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 塵

[美]艾薩克·阿西莫夫

大氣實驗室突然發生了爆炸,現場頓時一片忙亂。滅火器開始工作,及時撲滅了火焰,可是已經來不及了——人們把李維斯從廢墟裏拖了出來,他已經被燒得麵目全非,隻剩最後一口氣了。等到醫生趕來,還來不及做出判斷,他就咽了氣。

艾德溫·弗利站在圍著現場看熱鬧的人群外邊,心驚膽戰,他麵色蒼白,滿頭是汗。他昏昏沉沉地走回辦公室,坐到自己的辦公桌旁。他安慰自己,此時此刻,他還是一個普通人,至少看起來和大家沒什麽兩樣,所以即使病倒了也沒什麽,誰也不會懷疑他。

遺憾的是他並沒有病倒,隻是在無限的恐懼中熬過了這一天。這天下班的時候,一些流傳出來的說法減輕了他的心理負擔。這不過是一次事故,化學家這個職業本身就帶點兒風險,和易燃化合物打交道的化學家就更危險了,出了什麽事故,誰也不會過多地懷疑什麽。而且,即使有人起了疑心,誰會想到他艾德溫·弗利呢?他隻要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照常生活,就萬事大吉了。而且,李維斯死了,神啊,這下土衛六的功勞歸他了,他馬上要出名了!這樣一想,他心裏果然輕鬆了許多,晚上睡了一個踏實的好覺。

“我們考慮過謀殺。”基姆·葛爾翰說。不過一天工夫,他消瘦了不少。他的黃頭發看起來亂糟糟的,臉上也都是胡碴子,早就該刮了。還好他胡子的顏色很淺,看起來還不十分邋遢。

地球調查局的賽屯·代文比特正在有節奏地用一個指節輕輕敲打著辦公桌的桌麵,那聲音輕得似乎隻有他自己能聽到。代文比特個子不高,很胖,有一頭烏亮的黑發,那張麵容堅毅的臉上長了個中用不中看的細瘦的高鼻子。他一邊麵頰上有塊傷疤,看起來像六芒星的形狀。他問葛爾翰:“你們是認真的?”

葛爾翰趕緊搖頭:“不是,至少我不認為大家是認真的。大夥兒提出的那些犯罪計劃都荒誕不經,你知道,都是什麽在漢堡包的餡料裏放毒藥啊,給直升機上用酸啊什麽的,不過還真有人把這些胡說八道的推理當真了……真是有病!不知道他們在想什麽。”

代文比特說道:“按照你之前提供的情況,我推斷死者如果是被害,那被害的原因很有可能是他剽竊了別人的研究成果。”

葛爾翰大聲說:“即使他剽竊了又怎麽樣?你不知道他做出了多少貢獻,那是他應得的回報!李維斯是科研小組的骨幹和核心,是他把整個小組團結在一起;也是李維斯和國會交涉,才獲得了大量撥款;我們被獲準在宇宙空間建立各種設施並派人去月球或其他空域,也是他的功勞。李維斯組織了中心有機實驗室,是他說服宇宙飛船航行公司和工業家們為我們花費不計其數的金錢進行工作。沒有人能比得上他,也沒人能幫他做什麽,譬如說我。他做的那些事情,我都了解、都明白,可我做了什麽呢?我千方百計找借口逃避宇宙旅行,我不敢。你相信嗎?我連月球也從來沒去過,我是個‘真空人’。我非常懦弱,我更怕別人察覺出我的懦弱。”葛爾翰說到後來,簡直是在唾棄地表示自我輕蔑。

代文比特說:“看來你想要在李維斯死後彌補他活著的時候對他的虧欠啊。現在你是想要找到一個應該為此接受懲罰的人嗎?”

“算了吧你!別從精神病學角度看問題。我告訴你這絕對是謀殺,絕對!除非是精心安排的,否則李維斯的工作場所絕不可能發生爆炸。你不了解他這個人,他對安全問題的關注簡直到了偏執的地步。”

代文比特聳聳肩,說:“葛爾翰博士,你認為會是什麽爆炸呢?”

“苯、乙醚、吡啶……這些都是易燃物,總之他接觸到的各種有機化合物都有可能。”

“葛爾翰博士,我以前也研究過化學。在我印象中,必須得有火星啊、火苗啊之類的熱源,否則這些**在室溫下是不會爆炸的。”

“肯定是著火了。”

“火是怎麽燒著的?”

