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再相遇
512路是行程最遠的一路公交車了,從市郊的這一頭穿過繁華擁擠的城市一直開到市郊的那一頭。這麽長的路,要是打的的話怎麽也得四十多塊錢,可公交車隻要兩塊錢,所以隻要不是特別著急的趕路,一般人都會坐公交車。公交車不但便宜,還方便,可以投幣,也可以刷卡,而且刷卡還可以打六折,隻有一塊二毛錢,不但實惠,還省卻了自備零錢的麻煩。不過,卡不是誰都刷的,買一張卡就要二十塊錢,如果不是經常乘坐根本沒有買卡的必要。這樣,乘客很容易就能區分出類別了,一類是經常坐車的上班族或者學生,早上上班或上學晚上下班或放學癡心不改一如既往堅持不懈地上上下下,且風雨無阻;再一類是免費的老年人,他們隻要把老年卡一晃,就可以隨隨便便晃晃悠悠慢慢騰騰地乘坐全市的任何一路公交車了;最後一類就是匆匆忙忙的外地遊客或者愣頭愣腦的農民工了,他們偶爾坐一次公交車,有目的地卻不知道該坐哪一路車,無可避免地就會在站牌前有模有樣地查看,有的還會伸出手來指指點點,有的更甚會小聲地把自己要去的地方說出來,絲毫不避諱旁人的另眼相看。
曲秀娟可能是第四類人。她既不像第一類人那樣刷卡,也不像第二類人那樣晃卡,更不像第三類人那樣對著公交站牌瞅個不住。她隻乘坐512路公交車,隻從這頭的第四站坐到那頭的倒數第三站,或者從那頭的第三站坐到這頭的倒數第四站,來來回回差不多都是全程。她偶爾才坐一次公交車,也不是老年人,要去的地方早就爛熟於心也是用不著查看站牌的,她隻要安安靜靜地站在公交車的站牌下注意著512路車來了沒有就行了。
可是,這次曲秀娟就沒那麽沉穩了。
廠子每個月休息一天,別人可能會趁著空閑到市裏買點什麽,或是隨便看看算是開開眼界,曲秀娟多數時候都是去看她的爸爸曲安民。過去,姐姐曲秀玲在的時候就姐妹倆一起去,現在姐姐不在就隻能她一個人去了,好在都是走熟的路,又是乘坐公交車也沒什麽難的。頭天晚上,曲秀娟把換洗的衣裳都洗了,早上起床的時候換了一身幹淨衣服,跟要好的工友招呼一聲就出來了。
曲秀娟快到公交站的時候一抬頭猛可間看見512剛剛到站,沒有下車的乘客,上車的也隻有三兩個乘客,很快就上去了。眼看公交車就要啟動了,要是錯過這一班的話就得等下一班了。等下一班車也沒什麽,站牌上標得一清二楚的,每十分鍾一班,可實際上就不是這麽回事了,她曾經有一次不知道等了多久,都懷疑班車是不是取消了,正要另做打算的時候班車才姍姍遲來,而且跟著屁股的來了兩輛,鬧得等車的人哭笑不得。既是趕路當然越早越好,誰願意為了舒服點就一班一班的往下等呢?再說,等車的滋味也不是很好,下一班是不是能舒服點誰能說得準呢?曲秀娟急了,趕緊揮著手跑起來。
512路公交車的司機真的很不錯,看見曲秀娟連喘帶咳的招呼惻隱之心頓生,就停著沒動。
曲秀娟看見512路竟然真的會等她,一陣興奮,也有些不好意思,跑得更快了。要不了一會兒,曲秀娟就上氣不接下氣地爬上來了。
公交車關了車門,這才慢慢地啟動了。
曲秀娟依著靠近車門的一根支撐柱喘息了一會兒,這才掏出錢包準備投幣,可是她找來找去都沒能湊夠兩塊零錢,剩下最小的一張也是五塊麵額的錢了。雖說坐那麽遠才要兩塊錢,便宜得像撿的一樣,可要是一下子把五塊辛辛苦苦掙來的錢投進去,曲秀娟還是有些舍不得,而公交車是不找兌零錢的。
就在曲秀娟左右為難的時候,一個人走了過來,是不是沒有零錢了啊?明顯是在跟她說話。
我零錢不夠了。曲秀娟一邊說著,抬起頭來,不由一驚,是你?
