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晚餐

楊源吃得很慢,這五個人裏,看起來隻有他不算餓。盤中麵條他隻吃了一半,輕輕放下筷子,身體靠到椅背上,饒有興味地打量著眼前的四個人,那四個人還在垂著眼瞼吃。

“康欣,這麽晚了,你來這裏幹嗎?”

康欣看向楊源,回答:“聊天。”

“我右邊這位兄弟,是你男友?”

康欣看了一眼吳童,回答:“我們是朋友。”

楊源點頭,自在地晃著脖子,說:“這裏應該我年紀最大,你們都得叫我楊哥呢。”

吳童笑著從自己煙盒裏抽出兩支煙,遞給身邊的楊源一支,自己叼一支,拿打火機給楊源點煙,調侃的語氣說:“以後楊哥多罩著弟弟點兒。”

楊源褲兜裏的手機響,右手忙輕輕推開吳童送來的火焰,伸手入兜,掏出手機,是一條短信。他打開短信,讀完快速回了幾個字,隨手把手機放在桌上。這時吳童又一次把火焰送過來,他趕忙把叼在嘴裏的煙湊上去,點著了,吸一口,然後起身快步朝客廳的茶幾走去,抓向茶幾上的煙灰缸。

他抓著煙灰缸時,留在餐桌上的手機又響,這次不是短信提醒聲,是來電鈴聲。

他快步回到餐桌,放下煙灰缸,抓起手機,看一眼屏幕,沒有接,而是掛掉了。

“陌生來電,大半夜的,誰他媽瞎打電話。”他把手機放在桌上,手指夾向嘴裏的煙,繼續玩世不恭地打量四周。

吳童忽然說:“剛才我瞅了一眼你手機,你沒有備注那號碼,但我恰好認識。”

楊源看著吳童近在咫尺的臉,忽然表情有點緊張,問:“什麽?”

其他人也都把目光投向吳童。

吳童說:“我不久前,用對麵林朵兒手機給那個號碼發過短信。”

楊源的臉色忽地變了,又一聲:“什麽?”

“你和林朵兒,不,你和李霞,怎麽都不備注小艾莉的號碼呀?”

張海鳴和康欣異口同聲,吃驚地叫起來:“小艾莉?”

吳童點頭:“千真萬確,不會錯,剛才給楊源打電話的,就是那個號碼。”

所有人都站起來,仿佛坐著了彈簧被彈起來的。

張海鳴隔桌指著楊源大聲說:“怎麽回事?”

楊源快速看一眼李霞,匆忙咧嘴笑了一下,說:“你們這是幹嗎?都發什麽神經?給我打電話的人是陌生來電,我根本都不認識。”

“吳童,把他手機拿過來。”康欣說。

楊源一把抓起手機,怒道:“你們幹嗎?搶東西是嗎?窮瘋了是嗎?我的手機不值錢。”

張海鳴把伸向楊源的手攤開,惡狠狠說:“把手機拿過來。”

“都他媽有精神病,我還是走吧。”楊源轉身往客廳裏走。

“你給我站住!”張海鳴追上去。

楊源突然轉身,一拳打在張海鳴的眼睛上,給張海鳴打了個趔趄。與此同時,吳童已經衝過來,跳起身,撲上去,手臂摟住楊源的脖子。楊源扭身用力一摔,把吳童摔倒,再要跑時,張海鳴已經撲上來,抱住了他。他轉過肩膀,左手抓住張海鳴的頭發,凶狠地往一邊拉扯,立即把張海鳴的腦袋拉歪,歪得快從脖子上斷掉。

吳童爬起來,咒罵一聲,對著楊源的側腰狠踹過去一腳,立即把楊源踹得身體一斜,單膝跪地。這時頭發擺脫了楊源手的張海鳴,正在楊源麵前,雙手快速抓住楊源的脖子,居高臨下地狠勁卡楊源的喉嚨。楊源直不起腰,喘不上氣,右手突然就近往張海鳴的**抓去。張海鳴怪叫一聲,夾著腿,摔倒在地上。

一旁的吳童這時已經把第二腳踹出去,一腳蹬在楊源的臉上,瞬間把楊源蹬翻在地,正要衝上去痛打,不慎被側躺在地上的楊源伸腳胡亂一踹,踹在小腿上,身體立時失去重心,一個大趴摔在楊源的身上。

