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紀昀借匾暗諷和珅 惇嬪用計重獲聖寵

和珅的新宅“和第”,是要建成京城數一數二、獨樹一幟的王府大院,自然花了不少心思。很多房屋以楠木製作,仿照皇宮裏的寧壽宮,樣式由呼什圖在宮中偷仿。花園借鑒江南園林的布局,樓台、河流、假山、亭子無不精巧別致,湖中還模仿圓明園的蓬島、瓊台。花園落成之後,匾額還是必須找個有名氣的人題寫。找誰呢,和珅想到的是紀昀,紀昀的書法名滿京城,隻有此人,才與自己的門麵匹配。

紀昀,字曉嵐,乾隆十九年的進士,學識極為淵博,號稱“無書不讀,博覽一世”,時人稱呼天下第一才子。和珅自認為有文采,但與紀昀一比,有雲泥之別,所以園中如能留紀昀墨寶,算是一大風景。

紀昀文思敏捷,自視才高,對於和珅不是很瞧得起。但是和珅盛情請他過去題一匾額,又不能拒絕,拒絕就是明著得罪和珅,犯不著。不得已,應邀到和第觀看。看樓宇亭台規模宏大,內心不由歎道:“說和珅這家夥有腦子,能撈錢,果然名不虛傳。”不由生了憤慨。和珅卻跟著紀昀,移步換景,一一介紹自己的用心。恰走到一叢竹林旁邊,紀昀停了下來,撫著竹竿道:“這竹子青翠可人,賞心悅目,與亭子相得益彰。《詩經》中《小雅》有一篇,是歌詠周王宮的,有一句‘如竹苞矣,如鬆茂矣’,是說王宮裏的竹子碧綠蒼翠,清翠茂密。貴府的花園不遜於王宮,不如這亭子就叫‘竹苞’如何!”

和珅熟讀《詩經》,也知這兩個字的出處,覺得意境不錯,也符合情景,道:“紀大人果然文思敏捷,這兩個字極為妥帖,就依紀大人的辦。”當下引到書房,筆墨早已備好,紀昀寫下“竹苞”二字,蒼勁渾厚。和珅道:“紀大人的書法果然名不虛傳。”叫人做成鑲金匾額,掛在涼亭上。

搬進新宅,乃是人生一大喜事,和珅選了一個吉日,請了乾隆來府中遊玩,隨行一批大臣,陪在乾隆左右。這是何等榮耀的事,和珅為此籌備多日,各種安排,事無巨細,皇上遊玩的路線、休憩的所在、宴會飲食、人員,均自己做了現場演習,一絲一毫的不妥都會得到改善。這一日,隻迎候家中,聽得皇上駕到,便在大門口跪迎,讓皇上轎子過一宮門,直進銀安殿,奉茶伺候。乾隆道:“和愛卿,你的新宅建得如此精致,似曾相識,花了不少心思吧。”和珅誠惶誠恐道:“這是皇上賜予的寶地,必須盡心而為,否則辜負了皇上一片好意。”

當下引著皇上以及一幫大臣,進入嘉樂堂,過後罩樓,穿行箭道,進後花園。在箭道中,乾隆正要往右走,和珅忙指著左首道:“皇上,那邊還未完工,怕有危險,皇上請往榆關進。”乾隆便從左邊的榆關門進去。和珅暗暗捏了一把冷汗,原來從箭道入花園的右側進口,乃是西洋門,是模仿圓明園西洋門而建,儼然皇家氣象,若追究起來,也是一件忤逆的罪。到了後花園,遊了湖心亭、蝠池、安善堂、綠天小隱等等,無不是精心布局,盡善盡美。到了流杯亭,乾隆感覺累了,和珅親自備了鬆軟的躺椅,讓乾隆躺著休息,迎麵正看到亭上“竹苞”二字的匾額。乾隆饒有興致地問道:“這匾額書法蒼勁有力,乃是誰人題寫的?”

和珅麵露得色道:“皇上,匾額出自紀昀之手,名字也是他起的。《詩經》中有‘如竹苞矣,如鬆茂矣’之語,其中大有滋味,正合此園的韻味。”

乾隆何等聰明,盯著匾額看了一會兒,突然間了悟似的,哈哈大笑起來,指著匾額道:“紀曉嵐這個人,倒是真有雅興。‘竹苞’二字,意境是不錯,用在這裏卻意蘊深厚。你再仔細看看,此中暗含什麽韻味?”

後麵的群臣,有的看出問題,卻又不好發笑,隻能掩嘴。和珅不知乾隆指的是什麽,納悶呆立,隻好回道:“奴才實在看不出來。皇上明察秋毫,還請賜教。”

乾隆大笑道:“紀曉嵐在變著法子罵你呢。你把這兩個字拆開,分明是‘個個草包’,哈哈,當真有趣!”

