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孤兒

李霞的嘴角顫一顫,像生活快要難以為繼,用力抖出米袋裏的幾粒米。

“那年小艾莉隻身來到大甫市,是因為網戀。她被領養又被移居國外的養父母拋棄後,過著越來越糟糕的寄人籬下的生活,經常靠偷偷上網跟網友聊天來排遣心裏的壓抑和苦痛,由此認識了大甫市的一個高中男生,並很快與那個男生確定了戀愛關係。她從沒有戀愛過,這是她的初戀,雖然隻是虛幻的網戀,她還是因為自身原因以及處境原因,像飛蛾撲火一般不顧一切地愛上了那個男生。像她這種女孩,戀愛就像河水裏快被淹死時抓到了一把救命稻草,那種抓緊,是把身家性命拿出來的用力去抓。”

李霞說到此,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張海鳴。

張海鳴無動於衷地垂著頭,不知道有沒有聽她的講述。

“那個男生因為家裏管教嚴厲,嚴禁他早戀,所以他隻敢,或者說隻想在緊張壓抑的學習之餘,在網上跟小艾莉談談情,僅此而已。他從沒有想過有一天,小艾莉會義無反顧地殺來大甫,更沒有想過,要和她動真格的去狠狠愛一把。所以他慫了,小艾莉來之前那幾天,他一個勁兒的在網上阻止她來,甚至放出就算她來他也不見的狠話。但一切都是徒勞,小艾莉已經不能再忍受當下的痛苦生活,她要逃離出去。而男友,是她唯一的可以投奔的目標。”

“小艾莉來到大甫市,男生果真不來車站接她。她給男生打電話。電話裏,男生氣急敗壞地讓她回家,說她太幼稚,太衝動,還說自己並不是慫貨,而是為她好,因為他是善良的人,不想傷害她。言外之意,他想她應該會懂的吧。她直接來到男生家,敲門找男生。她是知道男生家詳細住址的,因為她給他郵寄生日禮物時,問過他家的住址。男生的父母當時都在家,留她吃了一頓晚飯,聽說是外市來的,又憂慮不安地要安排她住下。她沒有選擇由他們安排住,而是到附近的小旅館裏開了一個房間。她走後,當天晚上,男生的父母問明了一切後,又驚又怒,給男生好一頓責備,嚴令他在給小艾莉勸離銅城後,不許和她再有任何聯係。”

“第二天早上,男生給小艾莉打電話,勸她回去。小艾莉則說她已經無家可回,無處可去。男生相當生氣,讓小艾莉不要再聯係他,因為他爸說他若和她再有聯係會打死他。小艾莉則異想天開,勸男生和她私奔,說兩個人去誰都找不到陌生城市,一起生活,打工,掙錢,租房子,等年齡一到就結婚,然後買房子,然後生孩子。男生就像在聽一件極度聳人聽聞的事,沒等聽完,便罵小艾莉是精神病,掛掉電話。小艾莉給男生打電話,說知道他與父母情深,不忍拋下他們,所以她決定等,等他成年。男生還是罵她精神病,摔掉她的電話,從此再不接聽她的電話。小艾莉每天都去男生家樓下站著,等男生下樓。男生躲避小艾莉像躲避瘟神,縮在家裏不敢出門。”

“這件事讓男生的父母很是尷尬,一個外地女孩每天堵在樓下等他們兒子,鄰居們會怎麽想?他們兒子小小年紀弄大了女孩的肚子?反正影響很不好。他們去勸過幾次小艾莉,讓她別總來騷擾他們的兒子,因為他們的兒子與她不同,以後要考大學,要有更遠大的前程,是絕對不可能和她一起的。小艾莉堅定地說她可以等。男生父母連哄帶嚇地勸了幾次後,終究拿小艾莉沒辦法,放棄了。他們已經知道,小艾莉是無處可去的孤兒,讓她去哪呢?難道他們給提供食宿?再說,小區又不是他們自己家的,他們有什麽權力趕?”

