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晝漏初知夏景長

喻老師一夜無眠,心裏有事,又沒個人商量,貓抓一樣,老許又整晚呼嚕聲山響,她更是煩躁,把他踹到另一個房間去睡了。

早上起來,兩個人又拌了幾句,老許一氣之下,自己一個人回鄉下去了。

思前想後,喻老師決定給知夏打個電話。

電話響了很久才被接起來,接通後知夏說了一句:“媽,等一下。”又馬上掛斷了。

掛斷的那一瞬間,喻老師隱約聽那邊傳來知夏婆婆的聲音,她說:“別掛啊!讓你媽評評理。”

喻老師等了二十分鍾。

這二十分鍾,知夏正在和婆婆吵架。吵架的主題當然還是她肚子裏的孩子。婆婆神通廣大,剛來幾天就結識了一位中醫名醫,聲稱把脈就可查胎兒性別,婆婆要知夏去查,知夏不肯,婆婆就一直在耳邊嘮叨,兒媳不聽,她又去兒子耳邊嘮叨,張浩就來勸知夏,說,你去去應付應付媽得了,知夏不勝其煩,就答應下來,誰知第二天才想起有一個重要的行業會議要開,就給婆婆說聲抱歉隻好爽約了,婆婆急了,拉住知夏不讓走,知夏向張浩求助,張浩撇撇嘴,對兩邊都笑笑,稱自己上班快遲到了,趕緊溜了。

最後還是皎皎給知夏解了圍,叫媽媽開車送她去學校。

婆婆跟喻老師的想法一樣:“都多大了還要送上學,牙長點路,也要人送。”

皎皎聰穎,嘻笑:“我被人販子拐跑你上哪找這個乖巧伶俐的大孫女呢!”

婆婆不以為然:“哪有那麽多人販子?”

乖巧伶俐的大孫女已經拖著她媽逃也似的離開了家。

送完皎皎,知夏才給喻老師回電話。

“我沒事,是知春,知春有點事。”喻老師聲音凝重。

”知春懷孕了。”

這個消息無疑像個重型炸彈,她也像喻老師一樣,發出一連串的問題:“那個男的是幹啥的?什麽時候結婚?人可靠嗎?你見過了沒?什麽?不結婚?那個人不認?她自己要生,什麽意思?……”

當知夏聽懂母親的話,她也內心驚動,無法平靜。知夏和喻老師一樣,覺得單身生娃是一件冒天下之大不韙的事情,雖然她在文章裏可能會大義凜然地寫——《誰剝奪了單身女性的生育權》,但是,嗯!但是,但是落在自己人身上,她沒法那麽客觀冷靜了。——那怎麽可以?不可以呀!

“我問問情況,勸勸她。”

喻老師就等著這句話呢,忙不迭地說:“對,勸勸,勸勸!”

知夏還有會議,急著發動車子要走,就一口應承下來,臨掛電話那一刻,忽然想起來問了一句:“哎!我勸她什麽啊?是勸把孩子打掉,還是勸她和那個男的結婚?”

這個問題何嚐不是喻老師頭疼的,她也回答不上來,隻好改了訴求:“你先問問。”

知夏先去開會。

是個行業會議,行業大咖,評論家,媒體人雲集,期間有個論壇,知夏有發言,她不得不去。

會議定在本市一家四星酒店,她到達的時候,已經快簽到了。她緊走了幾步,高跟鞋敲著大理石地板咚咚響。她知道懷孕了不該穿高跟鞋了,可是人在江湖,高跟鞋的態度要有。

走得太急,又低頭看了一眼手表,一抬頭和一個男人撞個滿懷,她手裏的大包掉在地上,那男人的手包裏的東西也掃落一地。

知夏一邊道歉,一邊附身取撿東西,一張陌生的身份證混在她的口紅鏡子旁,她順手撿起來還給那人——等等!這個名字,有點熟!

她下意識地多看了一眼——馮誌,這名字在哪裏聽過?

對方接過身份證,略顯生硬地說了聲:“謝謝!”