和珅這才明白,紀曉嵐罵了他,還讓他看不出來;別人看出來了也不好說出來。要不是皇上點破,這個笑話還一直窩在家裏呢。不過,這個啞巴虧也隻能自己吃,不能當麵怪罪紀曉嵐,和珅馬上轉而恭維道:“這是皇上意會,恰巧為今日遊園助興。奴才能為皇上添一點樂子,真是奴才的榮幸呀!”

把尷尬事一筆抹過,眾人心中也十分歎服和珅的能忍與機靈。

乾隆得到和珅的讚歎,心中愉快,道:“紀昀有才氣,有雅趣,和珅有雅量,不計較。二位都是朕的愛卿。平日裏開開文字玩笑,也是雅事,卻要同心協力,為朝廷出力。”群臣皆稱是。

此事雖為一個插曲,卻傳得很遠,讓和珅頗沒麵子。送走皇上之後,和珅便叫人把匾額取下,同時也把紀昀記在心裏。這一對冤家,梁子就這樣結上了。和珅必須也要給紀昀一個教訓:他可不是好欺負的角色。

卻說正藍旗的牧地上,有一個牧馬人,娶了一個女奴為妻,幾年內生了三個兒女,一女兩男。卻因口糧極少,要把孩子拉扯大頗為艱難。夫妻商量著,與其讓孩子忍饑挨餓,不如送出去,圖一條活路。大女兒已經十一歲了,出落得也高挑,托了主家出去物色,被送到刑部一名姓曹的司員家中做奴婢。曹司員是個精細人,看這個女孩拾掇幹淨了,居然是個美人胚子,兩隻烏溜溜的眼睛有靈動之光,對夫人說:“這個女孩好生培養,隻怕是個尤物,不止做個奴婢。”於是為她取名叫蕙蘭。也怪蕙蘭運氣好,曹夫人也是奴婢出身,心地善良,對蕙蘭惺惺相惜,有時間就教她讀書識字。蕙蘭聰明勤快,很快就跟曹夫人學會吟詩作賦,還能運算理財。幾年過去,蕙蘭出落得亭亭玉立,果然是一個出眾的美人。曹司員與夫人計劃,再過一年,就將她納為小妾。

恰好此時,刑部秋審處出現了空缺,而曹司員盯這個位置很久了,自然不肯放過這塊肥肉。可是,這塊肥肉可不是想吃就能吃的,垂涎三尺的人多了去了,想爭得這個缺,非得找一個靠得住的關係不可。如今朝中最能辦事的,隻有和珅。群臣之中,他和皇上走得最近,又懂得說話,有些事別人跑斷了腿,對他來說隻是一句恰逢其時的話。何況這種小吏的職位,對和珅來說,更是不費吹灰之力的事。但是,如何跟和珅攀上關係呢?送銀子,送得少了和珅根本不加理會,送得多了自己未必送得起,而且如今光有銀子未必讓和珅動心。想來想去,想出了一個妙招——和珅還沒有小妾,自己若能忍痛割愛,將蕙蘭作為敲門磚,勢必要有把握得多。

曹司員千辛萬苦,把和珅請到自己家中,倒也不含糊,單刀直入道:“下官有一義女,叫作蕙蘭,長得有幾分姿色,又聰明伶俐,琴棋書畫、吟詩作賦,無所不通,又通情達理,能打理家事,大人不嫌棄的話,想送給大人做妾,不知小女有沒有這個緣分。”當即引了蕙蘭過來。

和珅一見蕙蘭,心肝猛地一跳,驚呆了。倒不是蕙蘭長得三頭六臂、五官出奇,而是在和珅眼裏,這活脫脫就是一個更年輕的惇嬪。略修長的瓜子臉,使得容貌脫俗,動靜之間有仙氣。五官的精致,恰如雕琢,一眼就看得出是從美人窩裏撈出來的。微微彎腰施禮,散發之際,魅力讓人如癡如醉。這樣卓爾不群又頃刻之間能引發男人愛戀的尤物,難怪曹司員敢信心滿滿,以美人換取利益。而和珅,原來已被惇嬪攝住,此刻見了蕙蘭,就是小一號的惇嬪,萬裏挑一的女子,心中早已躍動,恨不得伸手可得。

和珅把眼睛從蕙蘭身上收回,漫不經心道:“我夫人倒是催我納妾的,隻因都沒有合適的,一直拖著,嗬嗬,我看蕙蘭倒是甚合我意。”

和珅為官短短數年來,各種人送銀子送寶物已經不稀奇,但是送絕色女子作為小妾,倒是頭一遭——權力好像一塊吸鐵石,真的可以把任何好東西都吸過來。和珅深深地迷戀上這種吸引力了。