那人笑了笑,顧自把兩塊錢投進投幣機,說,好了,找個位子坐吧。
曲秀娟這才反應過來,忙不迭地把五塊錢遞了過去。
做啥子喲?那人說。
還你錢啊,兩回都是你替我出的錢!不還哪會中啊?曲秀娟說。
啷個記得這麽實在喲?我都忘了咯。小夥子笑嗬嗬地把五塊錢推了回來。
那不行!曲秀娟一著急,聲音不知不覺就高了。
沒事。小夥子說著就要走開。
曲秀娟一把把他拉住了,不由分說把錢塞到了他的口袋裏。
小夥子笑了,我還等著你請我吃煎餅呢。說著又把錢還了回來。
我會請你的。曲秀娟說著又要把錢還回去。
小夥子有點不耐煩了,還沒等曲秀娟把手伸出去就一把抓住了。
曲秀娟猝不及防怔住了,臉也唰地一下子紅了。
小夥子這才說,趕緊找個位子坐下吧。說著,就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曲秀娟不知道是來來回回的推讓還是剛才小夥子抓住她的手讓她意外,雖是春天,頭上還是沁出了一層細密的汗珠。她見小夥子走開了,自己也不好再固執己見非把錢還他不可,隻好在就近的一個座位上坐了下來。
公交車像往常一樣不緊不慢地行駛著,不時地停下來,等待著乘客結束反反複複的上上下下,再一如往常地奔往既定的目的地。
曲秀娟的心怎麽也平複不下來了。當初小夥子為她付煎餅錢的時候她是心懷感激的,每天都記掛著小夥子的一片好意,渴望能夠把錢還他,然後再請他吃煎餅算是感謝他的出手相助,可很久見不到小夥子,自己又一直忙著上班,慢慢就淡漠了,後來幾乎忘掉了。沒想到今天又碰到了小夥子,又是人家在自己為難之際伸手相助,那感激就分外地重了,就像一顆石子激起的隻是漣漪,兩顆石子合二為一就不再是石子,而是石塊,落進水裏激起的也不再是漣漪,而是浪花。漣漪一圈圈的很好看,但很輕微,消散得也很快,浪花則絢爛,也很有氣勢,消退了還會把餘勢一層層地向遠處擴展開去。
幾站過去曲秀娟終於忍不住回過頭看了看跟她隔了兩排座位的小夥子。小夥子已經完全平靜下來,兩手捧著遊戲機目不斜視玩得津津有味興致勃勃忘乎所以一副樂而忘返自得其樂物我兩忘的樣子。曲秀娟見了,莫名地笑了一下,趕緊回過頭去。可是,過不了一會兒,又不知不覺地回過頭來……
曲秀娟正這樣看著的當兒,小夥子突然站了起來,看見她衝她笑了笑,下車去了。
公交車關了車門,又始終如一地啟動了,剛走了沒多遠,曲秀娟驀地回過神來,看看車窗開始出現大片的農田,明顯已經穿過市區來到了市郊。曲秀娟有點懵了,這是哪兒啊?她不安地站起來,來到後車門看著貼在車門對麵車窗上的班車行駛路線示意圖,慢慢查找著目的地,不由地慌了,叫道,師傅,我要下車。
司機頭都不回地說,還沒到站,不能停。
曲秀娟更急了,不是,我坐過站了!我應該在剛才過去的那個站下的!
司機可能見得多了,溫和地說,沒辦法,不到站不能停,這是規定。一會兒到站了你再走回來吧。
曲秀娟無奈隻好靠著車門口的柱子作好下車的準備,等車停下來,車門一開就跳了下來,好像她要是下的遲了就來不及了似的。
曲秀娟要去的是一個新的建築工地,她的爸爸曲安民就在那個工地上。她慢慢朝工地走著的時候才想起來,那個小夥子就是在工地那個站下車的。難道他的爸爸也在那個工地上?他也是去看他的爸爸的?要是真是這樣的話,說不定還能再見到他呢。曲秀娟想著想著,突然被自己想入非非的想法嚇住了,不由地罵了自己一句,想的都是什麽啊?