她打量了他幾眼,是個中老年男人,五十多歲的樣子,頭發花白,皺紋,眼袋都有了,不笑,就顯得很威嚴冷漠,眉頭還有個痦子。這張臉也有點麵熟,在那裏見過?

幾天前,喻老師著她打聽明珠的消息,她還真的動用了一個老朋友的關係,把明珠,明珠男友,男友的父母查了個底朝天。她想起來了,眼前這位是馮建奇的父親,馮誌,退休前在在某國企做一把手,馮建奇是其獨子,如今白發人送黑發人,叫人怎能不唏噓同情?

時間緊迫,知夏來不及多想,再次報以歉意的微笑,告辭離開,徑直走向會場簽到處。

會議議程大抵都是那幾項,知夏捱過前麵冗長的各種領導講話,再沉著自如地上台,完成自己和幾位嘉賓的論壇對話,心理暗暗鬆了口氣,做回自己的座位。靜坐下來,心裏想起剛才的一幕,她又悄悄調出手機裏馮誌的照片,凝視三秒,和剛才撞到的那個人對照,是他沒錯了,她忍不住暗忖,大清早的,一個退休的老人,沒有出現在公園,菜市場,沒有打太極,遛孫子,為什麽會出現在這金碧輝煌的酒店裏?知夏是個作家,作家的好奇和八卦之心才是旺盛的創作力源泉,她想,剛才那個身份證掉得蹊蹺,若是裝得夠深,不那麽容易掉出來,大約是在外層裝著或手裏拿著,九點鍾,應該是退房時間,家在本市,卻來住酒店,所為何事?知夏這個偵探不敢再深想。

會議茶歇時,一個中年男子向知夏走過來,正是會議主辦方的劉先生,兩人閑聊了幾句,劉先生稱,市裏支持,由於他牽頭,和幾個大佬在南郊搞了個文化產業園,有許多優惠政策,問知夏有沒有興趣在那裏注冊工作室。這是好事,知夏馬上應承下來。下午的會議沒什麽事,知夏提前溜了,回來的路上,她給知春打電話,知春多聰明,知道大姐這個時候打電話來,就是做母親的說客,她馬上先發製人:“我隻有四個字,無可奉告。”

知夏深知這個妹妹的脾氣,吃軟不吃硬,她便故意裝糊塗:“什麽四個字五個字?我是想通知你,後天我過生日,你是不是都忘了?沒良心的。”

知春放鬆了警惕:“不是下個月嗎?”

“那個是農曆,媽每次給咱們過農曆,我後天過公曆的生日。”這是昨夜知夏冥思苦想半宿才想到的借口。

“怎麽突然想起來過公曆生日?以前都不過呀!”

“以前傻啊!我以後公曆和農曆都要過,這樣就可以收兩次生日禮物了。想想送我什麽禮物吧!”

知春信以為真,竟興致勃勃地和姐姐商量起生日禮物來:“你上次給我看那個圖,哭泣的包包,要嗎?”

知夏的心不在禮物和生日上,叫她不要破費,來吃飯就行,她馬上煞有介事地說了一個餐廳的名字。

此事就這樣愉快地決定了。

掛完電話知夏就給喻老師回電話:“搞定了。”

喻老師一直焦急地等待回複,一聽這話,鬆了口氣,又沒想明白:“怎麽搞定了?問出那個人是誰了嗎?還是說不要孩子了?”

“我隻是借口說我過生日,把她約出來,到時咱倆好好勸勸,別太刻意了。”

“生日?你過生日?哦對,陽曆生日。”一提到過生日,喻老師就開始感恩教育:“你們年輕人就喜歡過生日,生日是母難日,叫我說該給媽媽過才對,我當年生你的時候,你不聽話,立生,腿先出來,我可吃大苦了,你生出來臉都是紫的,半天都不哭,護士打了好幾下屁股才哭。”

這番經曆,在知夏的成長中,不知聽了幾百上千次,耳朵都起繭了,她生過孩子,生皎皎的時候也吃了苦,養兒方知父母恩,她對喻老師是感恩和愛的,但感恩和愛的同時,又總是伴隨著一種淡淡地嗔怨,這種感情很複雜。

“就是感謝媽,才過這個生日的,請你吃大蛋糕哦!”天下無不是的父母,知夏一直拿這句話安慰自己,她又是老大,有一種天生的使命感,要做一個孝順兒女。

為避免回家後婆婆嘮叨,知夏下午又去工作室碼字,晚上回到家時,婆婆已經把飯做好了,張浩也早已下班,躺在沙發上玩手機,婆婆一遍遍叫著:“兒子,吃飯!”

