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素媽告訴她,那個保潔員名叫李小瓊,中間人已經跟兩邊約好,明天就可以去見麵。
她肯見你,就說明她會接受你的道歉,也就說明,這事不會再往大裏走了。說不定現在的一切都可以撤消。
昊媽兩眼濕潤地盯著素媽,她不知道素媽原來這麽能幹。
去道歉的時候,當然要有所表示,水果之類的肯定不行,得有點份量,最好給她包個紅包,再聊聊養孩子的辛苦,那個李小瓊,想必也是個媽媽,天下母親是一家,應該說得來的。
她準備得很充分,一隻鼓鼓的紅包,一大包沉甸甸的牛排羊排,也不敢去店裏拿,自己掏錢去超市買。這事到現在都還沒告訴昊天爸爸,他是個急性子,暴脾氣,這種人通常還小氣得不得了,她怕他一時性起,會壞事。最後掂了掂包裹,又咬牙加了一盒兩瓶裝的歐麗薇蘭橄欖油。
兩人坐了四十多分鍾地鐵,出來又打車,終於來到一個陳舊破爛的偏遠小區。屋裏沒人,敲了好一會,旁邊出來一個端著飯碗的老男人,像是剛剛收工回來。他好像不相信有人會找他的鄰居。找李小瓊?那個掃街的?得到肯定的答複後,他朝一個方向指了指:她在那裏種菜。
一片建築工地,似乎停工很久了,閑置的土地被人擅自開墾出來,東一塊西一塊地種了些菜。一個女人蹲在地上鏟什麽東西,應該就是她了。
等她們走近,李小瓊回過頭來的瞬間,昊媽突然有種感覺:這事不一定會有素媽形容的那麽簡單。李小瓊很年輕,幹淨利索,一看就是個精明之人,完全不像她想象中的保潔員。
素媽打頭陣。不好意思,今天才來向你道歉,事發當天我們就開始找,一直找到昨天晚上,可算把你找到了。
保潔員一笑:啊呀,不來也無所謂啊。
素媽滿麵笑容:那怎麽行?一定要來的,了不得的緣分啊,認識一下,以後大家還可以多來往,就當多了一門親戚。昊媽看素媽如此投入,感動不已,也加入進來,三個人邊聊邊往回走,到小區門口時,李小瓊停下來:不如我們就要這裏聊吧,家裏很亂,不好意思接待兩位。
昊媽再次向李小瓊道歉:孩子不懂事,請你大人不記小人過,給他點時間,讓我來好好教育他,也讓他從中吸取教訓,壞事變好事。從小我的父母就跟我們說,外人打你的孩子,罵你的孩子,是了不起的恩德,要感謝人家,因為人家是在幫你教育你的孩子,說明你自己在教育孩子方麵還有不到之處。孩子回去後,我已經教訓過他好多回了,打過,罵過,寫過檢查,再沒有比這一次更好的機會了,一定要讓他懂得尊重別人,尊重別人的勞動。這還隻是家裏,學校還有另外一套處罰等著他,孩子最近已經被折磨得有點自閉了,跟他好朋友說,他真的不想活了,還把他的遊戲卡密碼告訴了好朋友,說如果他死了,他可以接著往下打。你說,他要是真的怎麽樣了,我這個媽媽還活得下去嗎?我們母子要是真有什麽事,你這麽善良的人,心裏也不會好過是不是?所以,如果你現在肯站出來宣布,說你原諒他了,他的壓力肯定會輕一些,畢竟還是個孩子,還沒什麽抗壓能力。
李小瓊果然很冷靜,她自己都被打動了,眼淚都要出來了,李小瓊卻看看地麵看看遠處,甚至還微微笑了一下。
我原不原諒他,其實沒有意義,關鍵是他要吸取教訓,現在不給他教訓,將來就晚了。
有意義的有意義的,你原諒了他,他才有機會吸取教訓好好地往前走,你原諒他,就是救了他,從此我們兩家還可以交個朋友。多個朋友多條路對不對?
李小瓊看著地上,像在權衡什麽。
那,你們想讓我怎麽做?
