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選舉

第四天,陰沉了兩天的天終於晴透了,天空、房舍、田野都被雨水洗過,放眼望去都是幹幹淨淨的,隻有原本泥濘不堪的土路雖然依然泥濘著,不過道路兩邊就好多了,被過往的人們踩出兩條窄窄的甬道來。走路總會有腳印的,第二個人肯定會緊隨第一個人的腳印,可惜到底步子有大有小,先前的腳印就被一腳又一腳慢慢地擴大了,變成了一個個很大很大的腳印,這些腳印連起來就成了道路兩旁的甬道。這樣的甬道自然不會是連續不斷的線,而是時斷時續的。不管怎樣,不用穿著膠鞋來來去去的總是方便多了,又能見著明媚的太陽,人的心還是亮堂堂的。

上午的時候,鄭海河代表高朗鄉鄉政府來看望謝一來了,同時宣布免去彭青鋒王菜園行政村支部書記,任命謝一為王菜園行政村支部書記的任命。

宣布完任免令,鄭海河要走,被謝一拉住了,鄭鄉長,幹脆由你監督,連同村主任一起選了算了,這個行政村的領導班子都癱瘓了,得趕緊建立起來!綱舉目張嘛。

鄭海河笑了,說,謝書記真是幹工作的,好性急啊!

趙金海幫腔說,謝書記已經把全王菜園村的基本情況摸了一遍了,而且是挨家挨戶登門家訪的!每一家每一戶都是她親眼所見,第一手資料都是她親自跟村民交談得來的,絕對沒有水分!

鄭海河怔了一下,不知道該說什麽好了,實話說他就任高朗鄉三年了,確實走訪過幾個村,可都是走馬觀花蜻蜓點水,連一個村的一半也沒有走訪過,跟比他年輕、又是從省城風塵仆仆來的謝一比起來真是慚愧至極啊!

趙金海小心地問,鄭鄉長咋了?

鄭海河這才反應過來,對著謝一把大拇指豎了起來。

謝一卻不好意思了,認真地說,鄭鄉長,不這樣不行啊!跟省城比,全體村民都是貧困戶,可咱們無法一下子都照顧到,隻能先照顧最需要的了!

鄭海河連忙點頭,對對對,謝書記說到點子上了!

謝一催促說,那就趕緊召開全體村民大會選村主任吧。

鄭海河忙對趙金海說,馬上通知,立即開始選舉!

不知道是因為聽說選村主任,還是天氣放晴了,或者聽說從省城來了個白白嫩嫩的女第一書記,而且還是來幫他們脫貧致富的,反正王菜園行政村的村民來得不算少,把村委會前連同道路都占滿了。他們不在乎幹部們說什麽,都齊刷刷地看著謝一,小聲地議論著,不時地笑出聲來。

看著黑壓壓的村民,謝一有點欣慰,不管怎麽說,總算比上次情況好多了,可再一看到場的人又有些憂鬱起來。村民來的不算少,可幾乎很難看到年輕的麵孔,他們要麽飽經風霜,要麽一臉的期待,要麽滿懷好奇。

趙金海宣布大會開始,鄭海河做了動員發言,並講了選舉的意義,然後開始選舉。這次選舉和以往不一樣的地方在於沒有確定人選,而是隨意選,覺得誰適合就選誰,唯一的條件是這人必須能常年在家為行政村和村民服務。這個條件的提出其實已經在一定範圍內圈定了人選,那就是在場的這些人。鄭海河還有些擔心,這樣是不是太倉促了,也太草率了。謝一卻說隻能這樣,再好的人不能為村民辦事也是白搭。

選舉采取當場唱票的方式,很快就把村主任選出來了,是杜金山。很多人都看著杜金山笑,當然是祝賀他,沒想到杜金山死活不幹,按照他的說法是沒有當過官,也不想當官。趙金海告訴謝一杜金山是原來的村主任杜廣林的父親,他可能是擔心老子頂替了兒子的位置不像話。鄭海河拉住杜金山命令他必須當,因為這是王菜園行政村全體村民的信任。杜金山卻不為所動,依舊不答應。謝一看了說強扭的瓜不甜,再者杜金山年紀也太大了,最好選年輕一些的人,同時也把婦女主任選出來。

第二次選舉結果很快就出來了,李樓的李樹全被選為村主任,王菜園的田明被選為婦女主任。鄭海河、謝一都向兩人表示了祝賀。兩人卻一臉的窘迫,表示沒有當過官,不知道該怎麽做。鄭海河告訴他們,誰也不是一出生就做什麽的,不會不要緊,慢慢學。

謝一則說,選你們到這個位置,不是要你們當官的,而是要你們為大家負起責任的,使命光榮,責任重大!

其實,最讓李樹全擔心的是原來的村主任杜廣林,沒經過他同意就把他擼了,萬一他回來鬧騰起來怎麽辦?鄭海河和謝一知道了以後嚴肅起來,說村兩委不是他杜廣林家開的,人事調動憑什麽要他同意?他不願意為村民辦事,村民就把他選下去,很正常啊!按規矩那就是鐵打的組織,流水的幹部!李樹全這才放心下來。事實上,後來杜廣林一句話也沒說過。

村民們散去,謝一把黨員和新選出來的幹部留下來召開了王菜園行政村第一次新班子成員會議,加上鄭海河總共有九個人參加。其實也沒什麽好說,大家的一致意見是先把村兩委實實在在的建立起來。那麽,怎麽建立呢?其實人員已經到位,剩下的就是精神、行動和資金了,其中最難的就是資金。謝一打了資金的包票,以為會給大家吃個定心丸的,卻沒見大家說什麽,連起碼的同意的表示都沒有。鄭海河有點看不過去了,問大家是不是想分擔。大家這才表示同意。謝一明白了,大家是擔心她嘴上說了,實際上卻不一定能辦到,或者說爭取來的資金僅僅是毛毛雨。

謝一沒說什麽,讓李樹全通知村民,限兩天內必須把堆放在村委會大院的柴草搬走!然後帶領在場的全體黨員和幹部清理村委會五間辦公房。

鄭海河見謝一拿起鐵鍁就走,一把把她拉住了,謝書記,這哪是你幹的活兒啊?