和珅回來與夫人說了,夫人道:“既是你自己滿意的,早日迎娶過來就是,隻要能夠持家,多一人照顧你,我何樂不為。”

馮霽雯幾次與和珅談過,納一個小妾,來照顧和珅。和珅身體不錯,但腿疾幾乎每年發作,秋冬季節都要發作一次,疼痛難忍,但痛過一次就好,來年再發作,找了各種郎中醫治,一直沒有見效。馮霽雯疼在心上,疼痛之夜悉心陪伴,又要照顧孩子,一心兩用,早就希望多一人來解憂。當下和珅道:“我看蕙蘭舉止優雅,頗有教養,據說還會理財,應該是個不錯的女子,夫人可以**她。”

說時遲,那時快,很快蕙蘭就被迎娶進來。蕙蘭本來是準備做曹司員的小妾的,如今變成和珅的小妾,她本來奴婢出身,並不以為意,又見和珅俊秀文雅,頗能體貼人,也算是一個美妙的歸宿。和府中奴婢稱她為“二夫人”,家人稱她為長二姑。曹司員做了丈人,自然前程也得到照顧。和珅隻是稍微費了點心思,他就得到了如意的位置。

和珅搬離驢肉胡同後,這裏安靜了許多,和琳在此娶妻生子,孝敬母親,閑時讀兵書,在自家院子裏聞雞起舞,倒也自在。

這一日,胡同裏出現了許久不見的和珅的轎子,和府頓時熱鬧起來。丫鬟們驚喜地在院子裏傳喚:“和爺來了,和爺來了。”和珅已經成為鈕鈷祿家族的頂梁柱、定心丸。

和琳早已經迎了出來。後母伍彌氏聽得和珅來了,一麵急著出來,一麵又拿起鏡子,左右端詳拾掇,怕是哪裏有收拾不妥當的,暴露出自己初老的不堪的一麵。當她邁著著急又端莊的步子從廂房出來,卻見和珅、和琳兄弟已經進來,二人器宇軒昂,顧盼生姿,心裏又一咕咚:這倆如果是自己親生的,該是何等美滿。

和珅忙打千問安,還未開口,伍彌氏就叫道:“你總算來了,你還是不是我兒子呀,總不讓我見一麵。人都說你在什刹海的府邸建得比皇宮還漂亮,也不讓我去看一看……”

和珅趕緊上前止住,道:“額娘,這話可不能亂說,有話到裏麵說去……我給你帶了冰片和蟲草,冬天多滋補……”

伍彌氏道:“是呀,今天我好不容易逮住你一回,正要把話說清楚。”

和珅朝和琳使眼色,和琳忙扶著伍彌氏進去,道:“今天哥哥是來給我賀喜的,我們先談正事,一會兒讓哥哥多陪您說話。”

伍彌氏說話沒有遮攔,再加上心中有怨氣,就更無顧忌了。兄弟倆都知道她的脾性,但和琳跟她更親近,也能容忍她。

伍彌氏不吃這一套,道:“你們能有什麽事,不就是你升官嘛,我可不稀罕。你們官升得越大,就越冷落我,隻怕將來兄弟倆都住到皇宮裏去,把我一個人扔在這裏了。”

今天和珅過來,是因為和琳升為吏部給事中,為五品官,雖然不大,但畢竟是人生大事。和珅特來賀喜,並叮囑在吏部為官事宜。

兄弟倆相視一笑,和珅和顏悅色道:“好好好,我們兄弟倆先陪你聊聊。”

和琳引二人到書房,落座了,和珅嗬嗬笑道:“額娘,您有脾氣盡管朝我來發,弟弟剛升遷,要兢兢業業,可別分了他的心思。”

伍彌氏年近五十,脂粉蓋不住眼角的紋路,依然跟年輕時候一樣,愛妝容,喜繁華,道:“你嘴裏道娘,隻怕心裏早就忘了這裏還有個老太婆了吧。”

和珅含笑道:“額娘說哪裏的話,三綱五常,父母兒女,這是為人的本分,和珅一介讀書人,豈能忘本。許久沒來看額娘,實在是公務繁忙。”

伍彌氏道:“我也知道,你定然是認為小時候額娘對你不夠慈愛,心存芥蒂,如今有本事了,能把我甩開就甩開。如若是這種想法,你們兄弟就把我送到西山庵中去,少了我這累贅。”

和珅被說中心事,心頭微微一顫,道:“孩兒不敢,若有這種不孝的事,孩兒是要丟官吃罪的,額娘不可亂加揣度。”

和琳也道:“額娘,哥哥公務繁忙,把你托付給我,這也是常理,額娘不要錯怪哥哥。”