“想不明白。現場爐子、火柴之類的東西都沒有,所有電氣設備都加了很多屏蔽,就連夾鉗之類普通的小東西也都是用不會冒火花的合金特製的。而且李維斯不抽煙,不管是誰,隻要在實驗室30米以內抽煙,立刻就會被解雇。”

“他最後接觸到的是什麽東西?”

“不好說,那裏炸得亂七八糟。”

“嗯,估計現在那裏已經清理出來了。”

葛爾翰急忙說:“沒有,還沒清理呢。這件事由我負責,我說我們得查清事故原因,證明這一切不是意外。你明白的,我們得避免不適當的公開宣傳。實驗室現在還是原樣未動。”

代文比特點頭說:“你做得很對。現在咱們過去看看。”

實驗室裏一片狼藉,四壁燒得烏黑。

代文比特問:“這裏什麽器材最危險?”

葛爾翰向四周看了看,指著一個角落說:“壓縮氧氣瓶。”那裏靠牆立著一排不同顏色的氣瓶,用一根防護鏈攔開了。這些瓶子有些在爆炸時被震翻了,歪歪斜斜地靠在鏈子上。

代文比特看了看那些瓶子,問:“這個是什麽?”他用腳尖踢一個紅色氣瓶,那氣瓶躺倒在實驗室正中央的地板上,看起來很重,踢都踢不動。

葛爾翰回答:“那是一瓶氫氣。”

“氫氣可燃,會爆炸,對不對?”

“是的,但前提是需要加熱。”

代文比特說:“可是你為什麽說壓縮氧最危險呢?氧氣是不會爆炸的吧?”

“是,氧氣甚至不會燃燒,可它能助燃,你明白嗎?它能使其他東西燒起來。”

“是這樣?”

“是的,你聽我解釋。”葛爾翰的聲音有點兒興奮。現在他正以科學家的身份給這個機智聰明的外行人普及簡單的科學知識,“在偶然情況下,我們在往氣瓶上安氣閥之前會塗一些潤滑油,好讓氣閥扣得更緊。如果搞錯了,誤把易燃物質塗了上去,那麽一開閥門,氧氣衝出來,閥門上塗的那些不知道是什麽成分的黏性物質就會爆炸,閥門會被崩掉。然後氣瓶中的壓縮氧會一下衝出來,這會使整個氣瓶像一艘小噴氣式飛機似的飛起來,力量大得能把牆壁撞穿,而爆炸產生的高熱量會讓周圍的其他易燃**燃燒。”

“這些氧氣瓶有沒有破損?”

“沒有,都是完好的。”

“我估計爆炸的時候正在使用這隻氫氣瓶,後來氣體都排空了。你看,它的氣量計指著零。”代文比特踢了踢腳下的氫氣瓶。

葛爾翰點點頭,說:“咱倆想的一樣。”

“如果在氣量計閥門上塗油,會不會使氫氣瓶爆炸?”

“絕對不會。”

代文比特摸著下巴,問:“除了火星這類因素,還能用什麽辦法讓氫氣起火?”

葛爾翰在喉嚨裏發出低沉的聲音:“那得用到一種催化劑——最有效的就是鉑墨,也就是白金粉。”

代文比特顯出一副驚訝的表情:“你們還有這種東西?”

“是的。再也沒有比它更好的氫化催化劑了,所以即使這東西很貴,我們也會購入。”說到這裏,他突然不說話了,一直盯著那個氫氣瓶出神,之後小聲地嘀咕:“……我想知道……鉑墨……”

代文比特問:“你的意思是,鉑墨能使氫氣燃燒?”

“嗯,是的。隻要有它,就能使氫在室溫下與氧化合,連加熱都不用。而且那樣出來的爆炸效果,與對氫氣加熱造成的爆炸效果完全一樣。”葛爾翰越說越激動,聲音都開始微微顫抖。他在氫氣瓶旁邊跪下來,伸出手指撫摩氣瓶尖端被熏得烏黑的部分,說:“這些東西也有可能,有可能隻是煙灰。”

他站起來拂去膝蓋上的灰跡,說:“先生,我要把噴嘴上零星殘存的異物全部取下來進行光譜分析,我必須這麽做。”

“做這個化驗需要多長時間?”