知夏在玄關換鞋,冷眼斜乜著自己的丈夫,有一瞬間的恍惚——張浩怎麽越來越像他的嶽父,知夏的爸爸了?老許就是這樣,回家後往沙發上一躺,刷抖音視頻,光著膀子,或者襯衣扣子解開,**著大肚皮,有時手機視頻還響著,人已經睡著了。

而知夏也發現自己和喻老師越來越像了,總是忍不住嘮叨幾句:“把衣服穿著吧!像什麽樣子?”

張浩沒動,懶洋洋地說:“這不是熱嘛!”

“熱就把空調打開。”

婆婆一聽,馬上給兒子幫腔:“開空調不用電啊?在自己家裏,怎麽舒服怎麽來?哪來那麽多講究。”

這母子倆是天生的同盟,知夏在生了皎皎坐月子時已領教過一回,這一次不知道為什麽又豬油蒙心,重蹈覆轍,張浩軟磨硬泡,想要個兒子,而她看著同齡人這幾年陸續生二胎,竟然也隱隱生出一絲羨慕,那就生吧!

三十八歲拚二胎,土壤的質量不行了,知夏常年熬夜,用中醫的話講,叫氣血兩虧,用西醫的話講,叫卵巢功能衰退,吃藥打針,折騰了大半年,總算如願。說來可笑,她和張浩分房睡已經數年,**也少得可憐,新婚時是夜夜笙歌,後來是每周一歌,再後來是月報,近幾年已經成為年終總結了,聽說這是中年夫妻常態,可知夏到底意難平,她不是沒有需求,她是搞文字工作的,始終對浪漫愛情抱有幻想,閨蜜們還常說她仍是老少女一枚,可現在看著張浩那張臉,蒸籠裏氣足的包子一樣,她實在沒有胃口。備孕那段時間,張浩倒是天天來知夏的房間睡,她真切地體驗了什麽叫“豬拱白菜”,情色電影裏的**肉搏、**的鏡頭,根本不存在,古詩詞裏講“開窗秋月光,滅燭解羅裙。含笑帷幌裏,舉體蘭蕙香“,知夏已不去想象,她喜好用香水,張浩聞不慣,叫她別噴了。婚姻的最高境界,大概就是——相看兩生厭,卻要生二胎。

知夏脫掉一隻鞋,單腳不穩,還是皎皎眼尖,跑過來扶住知夏,先數落她:“書上說,孕婦應該穿平底鞋比較好。”

“你都看得什麽書啊?”知夏好奇。

“就是你桌上放的《孕期一百問》。”

奶奶聽到,數落皎皎:“小孩子,別瞎看雜書。”

小丫頭挑挑眉:“什麽知識都要懂一點,未來社會需要多元化人才。而且,奶奶你更應該讀這本書,你不是來照顧孕婦,伺候月子的嘛!現在講究理論支撐,科學喂養。”

奶奶被孫女懟得沒話說,沒好氣地朝著空氣又喊了一遍:“吃飯!”

張浩終於起身了,徑直走向餐桌,女兒懟完奶奶又懟爸爸:“還不快來扶你老婆,穿著高跟鞋跑來跑去,你的大胖兒子有什麽閃失怎麽辦?”