怎麽了?謝一不明就裏。

你初來乍到,又沒幹過這樣的髒活、累活,把你累著了咋辦?就這點活兒,別說有他們幾個呢,就是一個人也要不了多大會兒。鄭海河苦口婆心地說。

我來是幹什麽的?就是來跟大家同甘苦共患難的,不幹活我不是白來了嗎?謝一有些不滿。

田明他們也要謝一不要幹了,他們幾個三下五除二很快就能幹完的。

謝一說什麽都要幹,鄭海河無奈,隻好也加入進來。田明、李樹全、田明見謝一、鄭海河親自下手,都感動不已,要不了多久五間房子除了房頂和窗戶還是一個個的洞外,已經幹幹淨淨的了,讓人看了十分清爽。

鄭海河看著幹幹淨淨的地麵和牆麵,感歎地說,就是不一樣啊!

謝一走過來把一份文件遞給鄭海河,說,鄭鄉長,你得盡快給我落實啊!

鄭海河拿過來一看,是一萬元辦公用房維修和辦公設備添置資金申請書!吃了一驚,看著謝一問,你什麽時候寫的啊?

謝一笑了一下,說,剛才選舉的時候我就寫好了。

鄭海河說,謝書記,你真行!不過,我隻能批給你一半,另一半還得你自籌,鄉裏經費一直很緊張,請你諒解!

謝一很爽快,馬上說,行,剩下的我來解決!

李樹全、田明都沒經曆過,不明所以,但趙金海是知道的,之前為維修辦公房申請過不止一次兩次,都沒能批下來,房子越來越壞,最後終於無法進人才鎖了門,沒人來自然沒人照看,不知什麽時候房子裏的辦公設備就無影無蹤了,以至於到了今天的地步。謝一才來幾天,而且是第一天見到鄉長居然就能把最難搞的資金申請下來,雖說隻有一半,已經很不簡單了!不由暗暗地對謝一刮目相看起來。

再說那些把柴草堆在村委會大院裏的村民們,開始他們以為謝一不過說說,可謝一打掃大院和村委會房間的舉動還是讓他們感動不已,隻用一天時間就把柴草搬了個幹幹淨淨,順便還把地麵打掃了一遍。第二天謝一遠遠地看見已經搬空柴草的村委會大院頓覺煥然一新,很是感慨,村民都是善良的,也是善解人意的,關鍵是幹部怎麽做。當她走近大院時,眼前的景象幾乎讓她以為走錯了地方,房間內居然擺放著兩張雖然破舊,但幹幹淨淨的桌子,還有兩把椅子,房間內李樹全、趙金海和八個黨員已經整整齊齊地在等著她了。

這……謝一一時不知道該說好了。

謝書記,今兒個弄啥,你?安排了,保證指哪打哪兒。趙金海說。

謝一看著大家踴躍的樣子,甜甜地笑了,說,今天咱們隻幹兩件事——第一件是大家評一下咱們村的貧困戶,第二件是我們一起去慰問評出來的貧困戶們。

大家都笑了。

謝一的資料隻有一份,不能發到每個人手裏,就隻好由會計趙金海宣讀,大家再逐一記下來,最後再評出來。

貧困戶很快就評出來了,一共68戶,其中王菜園31戶,李樓18戶,郎廟19戶,讓大家既沒想到又不約而同的是原村支書彭青鋒家也被評上了。謝一也讚成,說既然是大家的意見那就是公平的、合理的。

第一件事辦完,接下來就該辦第二件事——慰問貧困戶了。謝一很積極,卻意外地發現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誰也不願意吭聲了。

怎麽了?過了一會兒還是沒人吭聲,謝一隻好點了田明的名,嫂子,你說說吧。

田明見推脫不過,隻好硬著頭皮說,謝書記,俺們知道你的意思,是想跟貧困戶們拉近關係。俺們也不是不願意看貧困戶,隻是覺得一群人空著手去看看、說說話,像假的一樣。

謝一笑了,說,不能這樣說,好像村民都是勢利眼似的。不過,我也給他們準備了見麵禮。

一聽謝一說給貧困戶們準備了見麵禮,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再一起看看謝一,不知道謝一葫蘆裏賣的什麽藥。

謝一說,不是有老話說新官上任三把火嗎?咱們都是剛剛上任的新官,咱就把這三把火燒得旺旺的!以實際行動讓王菜園的村民看到我們的決心和意誌,讓他們支持我們的工作!我自願捐出一萬元,買了一點生活用品,馬上給他們送去。

一聽說見麵禮是謝一自掏腰包,大家都愣住了,互相打量著,誰也不吭聲了。

怎麽了?謝一問。

那,是不是以後咱們這些村幹部都要自掏腰包啊?一向心直口快的田明忍不住問。

當然不是!謝一馬上說,我向上級申請的經費還沒有批下來,可眼下我們急需資金,所以我先捐出一點錢來。當然,這點錢對於我們王菜園來說是杯水車薪,根本解決不了什麽問題的,但它卻向廣大村民表達了我們的心意、我們的決心、我們的意誌!那就是王菜園村的每一個村民都是我們的親人,他們的冷暖、他們的饑飽、他們的病痛、他們的歡喜、他們的憂愁……都是我們要管的事!因為,這是我們的責任!

