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自殺

張海鳴盯著小艾莉的臉:“李霞後來才聽我說過,原來我是知道石璐相貌的。我想李霞應該是忘記跟你說這件事,所以你才並不知道我知道石璐的相貌,所以你才敢堂而皇之地走正門來到這裏。”

小艾莉趔趄似的往後退。

“你曾叫石璐,是被我爸包養的小三。我認得你這張臉,我已經把你這張臉刻在了我的腦袋裏,就算有一天我忘了李霞的臉,忘了康欣的臉,也不會忘記你的臉。”

眾人大驚,尤其康欣和吳童,簡直是震驚。

“我爸是個非常愛惜名聲的人,為了名聲,這些年來做事一直非常小心謹慎,盡最大的努力潔身自好,幾十年都平安無事,直到遇見你,才晚節不保,還為此丟掉了性命。起初,身為家人的我和我媽都不知道你的存在,竟然是我的好朋友喬傑最先發現你的。他偷偷告訴我,說他無意中發現,我爸在外麵包養小三。我當然不信了,我爸在我們家人眼中的形象多正派高大啊,怎麽可能是那種人。我還為此差點跟喬傑翻臉,因為覺得他在侮辱我爸。喬傑是較真的人,回去後開始暗中跟蹤調查我爸和那個小三。然後有一天,他拿來一堆他拍的照片,一張一張給我看,直接用證據證明他沒有胡說八道。我這才不得不艱難地接受這個事實,我爸確實包養了小三,一個比我年紀還小的小三,並在江南尊邸租了房子給她住。她的名字叫石璐。照片裏的石璐明明就是你。”

張海鳴指著小艾莉的臉。

小艾莉又趔趄似的往後退一步。

“那段日子,我的心裏非常痛苦。我似乎能聽見喬傑他們心裏的聲音,那聲音在嘲弄地,幸災樂禍地說,張海鳴他爸老牛吃嫩草,夠可以的嗬,包養個比他兒子還小的女孩。我也很害怕,不知道假如這事傳出去,被我爸的同事們知道,被我媽知道,被所有認識我們家的親戚朋友知道,會有什麽樣的後果。我決定替我爸隱瞞。”

康欣同情地看著張海鳴,說:“喬傑不會亂說的。”

“是的,好在他是個嘴巴非常有譜的人,所以這件事一直沒有事發。但是我和我爸的關係發生了很大的轉變,我沒法再像以前那樣輕鬆自然地麵對他,現在麵對他時,我會感到不快,甚至憤怒,我會鄙視他,甚至厭恨他。我盡量避免跟他說話,因為一交流,我就說話沒好氣,很想衝他發火。我知道他感覺到了我對他態度的改變,我也知道,他相當的茫然不安。”

康欣的眼前浮現出張海鳴爸爸張清河那張典型的知識分子的臉,清瘦,斯文,嚴肅,又不乏熱情與溫和,是任誰見了都會心生敬愛的臉,實在沒法和保養小三聯係起來。

“有一天晚上,我媽吃過晚飯後,去樓下廣場跳舞。我爸主動跟我聊天,關心地打聽我的近況,打聽我的工作是否順利。我愛理不理的,沒怎麽回應他,後來聽他說話心裏麵實在覺得煩躁,就扭臉衝他說了一句:做個好人特別累,是不是?他愣住了,不知所以地看著我,問我為什麽突然冒出這句話。我說,沒什麽,就是覺得你這輩子的名聲這麽好,多少人都尊敬你,你一定要克服很多欲望的,必然要付出比別人更多的心力。他聽了我的話,聯想到我之前一段時間的表現,應該會想到什麽吧。”

“顯然他一定會。”康欣說。

張海鳴點點頭。

“我又說,尤其是歲數大了的時候,想克製那些欲望更難,所以更危險,年輕時沒節操,還有浪子回頭的機會,要是晚節不保,那就等於晚景淒涼,可是致命的打擊,希望你沒有那一天。”

“這……太尖銳了些。”康欣擔心地說。

“是的,我看他的臉,燈光下,好像被什麽可怕的事物給嚇住了。”張海鳴眯縫眼睛,似乎眼前出現了當時父親恐懼不安的麵容,“我還是覺得,我應該做些什麽,挽救我爸,更是挽救我媽,挽救我們這個家。那天我和喬傑在認真商量後,一起來到江南尊邸,來到喬傑暗中調查確定的石璐的住處。我要跟石璐好好談談。可惜,也是可幸,她已經搬走,不住在那裏。通過詢問物業和鄰居知道,她是兩天前搬走的。”

康欣推測說:“也許你那段日子的種種表現,尤其那天說的那些話,讓你爸意識到了你可能知道了石璐的存在,感覺到了危險的逼近。他幾經考慮,為了家庭,為了自己一輩子的名聲,決定及時懸崖勒馬,防止災難的降臨。所以他和石璐斷了關係,將石璐給打發走。”

