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淨心茶館的包間是涵媽最先提議包下來的,她住得較遠,送子涵來一趟頂慧,相當於在這個城市的版圖上畫一條從西北到東南的對角線。其實頂慧的分校遍布全市,但她認定了這家頂慧的某個數學老師,毅然選擇離家最遠的這家。為了盡量挽回路上浪費的時間,她在車上放了個折疊書桌,子涵一上車,就可以寫作業。
媽媽的任務不僅僅是哺育,還是孩子的經紀人,從計劃優生優育開始,從營養餐和早教音樂開始,她這個經紀人就上崗了,不停地聯係好學校、好機構,有目的地接觸小朋友,成長太快,孩子的時光都是金子做的,不能白白浪費一寸,每一次開墾都要種下最值得期待的種子。小升初那一關,她的頭發白了三分之一,不虧,孩子如願進了長尾中學。上了好學校,孩子就少走彎路,事半功倍的事,當然要拚盡全力。這是孩子的勝利,也是她這個媽媽的勝利,孩子進入初中的第一個寒假,因為小升初白掉的頭發奇跡般轉黑了。
每一個紅綠燈前,她都在後視鏡裏打量孩子,孩子已經練出來了,無論開車去哪裏,她都能像坐在家裏一樣,氣定神閑地幹自己的活,有這樣的孩子,真的是她的幸運,簡直就像超人,不知疲倦,不生厭倦,從一個程序進入下一個程序,連過度都沒有,隻需換一套書本和作業。
子涵有一個好看的蛋圓形額頭,當子涵還是個低齡兒童的時候,她望著這額頭發過呆,有人告訴她,這樣的額頭是美人額,她很矛盾,她既希望子涵越長大越漂亮,又不這麽希望,因為漂亮女孩總是會遭遇更多的騷擾,這正是漂亮女孩較少成為學霸的原因。目前來看,她的擔心似乎有點多餘,子涵的興趣似乎隻在學習上。遺憾的是,孩子這麽努力,在班上也就中等偏上一點點,長尾中學的孩子們真的都太厲害了,她有個感覺,那裏的孩子們都是在用短跑的速度跑馬拉鬆。其實子涵也有自己的目標,她立誌要在中考前,從中等衝到上層。
孩子有這種狀態當然不是天生的。她自信從沒錯過子涵的任何一個重要時點,所有需要接入的資源都在恰當的年紀順利接入,三歲學英語,五歲學鋼琴,二年級接觸奧數,家裏反彈琵琶的飛天壁畫是孩子用樂高一塊一塊搭出來的。孩子是有點辛苦,但成績差的孩子就不辛苦嗎?說不定更辛苦,因為他們沒有成績好這支驕傲帶來的興奮劑。她現在擔心的是,自從有規律地服用興奮劑之後,孩子仿佛進入一個更高頻率的運轉軌道,她想讓孩子停一下都停不下來了。她此刻在折疊書桌上做的英語試卷,是前幾天她剛剛弄到手的外地中考真題試卷,本想讓她假期裏做做看的,沒想到她把它帶進了車裏,這一趟回去,少說也得四十分鍾,估計到家時她已做完,且自我批改完。
在外麵,她宣稱從來不管孩子的學習,實際上,哪有不管孩子學習的媽媽呢?就看你管在哪個環節。表麵上不管,暗地裏管得鐵緊,那才是個中高手。
才三十幾分鍾,子涵就說做完了,而且得分也出來了。
不好意思,才91分。
相當不錯了,這是中考卷呢,你才初二上學期而已。她在後視鏡裏望著孩子笑。
下次我想坐地鐵,昨天我在“我與城市”活動中丟人了,那麽多人,就我一個人不會坐地鐵,像個傻子一樣。他們都笑我低能。
這還不簡單,明天我就帶你去體會一次,你這麽聰明的人,一看就會,根本不用學。說實話,我真不明白有些人為什麽那麽蠢,居然花時間花精力去學那些大一點自然會做的事情。
沒有聲音,一回頭,子涵已經倒在座位上睡著了。
這正是她求之不得的,她希望子涵能在開始晚上的學習之前睡一覺,對她來說,晚上不是晚上,是一天中的另一個白天,一個新的開始,利用得好的話,比第一個白天更有成效。
等紅燈的時候,她壓低聲給家裏打了個電話。媽,我們還有十分鍾就到家了。
老人通常會提前半個小時把一切準備工作做好,有些菜加工到一半放好,得到她的命令,就正式點火,這樣可以確保她們母女推開家門時,桌上的飯菜剛剛出鍋,熱氣騰騰。