過了一會兒,一輛滿載著麵粉和食用油的三輪車開了過來,大家清點了一下,不多不少68袋麵粉和68提食用油,自然是給68戶貧困戶的。

村委會大院裏一下熱鬧起來,大家看著謝一敬佩之情油然而生,每個人心裏都暖洋洋的。

劉趙氏正在篩撿秋收時她從地裏撿拾的豆子時,趙金海來了,嫂子,忙著哩。

嗯。來了。劉趙氏應。

看看誰來了?趙金海回身指著謝一和一幹新上任的村幹部說。

謝書記,田明,呀,咋恁多人啊?劉趙氏看著越來越多的人把她幾乎圍了起來,很是意外。

這些都是剛選出來的村幹部,謝書記,李主任,田主任,還有咱村的黨員。趙金海指著大家一一介紹說。

哦,這就是新官吧。劉趙氏愣了一下馬上明白了,皺紋縱橫的老臉上馬上笑起來,咋的?都來看我了?

不是來看你,還能看誰?看狗哩。趙金海說著說著又跟劉趙氏亂起來。鄉下把這樣平輩之間互相罵玩叫做打渣子,也叫亂著玩,是很平常的,也是關係處得不錯的親昵表現。但是在這樣正式的場合就顯得不大合適了。

劉趙氏本來想回嘴的,看看謝一,就沒吭聲,隻是笑了。

謝書記還給你帶了見麵禮哩。趙金海說。

沒等趙金海話音落地,兩個人已經把麵粉和食用油遞到了劉趙氏麵前。

這是給我的?劉趙氏有點不敢相信。

就是給你的。你家和另外67家被村委會評為貧困戶,村裏以後會特別照顧的。趙金海解釋說。

嫂子,買這些東西的錢可是謝書記自己掏的腰包啊!有人忍不住插嘴說。

啥?謝書記自己掏的錢啊?劉趙氏吃了一驚,馬上轉身走到已經替她放進屋子裏的麵粉和食用油跟前,抓起食用油說,這樣的話,東西我不能要!

大娘,怎麽了?謝一走過來問,是不是吃不慣啊?

公家已經對我很照顧了,你現在又著急掏錢給我買東西,我要是還要的話,就太沒良心了。劉趙氏說著眼圈紅了。

謝一一把拉住劉趙氏枯樹枝一樣的手說,大娘,話不能那樣說。你幹了大半輩子,該享點福了,可眼下你的日子卻那麽難,不應該啊!政府派我來就是改善咱們大家的生活的。可是沒去別的地方,偏偏來到了咱王菜園,第一個家訪的又是你,這就說明咱娘兒倆有緣分啊!你是長輩,我表示一下心意是應該的嘛。你要是不收,就是對我有意見了。

劉趙氏反過來拉著謝一的手輕輕地拍著,一下不知道說好了,但能看得出她十分激動。

謝一輕輕把劉趙氏的一綹頭發撩上去,慢慢說,大娘,以前對你們關心不夠,現在政府決心補上來,你應該接受才對啊。

可是,我……劉趙氏有些慚愧,不知道想說什麽,但什麽也說不下去了。

大娘,以後你有什麽困難,盡管跟我說!謝一晃了晃劉趙氏的手,我們走了。

劉趙氏突然緊緊地把謝一拉住了,謝書記,你來俺家兩回了,都沒有喝俺一口水,這回說啥也得喝口水!看我、給我送東西是你的心意,喝口俺的水是俺的心意哩!

謝一見劉趙氏把她拉得死死的,知道是一片誠心,要是不喝就真的寒了她的心,覺得喝口水也沒什麽大不了的,就假裝說,那好吧,正好我也渴了呢。

劉趙氏還有點不放心,盯著謝一說,謝書記,說好了?

說好了。謝一爽快地說。

那好,你可不能說話不算數啊。劉趙氏還有點不放心。

放心,大娘,我說話一定算數的!不單是這次算數,以後隻要是我說的,照樣算數!謝一拍著胸脯打包票。

那就好。劉趙氏釋然了,慢慢把緊抓著謝一的手鬆開了。

我等著。謝一笑眯眯地說。

謝一以為劉趙氏給她倒杯水是用不了多少時間的,沒想到劉趙氏卻坐到鍋灶前點起了火,忙問,大娘,你這是幹什麽啊?

劉趙氏說,給你燒茶呀。

謝一說,你不是說讓我喝口你家的水嗎?怎麽燒起茶來了?

劉趙氏說,茶水茶水嘛。

一起來的人也哄地笑了。

謝一這才明白自己理解的水跟當地是不一樣的,看來要想做好工作,要學的東西多著呢。也是這一刻讓謝一忽然覺得自己說的話跟當地就很不一樣,不是聽不懂,而是生分,讓人一聽就知道她是外地來的。她來的時候老萬告訴過她,要想做好工作,就必須跟當地群眾打成一片。她一直就在思考,怎麽才能打成一片呢?現在忽然明白了,第一條就是不要有陌生感。這麽看來,她得改改自己的口音了。可是怎麽改呢?其實,她自打一下車每天聽的都是一樣的話音,開始她還覺得別扭了,直到最近才算好一些。

劉趙氏的屋子一旦生起火來謝一是見識過的,煙霧繚繞久久不絕。現在劉趙氏要給她一幹村幹部燒茶,屋子就肯定沒法呆了,於是一起到外麵去了。

過了一會兒,劉趙氏因煙熏火燎而弄得兩眼紅紅的,髒兮兮的兩手卻恭恭敬敬地端著一個同樣髒兮兮的粗碗笑眯眯地向謝一走了過來,碗上放了一雙竹筷,筷子舊得發紅不說,長短還不一樣,讓謝一看得既難受又無法拒絕。

謝一不知道是什麽規矩,不知道該怎麽做,冷不丁發現碗裏打了荷包蛋,才明白劉趙氏是特意給自己做的,心裏一陣暖洋洋的,也是到了這時候謝一才知道燒茶在這裏的意思不單單是燒開水,具體是什麽那要看人的心意了。不過,事實上謝一還是很為難的,不吃的話就顯得太看不起人了,吃呢,一來老人家太不容易了,二來這碗髒兮兮的確實讓謝一反胃。想來想去,謝一最後決定不吃,但話說得卻很好,大娘,你太不容易了,我要是吃了,心裏會過意不去的!她本來想說自己不喜歡吃雞蛋的,可田明就在身邊,招待她的第一頓飯就有雞蛋,這個理由說不過去,再者今後如果穿幫了,會更難堪的!