“一個星期後,小艾莉身上的所有錢都花光了,離開了廉價旅館,沒有容身之處,也沒錢吃飯,陷入到非常糟糕的境地。但她依然沒有絕望,因為年輕與單純,她對這個世界永遠保持著希望,充滿著幻想,等待著奇跡。我每天下班回家走進小區,都能看見等在樓下樹蔭裏的小艾莉。男生父母第一次下樓勸說小艾莉回家時,我恰好經過,聽到了他們之間的所有對話。所以小艾莉的事,我已經大概知道一些。小艾莉的身世,眼下的處境,想法的天真幼稚,情感的純潔直接,深深地觸動了當時的我。”

“有一天下班,我看著小艾莉愚蠢而純真的瘦弱身影,忽然感到心酸得厲害,便請她到小區外麵的快餐店裏吃了頓飯,和她詳細地聊了許多關於她的事。後來的一天,我休息,去小區後麵的菜市場買菜,看見街口的銀杏樹下麵,小艾莉站在那兒泣不成聲。我趕忙跑過去,看見一個五十多歲的短頭發的胖女人,在扯著小艾莉的胳膊,左扯一下,右扯一下,把小艾莉扯得左右搖擺,跌跌撞撞,像扯那飄**在藍天上的風箏。她還罵小艾莉,張著大嘴怒罵,邊扯邊罵,牙齦暴露,唾沫橫飛。我叫了一聲小艾莉的名字,輕輕把惶恐無助的她拉到我身後,問那胖女人,到底發生了什麽事。胖女人把她的滿腔憤恨朝我發泄,說她男人在外地打工,她和她二十多歲但是智商隻有五歲的兒子相依為命。她在一家保潔公司上班,白天在一個事業單位打掃衛生。因為兒子自理能力差,不能做飯,又不放心讓他自己出去吃飯,隻好到超市裏買很多各類食物,備在家裏,供兒子餓時吃。前幾天,她聽鄰居說,白天時有個陌生的小女孩來過家裏,和她兒子玩。她覺得奇怪,問兒子怎麽回事,兒子稀裏糊塗的說不明白。她敏銳地發覺,家裏吃的東西好像明顯地少了一些。她讓鄰居幫忙看著點她的兒子和家,並叮囑兒子不許把陌生人帶進家門。豈知第二天下班回來,鄰居又說那個女孩來過,來找她的兒子玩,並又去了她家裏。鄰居說自己特地暗中觀察過,發現那個女孩吃了很多她兒子的東西,臨走時還帶走了一些。所以,這一天她特地提前回來,然後正好給堵個正著,逮住了小艾莉這個騙吃騙喝的小賊。我沒有問小艾莉這是不是真的,因為我知道,這應該是真的。我一直在留心小艾莉的境況,知道她確實已經深陷這種無路可走的窘境。我說自己是小艾莉的朋友,解釋小艾莉是孤兒,無依無靠,是實在餓得沒辦法才這麽做的。我替小艾莉給女人道歉,還給了女人一筆錢,這才順利把小艾莉給帶走。”

“我問小艾莉有什麽打算。小艾莉傷心地搖頭,說沒有打算,但又說她依然在等待那個男生,她堅信她終會用她的真誠感動他,甚至感動他的家人。我唯有暗暗無奈歎息,小艾莉太傻了啊。小艾莉也有動心計的時刻,她不斷恭維我是好人,她的好話在我聽來未免說得有些刻意和功利性明顯,恭維一番後,猶猶豫豫一陣,才勉強開口,跟我借二百塊錢,說以後一定會還的。我借給小艾莉錢,但是要求小艾莉一定不許再去騙那個弱智的零食吃,如果餓了,可以到我的家裏吃,如果困了,可以到我的家裏睡。小艾莉鄭重地點了點頭。但接下來的幾天,小艾莉並沒有來我家吃飯,更沒有來過夜。我下班回到小區,也不再能看到她,還以為她心灰意冷離開了這裏,哪知跟鄰居打聽方才知道,她白天時是依然來這裏苦等的,大概是怕遇見我尷尬,每到我的下班時間,她會離開小區。”

“沒多久,小艾莉又出現了,在我下班回家的路上等我。在經過好幾次欲言又止的艱難掙紮後才說話,還要跟我借二百塊錢,並發誓說以後會加倍還的。我又給了小艾莉錢,本想開導開導她,不要再繼續這種天真幼稚的行為,可小艾莉拿到錢就跑了。”