她堅信時間管理至關重要,管理得好,一天二十四小時可以放大到二十八個小時,甚至更多。比如現在,睡覺的孩子就像一輛正在加油的汽車,加滿了油,才能跑得歡。這種時候她難免會想起淨心茶館裏那兩位媽媽的孩子,他們此刻在幹什麽呢?也許還在地鐵裏,也許在吃飯,可以肯定,她們的孩子沒有完成一張中考英語真題卷,沒有在完成試卷後又進入睡眠,沒有休息,沒有加油,當然也就沒有精力迎接下一個白天的奮戰。這就是區別,一天相差一個小時,一個月相差多少?一年相差多少?她自己當然也沒閑著,她是做財務工作的,中午從來不休息,人家出去散步,躲在休息室聊天,她在搶著做下午的工作,為下一步做準備,為明天做準備,目的是為了可以按時下班,把下班後的時間全部交給孩子。她甚至在上班的小空隙偷偷為孩子做些事情,比如搜集各種試卷,打印各種資料(她盡量讓孩子遠離電子屏幕),她相信忙碌比悠閑更有效率,悠閑讓人鬆馳,鬆馳意味著懶散和低效,久而久之會變得遲鈍。她看到很多全職媽媽的人生走了下坡路,孩子沒有變得更好,婚姻卻在告急,自己的能力甚至包括容貌都在告急,一切的根源就在於她們的節奏變鬆馳了,鬆馳的後果必將是懶散。她不要做那種人,她什麽都要,工作,孩子,一樣都不想放棄。到了晚上,孩子寫作業的時候,她打開衣櫃,搭配第二天要穿的衣服,她喜歡漂亮衣服,喜歡定期淘汰舊衣服。做好這些,她會鋪開瑜珈毯,做幾分鍾的平板支撐。她甚至鼓勵子涵也在洗澡前做幾分鍾平板支撐,為什麽不呢?成績再好,讀再好的學校,將來也是女人,也需要好看的身形和肌肉。
停好車,她輕輕地、小心翼翼地叫醒子涵。奶奶在等我們吃晚飯呢!子涵伸了個長長的懶腰說:我做了個夢,夢見我在海邊,正準備下海遊泳。
真的?那,就這麽定了,等你一放假,我們就往海邊衝。
耶!子涵馬上興奮起來,抱著水杯咕嘟咕嘟喝了一氣,精神抖擻地下車,她大概還不知道,就在剛才,她又被媽媽悄悄注射了一針小劑量的興奮劑。不能隻有學習,還要設計一些小驚喜,她已深暗此道,如果她不許諾一個旅遊,而是說,快點下車,快點吃飯,吃完了趕緊寫作業,孩子身上的疲倦不會消失,久而久之,必會心生厭倦。任何人都是如此,哪怕是鋼鐵做成的,也需要潤滑。
依舊是有條不紊地為第二天做好準備,孩子洗澡時,她第一次動了看看子涵書包的念頭。書包可真沉,她打開一個小書包,看到了一遝數學卷子,她不知道孩子已經考了那麽多次,看起來比她匯報過的多得多,她一份份瀏覽,心跳漸漸加快,有份卷子居然隻有85分,她從沒聽說過她還有這種成績,她所有的匯報、向她展示的考卷,都是90多分的。關掉大燈、隻剩小台燈的臥室裏,她瞥見自己投在牆上的影子,她看到影子的胸部一起一伏,像剛剛跑了3000米。
一陣手邊的震動,她嚇了一跳。是孩子的,藏在枕頭下。有消息來。
明天,南京路見。
我IPAD已備好,聽說馮提爾拍完此片即被他的國家驅逐。
南京路是子涵明天要去學英語的地方。她竟不知道子涵還有這個微信群。她往前翻,看到了子涵的發言:我家雌虎雖然超級嚴厲,零用錢倒是不愁。
雌虎?她是雌虎?她差點叫出聲來。
另一個人的發言更是讓她火冒三丈:你家雌虎一看就是那種人,虛偽、尖刻、假正經。
子涵竟在下麵說:挺好,每個人都會成長為母親的反麵。
涵媽忍不住怒氣衝衝往衛生間走,正要質問,聽見孩子正邊洗邊輕聲哼唱著什麽,不禁停了下來,如果她此刻進去,孩子肯定不會繼續唱了,而她要是因為微信上的對話而質問孩子,她們的這個夜晚肯定徹底毀了。她扶著門框站了一會,退了回來。睡得太晚的話,絕對會影響她明天上課。
她來到廚房,給自己倒了杯涼水壓驚,沒想到她竟是這樣一個雙麵子涵。
一杯涼水喝下去,她醒悟過來了,她相信微信上的那個子涵不是真正的子涵,不是隨時都能向她撒嬌的孩子,那隻是同學中間的子涵,外麵的子涵。每個人都要確立自己的人設。這是子涵的原話。
子涵在臥室裏撒嬌:媽咪!你今天不來給我捏脊嗎?