伍彌氏見一語奏效,微微麵露得色,轉而沉重道:“我到驢肉胡同你才三歲,你阿瑪常年在外,無論我怎麽待你們,總是我掌管這個家,把你們養大,沒有功勞也有苦勞……”說到此處,伍彌氏哽噎起來,淚水衝刷了眼角的脂粉,露出滄桑的麵目,道,“小的時候,你還懂得討好額娘,說額娘是全天下最好看的女人,額娘雖然知道那是孩子話,心裏也高興。現在你官兒大了,有權有勢,就嫌棄我了,把我丟在這裏,說句話見個麵都不能。這府裏的花花草草,石頭假山,都跟以前沒有變化,變得最多的就是你……”

和珅被說中心事,不由想起小時候,雖然兄弟倆在夾縫中求生,但也有快樂的日子,也有光明的憧憬。自己心中牢記後母的不是,總覺得現在對她冷淡是天經地義,可是往昔歲月浮上心頭,不由得有些慚愧:自己原諒了所有的親戚,也自認為胸懷廣大,最終居然沒有原諒的是後母。想到此處,和珅不由淚水也出來了,慌忙跪下道:“孩兒對額娘照顧不周,實屬慚愧,今後額娘有什麽要求,孩子能做到的必定施行。”

伍彌氏道:“人家都說和珅府富麗堂皇,在北京城數一數二的,可是我這個當娘的,見也沒見過,你說是不是讓人笑話?我想,我在你心中早已不是娘了,隻是個外姓的老太婆。”

和珅辯解道:“府上這幾年都在施工,前院好了,還在修後院和花園,還有臨近的家廟也在緊鑼密鼓,人工嘈雜,怕額娘過去住著鬧,等明年開春整體完工時,到時候我親自來接額娘過去,那時百花盛開,是府中最好的時候,豈不更好?”

伍彌氏睜大眼睛道:“你說的可是真的?”

和珅道:“我說話豈能如同兒戲,您放心就是。”

伍彌氏瞬間臉上如芙蓉綻放,又下淚道:“原來你沒有拋棄額娘,唔唔唔……”

和琳扶起伍彌氏道:“額娘這樣悲喜交集,會傷了身體,我且扶您回房休息。”

伍彌氏走後,和珅對和琳吩咐了,到吏部上任,哪些人需要打點,搞好關係,一一交代。和琳乃誠實之輩,哥哥怎麽交代,他一一照辦。

和珅道:“你到吏部,雖然官職不大,但責任重大,你也知道,吏部尚書永貴與我不和,當著皇上的麵彈劾過我,因此,有何風吹草動,更要細心。”

和琳此刻才明白,自己在吏部,是要擔當和珅的眼線。

幾日來,向和琳道喜的人往來不斷,既有原來的舊識,也有吏部新的同僚,有人是衝著和琳的麵子,也有人是衝著和珅的麵子。這一日,門人報蘇淩阿前來賀喜,和琳連忙引進。蘇淩阿與和琳同為滿人,原來有過一麵之緣,交情不深,但這次帶著賀禮前來,還是令和琳頗為感動。

蘇淩阿快六十歲,模樣清瘦,顴骨突起,一身錦繡官服穿在身上,晃晃****。要論年齡,可以說是和琳的父輩的,但對和琳還是尊敬有加。雙方主賓落座,蘇淩阿道:“你到了吏部,隻怕從此飛黃騰達,令我輩望塵莫及呀。”

和琳道:“那倒不敢奢望,蘇大人為官數十年,我倒是要跟您討教。”

蘇淩阿道:“你就別取笑我了,我這哪裏是當官呀,簡直就是被人拋到河裏,任它浮沉。”

蘇淩阿姓他塔拉氏,滿洲正白旗人,屬於上三旗的,出身可要比和珅、和琳兄弟高。他在乾隆六年就考取翻譯舉人,四年後,升任江蘇鎮江府理事同知、揚州知府。此後升遷之路就慢下來了,二十四年任福建糧驛道,二十七年因失察之罪遭降級。不久授甘肅寧夏道道台,隻不過此地窮山惡水,沒有什麽油水可撈,幹得並不樂意。二十九年又因耽誤公務降職為涼州知府,其後曆經浙江溫處道、江蘇蘇鬆糧道、安徽廬鳳道、江西九南道,不久又因為公務遭降級處分……總之,滿人官員中,起點這麽高,混得這麽不如意的,蘇淩阿獨一份。

蘇淩阿道:“你要是以我為鑒,我倒可以跟你說道說道,我這四十年來,官路坎坷,就是因為朝中無人。若有人提攜,早可以提升進京了。所以你呀,你的好處是,得緊緊跟著你哥哥,有了他,你不愁不升。”

