倘若再遭襲擊勢必會落入下風。必須要盡快與其他幸存者會合。

牛男奪門而逃,跑到了天城館外麵。皮膚被熾烈的陽光曬得火辣辣地疼,仿佛要被烤焦了。尖塔傳來陣陣響亮的鍾聲,這更是讓他心底躥出一股無名之火。

他登上石階俯瞰條島。昨晚的大雨導致河流水位暴漲,河灘上盡是淤泥。河堤上的草被急流連根拔起,一棵不剩。

他摸了摸衣兜裏的刀,隨後跑下石階。“鐺鐺”,四下裏回**著他精神抖擻的腳步聲。海鳥在他頭頂上方盤旋。

石階下到一半左右,一股加油站的味道突然飄進了他的鼻子。於是他便往上風向看去。

“……”

隻見一片紅色的沉澱物包圍著停泊在沙灘上的遊艇。那應該是遊艇漏出來的油。但不知道是意外還是凶手有意為之。

牛男捂著鼻子來到沙灘,貼著懸崖邊,沿逆時針方向行進。海風猛烈地吹刮著他的臉。

就在他看到通向工作室的梯子的時候,耳邊傳來一陣“唧唧”的尖厲的叫聲。原來是海鳥,一邊搖頭晃腦,一邊扒拉著梯子附近的沙地,就像垃圾場的烏鴉。腹部光禿禿的,露出了蕁麻疹一樣的小疙瘩。

牛男凝神細看,海鳥嘴巴翻弄的沙子裏埋著肉塊模樣的東西。可能是貓的屍體。可是牛男心裏卻是隱隱不安。

“滾開,傻鳥。”

牛男像揮舞警棍似的用小刀把海鳥趕跑。地麵上有一個像鼴鼠窩似的凸起。牛男把刀放回衣兜,雙手刨開沙子,挖出了肉塊。

“這是什麽東西。”

那是一塊扁平的肉塊,顏色近似於蚯蚓。難道是死海參?牛男耳邊又回響起烏冬的驚叫聲。

突然,他發現腳邊有一張埋在沙子裏的小紙片。那是一張被水打濕之後變得皺皺巴巴的便箋紙,上麵是一行寫得七扭八歪的字。牛男把肉塊揣進口袋,拿起那張紙片。

想聊聊晴夏。淩晨一點,工作室見。

看上去是有人要在深夜來此密會。不對,這也可能是凶手誘騙受害者的圈套。

正當牛男原地不動的時候,海鳥又再次在他頭上盤旋。似乎除了肉塊,還有其他的東西吸引著它。海鳥飛上崖頂,旋即瞄準支撐工作室的柱子俯衝下來。頭撞向十字交叉的圓木上,翅膀撲棱撲棱地撲騰著。柱子後麵好像有什麽東西。

牛男把紙片塞進兜裏,向圓木後麵的背陰處看去。

“啊呀!”

隻見一個人倚著岩壁,仰麵朝天地倒在那裏。上身**,下身穿著牛仔褲。可能是被潑了硫酸,皮膚潰爛,猶如一具被燒死的屍體。雖然麵部被柱子的陰影擋住了,但是從隆起的胸部能看出這人不是男性。

此人大張的嘴裏露出閃閃發光的銀牙,右手食指纏著創可貼。眼前這個歪倒在地的人,正是艾麗。

緊挨著她的地方有一個橫躺著的紮比人偶。這個人偶似乎也掉進過水裏,表麵已經溶化了。

“唧唧唧”,海鳥發出寂寥的鳴叫聲,低著頭飛向大海。圓木結構十分密實,背麵沒有可以進入的縫隙。看來艾麗曾經爬上過工作室,之後墜入了木架的背麵。當然,是凶手把她推下去的。

牛男、烏冬、齊加年、艾麗,一夜之間四個人都被殺了。那麽凶手隻能是剩下的那個人——肋,這個自稱是自殺幻想作家的人,殺死了其他人。

牛男抬起頭,窺探工作室的入口。但是隻能看見一個方形區域,雖然不見人影,但是肋也有可能藏身在死角之中。

“有人嗎?”