劉趙氏卻很直接,是不是俺的碗太髒了啊?說得大家都哄地笑起來。

謝一明白大家笑裏的意思,是事實,也是緩和尷尬的氣氛。雖然是這樣,但還有一層意思是誰都知道誰都無法說出口的,那就是對王菜園的人來說,無論謝一怎樣都是個外人。謝一當然明白這一點,又見大家哄笑,趕緊說,大娘,我吃就是了。說著就趕緊吃了起來。可碗實在讓謝一膈應,隻好隨便吃了一個。不料劉趙氏一直在盯著她,好像早就知道謝一的打算似的。謝一實在無可奈何,隻好左顧右盼,忽然看見田明,忙向她使了個眼色。

田明不明就裏,但還是走了過去。

謝一不由分說一下把碗塞到了她手裏。田明猝不及防,隻好接了。碗轉到田明手裏,劉趙氏盡管滿眼裏都想謝一吃,可也不好再說什麽了。

田明一下沒反應過來,見謝一走開了,追了過去。

謝一有些急了,說,嫂子,咱倆分著吃,省得大娘偏心!說得在場的人先是一愣,然後都笑了。過了好一會兒謝一才明白緣由,是她的話說得雖然沒有當地人地道,但誰都聽得出來,是這裏的地方話。那笑不是嘲笑她說得不地道,而且忽然倍感親切。謝一也才忽然發現她跟大家有距離,除了初來乍到之外,她一直都是普通話也讓讓村民們覺得她是格另另的跟大家不一樣。自此以後,謝一留了心,天天跟著田明學說本地話。

田明這時候也明白了謝一的心思,卻不知道吃的好還是不吃的好。

趙金海見田明遊移不定,說,田主任,既然謝書記這樣說了,你就吃吧。

田明剛被選為婦女主任,一下還適應不過來,聽趙金海叫她主任一下難為情起來。

趙金海馬上就明白了,因為他當初也是怎樣,趕緊說,吃吧,別辜負了謝書記的好意。

劉趙氏見了有些惋惜,說,唉,早知道我多存幾個雞蛋就好了。

趙金海打趣說,恁多人,再多雞蛋也不夠。

雞蛋少是事實,一般來說主家不過就是表示個心意,可經趙金海一說,在劉趙氏聽來就是舍不得,就是小氣,就有夾屎頭子的嫌疑。這有個講兒,說過去有個人十分小氣,有一次他在別人家裏閑拉呱,正拉得高興,突然急急忙忙往家就走。那人不明所以,以為他有什麽不得了的大事,忙問他咋了。他說是肚子疼,肯定是想拉屎了。那人忙把自家的茅房指給他,意思是方便他拉屎。不料他卻生氣了,恨恨地說那人是芝麻杆喂驢——假惺惺,想賺他一泡屎,他才沒恁傻哩。那人還不明白,一把拉住他要問個究竟。他於是直言不諱地說要把屎拉到自家茅房,這樣自家的地就有肥料了。這事給人的印象十分鮮明深刻,很快就傳開了。大家都覺得這人小氣得夠勁兒,比說小氣來得有意思,因為裏麵有故事,於是一下就傳開了。自此,當地再說誰小氣就很少用小氣這個詞了,而是改用夾屎頭子了。因為有這個講兒,用夾屎頭子自然比用小氣來得厲害,就好像小氣比夾屎頭子輕了很多似的。劉趙氏大半輩子雖沒被人說過大方,可也沒被人說過小氣,現在趙金海突然給她來個夾屎頭子,而且還當著恁多人的麵兒,再說她心裏是真的感激謝一,不是裝樣子,反倒被人這樣挖苦,一下就受不了了,忙說,沒事,你隻管吃,我去借去!

趙金海這才意識到自己的玩笑開過頭了,忙一把拉住她,說,我跟你說著玩兒哩。

劉趙氏哪裏肯依,舞掙舞掙得非要去借雞蛋。

田明這邊正不知如何是好,謝一忙說,田主任,快吃吧!

連書記都叫她主任,田明心裏雖一時適應不過來,卻也喜滋滋的,加上現在劉趙氏舞掙舞掙的非要去借雞蛋,她要再不吃就更是火上澆油了,這才慢慢吃了。

趙金海乘機就坡下驢,說,嫂子,好了,你看,謝書記吃了,田主任也吃了,恁的心意俺們領了。

劉趙氏見了,心下同意了趙金海的說法,可麵子上一下還過不去,還舞掙舞掙的。

謝一說,大娘,別忙了,我們還要去下一家哩,等有空的時候再來看你。領著一眾新上任的幹部走了。

下一家是老書記彭青鋒家,讓誰也沒想到的是倔強了一輩子的彭青鋒竟然像個孩子一樣哭了起來。大家一時被他哭得丈二的和尚摸不著頭腦,左不是右不是站不是坐不是的,十分不安。

彭青鋒開始還以為新書記領著搭檔來禮貌性地看望他,沒想到竟然是來給他扶貧的,一下哭了。大家誰也沒想到會是這樣,一時都麵麵相覷起來。

謝一說,彭書記,不要急,有什麽困難就說出來,組織上會幫你解決的。

大家聽謝一這樣說才反應過來,急忙連聲附和。

彭青鋒哭了好一會兒才抽抽噎噎地說,我有愧,我對不起大家,更對不起王菜園的三千鄉親們哪!幹了大半輩子幹部,不光家裏出了個不孝的孫子,還沒能讓大家脫貧致富,現在又被村裏扶貧,還是謝書記自己個兒的錢,我,我……