“隻要一刻鍾。”

葛爾翰立刻去化驗,不到20分鍾就趕回來了。趁他做化驗的工夫,代文比特把燒毀的實驗室每個角落都檢查了一遍。

代文比特回過頭來問:“弄好了?”

葛爾翰喜形於色:“是的,果然有,雖然不多。你看這個。”他舉起一長條底片,從上麵可以看出有白色的短平行線,清晰程度也不一樣,間隔不規則,“這裏麵有很多異物,可是你看看這些線條……”

代文比特湊近仔細看著,問:“不是很清楚。你願意在法庭上作證說裏麵有鉑嗎?”

葛爾翰立即回答:“當然願意。”

“其他的化學家願意這樣做嗎?如果法庭把這張底片向被告方麵聘請的化學家展示,他們會不會說這些線條過於模糊,作為可靠證據勉為其難?”

葛爾翰沉默不語。

代文比特再次聳了聳肩膀。

葛爾翰喊道“它確實存在啊!氣體的噴流和爆炸使它大部分都被吹散了,怎麽可能還有大量殘存物,這個道理你很明白,是不是?”

代文比特深思著查看四周:“是的,我明白。我和你看法一樣,認為這很有可能是謀殺,現在我們一定要找出過硬的證據。你來看看,氣瓶是現場唯一被做了手腳的東西嗎?”

“我說不好。”

“那我們首先挨個兒檢查一遍所有的氣瓶,還有其他的物品也都要查,不要放過現場所有的蛛絲馬跡。如果認定這起事故是人為的,那他十有八九還在現場設置了其他陷阱,我們力爭把這些東西都找出來。”

葛爾翰立馬就想投入工作:“我馬上開始做……”

代文比特說:“這……用不著你動手。我會從我們的實驗室調個人過來做這項工作。”

翌日,大清早葛爾翰就被請到了代文比特的辦公室。代文比特說:“幾乎可以確定了,就是謀殺。我們又找到一個做了手腳的氣瓶。”

“我沒猜錯!”

“這次發現的是一個氧氣瓶,在噴嘴尖端內側發現了不少鉑墨。”

“鉑墨?氧氣瓶上有鉑墨?”

代文比特點點頭,說:“是的。你說說凶手為什麽會這麽做?”

葛爾翰搖搖頭:“不知道。氧本身是不會燃燒的,而且也沒有什麽物質能使它燃燒,即使是鉑墨也不行。”

“要照這樣說的話,很可能是凶手當時亂了手腳,把鉑墨誤抹到氧氣瓶上了。我們可以做一下假設,當他發現自己的錯誤後,趕緊做了補救,又在正確的氣瓶上做了手腳。可是因為他的失誤,為我們留下了決定性的證據,證明李維斯是死於謀殺而並非事故。”

“說得不錯。接下來,我們隻要找出真凶就可以了。”

代文比特笑了,這一笑,臉上的皮膚皺縮起來,很有些讓人望而生畏。他說:“葛爾翰博士,這聽起來不錯,可是,我們該怎樣開始呢?實驗室裏很多人都有作案動機,其中不少人擁有作案必需的化學知識並且都有機會下手,而我們要找的凶犯又沒留名片。換個角度考慮,能不能追查鉑墨的來源?”

葛爾翰略一遲疑,回答說:“恐怕不行。這些人每個人都能自由出入特別供應室,不會受到任何盤查。也許我們可以查一查案發當時誰不在現場?”

“調查哪一個時間段?”

“就調查前一天夜裏。”

代文比特俯身在辦公桌上探過頭來,問:“你知不知道在出事之前,李維斯博士最後一次使用氫氣瓶是什麽時候?”

“這……這我可說不清楚。他為了獨占名利,一直秘密地一個人工作,不讓別人插手。”

“是的,這些我知道,之前我們也作了調查。在這種情況下,就是鉑墨提前一周就抹在氣瓶上了也有可能。”

葛爾翰一下子蒙了,小聲嘀咕:“那怎麽辦才好?”

代文比特說“現在我感覺最棘手的問題就是為什麽要在氧氣瓶上塗鉑墨,凶手的這一舉動讓人摸不著頭腦,相信破解了這個謎就有可能破解全局。遺憾的是我不是化學家,所以這個答案還得由你去找。你想有沒有可能是凶手弄錯了,把氧氣當成了氫氣?”