工地兩年前還是一片伸手把秧苗栽下去,抬手的功夫就能結出金燦燦稻穀來的農田,兩個月前還是圍牆圍起來的一片荒草萋萋的大院子,自從挖掘機、推土機、打樁機、大卡車……開進來不分晝夜地轟鳴著,緊跟著經理、施工員、質量檢測員、包工頭、民工一窩蜂地湧進來,頓時就熱鬧起來了。
有人看著進進出出來來往往乒乒乓乓的一團忙碌,很是不解,這是要建什麽啊?一打聽才知道,據說是要建一個叫什麽硜穠的花園小區。當然,工地剛剛開工,硜穠花園小區到底是個什麽樣子除了路邊一個巨大的廣告牌上畫的整整齊齊的樓房外,誰也不知道。其實,知道不知道對別人也許很重要,可對民工來說卻是無所謂的,他們根本就不想知道,他們知道的是有活兒幹了,這就意味著有錢掙了。他們想知道的也隻有這一點,有錢掙就行。是的,有活兒幹有錢掙就行。
可活兒不是天天都能幹的,比如工地材料跟不上、停電、下雨什麽的,都沒法幹活兒。那怎麽辦呢?活人能會讓尿憋死嘛。幹活兒的時候都一樣,不幹活兒的時候可就八仙過海各顯神通了,各有各的招兒,各有各的法兒。平常難得空閑,雖然街上的花花綠綠湯湯水水叮叮咚咚早就招惹得心癢難耐了,但到底舍不得放下手裏的活計,現在趁著空閑終於可以名正言順地熨帖熨帖心裏的渴盼了,年輕人發聲喊蹭一下就三五成群地到街上逛**去了;上了年紀的就沉穩多了,喊張三喚李四不多一會兒就一堆一堆地湊齊了,打撲克、打麻將鬧得不亦樂乎;年紀再大些的就更老實了,要麽三倆個人湊在一起天南海北日月星辰說長道短,要麽就獨自打開收音機聽些天下大勢奇談怪論逸聞趣事,要麽就是躺下來酣然大睡起來,要是問起來,就會振振有詞得意洋洋地竊竊偷笑地告訴你,老話不是說了嘛,好吃不如餃子,舒服不如躺著唄。這情形在每一個工地上毫厘不差地重複著,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幾乎從來沒有改變過。硜穠花園小區的工地依然這樣。
不過,有兩個人卻顯得與眾不同,一個叫曲安民,一個叫鍾全有。兩人的與眾不同其實也沒有什麽特別的地方,隻不過兩人既不逛街,也不打牌、打麻將或者睡覺什麽的,他們隻下棋,下象棋。
他們原來不下棋。
曲安民是河南人,從十六歲起就山南海北的打工,按他的說法,他去過的地方多了去了,到過山西、湖南、湖北、天津、北京、山東、廣東、吉林、新疆、內蒙古、鄭州、開封、洛陽……幹過的工種也不計其數,吃過虧、上過當、受過騙,也挨過打,很多時候都不想出來打工了,可是沒辦法,隻能繼續出來打工。後來到了這個城市的這家建築公司,幹滿一年,分文不欠,平常也能借支錢急用,再到後來更好了,上個月的工錢到下個月就結清了。這在他二十多年的打工生涯中是從來也沒有過的,於是就在這裏不走了。
鍾全有是四川人,情況跟曲安民差不多,隻不過沒跑那麽多地方,他隻去過很少幾個地方,在一個工地上找到活就一直做下去,如果不行,第二年就再換一個工地。這樣換來換去就換到了這個工地上。
兩個人年紀差不多,就有些親近,又天天在一起磨蹭,慢慢就熟了,話也多起來,很是投機。再後來,要是到新的工地,倆個人就會想盡辦法住到一間屋子裏。這樣,天長日久就更熟識了,有個什麽事總會跟對方說一聲。工地上的人見了都開玩笑說,你們倆人是不是失散多年的兄弟又找到一起了啊?兩人笑笑,比以往更親近了。