無人應答。沙啞的聲音被海浪吞沒。

開弓沒有回頭箭。牛男把手伸向梯子。

其實無須猶豫,眼下即便是迎頭撞見了肋,牛男也手握著已死之身的優勢。肋再怎麽喪心病狂,終究還是肉體凡胎。對陣一具複活的屍體必定無計可施。

牛男雙手發力,慢慢爬上梯子。然後從地板的洞口探出頭,掃視整間工作室。

“啊呀!”

隻見牆邊有一個巨大的蠟塊。

驚嚇讓牛男的肩膀一鬆,他連忙抓住梯子。

蠟像熔化,像雪崩一樣覆蓋在什麽東西上麵。一把錐子滾落在地,應該就是昨天見到的插在蠟像胸口上的那一把。

仔細審視熔化的蠟油,依稀能夠從中看到一張人臉。一個手掌從蠟油的底部伸了出來。拇指的指甲劈成了兩半,指甲縫裏淌出了鮮血。地板上也殘留著些許血跡。想必是被強行帶至此處,繼而被掩埋在了熔化的蠟油下麵。

牛男沮喪地跌坐在地上。蠟油下麵顯現的人臉與肋十分相似。應該是口鼻之中被灌入了蠟油後窒息而死。敲一敲蠟油表麵,發出響亮的聲音。

肋的旁邊還有一個蠟油覆蓋的小鼓包。裏麵應該是紮比人偶。凶手在這裏同樣是用紮比人偶複刻了屍體的狀態。

牛男、烏冬、齊加年、艾麗,還有肋。條島上僅有這五個人,然而一夜之間所有人全部命喪黃泉。這個島果然還隱藏著不為人知的秘密地點。

牛男閉上眼睛,讓自己冷靜下來。盡管與屍體對麵而坐讓人有些毛骨悚然,但是目前來看這裏是最安全的藏身之處。地板上有掉落的錐子,牆上的架子上還有錘子和刻刀,不論什麽人爬上梯子,牛男都有一戰之力。

牆上的掛鍾指向十二點四十分。從遇襲前的十一點半算起,自己死後差不多已經過去了十三個小時。

牛男又看了看手表,看樣子確實是在凶手襲擊自己的時候壞掉了,自打自己複活之後表針就沒有走動過。表盤上有裂紋,還沾著紅色的血汙。

牛男把臉湊近,發現裂紋處沒有血液滲入。看來不是先有的裂縫後沾的血,而是血幹了之後才出現的裂紋。凶手應該是在牛男頭頂釘完了釘子,把他擺在椅子上的時候磕碰到了手表。表盤上還留下了表針蹭上血之後畫出的同心圓形狀的痕跡。

千頭萬緒,無從下手。牛男做了一個深呼吸,重新環視工作室。

室內亂七八糟。這間屋子比牛男的廉價公寓稍大一點兒,高高的架子上擺放著繪畫工具、噴墨、血漿、各類工具、筆記本、石膏、鍋、便攜式燃氣爐、鏡子等各種各樣的東西。工作台附近還七零八落地扔著家居服、雨衣、皮包、手電筒、打火機之類的東西。

翻開放在架子上的紅色筆記本,裏麵記錄著一些有關蠟像製作的內容。還有很多女屍的速寫。這一屋子锛鑿斧鋸的用途果然都是為了忠實還原屍體的形貌。

昨天艾麗曾提到有一個盛放硫酸的瓶子,但是現在卻找不到了。應該是凶手把硫酸潑向艾麗之後帶走了瓶子。

“……”

牛男設想著凶手的一舉一動,然而一個疑點浮現出來。

牛男就寢之前,曾用電線把門把手和床腿捆在了一起。但是當牛男在複活之後,電線脫落,門也半開著。窗戶雖然被打破了,可外麵是懸崖峭壁。凶手究竟是怎樣闖入房間的呢?