葛爾翰趕緊搖頭說:“這不可能的。你看,這些氣瓶顏色都不一樣,氧氣在綠色氣瓶裏,氫氣在紅色罐裏,一目了然。”

代文比特問:“會不會凶手是個色盲?”

葛爾翰沒有立刻回答,思索了一番,最後他回答說:“這不太可能,辨別化學反應很多時候都要看顏色,色盲搞不了化學。如果我們機構裏有人是色盲,一定早被大家發覺了,因為他隨時都有可能製造出麻煩。”

代文比特點了點頭,下意識地摸著臉上的那塊星形傷疤,說:“你說得有道理。你說,有沒有可能是凶手故意在氧氣瓶上塗了鉑墨,他這種舉動是有目的的,而不是先前我們猜測的無心之舉?”

“你想說什麽?”

“就是說一開始凶手是想往氧氣瓶上塗鉑墨,後來他又改變了主意。葛爾翰博士,你是位化學家,請想一想,在有氧氣存在的情況下,有沒有什麽特殊環境會使鉑墨變成危險物質?有沒有這種環境存在呢?”

葛爾翰一臉困窘的表情,緊緊蹙著眉毛,搖了搖頭:“不可能……這怎麽可能啊……除了……”

“除了什麽?”

“這種情況很荒誕,就是如果把氧氣氣流噴進一個裝滿氫氣的容器中,如果在氧氣瓶上塗鉑墨就會發生危險,不過這必須有特別大的容器才能得到有殺傷力的爆炸效果。”

代文比特追問道:“如果凶手知道有人會提前在房間裏放滿氫氣,並且會隨即打開氧氣瓶呢?”

葛爾翰露出笑容:“咱們為什麽要為氫氣、氧氣操心呀,本來……”說著,他的笑容突然僵住了,臉上沒有一絲血色,他喊出了聲:“是弗利!那個艾德溫·弗利!”

“什麽情況?”

葛爾翰特別興奮:“弗利最近剛回來,他在土衛六住了半年。土衛六有氫氣甲烷大氣層,我們這裏唯一有在那種大氣層中工作經驗的人就是他。我知道當時發生什麽了!在土衛六的特殊環境中,如果對氧氣噴射流進行加熱或用鉑墨處理,它就會與周圍的氫氣發生化學反應,而使用氫氣噴射流則起不到任何作用。沒錯,一定是弗利,這裏是地球,與土衛六的情況正好相反,可是他長期養成的習慣,使他闖進李維斯的實驗室去安排爆炸時,把鉑墨塗到了氧氣瓶上。後來他意識到了自己的失誤,趕緊補救,可是這時候他已經為我們留下了證據!”

代文比特不動聲色地聽著葛爾翰的分析,邊聽邊點頭,最後表示滿意:“分析得絲絲入扣。”他立刻伸手去拿內部通話係統,對係統另一端的下屬部署任務:“立刻派人到中心有機實驗室去抓捕艾德溫·弗利博士。”

和每一個在偉大的李維斯手下工作的工作人員一樣,艾德溫·弗利也恨不能把這個偉大的李維斯幹掉,把看到他的死亡當做夢寐以求的最暢快的事情。這種心情是沒在李維斯手下工作過的人難以理解的。

李維斯是一位致力於太陽係科研事業的有機化學家,是他首先精心設計了自由浮動裝置並安裝在空間站周圍的軌道上,由此光化學成了妙不可言的嶄新學科;也是他首先利用月球作為大規模反應的實驗場所,可在每個月的不同時間在那裏分別安排需要液態空氣溫度或沸水溫度條件下於真空中進行的實驗。在公眾的心目中,李維斯不屈不撓、才華橫溢,是眾所周知的未知世界的偉大探索者。從沒有見他在失敗麵前投降,或是因為麵對了什麽充滿奧妙的新課題而感到不知所措。

沒有人知道,偉大的李維斯其實是個欺世盜名的剽竊者,他表麵上看起來是一位英雄,其實是個幾乎不可饒恕的罪人。最先想到在月球表麵設置儀器裝備的是某個毫無名氣的學生,設計出第一台可獨立工作的空間反應堆的是一位默默無名的技術員,不知道為什麽,這些了不起的成就都成了李維斯大腦的產物。

