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樂園

從前有一個王子,他收藏的精美的書多得世上任何人都比不上,凡是我們這個世界上發生的事情他都可以從他的書裏看到,而且還可以看到精美的圖畫。對於每一個民族、每一個國家,他的書裏都有詳盡的記載,可是關於天堂樂園書裏卻沒有任何描述,而這正是他一心想要知道的。

還在他很小的時候,也就是剛要上學的時候,他的老祖母曾經對他講過,天堂樂園裏的每一朵鮮花都是一塊最香甜的糕點,每一絲花蕊都盛著最醇厚的美酒。每一朵鮮花裏都記載著曆史、地理或者算術訣竅,所以隻要把糕點吃下,就可以記住曆史、地理、算術的知識,糕點吃得愈多,懂得的知識也就愈多。

那時候所有這些話他全都信以為真,可是等他長大,學到更多的知識,變得更加聰明的時候,他開始懂得天堂樂園原來另有一種美妙之處。

“哼,為什麽夏娃非要去采摘分辨善惡樹上的果實,為什麽亞當要偷食禁果!”王子想道,“若是換了我的話,那種事情就不至於發生,人世間也就不會有原罪了。”

那時候他是這麽說的,直到十七歲那年他還是這麽說的,可是天堂樂園始終盤踞在他的腦海裏。

有一天他到森林裏去散步,他獨自一人悠然而行,這是他最大的樂趣。

黃昏即將來臨,天色陰暗下來,空中烏雲密布,眼看著就要下雨。不一會兒,大雨果真驟然而至,整個天空好像在往下嘩嘩倒水,四周頓時變得一片漆黑,有如半夜裏最深的井底一般。他伸手不見五指,跌跌撞撞地往前走去,一會兒在濕漉漉的青草上滑了一跤,一會兒又被凸出在地麵上的滑溜溜的石頭絆得摔倒。到處成了一片汪洋,可憐的王子渾身濕透,像隻落湯雞。他不得不爬上擋在麵前的濕漉漉、光溜溜的高大岩石,岩石周圍厚厚的青苔上還在不停地往外滲水。他已經筋疲力盡。頭暈得快要從岩石上滑倒。

忽然,他聽到了一陣極其古怪的噝噝聲,一個巨大的洞穴映入了他的眼簾,洞穴裏忽明忽暗,那是因為生了火的緣故。果然洞穴的中央燃燒著一堆篝火,那篝火堆大得足足可以用來燒一隻鹿了,火焰直躥的篝火堆上還真的烤著一隻鹿。那隻牡鹿膘厚肉肥,犄角朝兩邊叉開,它被穿在一個鐵叉上,架在兩根鬆樹枝之間慢悠悠地轉動著。篝火前坐著一個上了年紀的女人,她身材高大,體態魁梧,猛一看像個穿著裙袍的壯漢,她正在一根連著一根往篝火堆裏添加柴火。

“走近一點吧,”她招呼說,“靠著火堆坐下,把你身上的濕衣服烤幹。”

“這洞裏涼風颼颼,真是厲害。”王子說,他席地坐了下來。

“等我的兒子們回家後,這洞裏的風還要更大呢,”老婦人說,“你走到風穴裏來了。我的兒子們是人世間的四種風,你明白嗎?”

“那麽你的兒子們到哪裏去了呢?”王子問道。

“問這樣愚蠢的問題,還真是不大好回答呢,”老婦人說,“他們各人忙各人的事。說不定這時候他們都正在同天上的雲彩一起玩毽球呢。”她用手指了指天空。

“哦,是嗎?”王子說,“你說起話來怎麽這樣粗聲大氣的,一點也不像我平日見到的那些婦女們講話那麽柔聲細氣?”

“是嗎?她們大概都悠閑自在,沒有什麽事情可幹。可是我卻不得不厲害一點,要不然就管不住這幾個寶貝兒子。我總算管得住他們,盡管他們一個個強頭倔腦的。你看見沒有,洞穴的牆壁上掛著四個口袋?他們害怕這幾個口袋就像你們害怕藏在鏡子背後的柳條鞭一樣。我可以把那幾個孩子揉成一團塞進口袋裏去,我告訴你,我素來不同他們多費口舌,要動手就一點也不通融。他們隻好乖乖地在口袋裏麵待著,我要是不想放他們出來,他們休想鑽得出來。瞧,剛說起他們,就來了一個。”

來的是北風,他走進來的時候帶來了一股冰涼刺骨的寒風,卵石大的冰雹敲擊在地上劈啪作響,卷起的雪花四處紛飛。他身穿熊皮外套和褲子,頭上戴著一頂海豹皮帽,把兩隻耳朵捂得嚴嚴實實,他的胡子上掛滿了長長的冰淩,一顆又一顆冰雹從他外套的領子裏滾落下來。

“千萬不要馬上走過去烤火,”王子關照說,“不然你的雙手和臉頰都會凍壞。”

“凍壞?”北風放聲大笑,“要知道我最愛好的就是冰雪封凍。你是哪裏的軟骨頭,怎麽闖進風穴裏來了?”