張海鳴捂著褲襠蜷縮在地上呻吟。

康欣和李霞嚇得呆住,站在餐桌邊不能動。

接下來,是摟抱在一起的吳童和楊源在客廳的地上扭打,翻滾,撕扯,叫罵,像一個滾動的煤塊,在客廳裏不停地滾,一直撞到茶幾方才停住。

吳童的手摸到茶幾上的那把尖刀,就近對著楊源的大腿狠刺了一刀,尖銳的刀瞬間刺進皮肉。楊源嚎叫起來,雙手鬆開吳童,抓向冒血的大腿。吳童爬起來,握著刀,紅著雙眼,還要俯身刺楊源,但被驚恐中同時發聲的康欣和李霞給叫住。

“吳童!你瘋啦!快住手!”

吳童喘著粗氣,齜牙咧嘴,看向李霞和康欣,很快冷靜下來。

張海鳴滿臉痛苦,艱難地爬了起來。

楊源雙手已經被血染紅,躺在地上,還在捂著腿疼痛地呻吟。

李霞跑到楊源身邊,焦急關切地抓著楊源手臂說:“壓住傷口,這就送你去醫院。”

張海鳴搖搖晃晃走過來,問李霞:“你認識楊源?”

康欣離得最遠,站在餐桌邊不動,說:“顯然他們認識,不然消失了這麽多年的他能在這個時候突然出現麽。他既然認識小艾莉,那麽必然認識李霞。我要沒猜錯,他應該就是為救李霞來的。”

吳童撿起掉落在地的楊源手機,手機沒有鎖,很快翻出楊源和小艾莉的短信記錄。

第一條是小艾莉發的:到了嗎?

楊源回複:剛掛你電話沒多久,我飛去啊?

過段時間,小艾莉又發:現在到沒?

楊源回複:到門口了,這就進去。

隔了一會兒,小艾莉:她到底怎麽樣?

楊源:見著了,沒事,你回去吧,回頭給你打電話細說。

短信隻有這些,然後便是性急的小艾莉直接把電話打過來,被吳童看見了號碼。

張海鳴對李霞的最後一點耐性和信任終於也土崩瓦解,最後一點溫柔和寬容終於也煙消雲散,像個對著自己狗怒吼的鄉下醉漢,衝李霞怒吼質問:“你說!這又到底是怎麽回事?為什麽楊源會認識你?又為什麽他是為你來的?”

李霞低著腦袋沒有回應。

客廳裏隻有楊源痛苦的呻吟聲。

張海鳴見李霞不回答,氣得走上前,對著楊源受傷的腿狠踢一腳說:“你說!”

楊源哪能說得出話,隻剩捂著血腿呻吟。

李霞驚慌叫道:“你別這樣,沒見他受傷那麽重嗎?快叫救護車把他送醫院去,他會失血過多的。”

楊源黑紫的臉上擠滿豆大的汗珠,咬牙切齒地說:“紮進去太深,可能傷到骨頭了。”

張海鳴怒道:“我給這個王八蛋叫救護車?他再不回答我就弄死他。”

說罷又對著楊源的大腿狠踢兩腳,問楊源說不說。

李霞在楊源的慘叫聲裏哭喊:“我說!你想問什麽,我說,我詳詳細細地告訴你,隻要你立即給他送醫院去。”

張海鳴喘粗氣,不吱聲。

“你怕什麽?怕他報警?我在這兒呢,他可能嗎?”

“我怕什麽!我又沒殺人,我怕什麽!”張海鳴扭身指向吳童,命令道,“你立即開車把他送醫院去。”

吳童不想送,也不想走,但麵對憤怒的張海鳴,沒說什麽,隻好在李霞的幫助下,架起楊源,出了客廳,上了停在院子裏的車。

很快,那輛車消失在了別墅外麵的黑夜裏。

楊源走後,李霞走向餐桌,身體沉重地砸在椅子裏,掌心向上,攤著兩隻血手,在眾人等待的注視下,耷拉著腦袋,慢慢說起來。

“楊源和我認識很多年了,我認識小艾莉之前就認識他。我們不是情侶關係,是純粹的好朋友關係,或者說,也有點接近兄妹的關係。我想應該是這樣的,你們冒充我聯係小艾莉,把她騙過來,她在路上時,你們又說我沒事讓她回去,她應該是不放心的。而她一個年輕女孩,如果我真出事,恐怕也很難救出我,所以她想到了我的好朋友楊源。楊源與我的關係不一般,聽說後,當然會特地從外市趕過來。”

“那麽楊源剛才說的都是胡編亂造吧?”康欣問。

李霞抬頭:“什麽?”