幸虧她剛才沒有衝過去質問她。
觸撫法,這嬰兒時期養成的習慣,一直延續到今天,子涵很享受這一套,不捏脊就睡不著。她經常一邊捏一邊問她:將來上大學去了,媽媽不在身邊了,那你就不睡覺了?子涵臉埋在枕頭裏說:那你就到大學外麵租個房子,我天天回家睡。她在她屁股上打了一下:我才不要去,我巴不得快點把你趕走,好過我的清淨日子。
時間過得真快啊,捏著捏著,幼細的脊背寬闊如成人,屁股高高隆起。她跪在她後麵,一邊捏一邊試探著問:在學校有好朋友嗎?
沒特別好的,都還可以。
小圈子、小群體總有吧?
有是有,但都不是自己選的,是自然形成的,比如曆史老師讓我們分組討論專題,我們就得建一個群,語文老師讓我們互相檢查古文背誦,又得建一個群,社團活動比如影視組的人,更要建群,因為經常要發布消息。
幸虧剛才沒有衝進去質問她,也許隻是群組內的聊天。
這些小群裏平時也聊點別的嗎?她繼續試探。
有時候吧,不過到底聊了什麽我已不記得了,我又不常看,等我看到的時候大多已經是過期的消息。
她慢慢放下心來,那些小群應該還沒有影響到她,不過,那些不到90分的卷子呢?因為沒考好就不讓她知道,這不就是撒謊嗎?撒謊多了會升級成什麽?她剛要開口,一陣深沉而均勻的呼吸傳來,子涵睡著了。她趕緊將孩子身體扳正,替她蓋好被子。
她看了看時間,本來想等一會子涵爸爸的,現在決定不等了。他常年處於家庭生活的缺席狀態,一年當中,他至少有三百天晚歸。開始她還問他在忙些什麽,他也主動向她匯報,在哪裏、大概幾點回、別等我之類,後來漸漸不匯報了,她也不問了,她覺得自己就像個門房老頭,按時開門,按時關門,別的概不多問。她是貨真價實的“喪偶式育兒”啊,但她從不把這個說法講給子涵爸爸聽,不吉利,也沒必要,她早就把他從這場馬拉鬆戰役中剔除了,因為他有自己的世界,他是個資深股民,無論何時,他的手機裏都充滿了股市信息,到底賺了還是虧了她不知道,她隻知道他長年沉浸其中,股市已像毒品一樣讓他難以自拔。很多時候,她感到自己活得像個單親媽媽,孩子爸爸像個影子一樣,偶爾出現在他們的生活中,不過,孩子爸爸有自知之明,他曾開玩笑說:別看現在我在這個家好像沒那麽重要,等你老了,你會發現我才是這個家最有力的支撐。他指的是錢,他許諾等他們退休時,他會送給她一個大別墅。她哈哈一笑,不過她也給了他一個警告:你最好兌現,否則你對不起這麽多年的缺席。不過有一點她深感慶幸,雖然他缺席,但他並不出軌,不是他多麽自律,道德感多麽強,而是股市這支毒品,對他而言實在太有魅力。
她剛上床,子涵爸爸就回來了,她聽到他開燈,換鞋,放包,喝水,聽到他重重地坐下來,然後便沒有聲音了。肯定在看手機。一回家就埋頭看手機,上馬桶、吃飯、上床後入睡前,都要抱著他的手機,不肯拉下一條信息,所有的股市信息都看完了,還要去看他的訂閱號,他一共訂閱了五十幾個公眾號,每天新的推送都要看完,訂閱號看完了還要去知乎上閑翻,他真的蠻忙的,忙得連說句閑話的功夫都沒有。
她閉著眼睛裝睡,他假裝不知道她在裝睡。她早已放寬要求,就算他喝醉了,也知道回家,就算他醉得沒法走路,爬也要爬回家來,都這麽死心塌地了,還要求他怎樣呢?反正她又不用處理他的穢物,家裏有媽,還有鍾點工,她唯一要做的隻是忍受幾個小時他的噪音和氣味,所以還是把注意力放在最要緊的事情上吧,孩子才是當前最值得關注的對象,錯過這幾年,可能錯過孩子的一生,而男人,他永遠在這裏,就算他的靈魂沉浸在手機裏,他的身體也還在她身邊,這就夠了,等他們都老了,他仍然會像年輕時喝醉了一樣往她身邊爬,而且是背負著一個大別墅往她身邊爬。這麽一想,她對他就生不起氣來。
用什麽辦法才能讓子涵主動交待她那三張90分以下的卷子呢?她睜著眼睛,似乎想要洞穿這黑暗。她覺得她的家就像一隻在大海中關了發動機的船,波濤中安然沉睡,但她不能睡,危險就在不遠處蜷伏著,等待著,隨時隨地都能讓他們灰飛煙滅,她必須時刻保持警惕。
這個周六,她最先到達淨心茶館,素媽說她要去買點東西再過來,昊媽說她有點急事要辦,半個小時後才能到。
茶水送上來的時候,老板娘似乎想留下來跟她說說話。
看到你們這樣,我好難過。我也是媽媽,我兒子十五歲了,初二了,可我什麽也沒做。
天哪!真看不出來,我一直以為你還是個小姑娘呢。兒子在哪上學?