曲安民喜歡下棋,但不下象棋。他喜歡下的是他們那裏的一種土棋,叫大方帶斜。這種棋很簡單,很方便,也很實惠。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大方帶斜不需要專門的棋盤、棋子,隻要在地上把六條橫線和六條豎線交叉著畫在一起就行了,棋子更省事了,小石子、瓦片、樹葉、紙片……無論什麽,隻要雙方的棋子不完全一樣或者能區分出雙方的棋子來,隨手拈來就能用,而且博弈起來需要的智謀一點不比下象棋差。而且講究也多,什麽三斜、四斜、五斜、六州、邊龍、大龍、方、滾子……處處都有玄機,一不小心就會輸得丟盔卸甲屁滾尿流血本無歸。可是這種土棋曲安民會下,別人不一定會下,沒有對手就下不下來。不過,這種土棋很好學,要不了幾分鍾枝枝葉葉湯湯水水彎彎繞繞就能說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利利落落的了。曲安民對土棋情有獨鍾,就像他老家喜歡吃湯麵一樣改不了口味。
鍾全有不下棋,但打麻將,一二三條四五六萬七八九餅清一色杠上開花,一旦坐下來就會全神貫注心無旁騖專心致誌,且樂在其中流連忘返忘卻塵俗。這也難怪,鍾全有打小就在是麻將聲裏長大的,自然對麻將很是情衷。
麻將相對於曲安民的土棋來說算是高檔的娛樂,標準就是打麻將有書譜,置辦起來的話掏的也是硬邦邦的真金白銀;土棋誰見過棋譜啊?也是不用置辦無需收藏的。無形中打麻將的地位就高了起來,土棋的地位自然低了下來。這還不算,工地上會土棋的不多,會打麻將的有的是。這麽以來,打麻將就顯得很不一般,很多人沒事的時候就算不打麻將也會站在邊上看,而且看得津津有味。土棋本來會下的就不多,又不招人待見,曲安民很無奈,也很孤寂。
後來,兩個人再到一起聊到下班沒事都在幹些什麽的時候,曲安民說,啥也不幹。鍾全有一愣,說,那就冇得意思了嘛。等再閑下來的時候就找曲安民一起打發無聊的時光。起初還不錯,後來在一起久了就沒什麽話可說了。鍾全有想拉曲安民打麻將。曲安民不喜歡打麻將,隻是讓鍾全有打去。
這樣,兩個人都知道了自己喜歡的對方不喜歡,對方喜歡的自己不喜歡。這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既然都不喜歡對方愛好的娛樂,那就不提,可怎麽避免都架不住時間一天天的磨,一天天的熬,一天天的泡。
終於,有一天鍾全有問,老曲,除了土棋,你還喜歡什麽?
曲安民不以為然地說,無所謂喜歡不喜歡,就是玩兒唄。
鍾全有是認了真的,撇嘴說,不能這樣講啊。
曲安民笑了,說,不就是個玩嘛。
鍾全有說,那你為啥不玩麻將啊?
曲安民沒想到鍾全有會這樣說,一下瞠目結舌說不出來話了。
鍾全有說,看看看,就是嘛。
曲安民知道鍾全有是一片好心,這才認真起來,想了想,說,象棋也行。
鍾全有說,行哩,明天老子就搞一副象棋回來,陪你下象棋。
四川人說話愛自稱老子,也是習以為常的,開口閉口老子長老子短的不會覺得有什麽,鍾全有當然也不會察覺有什麽不妥,可在曲安民聽起來就不大舒服。河南人很少會自稱老子,那無異於罵人。不過,兩人在一起時間長了,曲安民雖然還是不大習慣,但知道那是人家的口頭語,並沒有罵人的意思,何況兩人又是這樣的親近,也就不跟他計較,隻當他是在開玩笑,沒曾想第二天鍾全有竟然真的買回了一副嘎嘎新的象棋,雖然不貴,可這片心意還是讓曲安民感動不已。
象棋曲安民是知道的,也見過別人下,街頭的象棋殘局他也見過,心裏很不以為然,見了也就見了,沒什麽大不了,多數時候他都是看看就走的。沒成想現在竟然撞上了,心裏不大喜歡,但鍾全有的熱心腸讓他過意不去,隻好湊湊合合地下。