張浩撇撇嘴,也無理反駁,走過來接過老婆手裏的包,輕描淡寫地說落了一句:“叫你別穿高跟鞋了,不聽。”

婆婆做了四菜一湯,味道不錯,但稍微有點鹹,知夏就多喝了幾口水,知道不能說,說了容易生矛盾,皎皎也覺得菜鹹,就大方提意見:“奶,這道排骨真好吃,我能吃兩碗飯,要說稍微少放點鹽,我就能吃三碗。書上說,吃鹽多對身體不好。”

奶奶知道孫女換個說法挑毛病呢,但這話聽著舒坦,也就坦然接受:“好好好!下次少放點鹽。”

遇到這種需要張浩出麵的問題時,他就隻會默默低頭。人雖默默,吃飯卻能發出山響,吧唧吧唧,吧唧吧唧,很有節奏。知夏望著眼前這個男人,心生疑惑,過去那個青蔥少年哪兒去了?這個粗鄙油膩大叔又是誰?他也常有應酬飯局,在外吃飯也是這樣嗎?難怪業績也不怎樣?想必業績和飯桌上的吃相也是有關係的。她皺了皺眉,但她知道這種小問題不能說,說了容易生夫妻矛盾,說了張浩會懟回來——你跟你媽一個樣。這話多傷人。

飯畢,知夏手機微信上有個好友添加提示,是劉先生推過來的,接洽知夏注冊工作室一事的。對方大約隻是一個初入職場的年輕人,聊天裏對知夏非常禮貌客氣,小心翼翼,說要知夏填一張表,提供一些基本個人信息,知夏看到各項要求裏還有一項是拍攝提供學曆證書,不禁皺皺眉:“還要學曆證明?之前入別的協會沒要這個。”

對方依然禮貌客氣:“這個隻是做一個備案,老師您方便的時候拍攝一下。”

知夏打開書櫥的一個抽屜,從一遝證件和榮譽證書裏找出兩個學曆證書來。那張小一點的學曆證紅色硬皮,內頁已經有些泛黃了,那是知夏的第一學曆,她讀的是建國以來最後一屆統招包分配的中專,師範專業,97年的夏天,喻老師和她站在縣教育局的門口看榜,喻老師開心極了,指著紅榜上的名字,拉住旁邊的一個家長炫耀道,這是我女兒,我女兒考上了。喻老師那麽開心,知夏也跟在後麵恍恍惚惚地開心。她從小到大成績都很好,順利地升入高中考大學沒有問題的,但是喻老師說,家裏孩子多,上這個師專,就可以早點出來工作,女孩子當老師好。知夏也覺得當老師好,就歡歡喜喜地去城裏上學了。一個農村女孩對城市生活的向往,想在城市紮根的向上的姿態,怯弱又卑微,迷茫又羞恥。三年後,她當年的同學從高中畢業,天南海北上大學,紛紛奔向自己嶄新的命運,而知夏並沒有留在城市裏,而是被安排到一個小鎮小學裏,成為一名教師,這時,她心理的落差像那個塵封的瓶子被無意打開,魔鬼跑了出來。她感受到不如意的生活壓在心頭的重量,整日鬱鬱寡歡,她有一天興致來了,想好好工作,大幹一場,帶班裏的孩子們到操場後的小樹林上語文課,她說,我們應該在樹林裏,在陽光裏,在鳥語花香裏讀春天的詩,這才是真正的語文課。事與願違,熊孩子們辜負了她的美意,十分鍾後,兩個孩子在樹林裏追跑起來,還有一個孩子爬上了樹,後來,是本校的數學老師張浩從這裏經過,把樹上的孫猴子拎了下來。她被教導主任在會議上批評,但是她的愛情就這樣來了。