素媽上前一步說:你看這樣好不好,我們給你錄個視頻,你隻需要對著鏡頭說,你原諒孩子了,然後說希望大家不要誇大這件事,不要去打擾孩子,讓孩子安心學習之類的就好了。其實這麽做對你也有好處,人家會說這個保潔員大姐明事理,有愛心,我向你保證,這麽做對你隻有好處,真的!
昊媽及時將準備好的紅包塞到李小瓊手裏,李小瓊掙了一下,沒再拒絕,趁機又將手上那隻沉甸甸的購物袋也塞到李小瓊手裏。
我聽說你也有孩子,所以就幫你孩子買了點牛排羊排,都是有機的,是好東西,孩子吃了長個子。
李小瓊放下手裏的購物袋,把紅包也放回袋子裏,一臉誠懇地說:其實這些東西都不是我最需要的,我倒有個其他方麵的需求,不知你能不能幫我想想辦法,就當我們互相幫助了。
原來李小瓊的孩子想在本市上學,但她戶口不在這裏。
明知這事不好辦,幾乎不可能,為了兒子,昊媽還是硬著頭皮說:這種事我還不是太了解,但我印象中好像有個起碼的條件,就是你得有居住證,還得有相應的積分。
素媽衝她眨了下眼睛:先了解一下相關規定吧,或者,我現在就幫你問一下。
素媽轉過身去打電話,沒多久,回過身來興奮地說:有個專門對外來務工人員子女開辦的學校。
李小瓊毫不猶豫:那個學校我們不去,我了解過了,各方麵都差得要死。
昊媽和素媽對看一眼,來的路上,她們設想了各種可能,就是沒想過這種情況。
李小瓊突然綻開一臉奇異的笑:要不,我們搞個假收養如何?不會讓你為孩子花一分錢,收養過程中的全部支出我都包了,收養後孩子的一切也跟你們不相幹,不信任我的話,我們可以簽個合同,保證不會賴上你們。
昊媽震驚得太陽穴突突地跳,她奇怪李小瓊怎麽能如此輕鬆地談起如此嚴肅的話題。
素媽看了昊媽一眼,走向李小瓊,貼心地摘下她肩頭的一根草屑,說:收養很麻煩的,審批手續非常複雜,要申報,要層層審批,要等有關部門來核實是否符合收養條件,核實過了又要等批準,不拖個兩三年辦不下來,你們這種情況可能還不夠收養條件,因為你的孩子並不是孤兒,也沒有被遺棄。
隻要她願意,我可以讓孩子變成被遺棄的,我可以把他遺棄在福利院,然後她去福利院收養就可以了。
來不及吧,孩子幾歲了?
六歲了,隻要行得通,遲點上學也無所謂。
昊媽仿佛看到一個被縹緲的曲線上學計劃耽誤了的孩子,無所事事地遊**在馬路上,在荒僻的無名公路上,一旦事情宣告失敗(百分之九十九的可能會失敗),孩子的媽媽會暴怒,會絕望,會不顧一切地報複……為避免這一天,她必須果斷拒絕,不給對方留下一絲希望。
這個事情實在有點超出我的能力了,不是我不願意,是怕做不到,耽誤了你的孩子。
是啊,我就知道,沒有人願意幫我們,我們才是最可憐最無助的。
小李!妹子!你哪怕提個別的要求呢?我一個小老百姓,那種大事我辦不到啊,你再想想,還有沒有別的問題需要我幫忙的。
別的?我怎麽可能沒有別的問題?我全身都是問題,但我最大最關鍵的問題,也是最著急的問題,就是小孩上學的問題,這個問題不解決,我就得回老家。
你先別灰心,給點時間我來幫你打聽打聽看,說不定還有別的門路,你這突然提出來,我完全沒有準備……要相信天無絕人之路,無論什麽問題,最後都會得到解決的。
也許這真不是你們能解決的問題,因為擺在我麵前的根本不是困難,而是我的命運。
兩人對看一眼,馬上移開視線,她們都不知道該如何回應這個女人。
昊媽也不知從哪裏突然來了一股力量,大聲道:別這麽消極,總會想出辦法來的,我們是誰?我們是媽媽呀,媽媽就是可以為孩子拚命的人,拚著命去生,拚著命去養,有人欺負他,又拚著命去護。小李,你看可不可以這樣,讓你的孩子先去那個務工子女學校,讀兩年我們再來幫你想辦法轉學。