李維斯手下的那些雇員都對此無可奈何,因為任何憤而辭職的雇員都拿不到推薦書,找不到適合的工作——與李維斯的說法不符的自我介紹沒有任何價值,那會被認為是口說無憑。隻有忍辱負重留下來,到最後才有可能拿到一張保證未來事業成功的推薦書。他們在職期間,隻能私下裏互相傾吐一下心中的怨恨,至少能出口怨氣讓自己感覺痛快點兒。

艾德溫·弗利有充分理由義無反顧地加入抱怨李維斯的行列。他被派往土星最大的衛星土衛六工作,在那兒安裝充分利用土衛六日益稀薄的大氣層的設備。大行星的大氣層都主要由氫氣和甲烷組成,不過木星和土星體積太大,無法安裝相應設備,而天王星和海王星距離遙遠,耗費過高。土衛六的體積與火星相仿,既不太大,溫度也適宜,可以在上麵進行操作,足以維持一個中等厚度的氫氣甲烷大氣層。在土衛六的氫大氣層中,可以方便地進行大規模反應,而同樣的反應如果在地球上進行,從動力學上看是會惹麻煩的。

弗利曾在土衛六堅持半年,除了機器人,沒有任何助手協助他。他反複構思出了各種巧妙的設計方案,並帶回了令人驚歎不已的豐富資料。可是不知道出於什麽原因,他整理的資料缺失了不少,之後那些缺失的部分竟然作為李維斯的“最新研究成果”大行於世。

同病相憐的同事們得知這件事後,最多是同情地聳聳肩,寬慰寬慰他。弗利隻能緊緊抿起薄薄的嘴唇,繃著他布滿粉刺的臉,聽聽大家為了發泄心中的鬱悶而謀劃的那些不著邊際的暴力行動。

這些人中說得最多、最熱鬧的是基姆·葛爾翰。說實在的,弗利有點瞧不起他,因為他連地球都沒離開過,是一個“真空人”。

葛爾翰興致勃勃地說:“各位,要幹掉李維斯並不是什麽難事,因為他生活非常有規律,每天都做差不多的事情。比如說他幾乎天天自己吃飯,我們為什麽不在這上麵做做文章?他每天12點整會把辦公室的門關上,然後在1點整打開,這期間沒有人會去他辦公室打擾他,這正是讓毒藥大顯身手的機會!”

比林思奇露出不解的表情:“你說毒藥?”

“這很容易搞到。咱們這地方到處是毒藥,隻要你能叫得上名來,我就找得著。大家都知道吧?李維斯很愛吃黑麵包夾瑞士幹酪,還在裏麵放一種加了很多洋蔥的特製調味醬,反正一到下午人人都聞得到他身上那股洋蔥味。你們記不記得去年春天有一回餐廳裏這種調味醬用完了,他大發了一頓脾氣?咱們這裏,除了他沒人吃那種古怪的調味醬,如果在裏麵投毒,隻會毒死李維斯,不會禍害到別人……”

葛爾翰的這些話全是大夥吃午飯時的信口胡謅,以博一笑,可是弗利上了心,他惡狠狠地生出了一個念頭,他想謀殺李維斯。

這念頭並不是頭腦發熱的產物,他是認真的。“殺死李維斯”的想法在他腦海中盤旋不去。他恨他,那榮譽本就應該屬於他,是他在狹小的氣泡型的氧氣幕中接連住了好幾個月,是他在冰凍的氨原上奮力跋涉、搬動沉重的設備,是他在寒冷的氫氣、甲烷微風中建立起了新的反應裝置。李維斯做了什麽呢?一想到李維斯死去他就能重獲榮譽,他禁不住熱血沸騰。

他要除掉李維斯,但是不想傷害到其他人。於是,他把謀殺地點選在了李維斯的大氣實驗室,所有的計劃都依照那裏的客觀條件打造。大氣實驗室的正式名稱是“中心有機實驗室”,那個房間狹長低矮,專門用水泥板和防火門同實驗室的其他部分隔離開來。大氣實驗室是一個禁區,隻有李維斯在場或者得到他的允許才能進入。可事實上,這個實驗室很少上鎖,因為李維斯一貫專橫跋扈,所以他隻需寫一個“不得入內”的小條並簽上名,就起到了門鎖一般的作用,即使那紙條退色了也是如此。不過顯然,對於一個懷著不顧一切的謀殺欲望的到訪者來說,這個紙條起不到什麽作用。