“她因為吃回扣和暗戀王琪嫉恨張海鳴,在我和張海鳴中間使壞,拆散我們。”

李霞無力地垂下頭:“是的。他是特地被我從大甫叫來幫忙的,目的就是要拆散你和張海鳴。他和張海鳴是同一個部門的同事,當然這也是故意的接近,是因為給他們的部門領導送了價值不菲的禮才最終辦成入職手續的。也正是因為這價值不菲的禮,他們的領導平時才總向著楊源,才會因為楊源把張海鳴踢走。”

張海鳴驚訝不已,因痛苦和困惑而語調由憤怒轉為悲哀,問道:“這到底是為什麽呢?”

李霞再次抬起臉,看向張海鳴,竟目光灼灼,又銀亮似水,滿腔誠摯道:“因為我愛你,我想得到你,而要得到你,就必須先給你和康欣拆散。”

張海鳴更加困惑:“可我們是在我和康欣分手後才第一次見麵的呀?”

李霞苦澀地笑了一下,說:“不,那不是第一次。其實在那之前,我們已經見過二十二次麵。那二十二次見麵,你一次都沒有留意我,所以你對我沒有印象。”

張海鳴難以置信:“在哪兒?”

“興工街的銅城仙火鍋城。”

張海鳴看向康欣。

康欣也是一臉困惑,不禁說道:“銅城仙?以前我和張海鳴總去哪兒吃火鍋,很喜歡那裏的火鍋。你竟然在那裏見過我們那麽多次,難道當時你在那兒當服務員?”

李霞點頭:“是的。不過張海鳴的形象畢竟沒有多出奇,我之所以會注意到他,是因為你們倆那次在太原街的爭吵。那天我休假,和小艾莉到太原街逛街。那天不是周末,天氣也不算太好,所以步行街上的人不是很多。我們倆坐在長椅上休息,小艾莉忽然注意到不遠處的那個長椅下麵有個手機。她指給我看,剛要過去撿,這時從麥當勞裏出來的你和張海鳴恰好經過,張海鳴也看到了那個手機,於是先一步撿到手裏。”

“我記得這件事。”

“你們倆把手機拿在手裏看時,有電話打進來,張海鳴接聽了電話。電話是失主打來的。張海鳴沒想過要留下手機,至少沒像你那樣有過那種猶豫的眼神。他告訴失主,他撿到手機,並問失主在哪兒,要把手機還給失主。”

康欣不快地說:“你怎麽那麽會看?我眼睛裏蹦出猶豫兩個字了?”

李霞沒理,繼續說:“大概是失主離得遠,或是失主當時不方便去取手機,你們雙方就如何歸還手機,聊了好一會兒。最後張海鳴決定,打車去失主那兒,把手機送回去。你本就覺得張海鳴跟失主囉嗦是很多餘很無聊的行為,皇上不急,幹嗎太監急?又不欠失主的,愛要不要麽,憑什麽跟他囉嗦。這時聽張海鳴說要打車去送手機,立即就火了,罵張海鳴賤。”

“我罵了嗎?”康欣不安地看了一眼張海鳴。

“罵了。張海鳴脾氣很好,試圖解釋。他的解釋在我聽來,充分表現出了他宅心仁厚的性格。你則越聽張海鳴的解釋,火越大,有的沒的說了很多,還說張海鳴這麽賤,是因為聽出失主是個年輕的女孩,動了騷心。”

康欣露出吃驚的表情:“你記得這麽清楚?”