“他是我的客人,”老婦人說,“你若是還不滿意這個解說,你就乖乖地鑽到口袋裏去待著吧!你聽明白了嗎?”

她的這一招果然靈驗,北風講了他是從哪裏來的,在幾乎整整一個月的時間裏他到哪裏去逛**了。

“我剛剛從北冰洋回來,”他說,“我跟隨俄國捕海象的獵人一起到巴倫支島一帶去轉了一趟。他們揚帆歸來的時候,我就待坐在舵把上打瞌睡。有時候我驚醒過來,隻見海燕圍在我的腿旁來回飛翔。這是一種很滑稽的鳥,它們猛地扇動一下雙翅,就身子伸得筆直地全速往前飛出去好長一段路。”

“別那樣東拉西扯啦,”風婆婆說,“這麽說來你剛剛在巴倫支海打了個來回?”

“那裏的風光美極了,地上滑溜得可以給人跳舞,平坦得像盤子。周圍有的地方冰雪有點消融,露出了苔蘚和嶙峋的尖石。海象和北極熊的殘骸到處可見,它們碩大的肢體腐爛了,看起來就像是巨人的胳膊和腿腳。不過黴爛得成那副樣子叫人以為太陽從來曬不到那裏似的。我吹了口氣把籠罩在地麵上的沉沉霧靄吹開,這樣能看清那裏的小棚屋。那些房屋都是用海難失事船的破木板搭起來的,棚屋的外側蒙著海豹皮,貼肉的那一麵朝外,於是紅紅的肉色上泛起一層綠色的黴斑。屋頂上還趴著一隻北極熊,張開大口發出一陣陣咆哮。我飄**到海灘上去看看那些鳥窩,看到鳥窩裏許多羽毛還沒有長得豐滿的雛鳥張著小嘴在吱吱地亂叫,我朝著它們吹了幾口氣,讓它們的喉嚨裏嗆點冷風進去,成千隻雛鳥頓時閉緊嘴巴不再吭聲。在最靠近水麵的海灘邊上,成群結隊的海象在爬來爬去,活像一大堆正在蠕動的動物內髒或者是肥肥的大蛆蟲,它們的腦袋長得同豬差不多,嘴裏露出長長的獠牙。”

“你講得太好聽了,我的孩子,”做母親的說,“我聽你這麽一講,饞得連口水都快淌下來了。”

“後來捕獵開始了,他們把魚叉戳進海象的胸脯,熱血如同泉湧一樣噴出來,灑落在四周的冰上。我想我也要鬆動鬆動筋骨參加這場遊戲了。於是我就張嘴吹氣,還讓我自己坐的船,就是那些高大的冰山,浮過去朝著他們的漁船衝撞。那些漁船都發出了尖叫,可是我呼嘯起來,叫得比他們更響。他們的船被撞裂了,死海象、箱籠、纜繩、索具漂在冰麵上,一片狼藉。我又朝著他們抖抖身子,鵝毛大雪就鋪天蓋地朝他們灑落下來,他們隻得龜縮在破船裏,任憑擺布,朝南漂流而去,並且還不得不嚐嚐冰冷的海水味道。這一來他們嚇得再也不敢到巴倫支島一帶來捕獵了。”

“這麽說來你幹了一樁壞事。”風婆婆埋怨道。

“我做的是好事,別人會講的,”他回答說,“我的兄弟從西邊來了。他是我最喜歡的一個。他身上帶著大海的鹹腥味,一進來就讓人覺得有一股沁人肺腑的涼爽。”

“就是那個名叫賽費爾的小風神嗎?”王子問道。

“不錯,正是賽費爾來了,”老婦人回答說,“可是他已經老大不小了,想當初他曾經是個漂亮可愛的小男孩,可惜那段日子早已過去啦。”

西風的模樣看起來活像個野人似的。他頭上戴著一頂寬簷硬頂帽,以防腦袋受到傷害,手裏拿了一根桃花心木的大棒,是從美洲桃花心木森林裏砍伐來的那種,又粗又重。

“你從哪裏來?”他媽媽問道。

“我從大森林的蠻荒地帶來,那裏的荊棘、蓬蒿長得又高又密,像籬笆似的圍住了每棵大樹。水蛇都躺在潮濕的草地上睡覺,那裏好像還沒有人類去過。”

“你在那裏幹了些什麽呢?”