“接下來到了雨季,每天都要下點雨。一連幾天,小艾莉沒有來過小區,問鄰居,都說沒看見。就在我以為這次她真的已經離開時,楊源突然給我打電話,說他騎摩托回來的路上,看見一個女孩昏迷在立交橋的下麵,好像是那個小艾莉。我打車來到立交橋下,看見楊源指的那個人果然是小艾莉,她蜷縮在橋下的一個背風角落,身旁坐著一個正在喝酒的流浪漢,堆了很多流浪漢撿來的各種生活用品。她衣褲肮髒,蓬頭垢麵,臉色灰白,神誌不清。流浪漢說小艾莉在發高燒,馬上就要燒死了。我趕忙和楊源抱起她,把她送到醫院。在我的細心照料下,小艾莉的病很快好起來了,因饑餓和顛沛流離而幹癟的身體,再次飽滿溫潤起來。後來,小艾莉一直生活在我那裏,開始了與我相依為命的生活。至於那個男生,她已經徹底放棄。似乎這場讓她瀕死的大病,使她稍稍成熟了一些。”

李霞說完,看向張海鳴。

張海鳴還是那副模樣,壓在茶幾上麵,像一個痛苦的沉思者。

“你怎麽了?”康欣關切地問張海鳴。

“沒怎麽。”張海鳴抬起頭,眼睛很空洞。

三個人都不出聲,都無話可說。

一個攤著血手坐在餐桌旁。

一個呆滯沉重地陷在沙發裏。

而另一個則交抱雙臂,冷冷地打量著這詭異的一切。

張海鳴深深地吸了口氣,重重地把那口氣歎出來,忽然變得像是有點無聊,站起身,隨手撿起那把剛才刺傷楊源的尖刀,拿在手裏端詳,然後慢騰騰地走進衛生間,擰開水龍頭,用嘩嘩的自來水衝洗尖刀。

房門被拍響,康欣快步過去開門。門開處,是叼著煙的吳童和拄著拐杖的楊源。

“你怎麽回來了?”李霞吃驚地說。

“張哥沒說讓他走啊?”吳童說。

張海鳴走出衛生間,神色灰暗陰冷。“讓他走吧。”他甩一下手說,像趕蒼蠅。

“我不能走,我得和李霞一起走。”楊源說得斬釘截鐵,“我從小擅長察言觀色,從別人嘴裏摳飯為生,所以這一天在這個別墅裏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我能猜到個八九不離十。事已至此,你覺得李霞陰險也好,卑鄙也好,是瘋子也好,我隻想說,她可以為你做任何事,並且從沒有做過傷害你的事。”

“我知道你的意思。”張海鳴煩躁地擺了擺手,表示他不想聽這類話,“我不會報警的,我也不會把她怎麽樣。我知道我有今天,都是因為她。我感謝她對我的真心,也感謝她對我的恩情。我已經知道了這瘋狂的一切,我知道,我無論如何是無法視而不見的。以後的日子,我們再怎麽努力,我們的關係也無法恢複如初。”

他看向李霞,對她說:“我們的緣分隻能到這裏,以後你別再出現在我的生活裏,別再讓我看見你。我隻想盡快忘記這讓人難以置信的荒唐可怕的一切。而現在,我隻想一個人靜靜地呆著,你們都走吧。有罪的,沒罪的,都走。”

李霞站起身,凝望著張海鳴,淚水滴滴答答地往下掉落。

“我們走吧。”楊源叫李霞。

李霞情深不舍地看著張海鳴,抬不動雙腳。

張海鳴把雙眼藏了起來,誰都不看,誰都看不到他的眼睛。

“走吧。”楊源又叫,聲調是憐憫淒涼的。

顯然,鏡子已經被狂暴地碾壓粉碎,再也無法修補,別再徒勞地留戀不甘了。

李霞還是站著不動。

張海鳴猛然抬起頭,吼道:“你們還不走?賴在這裏幹嗎?”

說罷大步走向房門,用力拉開,大聲道:“都走!”

可是客廳裏的每一個人都露出了驚訝的表情。

張海鳴拉開門後,看見一個人靜默無聲地站在門口,自己也吃了一驚。

最吃驚的是李霞和楊源,他們倆同時叫起來:“小艾莉!”