“我也是這麽想的,跟喬傑說我的猜想,他也認同我的想法。但這是最好的可能,還有一種可能,他覺得危險,僅僅是給石璐換了個住處。”

康欣沒有說話,但心裏覺得,後一種可能性恐怕更高。

“隻是萬沒有想到,不久後,我爸自殺了。他留下遺書,遺書裏把他的貪汙和違法亂紀的事寫得很詳細,一筆一筆,有時間,有地點。比如他貪汙財政局的各種撥款,比如承包建校舍他拿人家的好處,比如學校的各種采購他拿人家的好處,比如食堂的承包和開展各種教學管理活動他拿的好處,等等等。有些事情,我和我媽是知道的,我們不可能這些年來花著他工資以外的那些錢,卻對此視而不見,隻是我們沒想到會有這麽多。那麽奇怪的問題就來了,絕大部分貪汙錢款的時間,都集中在他死前那幾年,而我爸平時不算個奢侈的人,這些貪汙的錢我們家裏隻花到很小的一部分,它們都裏哪兒去了呢?”

所有人都看向小艾莉。

“應該都給她花了吧,如果她真是那個石璐。”吳童朝小艾莉努了下嘴。

李霞說話時,吳童會很放鬆,可以肆無忌憚地打斷和調侃。但是張海鳴說話他不敢,這是長期給張海鳴當手下,在靈魂裏麵積累下的慣性敬畏。

小艾莉繼續往回躲,幾乎把整個人完整地藏到李霞的身後。

“我爸後期貪汙的還剩下的部分,該被沒收的都給沒收了,有些我和我媽不知道的銀行存款,也給凍結了。我媽那段時間本就身體不好,我爸自殺這件事又及其突然地發生,她一下子就病倒了。讓我感到驚訝的是,在一次我們兩個人的聊天中,為媽竟然跟我說,她知道我爸在外麵有別的女人。”

“女人永遠都是敏感的。”康欣感慨。

“是的,這個世界上,妻子當然是比誰都更了解丈夫的。我們一家三口,都知道這件事,但為了保衛這個家,卻都在每天裝傻,假裝自己不知道,這真是有點荒誕。”

康欣不禁想到,一個人的一生,或許就是不斷學習如何衡量利弊的一生。人都是自私的,所以沒有無緣無故的退讓。退讓,某種角度上說,是一種具有宏大格局的舍小取大。

“禍不單行。某一天,放高利貸的幾個社會青年來到我家,拿出了我爸親筆簽字的借據,來要債。我本打算報警,但被我媽給攔住了。她說報警有什麽用呢,你爸真的借了人家的錢,我是配偶,繼承了你爸的財產,應該還的。又說,你以為想不還就能賴掉的嗎?換成你,你會幹休?何況那都是些什麽人?以後會有咱們的好日子過?就這樣,我媽賣掉了她的商鋪,還清了高利貸。這更是奇怪的地方,我爸沒有理由借高利貸的,家裏有錢,他卻要偷偷借高利貸,那麽顯然,他急需一筆錢辦某件事,並且,這件事不能讓我們母子倆知道。這並不難猜,我和我媽都猜得到,一定跟他外麵的那個情人有關。”

康欣不禁看向小艾莉,假如她真是那個石璐,那她真夠貪婪的,貪汙,借高利貸,他從張清河那兒刮走了這麽大數量的錢。

“治我媽的病,花光了我家的所有剩餘,我因此墮入到一貧如洗、家徒四壁的生活中去。我媽的病時好時壞,徹底治好,恐怕沒有可能,隻能這麽維持下去。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每天結束,我都在感謝老天又讓我媽多活了一天,每天開始,我都提心吊膽,說不定這天我會失去我媽。”

康欣直到這一刻,才真正體會到當年張海鳴內心所承受的巨大痛苦,再看向他時,心中不禁有種肅然起敬的感覺,眼眶漸漸發熱,要泫然淚下般。

“我媽最大的心願,與其他媽媽沒有區別,隻是希望看到我結婚。所以我遇見林朵兒,服裝廠運轉起來後,一旦有了結婚的人選和能力,立即就登記結婚。為什麽這麽急?就是想讓我媽看到。”

張海鳴情緒激動,猛烈的哽咽,如同饑餓中狼吞虎咽食物,被硬物猛然卡住喉嚨。

康欣注意到李霞深深地把臉埋下。

張海鳴停頓幾秒,平複一下自己,繼續說:“我和我媽平時幾乎從不進我爸的書房。因為那裏麵除了書就是書,而且都是工作方麵的,寥寥幾本小說,早被我們翻過,所以我們不知道進到裏麵能幹嗎。還有,我曾因為進去玩,弄亂了他的書桌,挨了他的嚴厲責備,不敢再隨便進去。而我媽曾因為進去擦灰,把一份文件弄濕了,挨了他沒好氣的一頓埋怨,也就再不管那裏的衛生,再不進去了。現在他不在了,我媽在住院,那天我獨自進到書房裏,清理他的遺物,這才在那個帶鎖的但是鎖被我暴力毀壞的抽屜裏,發現了他的另一個手機。”