對,先去待下來,再想辦法轉學。這個辦法比較好。素媽也振奮起來。
李小瓊眼睛亮了一下,很快又熄滅了。你們這是在哄我,我現在幫了你們,給你們錄了視頻,兩年以後,我再去找你們,你們恐怕連見都不肯見我了。
怎麽可能呢?你放心好了,錄了視頻,我們就是朋友,我們馬上就去幫你想辦法,這事可不是一天兩天就能辦好的,你得給我們一點時間。這中間,我們會一直保持聯係。
我覺得你們還是先幫我想想辦法再錄吧,這樣大家都能看到對方的誠意。
這下素媽又急了:所以你需要錄個視頻,讓我們也看到你的誠意啊,你的要求不是一般的要求知道嗎?一般老百姓根本解決不了,我們得回去托人,找關係,還得花錢,我們得付出很大的代價,而你,隻需要錄製一個幾秒鍾的視頻、說一兩句話而已。如果你真的在為孩子著想,就應該先幫我們錄個視頻,然後我們一起來合計你那件事情。
你們拿走視頻就不會再回來了。李小瓊一副很懂的樣子。
就算你不相信我們,也可以換個思路想一想,錄了視頻你還有點希望,不錄視頻你連一丁點希望都沒有。我們都是有名有姓有工作單位的人,你還怕我們不守信用嗎?素媽彎下腰去,從購物袋裏撿出那隻紅包,塞進李小瓊衣服口袋裏。
這一次,李小瓊不僅沒有推拒,反而拿出紅包,正麵反麵看了看,出人意料地問:這裏麵是多少?
五千。昊媽倒靦腆起來。
李小瓊先是揚起臉來看天,看了一陣,突然變了一張臉:我要兩萬。我覺得你們很可能幫不上我那個忙,我們索性把這事一次性了斷吧。
她堅定地看向昊媽,昊媽也睜大眼睛在看她,兩人大眼瞪小眼瞪了一陣,昊媽說:好,我同意,先錄視頻,再付錢。
李小瓊麵無表情:先付一半,錄完了再付另一半。
昊媽感到臉在發燙,像被人扒去衣服一樣,她盡量保持平穩的語調:同意!紅包裏麵已經有五千了,我再轉你五千。打開手機,我掃你。
李小瓊打開手機二維碼的動作有點慌亂,反反複複弄了好一會,最後還是素媽幫了她一把才弄出來。昊媽掃碼,嘀的一聲,昊媽在手機上操作起來,又是嘀的一聲。李小瓊說:收到了。
那我們開始吧。素媽問李小瓊:換個地方,還是就在這裏錄?
昊媽擔心一挪地方,李小瓊會生變,趕緊搶著說:就在這裏錄吧!這裏光線正好。
等等,你們這個視頻會發到哪裏?什麽人都可以看得到嗎?
不不不,我們隻想把它拿給學校領導看一下,不要讓他們再為難孩子。李小瓊稍稍放了點心,對著手機理了理頭發,整了整衣服。素媽拿出一張事先準備好的紙條,讓她過目。
一會兒錄的時候你就不能看字條了,這個隻是幫你組織一下語言。
李小瓊點頭。
我叫李小瓊,是一名環衛工作人員,也就是前幾天“保潔員受辱事件”裏的那個保潔員,我當時的確很生氣,後來聽說孩子因為這件事,學習和心情大受影響,又覺得有點於心不忍,畢竟我也是一個母親,嗬護孩子,包容孩子,是我們每一個母親都應該做到的,所以,我決定原諒他了,希望大家也能原諒他,希望孩子能從這個事件中吸取教訓,做一個文明的人,一個遵紀守法的人。
素媽說:你沒照我的提示講?我後麵還有“我也有錯,麵對一個孩子,我不該口不擇言,更不該冒犯孩子的媽媽”。
這樣就可以啦。李小瓊打開手機對昊媽說:另一半給我吧。
兩萬元收訖後,李小瓊說:這些東西既然已經拎來了,我把它帶回去你不反對吧。
兩人眼睜睜看著兩萬到手的李小瓊,拎著一大袋牛肉羊肉,邁著重心不穩的步子一步步遠去。
昊媽突然有點不舍:那一袋子,花了我兩千多。又說:這樣也好,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幹淨利索。接下來我們該怎麽操作呢?