和琳誠懇道:“哥哥是哥哥,我是我,我若能提升,一定要以自己的成績來說話,一旦亂了規矩,我跟哥哥便會遭受彈劾,憑這一點,我就比旁人更得不到他的照顧。”

蘇淩阿道:“你現在是年輕氣盛,以為憑自己一己之能就能平步青雲,哎,當年我也是你這麽想的,將來你自然會聽得懂我的話——像我現在官職這麽小,連見你哥哥一麵都難,你卻身在福中不知福。”

和琳驚愕道:“我哥哥一向與人為善,不可能不見你的,況且我們同為滿人,當來往走動的。”

蘇淩阿撇撇嘴道:“你哥哥跟你不一樣,我投了幾次帖子,想要拜訪,連門都沒有。我想原因隻有一個,就是我的官職太不起眼。”

“若是這樣,改日我給你引見。”和琳道,“也不就認識了他,你能做什麽呢?”

和琳對官場上的那一套還比較陌生,隻懂得學有所長,術有專攻,見蘇淩阿這麽熱心結識和珅感到好奇。況且蘇淩阿快六十的人了,能翻起什麽浪頭呢。

蘇淩阿感歎道:“哎,你們倆兄弟,真是天壤之別,一個精通世故,一個隻懂聖賢。你哥如今是皇上的第一號寵兒,隻有他不想辦的事,沒有他辦不到的事。我要是能夠得到他的照應,那好日子不就來了——這麽說來,好像我是為了結識他才和你走動,其實不然,我更願意和你這樣的人交朋友。”

和琳為人和善,沒有成見,蘇淩阿是老江湖,博聞廣見,當下走動相當密切。每次聊天,必然談到和珅,在蘇淩阿心中,和珅宛如天神。恰巧那一天,蘇淩阿聽說豐紳殷德的生日要到了,和琳要去祝賀,蘇淩阿覺得機不可失,準備了四千兩銀子作為賀禮,要和琳引見。

卻說豐紳殷德生日這天,和府熱鬧非凡。府門口停滿轎子,來祝賀的客人先奉上大禮清單,然後進保善堂與和珅相見,一派喜氣。一會兒門口傳喚,有聖旨到。和珅趕忙出門,見太監王廉正手捧聖旨,慌忙拍了拍袖子,跪地磕頭。王廉宣讀聖旨,原來是皇上給豐紳殷德送來賀禮,是一顆西域夜明珠。和珅長跪謝恩,收下禮物。王廉即刻回去複命。這等氣勢,把眾官都看呆了,齊齊去看豐紳殷德,說這孩子得皇上垂青,將來指定是當宰相的。

禮單由門人收進去,由長二姑拆看禮單,再由呼什圖劉清點禮品。和珅複與達官貴人廳中聊天,說道皇上如何喜歡豐紳殷德,又與固倫和孝公主如何兩小無猜,說得眾人一一驚歎。呼圖劉進來,在和珅耳邊悄悄耳語幾句。和珅對眾人道:“各位稍等,我去去就來。”

長二姑道:“你看看這張禮單,我不能確定是否收下,怕將來老爺有麻煩。”和珅看禮單封簽:致齋大人先生親啟。沒有提頭也沒有落款。由於一應財務由長二姑代理,長二姑早已看了禮單,又塞了進去。和珅抽出來再看,第一眼就看見寫著:端硯一方。長二姑指著桌子上已經拆封的一個匣子,和珅一看,一方端硯並不稀奇,可是硯邊硯座都用厚厚的一塊整金嵌定,金子足足有五六斤。和珅道:“誰呀這是,出手真寬裕。”長二姑道:“你再看後頭的。”和珅再從裏麵拿出一個紅綾包裹挽成的喜字,拿起來輕飄飄的,展開時是幾張銀票,都是一萬兩見票即兌的龍頭銀票,嶄新鋥亮的。還有一張紙卻是官契,題頭寫著:

通州東官屯莊園一座,計佃戶一百二十四家,場院、牛棚、豬圈羊圈等一應列單於左。田土計三千二百畝,北至惠濟河堤,南至通渠雙閘,東至接官亭南側,西至大柳坡堤,莊頭郝貴發率莊丁十二名恭叩主子和大人諱珅金安金福……

這是以慶賀生日的名義贈的一座莊園,零碎的不算,單是通州三千畝地,合計銀子就五十萬兩銀子,再加上後麵密密麻麻的莊園財務清單,和珅看得頭都暈了,但憑著多年來的算賬本能,心裏一合計,倒吸一口涼氣,道:“你、你,你知道這值多少錢嗎?八十萬兩!”