小艾莉膽怯地打量著客廳裏的每個人,尤其是李霞,囁嚅地說:“我不放心,盯著手機,越琢磨你的話越覺得不對勁,說話的感覺不像是你的風格,就給楊哥打電話。他特地趕過來,我沒敢直接回去,等他的消息,可怎麽也等不到,後來聯係不上他,就覺得肯定是出事了,隻好過來看看。”

李霞似乎很生氣,衝小艾莉做轟趕的手勢:“能有什麽事?大驚小怪,我們走吧。”

張海鳴突然把房門關上,並移動身體,把門藏在身後,漠然地看看小艾莉,看看李霞,看看楊源,又看看康欣和吳童,聲音顯得有點怪腔怪調,說:“既然來了,歇會兒再走吧。”

“我們還是走吧。”李霞有點費解地盯著張海鳴,顯然不是歇的時候。

“喝杯茶再走,以後很可能再沒相見的時候。”張海鳴擋著門不動。

這話讓李霞的心受到觸動,不禁遊移不定。

楊源忙說:“我們走吧,我的腿受不了的,血把紗布都滲透了。”

李霞見楊源在給她使眼色,便很糾結,不安地看看張海鳴,又不安地看看小艾莉。

張海鳴張開雙臂,像要把眾人摟住,又像一個村婦在河灘上趕她的一群鴨子回家,態度是既冷漠,又堅定,嘴裏說:“吳童,把茶具搬到餐桌上。”

李霞等人滿腹狐疑,麵麵相覷,最終還是被趕到餐廳,三人緊挨著坐在一邊。

吳童從茶幾那兒往餐桌處搬茶具。

康欣拎著水壺,接滿純淨水,通電燒水。

張海鳴到臥室裏,拿出那個吳童一直想喝的台灣茶。

六人圍桌坐定,電水壺在噝噝鳴響。少頃,水燒開,康欣要動,張海鳴按下她肩膀,讓她坐在座位裏,獨自起身,洗茶,泡茶,洗杯,倒茶。整個過程中,沒人說話,都屏息凝神,靜看張海鳴。

張海鳴做了個請喝茶的手勢。

六個人端起茶杯,茶還燙,沒人喝得下去。

張海鳴起身走進廚房,很快握著一把尖刀出來。這把尖刀不久前曾被康欣用來威脅吳童,又曾被吳童用來刺傷楊源。現在,他把尖刀大力拍在餐桌上,刀的尖端指向的卻是小艾莉。

楊源看出不妙,要起身走,但手還沒等摸到拐杖,張海鳴已經說話:“茶不喝完,誰都別想走。走也走不成,一個腿受傷行動不便,一個被折磨一天虛弱沒力,另一個瘦弱單薄,我一個人就能輕鬆打倒你們,你們走得了嗎?”

張海鳴的話讓每個人都因驚愕而恐懼。

張海鳴筆直地坐在椅子裏,盯著手邊的茶杯,問的卻是斜對麵的小艾莉:“你叫小艾莉是嗎?”

小艾莉不知所措地看向身邊的李霞。

李霞替膽小怯懦的小艾莉回答:“她姓艾,叫艾莉,因為年紀比我們小,長得也像小孩,我們就都叫她小艾莉。”

張海鳴冷冷地看一眼李霞,冷冷地說:“我問她,沒問你。”

他繼續問小艾莉:“你用過別的名字嗎?”

小艾莉無助地看李霞。

李霞不好再說話。

小艾莉隻好說:“沒有。”

張海鳴嚴厲起來,說:“沒有?你沒叫過石璐嗎?”

小艾莉打了個寒顫,她身邊的李霞和楊源也瞬間臉色大變。

“沒……沒叫過。”小艾莉期期艾艾起來。

“將近四年前,你有沒有在銅城住過?”

“沒……沒有啊?”

“你在銅城的江南尊邸小區住過,是不是?”

“沒有,你在說什麽?”

張海鳴一把抓起尖刀,身體探向小艾莉,尖刀舉在小艾莉麵前,惡聲道:“大約四年前,你在銅城住過,名字叫石璐,住在江南尊邸小區。”

小艾莉驚叫一聲,彈起身體。

李霞等人也本能地身體後仰,站起身體,驚慌不已地看著張海鳴。

“海鳴,你是不是認錯人了?”李霞說。

張海鳴站直身體,冷笑,鄙夷地看著李霞:“我知道你之前為什麽那麽恐懼讓小艾莉來了,因為你怕我認出她。”

李霞不知所措地看著張海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