我把他放在老家了,他在老家的那個學校還不錯,是當地的一中,我哥是一中的數學老師,跟著我哥,我還是比較放心的。
多好啊,不過,還是很想他吧?接過來呀!
店裏比較清閑,老板娘索性站在一旁跟她聊起來。其實我這邊還有個兒子,是他的兒子,比我兒子小。我跟他處得蠻好的。我是這麽想的,我用心對他的兒子,他對我隻有感激,要是兩個兒子在一起,免不了會有些摩擦,反而對我兒子不利。再說了,他要是過來的話,考試還得回去,因為學籍在那邊,他在學校是尖子生,是學校的重點關注對象,他驕傲得很呢。
又是好學校,又有舅舅關照,當然是留在那邊好,你的決定非常正確。
舅舅家有個妹妹,比他低一年級。他成績好,舅舅臉上有光,回家可以帶動妹妹一起學習,舅媽也開心。總之,他把自己的小環境弄得蠻舒服的。然後,我給我媽在學校旁邊租了間房子,專門給兩個孩子做飯,中飯和晚飯,晚上回舅舅家寫作業、睡覺。
為什麽不直接把外婆安排在舅舅家呢?
那不行,家裏人太多了,時間一長,舅媽會有負擔的。
你真的是情商超高,方方麵麵處理得滴水不漏,難怪你兒子成績好,有這樣的媽呀!都說孩子的智商通常都是媽媽遺傳下來的,在你身上算是見證了。
她繼續想象老板娘的生活:然後你這邊專心對待丈夫和繼子,又能俘獲父子倆的心,征服了他們倆,對你自己、對你兒子又是有百利而無一弊,哎呀你真是太聰明了。
有沒有征服他們倆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他兒子在作文裏麵寫到我了,第一句話就是:我有一個美麗而善良的繼母,結尾是,我不能再誇她了,因為我怕我兩個母親當中的另一個——我的親生母親會吃醋。
我一個外人都有了幸福滿滿的感覺呢。
等學校放假了我兒子會過來玩,到時我讓他來見見你這個學霸媽媽。別謙虛,你們來了這麽長時間,我都聽出來了,你家子涵是個真正的學霸,比那兩個媽媽的孩子都厲害。
噓!快別說了!你才是學霸媽媽呢。現在我知道你為什麽會有兩個酒窩了,有這麽好的兒子,這麽好的家庭,可不得天天笑嗎?笑多了,酒窩自然就長出來了,像我們,一天到晚替他們發愁,哪裏笑得出來,當然長不了酒窩,隻能長皺紋。
大笑聲中,昊媽和素媽並肩出現在門口,老板娘趕緊撤退:你的好朋友來了,我走了,下次再聊。
自然要把老板娘的情況向剛到的兩個媽媽轉告一番,素媽聽了大感興趣,當即就要把老板娘叫過來取經,被昊媽一把按住了。
你不知道嗎?這就是個最普通的套路呀,把孩子送回老家中學,下麵的好學校抓升學抓得才凶呢!軍事化管理,魔鬼訓練,個個都是考試機器,輕輕鬆鬆就把我們的孩子比下去了。前提是你下麵要有人給你安排,另外還要有人陪讀,沒人陪讀的話,也是有風險的。
老板娘又過來了,她送來一隻免費果盤。這是今天剛到的本地香瓜,不好意思,我不小心偷聽到了你們的對話,不過我的兒子可不是你們說的那種考試機器,他籃球打得特別好,他是他們學校籃球隊的前鋒。
昊媽好尷尬,趕緊解釋:我說的是那些被吹出來的典型,你兒子當然不是那種情況,你兒子走的是精英之路,你將來要跟著他享福的。
老板娘放下果盤走了。為了專門過來回應昊媽關於“考試機器”一說,竟不惜送上一隻果盤。三個女人相視一笑,接下來都有點沮喪,仿佛不知不覺間輸了一場比賽。涵媽似乎還嫌不夠,繼續往傷口上撒鹽。
有些人就是命好,天生就有好配置,再看看我們,每個周末都在陪孩子上培優班,為機構送血汗錢,就連剩下來的那點小零花錢,都要心甘情願送到機構旁邊的小茶館來,這麽拚,就差“精盡人亡”了,還是沒見到啥成效。
昊媽突然把杯子一頓:給你說得我都憤怒起來了,走!不喝她家的茶了。