大家聽了頓時唏噓起來。這唏噓裏不僅是對彭青鋒的同感,也有對他的惋惜,更多的是疑慮。大家固然對謝一的舉動稱讚不已,可自古以來當官除了可以行使權力,更重要的是會要得到報酬的,現在倒好,不但沒見到報酬,還要倒出去,謝一也許是財大氣粗,能往外拿得出手,可大家都是土裏刨食,沒啥積蓄,這幹部可咋當得下去啊?可是,誰也不好說出來,就一直含糊著,不免心裏忐忐忑忑的。當然,也有人對謝一嗤之以鼻,以為她就是做個樣子,羊毛出在羊身上,不定從哪兒找補回來呢。再說了,自古以來,哪有這樣當官的?不光大老遠的來當官,還是從繁華的大城市到窮鄉僻壤的鄉坡子裏來,受罪不說還倒貼錢,不是神經病嗎?

謝一說,老書記,你誤會了,我絕對沒有你說的意思!我來咱們村是代表著黨委和政府的,我所做的都是黨和政府交給我的任務,是我的責任!我必須這樣做,必須完成!

彭青鋒說,可是,那也不能是你自掏腰包啊,這得多少錢啊!一群人抬一個人好辦,一個人抬一群人,咋可能抬得起來啊!其實,彭青鋒說的也都是大家心裏打鼓的——如果這樣扶貧的話,哪輩子扶得起來呢?畢竟不管什麽時候窮人都是多於富人的啊!

謝一這才明白老書記的擔心,也才忽然想起來,恐怕一眾新上任的幹部也在這樣擔心呢,忙說,你說得對!一個人抬一群人確實無能為力……

彭青鋒接口說,還是嘛。所以,這錢,我說啥也不能要!

謝一說,我的話還沒說完呢。我初來乍到,以後還要長期在咱們村待下去,肯定不少麻煩大家夥兒,可我又沒啥拿得出手的,也不可能每一家每一戶每個人都照顧到,所以就拿點錢表示點心意。老書記,你就收下吧!

彭青鋒搖搖頭說,謝書記,你要讓我收下,就是打我的臉啊!

謝一說,老書記,我絕對沒那個意思,我隻是希望今後無論在工作上還是生活上都能得到您和大家夥兒的支持和照顧!……

彭青鋒說,放心吧,謝書記,你那麽大老遠的來到咱村,幫咱發家致富,這是大好事啊!我自己沒能力讓大家夥兒發家致富就不說了,要是不支持你的工作,那我還算個人嗎?

謝一說,老書記,我知道這是您的肺腑之言,謝一先謝謝您了!可是,這錢您要是不收……

彭青鋒有點惱了,可想了想還是忍住了,說,你這閨女,咋恁死腦筋呢?我不要並不代表我不支持你的工作啊!

謝一見彭青鋒怎麽也不肯收,隻好罷了,領著眾人到第三戶人家去了。

第三戶人家是一對夫妻,男的的叫麥大友,女的的叫姚桃花,夫妻倆一共生了三個孩子,一個十七歲的大女兒和一對十二歲的雙胞胎弟弟。兩口子既不是自談結的婚,也不是媒人介紹結的婚,而是換親,就是麥大友的妹妹嫁給姚桃花的弟弟,姚桃花再嫁給麥大友。換親這事雖然不是很情願,可雙方家長和當事人沒啥意見也就成了。那就各安其事,各人過各人的日子了。詭譎的是麥大友的妹妹麥大梅和她男人姚順寶日子過得風生水起,麥大友和姚桃花卻過得十分清苦。明眼人一針見血就把兩家的差異指了出來。既然是換親,不用說男方總是有缺陷的——不是生理缺陷就是心理缺陷。生理缺陷不是瞎子、麻子就是瘸子、癱子,或者患有某種比較嚴重的疾病。心理缺陷不是憨就是傻或者老實得過了頭的迂。麥大友和姚順寶都是老實得過了頭的迂。結了婚,迂依然如影隨形地跟隨著,讓他們凡事都不能靈活應對,自然吃了不少虧。這是兩人乃至兩家共同的特點,可具體到個人還是有些不同的。麥大梅兩口子在生理上都比麥大友兩口子生得高大,自然幹活就有力氣。胡莊和李樓都是很普通的村莊不錯,可胡莊和什集緊挨著,這些年什集一直在向外擴展,不知不覺胡莊也成了什集的一部分。先前,靠近什集的好處是可以打打零工,比如裝卸化肥、糧食、煙葉啥的,兩口子身塊大,人老實,當裝卸工再合適不過了。等到成為什集的一部分那就更美了,可以很方便地做買賣,或者把自家的房子出租出去。這樣,雖然賺不到大錢,可小錢日積月累也是不能小看的,時間一長,手裏就寬綽起來。再看麥大友兩口子呢,身材瘦小,幹什麽都比別人慢半拍,麥大友雖然也出外打工,可惜沒什麽技術,隻能當力工,工錢低不說,很多時候還要不到工錢。麥大友當然不甘心,也做過小買賣,可眼光不行加上拙嘴笨舌一天也賣不出去多少東西,後來學著別人種些值錢的作物,比如棉花、煙葉、西瓜什麽的,可都如薑子牙一樣時運不濟種啥啥便宜。一年到頭手裏賺不到多少錢不說,加上孩子多,一來二去手裏自然捉襟見肘。