我已經聯係了一個記者,一會兒我讓她發布出去。
天哪!我們付了錢,卻沒讓她寫個收據。昊媽突然驚叫一聲,呆在原地。
素媽也愣住了,不過她馬上反應過來:
嚇我一跳!你要收據幹嘛?報銷,還是有一天找她要回來?快別胡思亂想了,不花錢能消災?
拉開冰箱門準備晚餐的時候,昊媽眼前晃過剛剛消失的兩萬元,拿牛鍵的手停住了,她有種奇怪的心理,似乎嘴上摳幾頓就能讓那消失的兩多塊變得少一點似的。
她一向節儉,從不亂花錢,衣櫃打開,裏麵有一半是優衣庫,而且還是趁換季去狂收打折品,唯一花錢最多的地方是鞋子,尤其是昊天的鞋,謝天謝地學校有校服,別的家長覺得校服醜,覺得沒有打扮孩子的機會,她卻竊喜不已,她可以把服裝上省下來的錢都花在鞋子上,正好她在這一塊有工作上的便利,所以昊天每次都能率先穿上當季最流行的運動鞋。
多虧了素媽,要不是她,她不可能這麽快找到保潔員,慚愧的是,她直到現在還不知道素媽的真實姓名,隻知道她的微信名叫蠶豆的蠶,隻知道她的女兒叫秦小素,也就是說,她連素媽的名字都還不知道!可事到如今,她實在開不了口去問素媽的名字。該怎樣才能套出素媽的名字來呢?
正想著素媽,素媽的消息就來了。我的記者朋友正在上傳稿件,一經發布,我們要盡全力轉發,越多人知道越好。又說:你猜我剛才在想什麽,我在想,我們倆可能上當了,也許她根本就不想把兒子留在這裏上學,也許她根本就沒有兒子,兒子隻是她討價還價的借口,因為她不滿意你的紅包,你遞給她的時候,我看到她捏了兩下的,估計有點嫌少。還有那包禮品,她也沒表現出特別的興趣,我們都太低估她了,她胃口大得很。和她相比,我們倆都太單純了。
兩人感歎了一通,昊媽說:就算上當我也認了,誰讓我兒子這麽不省心呢?你也不要想太多,你能幫我聯係上她,我已經感激不盡了。
晚上八點多,素媽發了個鏈接過來,果然就是李小瓊的視頻,配文是:我原諒了那個愛媽媽的孩子。
來不及跟素媽客氣,第一時間將這篇文章轉發到朋友圈、學校老師、班級家長群,以及所有她知道的群,請求大家盡量轉發。全都發出去以後,各方麵的回應接二連三反饋回來,但她最期待的班級家長群卻一直沒反應。她知道問題在哪裏,看來這個家長群真的已經癱瘓了,如果不把這個消息發到他們新建的家長群,這趟操作還有什麽意義?她決定直接跟陳柏林媽媽單獨溝通。
陳柏林媽媽很快回複過來:太好了!太及時了!