涵媽趕緊扯住昊媽的胳膊:下課還早呢,你想去哪裏?難道要讓星巴克再賺我們一次?至少今天要堅持到下課。
素媽笑起來:我們是不是太天真了,一個人用語言描述的生活,無論是口頭描述還是文字描述,都不可能客觀,甚至可能有心理補償的成份,反正她知道我們不會去求證。素媽看了老板娘那邊一眼,低聲說:如果情況恰恰相反,作為一個母親,極有可能產生幻像,並且信以為真,借此轉移痛苦,安慰自己。
兩個媽媽都覺得她的分析從邏輯上講是成立的。
昊媽放下茶杯。說點高興的,我家昊昊那件事終於擺平了,昨天晚上很高興地對我說:請叫我昊天中隊長!
氣氛瞬間被點燃,紛紛向她祝賀,要她請客,昊媽欣然應允:要不就今天晚上?是該好好嘬一頓、驅驅黴味了。
昊媽在手機上定了餐館,就在學校附近,孩子們下了課就直接過去,離地鐵很近,吃完了趕緊回家,不耽誤寫作業。
三個媽媽在頂慧大門口接到了三個孩子,聽說要聚餐,孩子們高興得直蹦,這意味著難得一見的狂歡驟然降臨。
昊天搶上前對媽媽說:我知道地鐵站裏有家新開的豬排店,就是我跟你說過的那個網紅店,“比臉還大的炸豬排”,他們剛剛在這裏開了家分店,你們先點菜,我們三個去買炸豬排,然後我們帶回來大家一起吃,怎麽樣?
昊媽有點為難。下次不行嗎?今天我們要吃大餐,豬排會不會有點多餘?
不要嘛,雖然我已經吃過了,子涵跟小素還沒吃過,機會難得,讓她們也嚐一嚐嘛。
孩子因為春遊事件壓抑了這麽久,也該讓他放飛一次了,就點了頭。三個孩子怪叫起來,撒丫子就跑。昊媽看著他們,不禁想起他們小時候,也像今天這樣,動不動就風一般往前跑,不過那時她們三個大人不像現在這樣站著不動,那時她們會緊跟著衝出去,做好隨時保護他們的準備。
素媽也在打量孩子們飛跑的背影。昊天到底是男孩子,比兩個女孩高出許多。希望他們三個能夠一輩子這麽好下去。她說。
三個人進了餐館,人很多,幸虧昊媽提前預訂了,不然這會兒肯定排不上隊。她們飛快地點菜,千叮嚀,萬囑托,再三要求給她們加速。二十分鍾過去了,三十分鍾過去了,終於要上菜了,三個孩子還沒影兒,涵媽說:我去把他們抓回來。素媽說:我跟你一起去。
三個人當中,最著急的就是涵媽,她已經看過兩次表了,她沒想到餐館會有這麽多人,今天晚上算是徹底泡湯了。
她們剛走,昊媽就掏出一隻紅包,悄悄塞進素媽的黑色帆布包裏。從她們倆去找李小瓊那天開始,她就一直存著個心思,要找個日子,好好答謝素媽,今天昊昊放學回家,對她說出“請叫我昊天中隊長”時,一股熱浪直衝心頭,差點就當著孩子的麵流淚了,她立刻想到,沒有素媽幫忙,不可能有這個結果,衝動之下,她躲到房間去包了個紅包,又在紅包裏放了張小紙條:朋友大恩,永世不忘。素媽值得她的大紅包。
好了,這事總算告一段落了,前前後後花了一些錢,但花得不冤,在孩子爸爸一概不知的情況下,幫孩子解除了一個大危機,她很有成就感。
地鐵站就在旁邊兩百米遠的地方,三個孩子沒回來,兩個去催促的大人也沒回來。昊媽打通了孩子的手表電話。
來了來了!聲音呼哧呼哧,看來正在往回走。
幾分鍾後,三個孩子喘著粗氣衝了進來:出事了出事了!有人掉下去了!輪滑那邊。一個女生摔下去了,越過欄杆摔下去的。死了,我確定她已經死了。也可能隻是摔昏了,沒那麽容易摔死的。你沒看她躺在那裏一動不動?我們離得太遠,分不清是昏過去了還是死過去了。
兩個大人顯然也是一路議論著走過來的,臉色凝重,一副發生了大事的表情。她們告訴昊媽,真的出事了,她們趕到那裏的時候,已經拉起了警戒線,兩個警察站在那裏,地上什麽都沒有,摔下去的孩子弄走了,練滑板的孩子也都不見了。
但他們看到了。兩個媽媽一起扭頭看向三個孩子,憂心忡忡。
菜越上越快,昊媽催他們:先別說那些了,趕緊吃飯!昊昊你買的豬排呢?