開始下象棋曲安民純粹是應付鍾全有,時間長了他發現象棋比他的土棋好玩多了,土棋隻能走直線,象棋除了直線還有斜線,除了斜線還能飛,一下就上癮了,每天不下上幾盤心裏就會少點什麽。開始他隻是新鮮,等新鮮勁一過就琢磨起棋道來。鍾全有下象棋的本意是陪曲安民玩的,打發打發時間罷了,下起棋來自然不會那麽認真,差不多次次滿盤皆輸。不過,鍾全有全不放在心上,嗬嗬一笑就過去了。日子一久,鍾全有沒什麽,曲安民不樂意了,說鍾全有在糊弄他。鍾全有當然不承認,隻誇曲安民的棋藝高。曲安民辨不清真假,時候長了不知不覺就當真了,不知不覺就指點起鍾全有來。鍾全有本來沒當回事,見曲安民認了真,怕曲安民再說他糊弄他,趕緊拿出精神來。這樣一來二去,鍾全有的棋藝也大有提高。棋逢對手將遇良材,擺開陣勢機關重重雲遮霧罩山重水複,廝殺起來自是不敢怠慢驚心動魄險象環生,比過去三下五除二就見出高低來自是有趣多了。鍾全有得了下棋的樂趣,漸漸也對下棋著了迷。由此,兩人閑下來就會殺上兩盤。
這天,工地停電,工人們一下子閑下來。曲安民便招呼鍾全有下棋。其實,鍾全有也正想招呼他下棋,自然正中下懷,馬上兩人就擺開了陣勢,馬走日字象走田,車走直路炮翻山,小卒過河勇向前,下得不亦樂乎。
正下著,曲安民忽然覺得有什麽東西向自己移過來,下意識地用手去推,觸到一個什麽東西,一驚,轉過頭來看見一張笑眯眯的臉,趕緊打招呼,來了。
那人依舊笑眯眯的,來一會兒了,看你們下棋,就沒招呼。說著,把手裏的東西又推了過來。
曲安民這才看見,那人正把一根香蕉遞過來,一下不好意思了,不不,我不要。
鍾全有笑了,娃拿來的,你就吃唄。說著,接過那人同樣遞過來的香蕉,撕開皮,有滋有味地吃起來。
曲安民還是不好意思,哪次來你都帶東西,還分給我,這,這多不好。
鍾全有嘴裏吃著香蕉含混不清地說,你姑娘哪次來還不一樣帶東西分給我吃嘛。鍾全有說的是實話。
曲安民笑了笑,這才開始吃起來。
那人的確是鍾全有的兒子,叫鍾輝。鍾全有叫得親切,娃長娃短的,好像鍾輝還是幾歲的小孩子一樣。鍾全有一直希望兒子鍾輝能考上大學,別再像他一樣沒出息,可是鍾輝複習了兩年還是不行,實在憋不住了,就跑來了。兩個月前,他剛剛來到,本想就在工地幹的,可鍾全有嫌工地太累,說什麽都不肯。以前,曲安民的兩個女兒經常來看曲安民,鍾全有知道她們在工廠裏打工,風吹不著,雨淋不著,太陽還曬不著,那才是正經八百的工人呢。也聽說那邊的工廠很多,也經常有招工的,可那都是給年輕人幹的,他們這些上了年紀的工廠是不收的,鍾全有隻有眼氣的份兒。過去聽了也就聽了,自己沒份鍾全有是不會往心裏去的,現在不一樣了,兒子來了不妨去碰碰運氣。他本想讓鍾輝去找曲秀娟幫他打聽哪個工廠招工的,話沒說完鍾輝卻自己去了,而且一下就找好了廠子。鍾全有很意外,愣了半天才信了,馬上喜笑顏開的,直誇兒子有本事。鍾輝在一家鑄鍋廠,廠子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每周工作六天。鍾輝每逢星期天都會來看他爸爸,每次都會買點什麽東西作為禮物,不過,一般是好吃的東西,而且每次都不重樣。這樣,一回又一回的來來去去,很快就和工地上的人混熟了,曲安民因為和鍾全有住在一起,鍾輝自然和他最為熟悉。
在曲安民眼裏鍾輝是個很懂事的孩子,不多嘴多舌,也聽話,勤快,有眼色,心裏不覺對他親了幾分。現在也是。曲安民立刻就和鍾輝聊起來,問長問短的,雖然大多都是問過的,可還是想問,想提醒,想知道。
鍾全有吃完了香蕉,剛要把香蕉皮扔出去,被鍾輝接了過去。
幹啥子?鍾全有平常也會撇普通話,雖然不標準,別人也能聽得懂,可要是著急了就忘了,嘴裏冒出來的還是原汁原味的四川話。
鍾輝笑笑沒做聲,等了等,再把曲安民的香蕉皮接過來,一起扔進樓下的垃圾堆。
曲安民很是不安,我自己來吧。
鍾輝伸著手,說,沒事的,曲叔叔。
曲安民看他真誠,更加不安了,這,這怎麽好啊?