大氣實驗室內部一切都有條不紊。李維斯每天都進行例行試驗,他一絲不苟並且謹慎小心,很難找出什麽漏洞下手。除非有個極其巧妙精細的謀殺計劃,否則對設備本身做任何手腳都會被他察覺。

弗利首先想到的是放火,他能輕易從大氣實驗室裏找到大量易燃物品。可讓人沮喪的是,李維斯對火災的危險十分警覺,他對火災所采取的戒備措施更是比任何人都完備周到——他甚至連煙都不吸。

隻要想起李維斯,弗利就火冒三丈,他是個擺弄甲烷和氫氣小氣瓶的“小偷”,他恨不得食其肉、寢其皮。李維斯聲名顯赫,他做過什麽?不過是在實驗室裏擺弄小罐子。他弗利在土衛六曾經用過以立方英裏計量的甲烷和氫氣做研究,可是他處理了那麽多立方英裏的氣體依舊默默無聞,倒是剽竊他成果的李維斯得到了名利。

大氣實驗室裏那些裝氣體的小氣瓶分別用於不同的人工合成大氣環境,被塗成了不同顏色。紅色氣瓶裏麵裝的是氫氣,裝甲烷的瓶子被漆成了紅白相間的顏色,隻要把這兩種氣體混合,就可以模擬外行星大氣層。裝在棕色氣瓶裏的氮氣和銀色氣瓶裏的二氧化碳用於模擬金星大氣層。而裝壓縮空氣的黃色氣瓶和裝氧氣的綠色氣瓶可以逼真地模擬表現地球的化學性質和現象。那些五彩繽紛的氣瓶排成一排看起來像彩虹一般,它們的顏色不是隨便塗上去的,而是按照許多世紀的慣例沿襲下來的。

想到那些漂亮的氣瓶,弗利有了主意。這個完美的計劃並不是苦思冥想的結果,純粹是靈光一閃得來的。想到這個主意後,弗利心裏豁然開朗,他知道接下去該做什麽了。

弗利首先要等待的是一個潛入大氣實驗室的時機,他苦苦熬了一個月,終於挨到了宇宙節。宇宙節在9月18日,是人類首次宇宙飛行成功的紀念日。這一天對科學家來說尤其具有重要意義,那天夜裏每個人都會停止手上的工作去尋歡作樂,就連工作狂李維斯也不例外。

當夜,弗利看好沒人注意他,就溜進了大氣實驗室。實驗室既不像銀行裝滿了錢,又不像博物館藏著許多寶貝,沒有賊想光顧這裏,所以這種地方的警衛在執勤的時候都吊兒郎當的,不太上心。

弗利回身小心翼翼把大門關好,不開燈,慢慢順著漆黑的走廊向大氣實驗室走去。為了防止留下指紋,他專門戴了手套。他還準備了一支手電筒、一小瓶黑色粉末、一支纖細的毛筆——這是他三星期前專門跑到城裏另一頭一家美術品商店買的。

走到大氣實驗室門口,他遲疑了一會兒。他頗有些忌憚,對他來說這是比下決心謀殺一個人更難突破的心理障礙。不過,他到底還是進了實驗室的門。越過了那層精神障礙,置身其內,其他的事情就好說了。

弗利打開手電筒,用手遮住手電筒的光亮,輕而易舉地找到了氣瓶。此刻他特別緊張,他的雙手在顫抖,呼吸也非常急促,突突的心跳聲震動著耳鼓。他把手電筒夾在胳膊下麵,然後抽出那支原本用來畫畫的毛筆,在筆尖上蘸滿黑色的粉塵。弗利把筆尖點入氣瓶上氣量計的噴嘴中。這個過程隻需要幾秒鍾,可是在他看來,卻長得漫無盡頭,他一直在哆嗦,費了好大勁才把顫抖的筆尖伸進噴嘴。他仔細地轉動筆尖,然後再次蘸滿黑粉,重又探入噴嘴。這個動作他重複了一遍又一遍,他的精神高度集中,其中摻雜的緊張感幾乎使他的心髒難以承受了。最後,他拿出一小塊化妝紙用舌頭舔濕了,仔細擦拭噴嘴外緣。