沒買成,我們剛一進去就碰上了這事。
涵媽也暫時摁下了憂慮,大聲催促起來:吃飯吃飯!今天拖得太晚了,再拖下去變成夜宵了。
本來是慶祝的晚飯,大家卻都吃得很草率,一來昊媽交代過兩個媽媽,不要當著孩子們的麵提中隊長競選成功的事,一提這個,必然會想起春遊帶來的麻煩,好不容易過去,她不想再提,今天就是簡單的周末聚餐。二來孩子們心思不在飯桌上,他們似乎都被剛才的突發事件打擊到了,一個個魂不守舍的樣子。盡管如此,涵媽還是舉起杯子說起了祝詞:祝我們的孩子天天進步!祝我們的媽媽青春永駐!兩個媽媽跟著喊:天天進步!青春永駐!
三個孩子誰也不吭聲。素媽敲了敲桌子:給點回應呀你們,太冷漠了吧?小素說:怎麽回應?青春永駐也許可以偽裝,天天進步太難了呀!子涵也對自己的媽媽:你的祝詞很不科學,進步之間必須要有退步,才有產生反彈的空間,也就是你要求的進步的空間。青春永駐就更扯了,以後不要說這麽沒水準的話。
三個媽媽被逗得哈哈大笑。
笑聲漸息,小素突然向子涵舉起杯子:祝你競賽成功!說完還眨了下眼睛。子涵猝不及防,又不便說什麽,隻能端起飲料大口大口喝。涵媽問她:什麽競賽?我怎麽不知道?
啊!體育課上的跳繩比賽,我們自己弄著玩的,所以沒告訴你。子涵一臉鎮定地放下杯子。
小素也反應過來,對涵媽說:對對對,跳繩比賽,我還準備把這個活動借到我們班上去呢。
隻有昊天一直沒笑,但他明顯心裏有事。吳媽碰了他一下:你怎麽啦?呆頭呆腦的。昊天若有所思地對媽媽說:之前每次來這邊上課,我都見到過有人在那裏練輪滑,印象中好像都是男生。
別發神經了!吃飯就吃飯,一次隻做一件事!
昊天似乎走不出來,居然迷迷怔怔對媽媽的吼叫應了聲:好。大家又一次哄笑起來。
你們說,她會不會摔成植物人呢?昊天問身邊兩個女生。如果是那樣,真不如摔死了好。小素白了他一眼:這就是你的生命觀嗎?一個活著的生命,沒有健康了就要剝奪他的生存權嗎?生命的價值僅僅在於健康嗎?子涵也說:很多植物人最後都醒過來了。
二十分鍾就結束了晚餐,昊媽有點掃興,興衝衝請客,結果餐桌上一點氛圍都沒有,尤其是幾個孩子,要麽心不在焉,要麽一直在地鐵事件裏打轉,大人又隻顧催他們快點快點,吃完了回家寫作業。總之,她感覺吃了跟沒吃一樣。
碰巧這天大家都坐地鐵回家,於是一起往地鐵站走。
這一站叫地下商城站,兩條地下鐵在這裏交匯,人流川梭不息,各種商鋪應有盡有。盡管如此,地鐵站仍在擴建,第三條線即將開通,因為在建工程的緣故,地下商城外沿出現了很多空曠的角落,練街舞的,練廣場舞的,拉琴的,賣小商品的,很快將這裏擠成了一片熱騰騰的夜市。昊天向上指著一個突出來的有欄杆圍著的平台:他們就在那裏練輪滑,那個女生就是從那個地方掉下來的。
昊媽看了看,下麵是堅硬的水磨石地麵,真是從那個地方摔下來的話,估計凶多吉少。
她突然從欄杆上麵飛了出來,叭地一下摔在下麵,剛落地的時候她的腿還在動,像兔子腿一樣蹬得飛快,很快就不動了。昊天睜大眼睛,滿臉驚恐,當時的場景無疑已經深深印在了他的記憶裏。
怎麽就飛出來了呢?欄杆還有這麽高呢,是她炫技炫得太厲害摔下來了嗎?