“我看到了一條深不可測的河流從懸崖上瀉下來,水珠迸濺,如同半空中架起了一道彩虹橋。我看到了野水牛一走進水裏,湍流就把它衝走了。一群野鴨同它一起被急浪衝走,可是野鴨還沒有等到急流湧到瀑布前就振翅飛起來了,那隻倒黴的水牛卻被旋渦吞沒了。我看得十分真切,覺得太不過癮了,於是我就掀起了一場暴風,把參天古樹都連根拔起,讓它們變成浮木順著急流漂走。”

“你沒做點別的正經事嗎?”老婦人問道。

“我在熱帶大平原上滾滾而過,猛烈鞭打那些狂奔的野馬,又把椰子樹搖得東倒西歪。我有許多事情可以講給你聽,不過用不著把所有的事都一一細說,因為我的本事你心裏全都明白。對嗎,老媽媽?”他吻了吻他的母親,可是動作那麽粗魯,險些兒把老婦人撞得摔跟鬥。他真是個野人!這會兒南風進來了,他頭上裹著頭巾,身上的貝督因人穿的那種大氅被洞穴裏的風吹得飄起來。

“洞裏冷得叫人受不了,”南風說,“一下子就可以看出北風是第一個到的。”

“這裏熱得可以烤熟一隻北極熊了。”北風說。

“你自己就是一隻北極熊。”南風回敬了一句。

“你們兩個見了麵就鬥嘴,莫非都想到口袋裏去待著?”老婦人說,“坐到那邊石頭上去,說給我聽聽你到哪裏去了。”

“媽媽,我去了非洲,”南風說,“同那裏的貝督因人一起到卡菲爾人的土地上去捕捉獅子。那邊的草地上青草繁茂,綠得像橄欖一樣。那裏有角馬羚牛在舞蹈,那裏的鴕鳥竟想跟我賽跑,可是它哪能跟我比,我很快就把它甩得老遠。我來到了大沙漠,那裏一片黃沙,看起來就像是大海的海底。我在那裏遇到了一個商隊,他們剛剛把最後一匹雙峰駝殺掉,那是為了解渴,可是每人也隻能喝到一點點。頭頂上驕陽似火,毫不留情地烤著他們;腳底下滾燙的黃沙火辣辣地燎著他們,遍地黃沙無邊無垠。我在沙堆裏打了個滾,揚起一股股巨大如柱的沙塵,那沙塵滿空飛舞,遮天蔽日,嚇得那些單峰駝呆呆地站在那裏一動都不敢動。商人們趕緊把他們的土耳其長袍拉起來蓋住腦袋,趴在我的麵前,如同跪拜他們的真主安拉一樣。可是這也沒有能夠使得他們逃脫被黃沙埋掉的厄運,不消片刻他們的身體上麵就堆起了一座金字塔般的沙岡。有朝一日等我再現神威把沙岡刮走之後,那驕陽就會灼烤他們的白骨,後來的旅行者看見了,便可以認定這裏以前曾經有人來過。否則他們不會相信有人到過這片荒無人煙的沙漠。”

“這麽說來,你出去一趟隻幹了樁壞事,什麽好事也沒有做。”風婆婆氣呼呼地說,快給我滾到口袋裏去!”南風還沒有明白過來,他的母親已經一把將他抓住,把他塞進了口袋。那隻口袋在地上滾來滾去,風婆婆一屁股坐到口袋上,那隻口袋就乖乖地不再扭動了。

“您的這幾個孩子個個身手矯健哪。”王子說道。

“是呀。一點沒錯,”風婆婆說,“不過我還管得住他們。瞧,我家的老四來了。”

進來的是東風,他的穿著打扮像個中國人。

“喂,你是從哪裏來的呀?”風婆婆問,“我還以為你去了一趟天堂樂園呢。”