康欣注意到藏在李霞身後的小艾莉,身體在明顯地抖動,即使她的手腕被李霞緊緊地固定在手中,她的身體還是像風中樹葉似的抖得厲害。

“那個手機裏,所有的呼入與呼出,都隻有一個號碼。我撥打那個號碼,已經停止使用。在那個手機裏,我看到了很多那個號碼發來的短信,以及我爸發給那個號碼的短信。發來的短信,字字如箭,咄咄逼人。發出的短信,字字誠惶誠恐,充滿哀求與自輕自賤。那個號碼的主人,必然是石璐。可以看見,在我爸生命的最後一些天,石璐是拒絕接聽我爸電話的,隻選擇跟我爸短信交流。”

大家都看向小艾莉。

小艾莉整個身體快要崩塌了似的。

“這些短信的交流中,很多事情他們兩個當事人是心知肚明的,所以是不會被多此一舉地詳細提到的,這就造成,我讀到的信息殘缺不全,是隻言片語。但這並不妨礙我對事實的理解和猜測。我猜測到,石璐在威脅我爸,在敲詐我爸。她因為和我爸的關係,知道了一些我爸貪汙受賄、違法違紀的事情。但這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她一再提到她還未成年。”

未成年,比較可怕的字眼。

吳童和康欣都同時把眼睛睜大了。是的,眼前的小艾莉,即使現在看,年紀也不大,看起來依然還隻是個街頭隨處可見的那種握著一杯在奶茶邁著輕快步子的小萌妹。

“也許憑我爸這麽多年來積累的人脈和關係,他並不過於恐懼一個卑微的女人舉報他貪汙。但一個未滿十八歲的少女去報案,並拿出證據證明了我爸和她發生過關係,是他包養的情人,那就不一樣了,那會對極看重德行的我爸造成致命性的打擊。而且不難看出,我爸在與石璐的談判中,越來越被動。起初每次給石璐的小錢,隻是想息事寧人。不想,每一次的息事寧人,都變成了對方手裏的證據,變成了下一次脅迫的籌碼。像滾雪球,像往沼澤裏陷,勒索數額越來越大,從危機中脫身的可能性越來越小。”

張海鳴停住,把憤怒的目光投向李霞身後的小艾莉,似乎熊熊怒火使他說不下去,控製不住自己的理性,隻想像隻猛虎一樣,衝過去咬住小艾莉的身體,把她撕成碎片。

但他沒有那麽做,他畢竟不是猛虎。

“非法所得已經不能滿足石璐,我爸隻好去借高利貸。多少錢都不能滿足石璐的貪欲,一筆筆錢,沉重而徒勞地投過去,除了換得喘幾口氣的時間,對解除危機根本無濟於事。最後,也許是石璐說的那些要把他們的不雅照片發給我媽和全世界人看的話,也許是石璐說的要把她精心收集整理的關於我爸違法的材料往上舉報的話,也許是別的什麽可怕的威脅,總之,我爸終於承受不住,徹底絕望了,崩潰了,選擇了自殺。”

不雅照。又是可怕的字眼。

吳童覺得他這輩子都不可能再經曆一個這樣刺激這樣詭異的夜晚了。

張海鳴還在說著話,而他的聲音,在康欣聽來,極為揪心,好像張清河就悲慘地自殺在張海鳴麵前,好像張海鳴說的這些話,是跪在父親的屍體旁說的。

“我爸對我好,對我媽好,當了一輩子的好爸爸,好丈夫。他非常看重自己在這種事情上麵的名聲,堅持了一輩子,最終毀在一個惡毒的賤貨手裏。為什麽?因為這個人賤得無恥,她一定特別下作,引誘,糾纏,用盡卑鄙手段,不然我爸怎麽可能?怎麽可能跟這麽一個未滿十八周歲的小東西鬼混?”

張海鳴一對噴出冰與火的眼睛,怒視著噤若寒蟬的小艾莉,直接對她說:“找到那個手機後,我盯著喬傑發給我的那些偷拍的你的照片看,看了你有上千遍,你化成灰我都能認出你來。你敢說你不是石璐嗎?你敢說你不認識張清河嗎?”

小艾莉嚇得雙腿發軟,渾身筋骨被突然抽出一般,軟得要往地下堆。

張海鳴揮舞手裏的尖刀,怒聲如吼:“就是你害得我家破人亡!我要你親口說,你是不是石璐?”

小艾莉看著張海鳴猙獰恐怖的臉,尖叫一聲,扭身往門口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