不知道,沒看清,我們這裏視線不完整。
他們就不應該在這裏玩滑板,應該到專業場地去。
昊天突然說:我覺得說不定是有人把她摔出來的,那裏有個大柱子擋住了我們,所以我不是很確定,當時我們正急著往豬排店趕,我走在最前麵,突然聽到後麵叭地一聲巨響,回頭一看,那個女生正好著地,我不知道她們兩個看到沒有,反正我是看到了,欄杆上方有一雙手,注意,那雙手不是扶在欄杆上,而是懸空的,非常快,大概隻有零點一秒,手就不見了。昊天模仿了一下那雙手的樣子。對了,我好像還看見了那雙手有一個熒光綠色的袖口。
涵媽緊張起來:別瞎說,這可不是開玩笑的。
素媽說:你看到那雙手的動作了嗎?
那倒沒有,因為很快,真的可能就隻有零點一秒,就縮回去了。
也許隻是想抓住她,但沒抓住。
昊天歪著頭想了想說:對哦,也許隻是想抓住她。反正我也沒說錯,我真的看到了一雙手,至於那雙手幹了什麽,我就不知道了。
每個人都盯著拉警戒線的地方,誰也不出聲。素媽似乎想緩和一下氣氛:應該還好吧,目測那個距離也就兩米來高,應該不至於摔得怎麽樣吧。
說到高度,昊天來了勁,說他就曾經從學校的升旗台上跳下來過,那個高度是一米八,比這裏矮不了多少,他跳下來什麽事也沒有,但也有其他男生腳踝骨折了,但如果是頭部先著地的話……
昊媽在他屁股上捶了一拳,打斷了他:我打你這個不要命的搗蛋鬼,你下次再給我跳一下升旗台試試!你要是跳出個腿斷腳斷,踝骨骨折,我是不會管你的,我看都不會看你一眼,你自己爬到醫院去。
昊天根本沒在意媽媽的教育,媽媽捶他那一拳就像捶在別人身上一樣,他小聲嘟囔了一句:也許是謀殺。
小素也在回憶當時的情景:昊天,被你這麽一說,我覺得我好像、似乎、可能也看到了欄杆上方那雙手,很快很快,比一晃而過還要快。
對吧?你也有印象吧?真的有一雙手吧?昊天得到小素支持,激動起來:非常非常快,像小鳥一樣快,不,比小鳥還要快。
兩人一起轉向子涵:你呢?
子涵看了媽媽一眼,果斷地說:我就沒往上看,我一直在看地上的女孩,我看到她一條腿動了幾下,不像是她主動做出來的動作,而是神經質的抖動,對了,是抽搐。
昊媽挨個挨個打量三個孩子:我要警告你們,不要好象似乎可能,不確定就不要亂說,這種時候亂說會誤導別人的,是要負責任的。
昊天舉起一隻手:我正式聲明,我看清楚了,雖然我不知道那雙手幹了什麽。
昊媽一把打落他舉起來的手:春遊的教訓還滾燙著呢,你就忘記了。給我閉嘴!不說話沒人當你是啞巴。
小素媽媽也對小素說:這事到此為止,除了我們這些人,到了外麵千萬不要亂說,萬一你們看錯了呢?
因為車拿去修了,涵媽隻能跟女兒坐地鐵回來。
一路心急如焚,乘公交太浪費時間浪費精力了,要是有車,這會兒子涵已經不知寫了多少作業。
但子涵似乎很開心,沿途感歎不已。哇!這一帶的樹這麽漂亮啊!我聞到樹木的味道了,真舒服!像在森林裏。媽媽,其實坐地鐵也挺好的,一路上可以跟人說說話,還能看到形形色色的人,出了站,還可以走動走動,開車的話,這些都感受不到。
涵媽不喜歡聽她這麽說,但又不想跟她唱反調,就沉默著。
本來我還想這個暑假去學滑板的,看到那個女孩以後,我不敢了。子涵突然提到地鐵的事。
昊天所說的那隻很快很快的手,你真的沒看見嗎?