“我要到明天才去那裏,”東風說,“到明天我已經有整整一百年沒去那裏了。這會兒我是從中國回來。我在那裏圍著瓷塔跳舞,震得塔上掛著的鈴鐺全都叮叮當當地響個不停。於是大臣們全被拖到街上來挨板子,竹杖連連抽打他們的背,打斷了一根又一根骨頭。他們從一品大員到九品小吏沒有一個不挨這頓打的。他們挨著打還誠惶誠恐地高聲呼喊:‘謝主隆恩,主上慈父般的恩典令小臣不勝感激。’這些話顯然不是出自肺腑之言,因此我仍舊不管三七二十一照樣把那些鈴鐺吹得叮當亂響。”

“你真是個調皮的搗蛋鬼,”老婦人說,“明天你去天堂樂園那很好,對你的品德教養會大有好處。你到了那裏後要多喝點智慧泉的泉水,也別忘記給我帶一小瓶回來。”

“好的,”東風回答說,“可是為什麽您非要把南風哥哥禁閉在口袋裏呢?快把他放出來吧。我要他給我講鳳凰涅槃五百年重生的故事,因為我每隔一百年到天堂樂園去一次,那裏的公主總想聽這隻鳥的故事。快把口袋打開吧,您會這樣做的,因為您是我最親愛的媽媽,我會送給您兩袋茶葉,是新鮮、碧綠的新茶。”

“好吧,看在送我茶葉的這份孝心上,我就給你這個乖兒子一個人情,把口袋打開吧。”她隨手解開了口袋,南風從口袋裏鑽了出來,不過一臉狼狽相,因為他讓王子這個陌生人看到了自己出乖露醜。

“我這裏有一片棕櫚葉子可以送給那位公主,”南風說,“這是世上獨一無二的那隻老鳳凰留給我的。它用嘴在葉子上啄出了它一生的經曆,也就是它活在世上的那幾百年的變遷,這樣公主就可以自己閱讀了。我看到葉子上麵畫著鳳凰自己放了一把火將鳥巢燒掉。它自己穩坐在鳥巢裏聽憑烈火將自己燒成灰燼,就像印度寡婦隨夫殉葬所做的那樣。鳥巢四周的幹樹枝被烈焰燒得劈啪作響,冒出了一股股青煙。大火把鳳凰燒成了灰燼,可是在烈火濃煙之中冒出來一隻蛋,滾燙的蛋殼上顯出光華,它啪的一聲爆裂開來,一隻年輕的鳳凰飛了出來。這隻涅槃而又重生的不死鳥乃是世上的巨鳥之王,是天下至尊的鳳凰。它在我給你的棕櫚葉上啄了個洞,那是它對公主表示的敬意。”

“好吧,讓我們先吃飽了肚皮再說。”風婆婆說。於是大家坐下來飽食一頓烤鹿肉。王子坐在東風的身邊,他們倆很快就結成了好朋友。

“請您告訴我,”王子說,“您方才講的究竟是哪一國的公主呢?天堂樂園又在什麽地方?”

“哈哈,”東風說,“如果你想到那裏去的話,不如明天早上跟我飛過去。不過我有言在先:自從亞當和夏娃那個時代以來還沒有一個人到那裏去過。那些往事你大約都在《聖經》裏看到過了。”

“那當然,我看到過。”王子說道。

“當時他們被逐出來之後,天堂樂園就沉入了大地,但是那裏的溫暖陽光、清新的空氣和所有的美景都還在。眾仙女的女皇仍住在那裏,住在幸福島上。死神從來不敢去那塊地方,而且那裏確實風景如畫。明天清早你可以趴在我的背上,我可以帶著你一起飛到那裏去。我想這個法子是行得通的。好啦,不多聊了,我犯困了。”

於是他們都躺下睡覺。

一宿無話,第二天王子一覺睡醒,發現自己已經高高地在雲霄裏飛翔。他這一驚非同小可。他規規矩矩地趴在東風的背上一動也不敢動。東風反過手來緊緊地拉著他。他們在空中飛得很高很高,森林和田野、河流和湖泊恍若畫在他們身底下的一幅色彩鮮豔明亮的地圖。

“早上好,”東風說,“你不妨再多睡一會兒,因為我們身底下的這一大片平原上沒有什麽引人入勝的景致可看,除非你想數數有多少個教堂,這些教堂就像點在綠色黑板上的一個個白色小粉筆點。”