謝一帶著一眾幹部來到麥大友家時,兩口子正生悶氣呢,自然還是為孩子上學的事。按說,國家實行了九年義務教育是可以減輕家庭的教育負擔的,可惜的是到了地方好經都被念歪了。地方表麵上積極響應國家號召支持民間力量辦學,把優質教學資源——也就是優秀教師向民資學校傾斜,實際上卻是為了甩包袱。說地方甩包袱是有依據的,那就是本來這些學校的經費是應該地方出的,現在則轉移到了民資學校自己身上,而且還可以賣給民資地皮獲得一筆收入,同時還能落個支持民資辦學的所謂美名,何樂而不為呢?羊毛出在羊身上,民資的經費來源自然攤到了前來就讀的學生身上,自然抬高了學生的讀書費用,自然而然增加的學生的家庭開支。還有,雖然鄉鎮也有民資辦學,但更多的民資學校卻辦在縣城,更多的優秀教師也被吸引到了縣城的民資學校裏。這樣以來,家長要想給孩子好的教學質量就不得不去到縣城的學校就讀,公辦的學校去不了,自然隻能選擇去民資學校。這樣問題就來了。民資不但貴得多,加上住校費、夥食費、來回的交通費,還有鄉下的孩子沾染到了城裏孩子的不良風氣,比如互送禮物、玩遊戲等,那開支簡直大得驚人。對一般家庭已是不堪重負,對麥大友家更是雪上加霜,他十七歲的大女兒麥麗麗就是因此不得不輟學去打工的。麥麗麗打工去了,可兩個雙胞胎卻是繞不過去的。他們心裏很清楚如果就按公家給的待遇,免除學雜費來上學的話,不過是混完九年義務教育,混完了還得重複他們的生活外出打工。要想有點出息自然就得上學,上好的學校,那就得到縣城裏,到縣城去就得大把大把地把票子掏出來,可哪裏來的錢呢?麥麗麗就不說了,閨女早晚都是人家的人,長大了,一嫁就算完成任務了,可兒子就不同了,不但是麥家的人,還是要給他們養老送終的人啊!

兩口子跟別的夫妻一樣,多年來自然難免抬杠拌嘴,可都是屈指可數的。兩口子吵架少,也不會吵架,一旦吵架雖不至於翻江倒海卻也要別扭好多天誰也不理誰。現在兩口子就各守一方擺出一副雞犬之聲相聞老死不相往來的架勢來。

兩口子正僵持著,就聽見外麵鬧哄哄的嚷得厲害。這個時候村裏像麥大友這樣的壯勞力極為少見,他們不是去外地打工了就是在外地或者街上做買賣,誰肯閑在家裏呢?麥大友一個大男人晃來晃去的要是有人問起他為什麽還在家裏,一準鬧個不自在,因而麥大友多數時候都會窩在家裏。現在外麵鬧嚷嚷的他本想看個稀奇,可還是忍住了。

有人在家嗎?謝書記來看恁來了。有人明顯衝著麥家嚷道。

麥大友愣神的功夫,他家的大門就被咣咣咣地敲響了。其實,一聽咣咣咣的敲門聲麥大友就確信是鬧到他家來了。現在麥家的左鄰右舍都蓋起了小洋樓,把他家的小瓦房團團包圍,如同羊群裏的一隻病雞一樣既觸目驚心又可憐兮兮。自然,別人家的大門都是鐵的、銅的,不但高大氣派,而且敲起來也咚咚的震天價響,隻有他家是木門敲起來咣咣咣的十分單調。麥家的大門本來是木柵欄的,鄰居家扒了瓦房蓋平房,扒了平房又蓋小洋樓,原來的木大門就相形見絀了,索性送給了麥家。盡管這樣,麥家平白拿到木大門還是喜憂參半的——不要的話自家確實需要,要的話承情自不必說,也顯得低三下四,還有一件為難事,就不能往院牆上一按了事,怎麽也得蓋個門路,哪怕最簡單的狗頭門路呢。一般來說,誰家都會有院子的,有院子自然會有大門,一般人家都會蓋上一間房子做過道,有錢的人就會蓋上三間或者兩間房子做過道,不但氣派,也方便,就算最不濟的人家也會簡單地蓋上一個門頭為大門遮風擋雨,因為太過簡單,看起來就像昂起來的一隻狗頭一樣,故而就叫狗頭門路。可要蓋門路就雇人,不給工錢,管飯總是免不了的,就算自己動手,買磚買瓦也還是免不了的,自然又得一筆錢哩!送他家木大門的鄰居見他家遲遲沒有動靜,忽然明白了,索性送佛送到天好人做到底地把自家再也用不著的磚瓦一並送給了麥家,麥家這才千恩萬謝地第一次有了真正的大門,雖然是最簡單的狗頭門路。

謝書記雖然來的時間不長,除了開過幾次會,再沒別的動靜,按王菜園人的說法,開會都是虛的,隨時都可以來,自然也隨時都可以不算數的,真刀真槍地幹起來才是摸得著看得見實實在在的——盡管如此謝一還是在王菜園成了家喻戶曉盡人皆知的人了,不是因為她是書記,也不是因為她是王菜園第一個女書記,而是因為她是從大城市來王菜園當書記的女人!第一次召開群眾大會,所有的群眾都一下子記住了她——謝一謝書記!

聽說謝書記親自登門來了,麥大友慌得一隻鞋子都掉了,忙一跳一跳地顛著一隻腳跑出去開門。姚桃花看著男人滑稽的樣子忍不住偷偷笑了。

謝一在村裏走過幾次,大概知道鄉下人不像城裏人每天都穿得那麽光鮮,可也不至於像麥大友這樣狼狽,加上麥大友身材瘦小,幾乎像個半大孩子,不由愣了一下。

一眾幹部跟麥大友就算不是很熟也不陌生,一下都笑起來。

還是趙金海第一個發話了,是不是聽見叫門才從被窩裏鑽出來啊?