她被太及時了這幾個字嚇倒了,難道陳柏林媽媽還知道一些她不知道的情況?陳柏林媽媽接著說:學期綜評快到了,有了這篇文章,那些擔心班級影響的人就不好再說什麽了。
還有人在提嗎?我怎麽都不知道?群裏靜悄悄的,我還以為大家已經把這事忘了呢。
總算讓她抓住了機會,她倒要看看陳柏林媽媽怎麽回答。
是嗎?待會我去看看,平時我都靜音了。
渾然天成,超級鎮定,沒有一絲慌亂,更談不上不好意思。不得不說,所謂學霸,很大一部分來自遺傳。她想象著陳柏林媽媽立刻回到新群、宣布解散、敦促大家重回老群的情景,嘴角露出多日不見的笑意。
班主任直接打她電話了,說她剛才已經向校領導報送過那篇文章,學校表示會認真對待,及時處理。放心吧昊媽,我們都是站在孩子這一邊的,我們隻是需要一個理由,我覺得這篇文章會是一個轉折信號。
班主任的話讓她心情大好,她去洗了個澡出來,昊天還在寫作業,自始至終,她都沒有告訴昊天她在做些什麽,也沒有過分埋怨孩子帶來的這樁大麻煩,陽台上的花,到了三伏天,她還要給它們搭個簡易遮陽棚呢,何況是自己的孩子。她給孩子倒來一杯水,問:今天作業很多嗎?休息幾分鍾吧,不能總是坐著不動。
孩子嗯了一聲,沒挪窩,她就喜歡他寫作業時那副專注的模樣。
手機屏幕在不斷地閃動,僵死已久的家長群突然複活了,大家都在議論她剛才發的那篇文章。保潔員長得不賴嘛,一看就是個心眼兒多的人,難怪會去告狀。看她那個精明樣兒!一看就不是善茬。也有人不談這事,隻問今天的作業,問大家都是幾點睡覺之類。還有人在裏麵發些團課小廣告,總之,家長群轉眼間恢複到了以前的狀態。望著不斷跳動的屏幕,她很生氣,同時也鬆了一口氣,她可以在裏麵不說話,但她必須置身其中,必須知道他們在說些什麽想些什麽。
無意中一回頭,見昊天趴在桌上睡著了,這哪行?作業還沒寫完呢,衝過去狠狠搡了一下。十點不到就睡起來了?困了就去洗個澡。兒子抬起頭來:我沒睡,我趴一會也不行嗎?
作業沒寫完怎麽敢趴?
我怎麽就不能趴?我就不能心情不好嗎?
心情怎麽不好了?誰又惹你了?
媽你不會這麽快就忘記了吧?那個保潔員的事,今天下午班級評選班幹部,你猜我得了多少張選票?三張!丟死人了。
好不容易振作起來的心情瞬間再次跌落,她耐心地問:你覺得大家不選你的原因是什麽?
還用問嗎?我屬於有明顯汙點的學生,且是近期剛出爐的汙點。
還是晚了一步啊,素媽要是早點把那個鏈接發過來的,哪怕是中午發過來,她就能第一時間轉發給老師,就來得及趕上下午的班幹部評選。事已至此,也隻能安慰兒子了。沒事,不當班幹部也沒關係,把成績搞好比什麽都強,畢竟中考的時候人家也不在乎你是不是班幹部。
重點不在這,重點在於我的人氣丟了。
你要人氣幹嘛要?你又不是公眾人物。
沒有人氣我在學校怎麽混?孤家寡人、鬱鬱寡歡?我才不要活成那樣。
那你就想辦法改善呀,找回人氣呀,這也是一種鍛煉。
沒辦法,牆倒眾人推,你知道我現在又增加了哪些新罪名嗎?說我什麽……每天都穿新鞋,非名牌不穿,說我愛慕虛榮,精神空虛,我去!給我扣這麽個帽子,我真是不服。你就說是我媽給我買的鞋,我的衣食住行我媽全包,叫他們有不滿的朝我來,叫他們來罵我愛慕虛榮,精神空虛。這些人怎麽這樣?這還叫學生嗎?整天注意人家穿什麽,心思都用到哪裏去了?
關鍵是我冤枉呀,我每天都是隨便從鞋櫃裏拿一雙,看都沒看就穿上走了。我才不在乎什麽牌子不牌子的!