他把田野和草地全都叫成綠色的黑板。這真是別開生麵。

“我太失禮了,臨走竟沒有同風婆婆和各位兄弟告別。”王子說道。

“你那時還未醒,應該得到原諒的。”東風說。他們飛得更快了。這可以從樹梢上聽得出來,當他們掠過樹頂時,所有的樹葉和枝條都發出了簌簌的響聲。在大海和湖泊的水麵上也看得出來,因為當他們刮過水麵的時候,波濤總是掀得老高老高,一艘艘大海船隨著波濤起伏,像是天鵝遊弋在驚濤駭浪之中。

到了晚上,從夜空中俯視身子底下的那些大城市真是美不勝收。地麵上萬家燈火,時隱時現,仿佛是有人在黑暗中點燃了一張紙,許多火星一會兒在這裏閃現,一會兒又到那邊發亮,就像一群孩子在放學之後衝出校門星散開來。王子高興得鼓起掌來,可是東風卻央求他千萬不要鼓掌,還是安安生生地抱緊他為好,因為從天上掉下去掛在教堂的尖頂上那可不是鬧著玩的。

森林裏的隼鷹飛得十分迅速,可是東風比它飛得更快。哥薩克騎著小巧的駿馬輕快地馳過草原,可是王子乘著東風把哥薩克遠遠地拋在後麵。

“現在你可以看到喜馬拉雅山了,”東風說,“那是亞洲的高山。我們很快就要飛到天堂樂園了。”

他們往南飛行。不久,空氣中飄來了鮮花和香料的香氣。碩果累累的無花果和石榴樹隨處可見。葡萄藤上掛滿了一串串紫色和藍色的葡萄。他們兩人在這裏停下休息片刻,在柔軟的草地上伸伸懶腰。草地上繁花似錦,它們都朝著東風點頭致敬,似乎在說:“歡迎你回來。”

“我們到了天堂樂園了?”王子問道。

“還沒有,”東風回答說,“不過我們很快就要到了。你看見了那道石牆和石牆底下的洞穴了沒有?那洞穴的洞口上掛滿了葡萄藤,看上去像是掛了一塊綠色的門簾。我們就要從那洞口進去。你要把身上的大氅裹得嚴嚴實實才行。在這裏驕陽似火,曬得你渾身暖烘烘的,可是走進去幾步就像掉進冰窟窿裏一樣冷得要命。小鳥一飛進這個洞穴,就覺得一隻翅膀還在過夏天,另一隻翅膀卻已經到了隆冬臘月了。”

“這麽說來,這就是通往天堂樂園的必經之路了?”王子問道。

他們走進了洞穴,那裏麵的確陰森森、涼冰冰,寒氣迎麵襲來,可是這股寒氣很快就感覺不到了,東風把他的翅膀全都伸開,那對翅膀上發出了烈焰一樣耀眼的火光。天哪,這是一個多麽可怕的洞穴呀!王子看見倒懸在他們頭頂上的是千姿百態、不停地滴著水的鍾乳石,有些地方窄得他們必須伏在地上爬過去。有些地方又高又寬,像是在露天曠野裏一樣。這裏看起來挺像一座有墓地的小教堂,裏麵有管風琴,但發不出一點聲音,也有旗幟、法器,卻已成了化石。

“我們大概先要走過死亡之路,然後才能進入天堂樂園吧。”王子說道。

東風一句話也不答理,隻是伸出手來指向前麵,一股碧藍、晶瑩而美麗的光芒映照著他們。他們頭頂上的鍾乳石漸漸地變得渺若煙雲,到了後來雲開霧散,天上亮得像朗朗晴空。空氣清新宜人,有如山麓之間飄**的輕風,一陣陣深穀玫瑰的幽香沁人心脾。

一條清澈的小河蜿蜒流過,魚兒在河裏蹦跳嬉戲,閃出金光、銀光,紫紅色的鰻魚擺動一下身子,就閃出藍盈盈的磷光。河麵上漂浮著睡蓮,寬大的葉子閃出七彩霓虹,花朵盛開,顏色金紅,這些花朵靠著河水的滋養而嬌嫩鮮豔。一座堅固的大理石橋,橋梁精雕細刻,華麗得如同用彩帶連起來的一串明珠,架在波光瀲灩的水麵上通向幸福島,百花爭豔的天堂樂園就在橋盡頭的島上。

東風抱起王子過了橋。橋的那邊,鮮花綠葉一齊唱起了他孩提時代聽到過的那些最好聽的歌,歌聲美妙得叫人陶醉,是人類唱不出來的。

這裏生長的究竟是棕櫚樹,還是碩大的水生植物?王子從來不曾見過這樣高大、青翠的參天大樹。形狀千奇百怪的爬藤像是彩帶一樣懸掛在樹幹上。綠色和金色的爬藤結成一個個花環,像是古老祈禱書的花體字。這裏鳥語花香,綠葉婆娑,一切是那麽綽約多姿,那麽光怪陸離,真是叫人看得眼花繚亂。在附近的草坪上,一群孔雀迎著陽光展開它們金碧輝煌的尾屏。