長二姑睜大眼睛道:“我知道這是不小數目,已經不是送禮了,所以才要問你。”

這麽重的禮物,如果吃不開,那就叫受賄,乾隆對此罪深惡痛絕,一旦傳出去,往殺頭裏說都有可能。再者,官場爾虞我詐,要是有人給你下餌,到時候更是吃不了兜著走,這一點和珅和長二姑都心知肚明。

和珅道:“說了半天,你還沒說這是誰送的。”

長二姑伏在和珅耳邊,說了個名字,和珅眼前閃現出一雙賊亮的小眼睛,一個滑稽的麵容,不由自主地笑了一聲,隨即又麵露憂色。官場的曆練告訴他,這樣的大禮絕對不能收,所有的禮都要還的,這麽大的禮自己還得起還不起呢?要是收砸了,連皇上也救不起的。但是又想到自己隻要一點頭,就可以收下一個莊園,這是怎樣的**,怎能忍心拒絕。自己從小就典當家裏的物件,一件又一件,每一件都心疼一次,而後當了官,開始收禮,每一次收禮心中那種歡樂與滿足,似乎是對年少時心疼的補償。那是真正的滿足,自己無法戒的癮。想來想去,一臉糾結。又想到,這個送禮的人貌似可靠,應該不會出什麽事吧?但再一想,人心隔肚皮,誰知道他送出這份禮安的是什麽心呢?

長二姑看和珅像個孩子一樣撓頭抓臉,魂不守舍,問道:“如果收不了,我就把它退了。”

外邊仆人又叫道:“老爺,又有貴客來了。”

和珅額頭都出汗了,退了又舍不得,吃下心裏又亂,隻好衝門外叫道:“知道了,有什麽好叫喚的?”

長二姑看在眼裏,曉得和珅已經亂了分寸,便建議道:“老爺,急事緩做,我把這份禮物單獨歸置,不著急做決定。你先去招呼客人,等靜下來的時候再做決策!”

和珅慌忙點頭,摸了一把長二姑的臉頰,以示愛撫,道:“就是就是,還是你周到,回頭再說,現在著急什麽,又沒人把我吃了。”

回到廳中,和琳帶著蘇淩阿進來拜見,蘇淩阿一見和珅,拜倒道:“蘇淩阿拜見大人,有緣一睹和大人風采,三生有幸!”眾人見蘇淩阿都快六十的人,而和珅剛剛三十,又長得圓潤青春,如父輩對兒輩行大禮,都覺得場麵滑稽,一時間甚是醒目。

和珅記得蘇淩阿投過幾次帖,自己一直找不出理由來見。官職太小,作為自己地方上的輔佐勢力分量不夠,這樣的人要會見都見不過來。不過既然是和琳引見,便俯身扶起,道:“我見過你的帖子,總是無暇相見,今日正好。和琳,你帶蘇大人到各處走走。”

蘇淩阿見和珅與之和顏悅色,不由興奮異常,抖動著胡子,激動得語無倫次,拉著和琳在院子裏轉動,大呼小叫的。與和珅攀上緣分,是他數年來最大的願望。

和珅有點魂不守舍,與客人言談幾句,便出了廳堂,左右相望,正望見國泰在院中銀杏樹下,漫不經心地溜達。國泰與和珅相識之後,時常拜訪和邸,一副憨直的樣子,偶爾裝傻逗得和珅樂趣無窮。但這一次豐紳殷德生日的表現,卻讓和珅刮目相看。

和珅緊著幾步走近國泰,低聲道:“國泰,你今天這禮,我不能收。”

國泰道:“大人何出此言?”

和珅道:“這禮太大了,你分明是借著祝賀生日的名義,有事求我?”

國泰道:“大人明鑒,國泰雖然日後前程要仰仗大人,但今天送禮確實隻是尊重大人,並非有事相求。”

這話明顯表示,送如此大禮是把前程壓在和珅的關照上,但並非要和珅幫什麽具體的事情。如果是這樣的話,這禮是可以收的。隻不過,收了以後,國泰這個人牢靠嗎?

和珅不動聲色地看著國泰,特別是他那一雙細小的眼睛,毫無疑問,這是一個絕頂聰明的人,他難以把握的是他的忠誠度,和珅指著眼前的幾棵銀杏樹道:“這幾棵桃樹,不知道明年會不會結果?”國泰一愣:這明明是銀杏,雖然葉子掉了,但作為主人的和珅必定心知肚明,怎麽會出口講錯呢?正要糾正,突然心裏一動,趕緊附和道:“這些桃樹,明年春天一定桃子結滿枝頭,到時候我必定過來嚐嚐鮮,還望著大人賞賜!”