記憶中的景象在牛男腦海裏飛速旋轉。在他失去意識之前,他曾看到疑似凶手的鞋頭。那隻運動鞋上有一團像腐爛的奶酪一樣的東西。

昨天,牛男在巡遊條島之前曾去廁所吐過。有一半吐到了馬桶裏麵,其餘的則吐得地上到處都是。凶手運動鞋上沾著的東西,應該就是牛男的嘔吐物。

晚飯後,牛男覺得反胃,在食堂的廁所裏嘔吐之後才回到了房間。凶手便是趁這個時間差潛入了牛男的房間,躲在了廁所裏。為了不讓牛男發現,他關掉了廁所的燈,因此不小心踩到了牛男的嘔吐物。為了確保能夠把牛男幹掉,他一直等到牛男睡著以後才動手。

“……”

還有一個不對勁的地方。

凶手預判到牛男會固定住門把手,於是提前潛入了牛男的房間。事情到這裏都說得通。畢竟較之於破門而入,潛伏著靜候時機更為容易。

問題在於潛伏地點。凶手為什麽要躲在廁所裏呢?

客房裏有一個大衣櫃,藏一個人綽綽有餘。比起牛男隨時可能使用的廁所,藏身衣櫃應該更加安全。

那麽他為什麽還要躲在廁所裏?這是因為凶手很清楚牛男廁所裏的馬桶壞了,牛男不會再使用這間廁所。

——我廁所堵了,衝不下去,你們誰借我廁所用用?

昨天牛男曾對其餘四人說過這樣一句話。

這句話應該是被凶手聽到了。

然而牛男說這句話的時候,五個人正在沙灘漫步。若是在天城館內部也算合情合理,可是室外根本不可能安裝竊聽器。凶手是親耳聽到了牛男的這句話。殺掉牛男的凶手,就在其他四名作家當中。

“咕咚”,牛男咽了一口唾沫。凶手並不是嗜血的怪物,而是一個狡詐的高智商犯罪者,他先是通過假扮被邀請人來迷惑大家,然後再精心籌劃、痛下殺手。

牛男忽然抬頭看向蠟塊中那張若隱若現的臉。

烏冬、齊加年、艾麗、肋,牛男目睹了麵目全非的四人。如果凶手是其中一人,那麽他已經死了。他了斷了自己的性命,又偽裝成被害身亡。把紮比人偶放在屍體的旁邊,就是為了把自己偽裝成連環殺人案的受害者之一。

那麽凶手究竟是誰?牛男蘇醒之前曾聽到兩個聲音。一個是老鼠跑動的聲音,還有一個是東西掉進大海的落水聲。不論凶手是在銷毀證據還是投擲裝有真相的漂流瓶,這個聲音都可以證明在那個時間,凶手還活著。

牛男複活是在早上十一點半。那麽從十一點半到牛男發現屍體的這段時間,他們當中的哪一個人能夠完成自殺?

牛男複活後首先發現的是烏冬的屍體。從聽見聲響到發現屍體,最多隻過去了十分鍾。哪怕烏冬是服毒後自沉浴缸,時間也來不及。況且屍體的皮膚上已經出現了鼓脹得像水皰疹一樣的東西,應該已經死亡幾個小時了。

那麽齊加年呢?齊加年麵部遭到重創,倒地後頭部伸出了扶手欄杆的空隙。如果他是在牛男去浴室和食堂期間跑到二樓走廊自殺,那麽從時間上來說是可行的。而且牛男也沒有爬上二樓確認他的死狀,即使他暗中呼吸,牛男也根本覺察不到。

但問題在於血跡。大廳的波斯地毯上還殘留著滴血的痕跡。而且血跡已經幹透了,說明地毯沾血,至少也過去了十多分鍾。如果他是在看到牛男複活後匆忙自殺或是偽裝他殺,時間上同樣存在著矛盾。

那麽就是齊加年為了捏造死亡時間,特意提前染紅了地毯——這種想法也不太合乎常理。按理說凶手應該想不到牛男會複活。既然無人生還,他又何必要製造這個假象呢。

那麽凶手會不會是艾麗?這也讓人百思不得其解。艾麗被人潑了硫酸,全身上下的皮膚殘破不堪。然而牛男並沒有在工作室下方的沙灘上找到裝硫酸的瓶子。當然,也可能是艾麗自潑硫酸後從工作室跳向地麵,但是這麽一來瓶子就應該留在工作室裏。如此看來,艾麗確實是被凶手推落地麵,然後被潑上了硫酸。