嘿,那些孔雀乍一看全是真的,可是王子用手一摸,這才驚訝地發現原來它們並不是真孔雀,而是一簇簇牛蒡草,那些巨大的孔雀尾屏也都是閃現著五光十色的牛蒡草葉。獅子和老虎馴服、溫順,它們在散發著橄欖花香的綠色灌木叢中跳來蹦去,看起來不像是猛獸,倒像是動作靈敏的大貓。野斑鳩渾身珠光閃爍,像是一顆顆最美麗的珍珠,它們張開翅膀拍打著獅子的鬃毛。通常極為膽怯的羚羊站在旁邊頻頻點頭,似乎也想同它們在一起嬉戲。

天堂樂園的仙女來了,她的衣裳光華閃爍,明亮得有如一輪紅日,臉色安詳而溫柔,如同一位為自己的嬰兒的幸福而高興的慈母。這位仙女年輕美麗,身後跟著一群俏麗的少女,她們頭發上都插著一顆閃亮發光的星星。

東風把鳳凰留下的、上麵啄有它一生故事的棕櫚葉子交給了公主。她喜出望外,眼裏閃出了歡樂的光芒。她挽著王子的手把他領進王宮。那座王宮的牆壁五彩繽紛,有如太陽光照亮的鬱金香的花瓣,房頂是一朵倒過來的花朵,若是朝它看得愈久,就會感到它愈是深遠。王子走到窗前,從一扇窗戶裏望出去,一眼就看到了那棵分辨善惡樹和那條蛇,樹下站著亞當和夏娃。

“咦,他們不是被逐出去了嗎?”王子問道。

仙女微笑起來,向他解釋說:時光會在每扇窗格玻璃上留下自己的烙印,不過那畫麵卻往往不是人們所慣常見到的畫麵,之所以不一樣,是因為這裏的生命在川流不息,所以大樹的樹葉才會搖曳,人生才會來去匆匆,如同鏡子裏的圖畫一樣隱而又現。王子又從另一扇窗子往外看,看見了雅各的夢,那夢裏所見的梯子筆直豎立,通到天上,天使們扇動著雙翅繞著梯子上下飛舞。原來世上發生過的一切事都在這些窗戶上栩栩如生地重現,也隻有時光才能烙下這樣雋永的畫麵。

仙女笑容可掬地把他領進一間高大寬敞的廳堂,這裏的牆壁都是透明的,看起來仿佛一幅幅圖畫,畫麵上有成千上萬的幸福的人,他們的麵孔一張比一張美麗,愈在高處,麵孔就顯得愈小,比畫在紙上的玫瑰花還要小,就像一個小黑點,他們都在歡笑,都在歌唱,笑聲和歌聲匯成了悅耳動聽的音樂。廳堂正中一棵大樹拔地而起,樹枝繁茂而又低垂,枝梢上掛滿了金色的蘋果,那些蘋果有大有小,隱現在碧綠的樹葉中,像是一隻隻柑橘。那棵大樹就是分辨善惡樹,亞當和夏娃偷食的禁果就是這棵樹上結的果實。每片樹葉的葉尖上都掛著一滴殷紅雪亮的露珠,就好像這棵大樹也在為人類始祖所犯下的原罪而痛心疾首,流下了帶血的眼淚。

“讓我們到那隻小船上去吧,”仙女說,“我們可以在碧波**漾的水麵上吸幾口清新的空氣。這樣我們更加心曠神怡。那隻小船雖然在水麵上顛簸晃動,可是卻在原地不動,而世界各地都在我們的眼前飄浮過去。”

眼前的一切真是叫人不可思議,那隻小船留在原地不動,而整個海岸卻在大搬家!首先過來的是壯觀的阿爾卑斯山,山頂上白雪皚皚,山峰之間浮雲繚繞,鬆柏雲杉鬱鬱蔥蔥、連綿起伏,圍獵的號角聲淒厲而嘹亮,山穀裏牧人們唱著豪放的牧歌。香蕉樹低垂的枝丫伸到了小船上,黑色的天鵝在水麵上遊弋,河岸上出現了許多罕見的動物和花草,原來是世界上第五大洲來了。遠黛近綠的青山隱現在背後,把那裏的風光襯托得淋漓盡致,他們的耳邊響起了傳教士布道的歌聲,土著人隨著隆隆的鼓聲和骨頭做的號角的聲音在呐喊狂舞。不久,高聳入雲的金字塔過來了,圮塌的圓柱和一半埋在黃沙之中的獅身人麵像也浮現出來,又漂流過去。隨後北極光閃耀在北歐的死火山的上空,亮得像煙火,可是這種煙火是任何人都造不出來的。王子高興極了,因為他所見到的美景比我們在這裏講到的多出何止上百倍。