和珅嘴角露出微笑,心裏默想,這個小子確實聰明。又指著一棵西府海棠道:“這一棵棗樹,明天秋天會不會結果呢?”國泰道:“這棗樹明年肯定大豐收,到時候大人一定要賞賜一籃嚐嚐鮮。”

和珅滿意地點點頭,道:“孺子可教,明年有的是果子讓你吃。走,我們開席去。”

當下幾十桌席麵一起開吃,和府一派喜氣,人間富貴不過如此,直至天色昏暗,賓客散盡。和珅到了馮氏的廂房,看了看豐紳殷德,已經睡下。便對馮氏道:“我還要跟長二姑清點禮單。”馮氏道:“別太勞累了,明日還要早朝。睡前別忘了喝參茸湯。”

和珅乘著酒意,來到長二姑房中,道:“今天禮單的賬本我要看看。”長二姑把賬本翻出來,又點了一隻高燭,讓和珅看得清楚,道:“每一筆我記得清清楚楚,您有什麽不放心的?”燭光下長二姑的臉豔若桃花,一雙聰慧的眼裏此刻豔光幽幽,和珅忍不住親了一口,道:“不是不放心,看賬本身是賞心悅目的事兒,看得心裏歡快。一邊看賬本,一邊是美人相伴,世間快樂莫過於此。”長二姑嬌聲道:“看什麽看,這本賬都在我心裏,你要知道來問就是。”

和珅放了賬本,反身抱住長二姑道:“好好好,你又是我的美人,又是我的賬本,我還是翻你吧。”酒意之下,兩人急急脫得光溜溜,滾到被窩裏。馮氏生完孩子後,身材豐腴許多;長二姑身材苗條,四肢修長,凹凸有致,迎合深入默契,二人各有不同況味。和珅正值壯年,在兩人之間遊刃有餘,與長二姑更為入契,一下子進入狀態,長二姑嬌喘連連。和珅突然停下,問道:“今天禮單總賬是折合多少銀子?”長二姑哀求道:“不要停,求求您了祖宗!”和珅喘氣道:“你說,說了我就繼續。”長二姑帶著哭腔道:“我好暈,我怎麽能想起來呢?”和珅道:“你說,你說了我就來勁了。”長二姑似乎從雲端摔了下來,道:“你這個壞人……對了,你還沒說國泰的禮收不收呢?”

和珅斬釘截鐵道:“收,怎麽不能收!”

長二姑從恍惚中清醒過來,問道:“這可是太大的數目,不怕有後患嗎?”

和珅道:“國泰此舉,並非與我交易什麽為難事,隻是將前程交我手上,將來我找機會讓他升官,不算難事。我以指鹿為馬的行為試他心事,他心知肚明,裝愣充傻,對我附會,表明此人懂得內裏精明,願意順從我,最是可靠。你看他的禮帖都不署名,表明深知我的顧慮,他這份禮雖然最大,但收得最踏實。”

長二姑恍然道:“若是收了這份禮,那其他的都不用合計了,我還真沒有合計,不過估摸著也不如國泰的一半多。奇怪了,國泰是來賓中官兒最小的,隻是一個縣令,何以出手這麽大方?”

和珅道:“國泰是高官子弟,家裏錢財極多,隻是當不上大官,缺一樣補一樣,現在急於爬升,必然不惜血本。明兒就叫劉全,拿著官契,去把莊園給收管了。”

長二姑把細長的雙腿夾住和珅的腰,叫道:“祖宗,該說的都說了,再不繼續,天都亮了。”

和珅挺槍躍馬,正待繼續廝殺,突然又問道:“蘇淩阿送了多少禮金,可記得。”長二姑道:“四千兩銀子——你能不能別問了?”和珅笑道:“好好好——這個老頭,難怪官兒升不起來——我可要來了!”一陣猛攻,長二姑嬌啼連連,大叫“官人厲害”。做了一炷香,和珅大叫一聲:“爽了。”一瀉如注,才沉沉睡去。

次日從養心殿出來,正躊躇著如何讓國泰升官,以還他的人情,突然見一候著的宮女從牆角閃出,叫道:“和大人,我們家主子有話跟你說。”

和珅驚詫道:“你們家主子是誰?”

宮女道:“是惇嬪,有事要請教大人。”

和珅忙擺手道:“這恐怕不便,惇嬪有什麽事你轉告就是。”

上朝的大臣是不能夠私見嬪妃的。

“惇嬪說,和大人是自己人,不礙事,和大人要是不答應,惇嬪恐怕要歸罪小女子,小女子吃罪不起。”

和珅心道,惇嬪吃了罪,還是改不了對手下的打罵。狗改不了吃屎,女人改不了性情,這兩樣都是不變的。

和珅確實與百官不同,在紫禁城中穿行,如自家一樣,諸多太監和宮女見了他都熟,不會疑問。當下被宮女引到翊坤宮,惇嬪見了,立即欠身施禮道:“多謝和大人。”

和珅一見她嫋娜身姿,心就散了,回禮道:“不知惇嬪叫下官有何事?”