謝一不明白趙金海的意思,她身後的一眾幹部卻都曖昧地笑起來,就連田明也不例外。

麥大友紅了臉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這才說,沒有。

一個跟著看熱鬧的群眾說,沒有?不少有!黃鼠狼把家,還不是舍不了那個騷窟窿眼子。

麥大友有點急了,聲音不覺大起來,真沒有,大天白日的……

那個群眾質問道,人家都出去打工,你咋不出去啊?

趙金海也聽得津津有味,忽然看見謝一皺了皺眉眉頭,忙說,咋?謝書記輕易不來,來了也不叫上家坐坐啊?

這會兒姚桃花也出來了,趕緊打招呼,都來了,上屋坐吧。

眾人這才魚貫進了院子。

麥大友家平常很少來人,就算過年來串門的人也極少,而現在忽然之間轟轟隆隆的一下來了這麽多人,讓麥大友既高興又發愁——高興的是謝書記和王菜園全體幹部都來了,這在他家是前所未有的十分長臉的,按文化人的說法就是蓬蓽生輝哩;發愁的是不大的院子都站滿了,何況更小的堂屋,咋坐得下啊?麥大友正不知咋樣才好的當兒,卻見謝一在院子裏站住了,自然一眾幹部都隨著站住了,讓麥大友又感激又慚愧,一時竟不知道說什麽了。

去劉趙氏家和彭青鋒家讓謝一感受最深刻的除了他們觸目驚心的困難境況,就是擁擠不堪了,可劉趙氏家是第一家不得不到堂屋裏去,彭青鋒是老支書又有病人也是不得不去的,到了麥大友家就可以不進去了,一來麥家沒有病人,二來也不是特殊家庭。因為下麵還有很多貧困戶要逐一看望,謝一就沒多說什麽,通知麥大友他家被評為貧困戶,以後會享受到特別照顧,同時把慰問品遞給麥大友,就準備走了。不料麥大友卻說什麽也不要,不得已隻好給了姚桃花。

謝一自然沒有忘掉震撼到她的李家。

看著是麵粉和食用油,特別是手裏紅彤彤的一疊鈔票,李群傑再次哭了。如果說第一次哭是因為有人來他家看望,打破他家幾十年來的被人遺忘的話,那麽這次則是感激,他知道碰到了好人,當即就讓李坤書和李鐵錘都跪下來,三兄弟一起給謝一磕個頭,被趙金海攔住了,卻沒防住李坤書咕咚一下跪下來啪啪啪一連給謝一磕了三個響頭,使得謝一一下難為情起來。

晚上,盡管一天的奔波讓謝一疲憊不堪,可當她回到田明家時還是滿懷欣喜的,不管怎麽說她的扶貧工作正經八百地開始了,而且還頗為有聲有色的,照這樣下去,她的兩年扶貧工作或者下鄉生活體驗雖不能說十分圓滿,起碼也是可圈可點的,這從村民看她的眼神就能可見一斑。謝一這樣想著,忍不住給宋心之打了個電話。其實也不完全是忍不住,她每天無論休息多晚都會給家裏打個電話講講自己在村裏一天來的所見所聞所感所想的,隻是有時候是給老公宋心之打,有時候給媽媽打,也有的時候給表姐唐曉芝打,當然也會給館長老萬打。宋心之聽了好半天也沒說一句話,急得謝一以為信號不好,忙喂喂地喊。

宋心之慢吞吞地說,別喂了,聽見了。

謝一有點不高興了,聽見了不吱聲,幹嘛啊?

宋心之說,聽我老婆說話呢。

謝一馬上高興起來,怎麽樣,你老婆能幹吧?

宋心之說,是,能幹。

謝一興致大漲,假意嗔怪道,那你怎麽不表揚表揚我啊?

宋心之說,我是擔心。

謝一沒明白,忙問,擔心什麽啊?

宋心之說,擔心把我老婆累壞了。

謝一以為宋心之在鼓勵她,更高興了,才不會呢。你不知道這些村民多可愛,看見我就像看見親人,不,比親人還親,好像我什麽都能幫他們似的,可惜我的能力太有限了,隻能幫這麽一點點。

宋心之說,你知道就好。

謝一這才回過味兒來,問,什麽意思啊?

宋心之說,你不是他們的大救星,你是我老婆。

謝一頓時被晾了起來。

更讓謝一沒有想到的是她的電話還沒有掛斷,院子裏已經嚷嚷得不像樣子了。謝一正想看個究竟,就聽田明大聲喊道,那是村裏集體評議的!

謝一一聽提到了村裏,不用說事兒肯定小不了,忙掛了電話從**爬起來,走了出去。那時候已是深秋,天黑得早,雖然隻有六點多,可已經看不清什麽了,先是滿院子七嘴八舌亂糟糟的,等看到謝一頓時安靜下來,這時隻見滿院子橫橫豎豎黑幢幢的。謝一知道這是一院子的人,她的村民,就問,怎麽了?

謝一想了想,用蹩腳的王菜園話又問,咋了?

這下有人輕輕笑起來,氣氛頓時輕鬆下來。有人小聲問,謝書記,為啥俺家不是貧困戶啊?