其實我有那麽一點點模糊的印象,但我又不確定,剛好你那時看了我一眼,我當然懂得你的意思,所以我就說我沒看見。
謹慎一點總是好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如果我說我沒看見,而不說隻有一點點模糊的印象,算不算撒謊?
第一,沒有人會來問你,你不用準備答案。第二,如果你不想攪活到一個麻煩裏麵浪費時間,不知道、沒看見,任何時候都是最好的回答。第三,這事他們兩個已經給出答案了,不需要再有第三個。
兩人默默地走了一陣,涵媽忍不住直接了當地問:為什麽你書包裏還有幾張80幾分的數學卷子?
子涵倏地回頭,看了她一眼。
她不想給孩子解釋的時間:這種卷子,一個學期最好不要超過兩次,否則你很快就會習慣它的,一旦習慣了,你就完了。
子涵一聲不吭,加快速度往前衝去。涵媽驚呆了,傻傻地站在原地,她還是第一次看到孩子有這種反應!她想大聲把她叫回來,可一看周圍,馬上改變了主意,快步跟了過去。這一帶比較偏僻,萬一遇上壞人怎麽辦?她想象一個壞人從路邊黑暗的樹籬裏鑽出來,捂著孩子的嘴,將她拖進暗處,而她渾然不知,繼續往前趕,到了家才知道孩子並沒回來。千萬不要發生這一幕啊,她越想越怕,最後竟小跑起來,直到子涵重新出現在她視線裏。她再也不敢分神了,一路直直地盯著孩子的後背。
孩子大了,聽不得批評了,這可怎麽辦?難道以後每次都允許她這樣氣衝衝地跑掉?可惡!
還好,子涵慢了下來,似乎在等她。終於追上了,子涵氣呼呼地轉過身:你以為我不傷心?你以為我不要麵子?考砸了很丟人的!
我不是在批評你,我是在提醒你。
我已經提醒過自己幾萬次啦!我恨我自己,為什麽這麽笨,為什麽總是不如別人,別人輕輕鬆鬆就能考得很好。
她去拉孩子的手,被孩子甩開了。
沒有人輕輕鬆鬆就能考好,世界上根本沒有那種人,就算有,也是裝出來的,是放給別人看的煙幕彈,你可不要上當。
孩子哭了起來:真的有那種人,無論哪個科目,他們稍稍聽一遍,就全都掌握了。
不可能!他們肯定早就提前學過了,沒關係,等放假了我也去給你找個提前學的班。
子涵抹了把眼淚,猛地冷靜下來,不能再鬧了,再鬧下去,她會給自己報更多的班,會把她的時間安排得像水平麵一樣沒有一絲縫隙。
這回她再去拉她,孩子沒躲了,但胳膊還是僵硬的。我知道你很辛苦,我都知道,我也心疼,但有什麽辦法呢?一切都是有時限的,這幾年不努力,一輩子都會為它買單。
好好好,不說了,我今天有點失控,我們說點別的好嗎?我們說說暑假的旅行,你是想跟同學一起去,還是就我們倆?
不要旅行,我不配有旅行,我去上課外班,去學下學期課程,我哪裏都不去。
我不喜歡你氣鼓鼓的樣子。她快要忍不住了:不是隻有你一個人辛苦,每個人都是如此,你看人家小素,除了跟你一樣刷題,人家還要練琴。
那你知道她自殘的事嗎?為了逃避練琴,她不止一次割破自己的手指。
她嚇得不敢吭聲了,小素,那個瘦瘦高高的溫柔的小女生,穿著洛麗塔裙子像卡通畫上走下來的小女生,竟然做出如此暴烈的事來。如果孩子們私下交流這些事,壞情緒會不會傳染?子涵會不會學他們的樣子做傻事?
孩子在前麵走,她低著頭跟在後麵。該是她這個當媽媽的做出決斷了,她的孩子不能再跟那兩個孩子近距離接觸了,一個自殘,一個罵人,罵到人家投訴到學校,差點招來處分。從小學二年級開始就在一起,實在是夠了,不怪子涵,是他們自己變了,不再適合做子涵的朋友了,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到了該說再見的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