鍾輝不由分說從他手裏拿過香蕉皮踩著木地板咯吱咯吱地徑自往門口走去。
工地正在施工蓋房子,等房子完工了工人們也該搬到下一個工地去了,按說工人們是沒有房子住的。事實上也是,以往都是臨時隨便砌上幾堵牆,架上幾根木條,搭上幾塊石棉瓦權作宿舍,再把搭腳手架的竹笆隨手一架就是床鋪了,通常一個這樣的宿舍能住十幾甚至幾十個工人。現在有了一些改善,統一用活動房做了工人們的宿舍,高低床取代了竹笆,每間房放四張床,住八個人。活動房不會太高,有一層的,有兩層的,最高有三層的。曲安民和鍾全有住的是兩層的活動房,地板是用木板鋪的,人走在上麵就會咯吱咯吱的響。
曲安民心裏還是過意不去,叮囑了一句,鍾輝,你慢點,啊。
鍾全有不以為意,催促說,莫視他,下棋,下棋。
鍾輝剛走到門口,一個女孩子匆匆忙忙地走過來,冷不防和她撞了個滿懷。女孩子哎呀一聲不動了。
兩個人剛要接著下棋聽見動靜忙抬頭循聲望去,女孩子被牆壁擋住了,看不到,但女孩子柔柔的聲音還是能夠聽得見的,不由停了手。工地上男人居多,很少能見到女人的身影的,更別提女孩子了。
啷個了?鍾全有問。
這當兒女孩子抬起頭來,看到鍾輝一下就愣住了,你?
鍾輝也愣住了,是你?
女孩子沒等鍾輝話音落地就接著問道,你咋在這兒?
幾乎同時,鍾輝也異口同聲問道,你怎麽會在這兒?
兩人都沒回答,卻都嗬嗬地笑起來。
鍾全有又問,咋的了?
女孩子說,我來看我爸的,沒想到你也在這裏,那正好。說著,從口袋裏拿出錢包來。
鍾輝忙攔住了她,沒事,沒事的。
曲安民已經從女孩子說話的聲音裏聽出來了,不由驚喜道,娟兒來了。
女孩子清脆地應了一聲,哎。
鍾輝聽了,再次愣住了。
女孩子笑了一下,顧自走了進來。
看見女孩子,鍾全有笑了,嘿呀,真是大水衝了龍王廟,一家人不認識一家人了。看著發愣的鍾輝說,來,娃兒,爸爸給你弄個人認識一下。他指著曲秀娟說,這是你曲叔叔的女娃娃,叫秀娟。又指著鍾輝說,這是我的娃娃,叫他鍾輝就好了。
曲秀娟看看鍾輝,撲哧一下,又笑了。
鍾輝愣了愣,也笑了。
兩個人一笑把曲安民和鍾全有笑愣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誰也不知道是怎麽回事了。
曲安民問,您倆認識?
曲秀娟還是笑。
曲安民再問,一個廠的?
曲秀娟還是笑。
曲安民看著一直笑個不停的女兒,呆了呆,這才扭頭去看鍾輝。
這時候,鍾全有也正盯著兒子看,他不是擔心什麽,而是像曲安民一樣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弄懵了。
啷個了嘛?鍾全有問。
鍾輝想說什麽,但忍不住笑,就說不出什麽來,臉卻紅彤彤的。
曲安民有點不耐煩了,問,咋回事啊?
曲秀娟看著爸爸焦灼的臉,這才正了正,說了兩人認識的經過,然後說,爸爸,鍾伯伯,你們說咋會恁巧呢?
曲安民和鍾全有聽了,這才籲了一口氣。
曲秀娟停了一下,說,爸,你有零錢嗎?
曲安民一邊掏錢,一邊不解地問,弄啥?
曲秀娟說,把鍾輝的錢還他呀。
鍾全有聽了說,都是一家人,還還個嘛嗎?
曲安民說,已經幫了這麽大的忙了,不還哪行?
鍾輝說,你要是還了,就沒得辦法法請我吃煎餅了。一句話說的大家都哈哈大笑起來。
曲安民見他說得真誠,再執意還錢的話就太見外了,想了想對女兒說,那好。這樣,娟兒,回去的時候你買票就是了。
鍾輝說,還有,要請我吃煎餅哦。
曲秀娟說,放心吧,少不了的。
大家再一次哈哈大笑起來。
停了一下,鍾輝好像才想起什麽似的,拿出一根香蕉遞給曲秀娟,給,吃吧。
曲秀娟沒接香蕉,卻叫起來,哎呀,我走的太急了,啥也沒買呀!
鍾全有說,又不是外人,買啥子嘛,來看看你爸爸,跟你爸爸說說話、聊聊天就好嘛。是不是,老曲?
曲安民隻好笑了笑。
鍾輝再次把香蕉遞過來。
曲秀娟說,是不是還要請你吃香蕉啊?
鍾輝沒想到曲秀娟會這樣說,怔了一下就忍俊不禁地大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