“我可以永遠留在這裏嗎?”王子問道。

“那就全看你自己了,”仙女說,“如果你不像亞當那樣經受不住**而去做違禁的事情,你就可以永遠留在這裏。”

“我決不會去偷食分辨善惡樹上的蘋果的,”王子說,“再說這裏有上千種像蘋果一樣好吃的果子。”

“那麽你就自己去經受考驗吧,”仙女說,“你若是覺得自己還不夠堅強的話,可以跟隨送你來的東風回家去。他很快就要回去了,要過一百年再來。雖說在這裏一百年時間並不算長,你不會覺得長過一百個小時,可是對**和抗拒原罪來說這段時間也是夠長的。每天晚上我離開你的時候,我都會對你說一遍:‘隨我來吧。’我還會向你招手。可是你千萬不要盲動。千萬不要跟我去,因為你朝前邁開一步,你的欲望便會增大一分。你走到長著分辨善惡樹的那個廳堂裏,就會看到我睡在那根散發著芳香的垂枝底下,你朝我俯下身來,我會笑靨相迎。但是你此刻若是把持不住,在我的嘴上親一下,那麽天堂樂園便會在頃刻之間沉到地底下去,對你來說它已經永遠失去了。你的身邊會刮起大沙漠吹來的寒風,你的頭發會被冰冷的雨淋得濕透。憂愁和悲哀將注定要伴隨你一輩子。”

“我非留下來不可。”王子說道。

東風吻了他的前額,為他鼓勁說:“堅強起來,讓我們一百年之後在這裏相會!再見啦!”東風伸開他巨大的雙翅,翅膀熠熠發光,就像秋日收割季節的閃電,或者像隆冬臘月夜空中的北極光。

“再見啦,再見啦。”樹木花草一齊說。

鸛鳥和鵜鶘成群飛起來,像是一條條彩帶在空中飄**,它們把東風一直送到天堂樂園的邊沿。

“現在我們跳舞吧,”仙女說,“我們跳完舞的時候,太陽就徐徐下山了,我就會向你招手,你會聽到我在向你呼喚:‘跟我來。’可是你千萬不要這樣做。在這一百年裏,我每天晚上都向你這樣重複呼喚,而你要經得住考驗,每一次你經受住了考驗,你的堅定性就會增強一分。直到後來,你再也不會萌生邪念了。今天晚上是第一次,所以我給你提個醒。”

仙女把他領進一個大廳,廳堂裏到處都是晶瑩的百合花,每朵花的黃色花蕊都是一架小巧的金豎琴。從豎琴裏飄**出笛子和六弦琴演奏的仙樂,許多美麗的仙人隨著悠揚的樂聲婆娑起舞,款款扭動著她們的柳腰,身上薄如蟬翼的裙袍也隨著旋轉而飄舞起來,透過薄紗可以看到她們美麗的身軀。她們輕歌曼舞,歌唱著生的歡樂,唱出了她們不願讓死神光臨,但願天堂樂園中永遠春色撩人的心聲。

太陽徐徐沉落,餘暉將整個天空映得一片金紅,絢麗燦爛。麵對這樣的良辰美景,又有絕色麗人給他斟上泛著泡沫的葡萄美酒,王子不禁喝了一杯又一杯。他覺得一種從未有過的幸福感在自己身體裏**漾開來,他看到了寬敞的大廳的後麵豁然開闊,那棵分辨善惡樹光華四射,亮得他眼花繚亂。從那邊傳來的美妙的歌聲令人心馳神往,那聲音像是他的母親,他最親愛的母親,在輕輕哼唱:“我的小寶寶,我親愛的小寶寶。”

就在這時,仙女向他頻頻招手,含情脈脈地呼喚他:“跟我來,跟我來吧。”