那你跟他們解釋呀,你說我根本沒有名牌的概念,你說我除了不穿女生的鞋,什麽鞋都接受。
我說啦,沒用!人家反而覺得我在炫富,炫耀我家裏全是名牌鞋。
她突然嘎地一聲笑出來:我倒希望你能炫富呢!可惜沒富可炫。要不你就說,你買的都是假貨,打折的。
那更是愛慕虛榮了。行了,讓我在這趴一會吧,你給我出的主意沒一個管用的。
最後這句話戳中了她的心病,她花了兩萬多塊,暫時看來並未幫上兒子什麽忙,怎麽會這麽巧,就差半天,幾個小時。
班主任又發了消息來,說明天還有中隊長選舉,他希望昊天能好好準備一下。
母子倆瞬間複活。看來那兩萬塊真沒白花!她拍了拍兒子的背說,大聲感歎:事在人為!這話絕對是真理。
已經十一點多了,昊天寫完作業,收撿好書包,開始為明天的競選做準備。她提醒他,去年不是也準備過嗎?拿出來稍加調整就可以了。
去年的我跟今年的我不一樣了,起碼多了這次大風波。
不要!這個不用寫,千萬不要寫。
那不是作弊嗎?你去睡覺吧,別管我了。
他說得那麽肯定,她竟不好意思去阻攔他了。
競選演說不難,昊天不是第一次這種活動,從小學二年級開始,他就是競選常客,而且他總能競選成功,班長,中隊長,大隊長,隻要他想,沒有他得不到的。但這一次,情況不一樣了。
他趴在桌上,讓自己沉入黑暗中,他用這種方式和自己對話。
警報解除了,他的汙點洗淨了,媽媽拿出每天晚上洗校服領口袖口的勁兒,給他奮力搓掉了,雖然他不知道媽媽到底做了些什麽,但他能感覺到,她一刻也沒有停止“做工作”。媽媽不是個愛講大道理的人,他最欣賞她這一點,她總是先做,再講,甚至做了也不講,他見過有些媽媽,跟孩子在一起,針尖大點事,也要上升到偉大的道理上去,他一見那種家長就想逃跑。
但是,真的能洗幹淨嗎?他的校服告訴他,就算媽媽用了衣領淨,用了洗衣液,用了刷子,還是不能回到弄髒以前的樣子,甚至因為用力過猛,而留下了另一種難以消除的痕跡,那是洗的痕跡。
那麽,他要不要在演說中略過這次的汙點呢?如果他略過,會不會有人當場提出反對意見,他見識過這種情景,小學的時候,有個人想要競選班長,舉手表決時,一個人說:他上體育課時跟人打過架,還把別人打傷了,這種人怎麽能當班長呢?於是那個人被當場取消競選資格。他不知道班上會不會有這種同學,都說人到了初中以後會擺脫小學時的孩子氣,會變得成熟一點,但他不敢保證班上所有人都發生了這種變化,他擔心還有個別人並沒有成熟起來。舉手表決隻是一瞬間的事,他擔心他的坦白,會摁住那隻正要投他票的手,會導致更多準備為他而舉的手猶豫著收回去。
太讓人頭疼了,他決定抓鬮決定,他弄了兩個小紙坨,閉上眼睛,三秒鍾後,兩個紙坨同時掉到地上,他揀起其中一個,上麵寫著一個字:說!
他很快就完成了自己的演說稿。關於汙點那一段,他是這樣寫的:我猶豫過要不要陳述自己犯過的錯,我有說出來和隱藏起來兩個選擇,這兩個選擇其實是兩個我,兩個昊天在打架,最後,前一個昊天打贏了,他就是此時此刻站在你們麵前的昊天,是的,我是犯過錯,正因為我犯過錯,並為之苦惱過,我才特別向往以前那個沒有犯過錯的昊天。小時候,我問我媽媽,檸檬可不可以像桔子那樣吃,我媽媽說:你試一下就知道了。我咬了一口,接下來發生的事告訴我,我這輩子都不會像那樣去吃檸檬了,對我來說,這次犯下的錯,就像那一口檸檬,我永遠都不會再碰了,因為我到死都不會忘記那種可怕的滋味。
後來還有好長一段話,但他沒法念了,因為全班,包括老師都在使勁鼓掌,他被嚇傻了,他隻不過說了句大實話。
競選結果當場揭曉,他當選為中隊長,他有點懵,他做好了落選的準備,到底是什麽在瞬間改變了那些人的主意,讓他們舉起了原本並不想舉起來的胳膊?難道是演說本身?他到底說了什麽?
老師宣布完結果後,意外地向他張開雙臂,他本能地靠向老師,老師給了他一個深深的擁抱,他聽見掌聲又響起來了,還有人在吹口哨,他這才感到窘迫不安,因為老師是女的,這是自他長大以來,第一次有媽媽以外的女性擁抱他。
他摸了一把發燙的臉,他不想把今天的情景告訴媽媽,太難為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