“老師,您還在嗎?您要是忙,那就明天再發我。”微。信提示音響起。

“在,稍等!”她歎了口氣,放下了那張中專畢業證,翻開另外一張自考的本科證。

那時的張浩英俊高大,講公開課時瀟灑自如,渾身像罩了金邊,她怎麽看都順眼,談戀愛的第二年兩人結了婚,結婚時,兩人還是在學校分配的宿舍裏,隻不過他們擁有兩間宿舍。生下孩子後,婆婆來照顧月子,兩間房子轉不開身,婆媳倆矛盾齟齬不斷,皎皎六個月的時候,她忽然做了一個決定,從學校停薪留職,一個人跑到城裏找工作。她應聘到一家私立學校,工資比過去高出一倍,她悄悄給雜誌寫稿子,悄悄報名參加自考。拿到了自考的本科文憑的那天,她買了一瓶紅酒,跑到過去上的那所師專,坐在學校對麵的路邊喝掉,夜深了,酒也喝完了,她有點醉了,拎起那個酒瓶子摔到了學校的外牆上,殘餘的紅酒潑在牆上,像一灘血汙。那個本科文憑對知夏日後的人生並沒有起到什麽實質性的作用,她後來進雜誌社做編輯,辭職做自由撰稿人,出書,做自媒體,沒有人會問你是什麽學曆,但那個證書放在櫃子裏,像一種底氣,雖然今天需拿出來,依然底氣不足,但好過沒有。

她被自考的本科證書拍了照,發給對方,那年輕人到底是不懂事,多嘴了一句:“老師是自考的本科啊!”

知夏馬上敏感地問:“怎麽了?”

“自考很難的,自考含金量也很好的。”一個“也”字出賣了他。

現在小年輕入職動則博士,研究生,皎皎小學老師都是研究生學曆,知夏猜對麵這位大概也學曆不低,才會對知名大v的學曆感到詫異。她還是被刺痛了,她的尊嚴,身份,地位,被蔑視了,為了維護她可笑的自尊,知夏端起了前輩的架子,嚴肅地問:“還有別的事嗎?沒有我去忙了。”

她把兩個證放到了一個文件夾裏,文件夾塞到櫃子最底層,再也不想看到。

第二天生日宴,知夏和知春先到,知春看姐夫和皎皎都沒來,就有些懷疑,卻不說破,姐妹倆略坐了一會兒,喝茶閑聊,知春忽然問:“姐,皎皎第一次叫媽媽的時候,你什麽感覺?”

知夏好好回想了一下,好久遠的事情了,就在她回想的時候,喻老師來了,身後還跟著冬冬。娘們兒談女人孕事,知夏覺得冬冬來反倒說話不便,忍不住小聲埋怨母親:“你怎麽帶冬冬來了,這說話多不方便?”

“有什麽不方便?都是親親的兄弟姐妹,冬冬該來,等會兒問出來是哪個男人幹的好事,我叫冬冬去揍他。”

知冬大概是猜出大姐和媽在說他,故意誇張又親熱地說:“我姐過生日,我怎麽能不來?大姐對我這麽好,不像有的人,越有錢越摳門。”

知春馬上聽出了弦外之音,冷笑道:“誰的錢也不是大風刮來的,我不欠你的,叫我說媽寶就不要結婚了,別禍害人家姑娘,也省得你媽借錢給你付彩禮了。”

年輕小夥哪能忍下被人扣個”媽寶“的帽子,知冬恨不得馬上掀桌子,被知夏按住了。喻老師老臉無光,也隻得咽下一口鬱氣,苦口婆心調停道:“彩禮的事先不說了,你的事比彩禮的事更要緊。”

知春麵上馬上不悅,她剛剛訓弟弟時還理直氣壯,偉大光正,這一刻馬上就被人拿了短,她乜了大姐一眼,陰陽怪氣道:“嗬嗬!果然是鴻門宴。”

知夏心虛,小聲說:”別這麽說,我和媽都很擔心你。那個事,你怎麽能一個人拿主意呢?”

知冬還一直被蒙在鼓裏,正納悶她們說的”那個事“是哪個事呢?知春馬上自己解開謎底,坦坦****地說:”我自己生孩子,為什麽我一個人不能拿主意?我發現你最虛偽了,整天寫那種虛張聲勢的女權文,叫女人做自己,叫女人要獨立,叫女人要爭取生育權,爭取冠姓權,到頭來你最迂最慫,說一套做一套。”

知夏這幾年被人捧慣了,冷不丁被妹妹扒皮剔骨地一揭露,臉上訕訕的,一時也語結,氣得咬牙切齒,把目光投向喻老師。

喻老師這一刻和大女兒同仇敵愾:“你知道一個人帶孩子多辛苦,到時生下來可別求人,我可不幫你,你不結婚,準生證誰給你辦?能不能上戶口?你主意大,你自己做主吧!”