王子情不自禁地朝她走去,竟忘了自己許下的諾言,而且就在第一個晚上就忘了。仙女仍在嬌羞地朝他招手,四周的芬芳越來越濃鬱,豎琴上奏出的音樂越來越甜美,在生長著分辨善惡樹的大廳裏,成千張微笑著的麵孔一齊在點頭,一齊在唱著讚歌,他們唱道:

“人是大地的主宰,應該知道一切奧秘。”

這時他覺得從分辨善惡樹上灑下來的不再是一滴滴血淚了,而是一顆顆閃閃發光的紅色小星星。

“到我這裏來吧,到我這裏來吧。”那嬌媚而又帶著顫抖的聲音又在呼喚。

王子不由自主地朝著那聲音走過去,每朝前邁出一步,他的臉上就更加發燙,他的血液流得更加急速。

“我非去不可,”王子自言自語道,“這不是什麽犯了原罪,為什麽不可以到一個美女身邊去尋求快樂呢?我隻看看熟睡之中的她,這不是什麽傷風敗俗。隻要我不去親吻她,就不會發生什麽事了,而我是不會那樣做的。我很堅強,我有堅定的意誌。”

仙女脫掉了身上閃閃發亮的衣裳,撩開樹枝,一轉眼就隱沒到大樹背後去了。

“我還沒有犯下原罪呢,”王子說,“我不會犯下原罪的。”

於是他伸出手去,把樹枝撥向兩邊,仙女已經躺在樹叢裏睡熟了,隻有天堂樂園裏的仙女才能這樣美麗,她在睡夢中仍在嫵媚地微笑。王子已按捺不住,在他朝她俯伏下去的時候,他看到淚珠在她的眼睫毛上抖動。

“你是在為我而哭泣嗎?”王子輕聲說道,“快別哭了,你這個最可愛的女人。直到現在我才明白天堂樂園的幸福在哪裏了,原來它就奔騰在我的血液裏,活躍在我的腦海裏。那展開雙翅飛翔在天上的愛神小天使,已經把它的神力灌進了我的身體裏,使我領略到永恒的生的歡樂。我能得到眼前這銷魂的一刻就足矣,即使要沉到永恒的黑夜中去,我也在所不惜。”

於是他親吻了她雙眼上的淚珠,他的嘴唇又貼到了她的雙唇上。

就在這一瞬間,響起了一聲天崩地裂般的驚雷,那巨大而可怕的響聲是從未有人聽到過的。四周的一切頓時化為烏有。那位美貌的仙女倏忽不見了,百花盛開的天堂樂園頃刻沉淪下去,陷得很深很深。王子看到它沉進了漆黑一團的永恒的黑夜之中,像是一顆閃亮的小星星在遙遠的深處發出幽幽的光。死一般的寒冷襲上了他的軀體,他緊閉雙眼,久久地躺在那裏,如同死了一般。

冰涼的雨灑落到他的臉上,刺骨的寒風吹過他的頭頂,他慢慢從昏厥中蘇醒過來。

“我都幹了些什麽?”他禁不住欷歔長歎,“想不到我犯下了和亞當一樣的原罪,害得天堂樂園沉到深深的地底下去了。”

他睜開了眼睛,可以看到在深邃的天宇中有一顆幽幽發亮的星星,形狀很像沉到深處的天堂樂園,那是掛在天際的啟明星。

他站起身來,發現自己原來就在靠近風穴的大森林中,風婆婆就坐在他的身邊,她虎起了臉,怒氣衝衝地將手臂舉向空中。

“第一晚就幹出了好事,”風婆婆嚷道,“我料到事情必定會這樣。你若是我的獨生子,就該鑽進口袋裏去待著。”

“他應該鑽進去就不再出來。”死神說道。死神是個身子骨硬朗的老頭,手裏拿著一把月牙形的長鐮刀,長著一對黑色的大翅膀。他又說:“他應該躺進棺材裏去,這才是他的歸宿。不過時辰還未到。我先記著他,讓他在人世間再多活一段日子,變成個善良的人來贖罪,然後我再來領走他。在他最意想不到的時候,我把他裝進黑色的棺材裏,再把棺材頂在我的頭上飛往天際的那顆星星上去。那裏也有著鮮花盛開的天堂樂園。倘若他已經善良虔誠了,那麽他就會被放進去。倘若他的心裏還是充滿了邪念,那麽他躺在裏麵的那口棺材就會比已經沉淪的天堂樂園還要沉得更深一些。以後每隔一千年我都會來看他一次,看看他是該沉淪得更深一些呢,還是把他送到那顆星星上去,就是掛在天際幽幽發亮的那顆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