謝一知道在單位裏大家會為一點點的好處不擇手段地爭名奪利,什麽評職稱啦、評先進啦、演出補貼啦什麽的,沒想到這些農民居然也會一點點利益你爭我奪的,眼前活生生的例子卻顛覆了她一向對農民憨厚樸實的印象,或者說她的印象都來自影視劇或者舞台節目,未免顯得以偏概全,在事實麵前頓時不堪一擊土崩瓦解碎為齏粉!不就一個貧困戶嗎,又不是什麽光彩的身份,有什麽好爭的呢?當然,這隻是一刹那間的事,她很快就明白過來,他們爭的當然是利。那些平常跟他們一樣的人家忽然間成了貧困戶,這倒也沒什麽,貧困戶以前也不是沒有過,不過那時候叫困難戶,先是村裏後來改為鄉裏接濟一些錢糧什麽的,不過是杯水車薪,並不讓人眼饞。現在呢?好好的人家冷不丁地就成了貧困戶,大家以為不過像過去的困難戶逢年過節接濟一星半點的罷了,沒想到突然硬紮紮地分到了錢,雖然不多,可也讓人眼紅著哩,天上掉餡餅的好事,且是唾手可得的幹嘛不爭呢?不爭白不爭嘛。至於光彩不光彩,好像沒什麽不光彩吧。再說了,那是這個奇怪的書記的工作,她大老遠地從省城跑到這偏僻的王菜園就是來給大家發錢的嘛,這樣的事於她於大家都是好事,幹嘛不做呢,反正又不費吹灰之力?

謝一說,困難戶有什麽光榮的呢?都是一樣的人,都是一樣的政策,都在同一片藍天下,別人都行,你不行,說明了什麽?謝一說的是實話,自然有一定道理,但並不公允。比如造成困難的原因各種各樣,並不都是因為當事人大手大腳好吃懶做什麽的,因此並不能服眾。

我家有病人。

我家負擔太重。

我家沒有技術,掙不到錢,花錢的地方又多……

謝一這才發現自己的話說得太莽撞了,忙說,貧困戶是集體評議的,並不是哪一個人所決定的。大家請回吧。

可這樣的說辭根本沒人當回事,大家依然都站著,不肯散去。

要發錢就該人人有份!

對,哪怕家家有份哩!

有錢的人家就不該再分了!

……

猶如一把火燒沸一鍋水,院子裏再次鬧嚷起來。

田明開始說了好多次集體評議的,都無濟於事,現在再聽大家說的都是實情,頓時不知道說什麽好了,好在還有個謝一在,她就用不著頂著了,於是就眼巴巴地看著謝一,當然是看她怎麽把這場麵控製住。

謝一頭一次見到這場麵,一下愣在了那裏。

聽田明這樣一說,吵鬧聲一下小起來,有人小聲嘀咕了一句,真的嗎?卻沒有人回應,院子裏終於靜下來。

田明沒想到自己的話起了作用,生怕壓不住,趕緊再添一把火,說,謝書記是大城市裏來的,沒想到咱們貧困戶這麽難,於心不忍,才自掏腰包救濟一下。有人就眼裏灰星下不去,咋能這樣哩?大家拍拍良心,誰家有貧困戶家困難的?等了等,沒人吭聲,田明的底氣就上來了,也有些激動起來,沒人吭聲是吧?那就是說,村集體的評議是公正的,是憑了良心的!田明還想說大家誰家也比不上謝書記家,可謝書記還是大老遠地跑到王菜園幫大家來了,可話到嘴邊還是咽了下去,一來她不知道謝一的情況,二來她怕給謝一惹出麻煩來,萬一有個愣頭青叫起真來呢?

謝一真是感謝田明在關鍵的時候救了她,看了看田明,又緩了緩,平靜了一下,說,我既然當了咱們王菜園的書記,就會盡力幫助大家發家致富的。請大家相信我!

田明趕緊說,謝書記都這樣說了,大家就都回去吧。

人群終於慢慢地散去了。

吃飯的時候,謝一把感激的話對田明說了。田明心裏很高興臉上卻還是有些不好意思,說,我也不知道我說的話能鎮住場麵哩。

謝一就有些感慨,看來當幹部並不像想象的那麽容易,她和田明都是第一次當,都得摸索著來了。

田明這才忽然意識到了,說,可不是嘛。

兩個人都笑了。

吃完飯,田明忽然問,謝書記,這次就算了,以後可不敢再這樣了。

謝一沒明白,問,什麽?

往裏頭填錢啊!田明說,你一個人,咱這可是一個村,就算你有金山銀山,也填不起來啊!

田明說到一半的時候謝一猜到了,知道田明說的是實情不假,可不能這樣實打實地說出來,一下有點下不來了。

等了半天不見謝一接話,田明有點奇怪,看了看謝一沒看出什麽,以為自己說中了,接著說,就算是你的工作也不能這樣幹啊,那不是不叫人過了嗎?

謝一看田明的意思還想說下去,好像再說下去也是這層意思,就說,我隻是表一份心意。

田明沒聽懂,吃了一驚,看著她說,你來咱王菜園就是要這樣幹工作啊?

謝一說,啊。

田明嚷起來,當幹部不是有工資的嗎?

謝一說,對啊。

田明說,那要是照你這樣當法,哪有啊?不光沒有,還倒貼,誰幹得下去啊?

這次謝一聽懂了,原來田明在擔心自己的收入!忽然想起來,這也可能是剛剛新上任的村幹部共同擔心的,急忙說,嫂子,你搞錯了,不是讓大家都來這樣表心意——那還得了?就算大家願意,也無法繼續下去,同時也無濟於事啊!這不是我們的本意,也不是辦法!我這樣是想讓困難群眾穩定下來,鼓起他們的希望,跟我們當幹部的一起共同努力,打贏脫貧攻堅戰!

謝一吃了一驚,大家真的都這樣看啊?

田明說,是,不過看你自己掏的腰包,也感動,也無話可說,才沒吭聲。

謝一突然明白了一個道理,無論出於何意,隻要是做給群眾看,都是靠不住的!非得實實在在的幹出來才行!農民沒有那麽多彎彎繞,他們就喜歡直來直去,喜歡摸得著看得見的東西!

晚上,如果在以往,累了一天的謝一肯定早就呼呼大睡了,可田明的話讓她怎麽也睡不著了。看來,一切都不是自己想象的那樣,農村工作自己真得從頭開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