知春還嘴硬:“放心吧!我自己生的自己帶,保姆月嫂也很方便,準生證,戶口,都是小事。”

知冬到底年輕,平日在網上吃瓜還不滿足,很快忘了剛才的不快,八卦心起,又賤兮兮地湊近:“姐,你真的懷孕了?我又要做舅舅了?孩子爸爸呢?叫出來我們見見。”

這傻孩子,還不知道這場鴻門宴的初衷,知春隻當他是嘲諷她,沒好氣道:“孩子沒爸。”

喻老師快氣哭了:“你懷的是孫悟空還是耶穌啊!什麽叫孩子沒爸?到底什麽情況,你說出來我們也好幫你想想辦法啊!”

單身生孩子這件事,在喻老師的世界裏是無法想通的,這幾日她在心裏琢磨了很多種理由,比如知春遇到不負責任的渣男,睡完不認賬,或者,對方是個已婚男人,不能給她婚姻,喻老師甚至做了最壞的設想,知春被人強暴了,有了這個孩子……,她越琢磨越焦慮,心裏又生出不可外道的懊悔來,怨自己一直對二女兒關注太少,她才這樣不守規矩,她才這樣被人欺負,當媽的心,雖不能一碗水端平,但畢竟十指連心啊!

知春被逼問得不耐煩,急了:“好了別猜了,就是我自己想生孩子了,為什麽結了婚才有當母親的權利?我隻是不想結婚,但是我想當母親啊!前陣子我不是出國旅遊了嘛!我找了國外的**庫人工受精,就是這樣,別問了,我餓了,吃蛋糕吧!”

這個理由讓所有人都瞬間石化,喻老師心裏像被扔了一顆炸彈,腦袋轟得一聲,這比她預想的任何一種情況還要糟糕,她感到胸口一陣絞痛,嘴唇顫抖著,中氣也不足,虛弱地追問:“你不會要生個外國小孩吧?你不會是生個……,胡鬧啊!”喻老師簡直不敢往下想。

知夏忙給喻老師倒了一杯茶,讓她喝口水順順氣別再問了,知春撇撇嘴。

知冬倒覺得好玩似的:“真的嗎?是不是可以自己選擇人種和國籍,混血多漂亮啊!是金發碧眼那種嗎?”

知春翻翻眼皮,懶得搭理他,悶悶地說:“吃飯!”

一家四口別別扭扭地吃飯,知冬心大,還偶爾插科打諢說兩句笑,萬事都能調侃得雲淡風輕,喻老師也隻得安慰自己兒孫自有兒孫福,努力加餐飯吧!知春果然是孕婦體質,食量大增,喻老師望著她,愁腸百結。

吃完飯,知冬和母親一起回家,臨走,喻老師還是不死心,悄悄拉住大女兒的手:“你們姐妹倆好說話,你想想辦法,勸勸!”

知夏點頭。

喻老師上了兒子的車,知春心裏又不落忍,湊上前問:“媽你把卡號發我,我把那個錢給你轉過去。”

喻老師知道她說的是那個彩禮錢,哼!這時候裝好人。喻老師心裏窩著火,硬氣得很:“不要,你留著生孩子吧!”

母親走後,姐妹倆一前一後走著,向各自的車走去。街燈明晃晃的,城市夜色喧囂,但此刻姐妹倆卻都內心平靜,知春平靜是因為懷孕這個事以這樣的方式昭告天下,她不用再隱藏這個秘密了,知夏平靜是因為知春剛才的無情揭露,讓她仿佛忽然卸下了麵具,輕鬆又自在。

知夏先開口:“你剛才說得對,我就是又迂又慫,說一套做一套,所以我還挺羨慕你的,做自己,做自己想做的事,又美又颯。”

姐姐示好,知春也知好歹,適時示弱,撒撒嬌:“別啊!姐!你寫的那些文,就是我的指路明燈,精神鴉片,你可不能給我泄氣露怯,不然我怎麽撐下去。”

“我支持你,也會幫你的。”知夏有些欣慰地看著妹妹,知春就像她想象出的一個自己,就像她的一個分身,知夏的性格中,也有不安分,但她的不安分和任性,還是在一定的方圓之內,還是守規矩的任性,而知春,把這個想象中的知夏,完成得很徹底。

話雖如此,可知夏還是有點擔憂,忍不住補充了一句:“可是,最好不要生個混血吧!不會吧!”