“還有更清楚的。張海鳴在接連挨了你的數落和斥罵後,終於也發火,責備了你幾句。你更加憤怒,上去搶張海鳴手裏的手機,要摔碎,還說自己玩的時間都不夠,竟然打車去給失主送手機,那不是缺心眼麽,那不成了天下最賤的賤人麽。張海鳴躲避你,說你總是這麽胡攪麻纏。反正就是,你們兩人在步行街上吵吵鬧鬧了好一氣。”

康欣麵露羞愧,看了一眼張海鳴,說:“當時我說了什麽,做了什麽,已經記不清楚了。但這個事情的確是有的,而且我承認我當時確實是那副樣子。”

張海鳴扭頭看著康欣,安慰說:“年輕時麽,都那樣,很正常。現在你成熟了,自然穩重了,說話做事自然理性了。”

“我反省過。當時我們分手,我性格的原因其實是主要原因。”

李霞一直在以康欣為對話對象,說:“看著你們的熱鬧,我跟小艾莉在議論。我很感慨,說張海鳴這人不錯,是值得信賴的厚道的人。小艾莉說,隻可惜找了康欣這麽個自私、自我、強勢、脾氣火爆的女友。我說,我要是找到這樣的男友,一定把他變成我世界的中心,而不是讓他把我當成中心圍著我團團轉。小艾莉說,那你就搶過來唄,人隻活一輩子,自己的幸福自己不爭取,老死了,誰管你遺憾不遺憾,誰又會評判你崇高還是卑鄙,管那麽多幹嗎。搶走張海鳴,是康欣自己不珍惜,她要珍惜,別人也搶不去麽。我隻笑了笑,沒有多想。”

康欣自嘲地說:“自私,自我,強勢,脾氣火爆。想不到當年一個路人都把我總結得這麽清楚。而我自己反省、認清自己,卻要用那麽久,付出那麽多代價。”

“往往認清自己比認清這個世界更難。”李霞說,“沒想到不久後,你們倆去了銅城仙火鍋城吃飯。我又一次見到張海鳴,心裏忽然有點很奇妙的感覺,覺得我們還真是挺有緣的。再之後,你們倆隔三差五的就去一次,而我每多見你們一次,對張海鳴的好感就多出一點,對你的厭惡同時也要多出一點。就這樣,我愛上了張海鳴。我承認我終歸是個瘋狂的人,不然短短的小半生,不會做出那麽多瘋狂的事來。某個喝醉後的孤單空虛的時刻,我在一種極度的痛苦與不甘中,終於做出了這個瘋狂的決定,我要得到張海鳴。”

張海鳴半眯眼睛,陷入思索,舒展開眉頭說:“這麽說,我們後來在公園裏相遇,以及你丟下包等一些行為,都是故意的?”

李霞微笑點頭,似乎那是像童話一樣夢幻而美妙的往事,說:“當然。我因為親眼見過你撿到別人手機後的一係列表現,所以推測出了你撿到我的包,會有什麽樣的反應和表現。所以我敢確定,一切會按我設計好的往下進行。”

張海鳴陷入驚恐不安中,像看著怪物那樣直直地看著李霞。

李霞定定地看著張海鳴:“為和你在一起,我可謂費盡心血。看一個人有多愛你,要看他肯為你做什麽。我都為你做了什麽?康欣肯在沒結婚時為你賣掉她的房子,把錢全部交給你去辦廠嗎?康欣肯從來不惹你生氣永遠對你微笑和永遠對你溫柔嗎?康欣肯為你……殺人嗎?”

康欣爭辯道:“愛情是什麽我沒有能力解釋明白,但我至少知道,它是不能用誰付出多誰付出少來量化的,更不是用付出多寡來進行道德綁架的。”

李霞還想說什麽,嘴巴張了張,閉上了。顯然,此時此景爭論什麽是愛情這種話題,是沒有意義的,倒顯得矯情可笑。

張海鳴坐到沙發裏,閉上眼睛,雙肘撐住茶幾,十指深深地插入頭發,抱住腦袋,看起來疲憊不堪,似乎在糾結什麽,又似乎腦漿已經因為耗盡能量而枯竭僵硬。

“還想問什麽?”見張海鳴和康欣都不說話,李霞說。

康欣愣怔一下,說:“我猜你之前說的那個張三,應該就是楊源吧?”

李霞點頭:“是的,收拾汪超這麽大的事,一定得找絕對信得過的人。”

康欣倒好奇起來:“你和楊源又是怎麽成為朋友的?而且是這種關係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