惇嬪未張口,眼淚就下來了,道:“和大人救我!”

和珅一驚,道:“惇嬪又出了什麽事了?”

惇嬪淚眼婆娑道:“想我當時萬千寵愛,如今戴罪之身,皇上不理我,也不能見十公主的麵,我這當娘的,怎不每日心如刀割,生不如死。就這樣死去不免心有不甘,求和大人想辦法,讓我脫罪,恢複原來的名分。”

和珅溫柔道:“哎,我也有孩子,每日裏見不著孩子,確實是難過。不過,這是皇上的旨意,我也是愛莫能助。”

“宮中都知道,和大人足智多謀,是皇上最信任的人,而且時常還陪著十公主玩,必然有法子救我於水深火熱之中,對和大人的幫忙,必定沒齒不忘。”

和珅何嚐不想討好惇嬪呢,可是如今要恢複成惇妃,談何容易。又見惇嬪眼中含情,一派可憐地看著自己,隻好絞盡腦汁,道:“你要我找現成的法子,我倒是沒那本事。隻不過有一樣我可以透露給你,自從十公主移到中宮撫養,見不著自己的親娘,哭鬧十分厲害,皇上也曾在我麵前表示過煩惱,卻也無計可施。惇嬪乃是聰穎之人,應該知道此中有文章可做。至於多餘的話,為臣的就不敢亂說,也懇請惇嬪為下臣避嫌。”

惇嬪得知這個消息,心中一喜,道:“感謝和大人,和大人為我著想,我當然也能為和大人著想,和大人不必擔憂。”

當下和珅再看了惇嬪一眼,匆匆告辭而去。心中想:我長二姑若住到皇宮裏,隻怕比嬪妃們不遜色,還要強些吧。這樣想著,心中舒服了些。

和珅帶來的消息,讓惇嬪內心升起了希望。她必須想個萬全之策,擊中皇上的軟肋,讓皇上不得不被牽著鼻子走。女人在後宮,想得最大的事就是怎麽能牽著皇上的鼻子,現在,惇嬪找到了下套的位置了。

次日,太監來報:“惇嬪心痛吐血,身體堪憂,想見皇上一麵。”

乾隆爺也有日子沒見著惇嬪了,心中一軟,忙移步過去。惇嬪臥在榻上,見皇上進來,側身要起身行禮,卻忍不住要嘔吐,侍女忙捧著金盂迎上,一口鮮血又湧了出來。乾隆吃了一驚,沒想到轉瞬之間惇嬪就病成這個樣子,忙移龍步,上前扶住,一把抓住惇嬪的手。

乾隆道:“怎麽沒見著說,就病成這樣了,還不快叫太醫!”

惇嬪忙伸出手來製止道:“皇上,這不關病的事,這是老天要我走的,您聽我說——”

乾隆忙坐下,道:“你且慢慢來說,到底怎麽回事。”

惇嬪剛要開口,卻先淚下,哽咽道:“奴家自戴罪在此,不能見著十公主,便日日心痛,夜不能寐,昨夜做了個夢,夢見我在一個懸崖上,見著十公主在對麵,十公主也喊著想我,撲過來,就掉進懸崖。我心中著急,心中一痛,醒來,就開始吐血。臨走前能見著皇上一麵,已是萬分滿足。這是心病,太醫是沒有辦法的。皇上,十公主有沒有想我呀?”

乾隆聽了,默然不語。十公主也喊著要見親娘,那份焦慮一直在他心底。

乾隆道:“不管如何,還是先叫太醫來看看,畢竟吐血了。”

惇嬪阻止道:“皇上,這是心病,叫太醫沒用,太醫讓我吃那些苦藥,隻會讓我走得更快。皇上要是可憐我,就讓我見十公主一麵,讓我走得瞑目。”

乾隆起身,走來走去,糾結不已。惇嬪看著乾隆的腳步,心中忐忑,她知道自己已經敲中乾隆的心坎,不過力道夠不夠難說。

惇嬪道:“皇上,十公主如果不想我,那就算了,我罪有應得。如果想我,您就騙她,說親娘已經不在了,讓她死了心更好。”

乾隆停下腳步,吐了一口氣,叫侍女道:“傳我的話,把十公主帶到惇嬪這邊來。”

房間裏所有的宮女臉上一片雀躍,奉命而去。惇嬪從**滾下來,抱著乾隆的腿,笑著哭道:“皇上,您真是我再世的恩人哪!”

十公主被帶來後,再也不離開,乾隆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其他人也無異議,惇嬪又可以與之朝夕相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