知春笑了,遲疑了一下,說:“逗你們的。等胎兒穩定了,三個月了,我再跟你說這件事。”

知春打開車門,姐妹倆告別,知夏忽又想起飯前的那個問題來:“剛才你問的問題,還沒來得及回答。”

知春已經忘記了:“什麽?”

“皎皎第一次叫媽媽的時候,我覺得很幸福,就像一束光,照進了灰蒙蒙的心裏。孩子能治愈你所有的失望和傷痛。”

知春莞爾,發動車子。

懷孕後知夏很容易困乏,和當初懷皎皎時不一樣,年大大了,哪兒哪兒都不舒服,回家後洗漱完畢,十點鍾就上了床。

自從懷孕後,張浩又自動回了另一間房睡,又一次開始分居生活。此舉讓知夏很受傷,真把人當生育機器了?她言語中流露不滿,張浩倒是理由充分,他最近應酬多,回來晚,怕影響知夏休息。知夏冷笑,不了了之。

張浩後來見知夏的事業越來越好,心裏惶恐,也從學校出來創業,開文化公司,開複印店,都賠了,後來跟一個朋友做醫療器械,跑銷售,發不了大財,但收入尚可,說不求上進也好,說穩紮穩打也好,總之他對目前的現狀很滿意,除了少個兒子。

二胎放開後,張浩時常嘮叨,知夏本以為,二胎會給這死水微瀾的婚姻激起點浪花,沒想到那點浪花很快被發餿的綠藻淹沒了。

這晚張浩蹭上床來,主動伸出手臂摟了知夏,笑得有點諂媚,東一句西一句和她聊天,知夏有點意外,最後,知夏說累了想睡了,張浩才說,公司代理了一種醫美產品,美容儀,賣不動,他們李總想在知夏的公眾號上做做廣告。

記得知夏接第一支廣告時,張浩是怎麽嘲諷她的——你沒有了寫作者的初心,你的文字有了銅臭味,嗯?現在怎麽上趕子也要來合作?

知夏知道這一刻不是夫妻,是在談交易,她沒有馬上答應他,遲疑了一下,張浩馬上補充:“這事一舉兩得啊,你拿廣告費,我拿業績提成,多好!”

其實知夏接廣告很謹慎,她也並不想夫妻合作,想讓張浩知難而退:“你知道我這邊一條廣告多少錢嗎?”

“多少啊?”

知夏說了個數,張浩有點吃驚,但還是極力掩飾,說:“李總是想,咱們有這層關係,你給便宜點。”

“先把產品資料發過來看看吧!我也不是隨便接廣告的,我要考慮受眾,產品品質,很多問題。”她閉上了眼睛,往下躺了躺,謝客的意思,張浩還沒打算走,忍不住問:“你一條廣告真的那麽多錢了?咱家現在有多少存款?”

知夏沒好氣,睜開眼:“還讓不讓人睡了?”

人在資本麵前很容易矮化,張浩氣短,賠了笑,可還是沒走,又問:“今天你過生日?”

這一問,倒是讓知夏心裏微微一暖,她有點詫異,轉過頭:“你還記得我生日?怎麽?你準備禮物了嗎?”

張浩有點囧態:“沒,我忘了。老夫老妻了,搞那種形式主義沒意思。”

“那你怎麽知道我過生日?”

“我看到你手機短信,信用卡發的生日短信。”他倒說得出口。

老公還不如信用卡中心體貼呢!

知夏本就沒抱什麽期望,也沒心情和他生氣,但對張浩偷看她手機這件事很介意,近半年已經發生三四次了,她忽然火了,提高分貝:“請你以後未經允許,不要偷看我的手機。”

張浩自討沒趣,賠禮道歉,灰頭土臉地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