馬上就要大功告成了,馬上就可以離開這個鬼地方,一想到這裏,他心裏輕鬆了許多。就在這時候,他突然夢醒過來,一陣懊惱的驚慌如潮水般湧來,他臂下的手電筒“啪啦”一聲掉在了地上。

多麽愚蠢啊!他是一個笨蛋,一個難以置信的、愚蠢透頂的笨蛋!他因為又緊張又焦急,竟然把氣瓶搞錯了!他趕緊拾起手電筒,關掉燈光。他如一隻受到驚嚇的小動物,驚恐不已,心髒怦怦跳得更厲害了。他在傾聽,聽周圍有沒有什麽動靜。

周圍一片寂靜,沒有一絲聲響。他逐漸恢複了平靜,重又振奮精神,他認為自己能把之前做過的事再做一次。既然能在搞錯的氣瓶上做好手腳,那重新找出對的氣瓶再花兩分鍾就能處理完了。他用毛筆和黑粉再次投入了緊張細致的工作。這回運氣不錯,他準確無誤地找到了氣瓶,而且沒有把他手中那個盛著能引起燃燒、致人死命的粉末的小瓶失手掉在地上打碎。

終於完工了,他再次哆嗦著用蘸濕的化妝紙擦拭噴嘴。接著他迅速用手電光柱掃過四周,他在找裝甲苯試劑的瓶子。找到之後,他擰開塑料瓶蓋往地板上潑灑了一些甲苯,然後又把瓶蓋蓋好放回原處。

做完這一切,他夢遊一般邁著蹣跚的步子走出實驗室,走出這所房子,回到了寄宿公寓。他幾乎可以認定,自己的隱秘行動很成功,沒有引起別人注意。他是一個嚴謹的罪犯,他把曾用來拂拭氣瓶噴嘴的化妝紙塞進了快速處理器,那紙立刻因為分子彌散而消失得無影無蹤。然後他用同樣的方式處理掉了塗粉末用的毛筆。處置裝粉末的小瓶子有些麻煩,需要提前把處理器調節一下。弗利認為那麽做不怎麽保險,他決定像往常那樣走路去上班,然後順手把瓶子扔到經過的一座橋下去……

第二天,晨曦穿透窗簾,弗利起床來到洗手間。他眨著眼睛,一臉愕然地望著鏡中的自己,好奇自己還敢不敢去上班。這是毫無意義的念頭,他怎麽能不去上班呢,尤其是今天,一絲一毫反常的舉動都會引起別人的注意。

他費盡心思想象即將開始的一天中他將要去做的每件正常的、理所當然的事情的細節。今天天氣多好,陽光明媚而溫暖,他會步行去上班。經過那座橋的時候,他隻要把手腕輕輕一抖,就能永遠擺脫掉他的犯罪證據。那隻小瓶子會在河麵上“咚”地濺起一星水花,然後灌滿河水,靜靜地沉下去。

整個上午,他都坐在辦公桌前盯著他的便攜式電腦。他做好了一切準備工作,會成功嗎?李維斯會不會聞到那股甲苯味?不,應該不會,那氣味確實不好聞,但還不至於難聞到讓人難以忍受,有機化學家們應該早就習慣了。而且,李維斯會去碰氣瓶,隻要李維斯依然對他從土衛六帶回來的氫化過程資料感興趣,就一定會動用氣瓶去做實驗。昨天剛放了一天假,李維斯一定會著急把浪費掉的時間補回來,錯不了。他隻要一開氣量計的旋塞,氣體一往外噴,馬上就會燃起熊熊烈焰。如果空氣裏甲苯濃度適量,那麽那完美而激烈的爆炸就會發生……

弗利沉浸在自己的想象裏,他甚至把遠處傳來的低沉的爆炸聲當成了自己想象的一部分,沒有意識到他無比期盼的爆炸已經發生了。後來,一陣嘈雜的腳步聲將他從沉思中驚醒。

“怎麽了……怎麽了……”他抬頭看著他的同事們,從喉嚨裏發出嘶啞的聲音。

“誰知道什麽事啊!”

旁邊有人喊起來:“是大氣實驗室發生了爆炸!炸了個亂七八糟!”

喜悅與恐懼同時向弗利襲來,他成功了。

隻是,他還未來得及享受到他應得的名譽,地球調查局的人就敲響了他辦公室的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