那麽,是肋嗎?這家夥就更不可能了。牛男趕到工作室的時候,蠟油已經凝結為了硬邦邦的蠟塊。顯然死於牛男複活之前。而且他也不可能在給自己澆上蠟油之後一動不動地等死。

“……”

牛男望著天花板。蜘蛛正在鐵皮屋頂的縫隙間織網。

毋庸置疑,凶手就在四名作家當中,而他們又全都被殺身亡。這就矛盾了。自己應該是中了凶手的詭計。

慢著!牛男緩緩地坐直身子。

五人被殺,凶手不在其中,然而這座島上並沒有第六個人。那麽隻有一種可能,有一具屍體是假的。

凶手事先準備了一具假屍體。

四人的臉依次在牛男腦海中浮現。浴室裏男性浮屍的容貌很明顯就是烏冬。腦袋從欄杆空隙裏伸出來的男屍毫無疑問就是齊加年。工作室下方的女屍雖然全身被溶解得支離破碎,但是和艾麗一樣,右手食指纏著創可貼,嘴裏有牛男曾經見過的那顆銀牙。

牛男深吸一口氣,凝視著靠在牆邊的蠟塊。能夠證明蠟塊裏是肋的屍體的唯一證據,就是透過蠟塊表麵所看到的那張模糊的臉。但很可能那具屍體完完全全就是一個陌生人。

肋是自殺幻想作家。他平時經常接觸那些自殺誌願者,搞到一具替換自己的屍體自然是輕而易舉。而且屍體又能夠放在隨身攜帶的行李箱中,這樣一來,一切都說得通了。

凶手就是肋。而證據,就在眼前的蠟塊之中。

牛男從架子上取下錘子,砸向蠟塊。他對準看上去模模糊糊的鼻子和眼窩上方——天靈蓋的位置,鉚足了勁兒,一錘子下去。伴隨著沉悶的敲擊聲,像粗糖一樣的白色顆粒四處飛濺。

牛男一錘接一錘地砸著。蠟塊的表麵像是白煮蛋一樣出現了裂紋。他用力掄著錘子,終於蠟塊剝離,紛紛落在地上。

“哎?”

短發,窄額,塌鼻子。

蠟塊裏的人就是肋。

盡管他的皮膚像凍瘡似的又紅又腫,但無疑就是肋本人。牛男膽戰心驚地碰了碰他,他的皮膚像陶器一樣冰冷。

肋死了。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隻有肋能夠調換假屍體。然而他確實已經死了。他要是死了,那還有誰能殺死我們?

遠處傳來尖塔的鍾聲。一陣勁風刮過,腳下搖搖晃晃。牛男用力扶住圓木,而就在此時,牛男麵前忽然響起一聲炸雷般的慘叫。

“嗚哇!”

他抬頭一看,隻見渾身粘滿蠟塊的肋正摳著雙眼高聲呼喊。

*

雨水猛烈地敲打著屋頂。

阿良良木肋解完手走出廁所,發現客房門下方的門縫裏塞了一張便箋紙。上麵寫著:

想聊聊晴夏。淩晨一點,工作室見。

“這什麽東西?”

他把字條反過來,背麵也沒留名字。顯然是有人想把肋誘騙到工作室裏。看來,肋在對方眼中是個容易上當的糊塗蟲。

“喂,可疑分子來信了啊。”

肋本想去叫隔壁房間的齊加年,可是手剛放在門把手上,他又忽然屏住了聲息。

那個醫生總給人一種形跡可疑的感覺。說不定他是假裝受邀而來,實際上他就是將肋等人召集到島上的罪魁禍首。隻有醫生和老師這種看誰都是傻瓜的貨色,才會寫出這種愚蠢到家的信。

肋鬆開門把手,又讀了一遍字條。

既然對方狗眼看人低,那麽這就是一個機會。

肋不是一個普通作家,而是自殺幻想作家。高一那年夏天他被女朋友踹了,留給他的理由是“成天到晚讀惡心的書”。失戀讓他尋死覓活,從那以後,他就一直在探尋死亡的真相。平日裏他雖然也在餐館後廚上班,但那不過是裝裝樣子罷了。

肋采訪過無數個自殺未遂的人。包括賣身養活牛郎卻反被拋棄的女人,被黑社會報複滅門的警察,孫子命喪車輪的老人,以及在父親的強迫下與世界各地的土著民族發生關係的女大學生——

為了傾聽他們的心聲,肋曆經千難萬險。他曾被情緒激動的受訪對象用刀割傷,也曾被黑社會誤會,送來死鴿子恐嚇他。他的人生和那些啜著咖啡寫稿子的同仁截然不同。因為他知道什麽是真正的死亡。

“幹他個人仰馬翻。”

肋把字條團巴團巴裝進衣兜,從行李箱裏拿出手提包,把防身用的折疊刀和手電筒塞進包裏,在家居服外麵套上雨衣,然後走出了房間。

穿過亮著橙色燈光的大廳來到室外。暴雨越下越大。即便是戴著帽子,走路時雨水也會淌進眼睛和鼻子。水勢上漲的河流發出陣陣低沉的咆哮聲。

他小心翼翼地走下石階,沿著沙灘走到了工作室下方。頭頂便是離地五米高的圓木小屋。

此時是零點四十五分。距離約定的一點還有十五分鍾。周圍的沙灘上不見一個人影。

肋的右手抓住與臉高度齊平的梯梁,腳踩在最下麵一級的橫梁上。傾瀉而下的雨水讓他的手一個勁打滑。他左臂骨折,一旦右手再不抓牢,他就會大頭朝下摔下沙灘。雖不致死,但估計也得摔個七葷八素。肋摟著圓木,一級一級地爬上了梯子。

他從地板的洞口探出頭來。屋裏沒人。於是他鑽進小屋,拉下從天花板垂下來的燈繩,燈亮了。

“哎呀!”

肋嚇得兩腿一軟。

隻見一隻怪物站在他的麵前。看外形像一個年輕女人,胸口插著一把錐子。原來是正在上色的蠟像。

“嚇我一跳。”

肋鬆了一口氣,在地上盤腿抽起了煙。他沒有忘記把裝著刀的手提包放在觸手可及的地方。這支煙是讓自己在單挑之前能夠振奮精神。

不知道是什麽人把我們召集到了條島。但是那個人肯定非常自信,自以為是而且性格偏執。心裏隻惦記著他自己和晴夏的特殊關係,把怨恨宣泄到其他作家身上。

肋握住掛在脖子上的狗牌。的確,晴夏和很多推理作家都有不清不楚的關係,但是能讓她敞開心扉的隻有肋一個人。

共患難,是人類特有的一種情感。世界表麵上波瀾不驚,但是剝開表象之後便是無法想象的暴力,而這暴力常常與死亡相伴。隻有那些向死而生的人才能體會到真正的恐懼和絕望。肋了解晴夏所體會過的恐懼,晴夏也理解肋的絕望。

晴夏與其他作家都不過是逢場作戲罷了。我雖然不知道這個會錯意的人是誰,但是隻有我才能讓他認清現實,並向他施以懲戒。

肋手按著打火機的壓杆,而就在此時。

“啊?”

隻聽“咚”的一聲。

蠟像的上半身摔倒在地,撞到鏡子時發出幹澀的聲響。

肋的身體仰倒在地。

“哢吧”,指甲裂開了。

他慌忙伸手去抓手提包,但為時已晚。他的頭頂遭到一記猛擊。

視野上下顛倒。從他的眼中看去,天花板似乎也扭曲了。

沒有走馬燈,沒有花海,也沒有隧道。

這就是死亡嗎?我意氣風發、畢生追求的死亡,竟然是這種感覺。

不對。是什麽在看著我。死神、惡魔,那究竟是什麽——

昏迷之際,肋目睹了怪物的模樣。

那是一隻被無數眼球包裹著的詭異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