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師劉基

輔佐朱元璋打下江山的一些文臣武將們,都在我國曆史上占有一席之地,都有響當當的名號,婦孺皆知。他們和朱元璋南征北戰,每個人都有許多生動的故事。

一次,朱元璋得知衢州、處州相繼被攻下,心裏異常高興,急忙派人通知徐達、常遇春馬上著手做好兩件事情,一件事情是著人南下去籠絡方國珍,不要讓方國珍與紅巾軍鬧摩擦——這個時候,那陳有定在浙江的勢力還相當地弱,對紅巾軍基本不構成威脅——另一件事情是朱元璋叫徐達、常遇春籌集十萬精兵,先北上攻取張士誠的地盤紹興,然後馬不停蹄地朝北打,一直打到江蘇境內,最後逼向張士誠的大本營蘇州。與此同時,朱元璋命令鎮守鎮江的周德興南下,與駐守常州的湯和、廖永忠會合,先攻取無錫城,再向蘇州城挺進。朱元璋還告訴徐達、常遇春、周德興、湯和等人,他自己已經調集了十幾萬大軍,計劃先開到蕪湖,然後一路東進,到達太湖西岸後,分兵兩路,一路北上,與周德興湯和會合,一路南下,與徐達、常遇春會合,兩路大軍,沿太湖東岸,從南北兩麵夾擊蘇州城,一舉將張士誠的勢力清除幹淨。

徐達攻下處州之後,便學著朱元璋的樣子,到處拉籠封建知識分子在處州城裏為官。就在這拉籠的過程當中,徐達聽人談起,說是在處州青田縣境內,住著一位名聲十分顯赫的讀書人,姓劉名基。徐達還聽人說,那劉基不僅滿腹經綸,而且極富軍事韜略。

既有文化,又懂軍事,徐達自然要把劉基向朱元璋推薦。不過,徐達是個穩重的人,在向朱元璋推薦劉基之前,他把劉基的情況摸了個一清二楚。

劉基,字伯溫,處州青田縣人,世代書香門第,據說是北宋楊國公劉光世的後人。劉基打小的時候起就很聰明,有“神童”的美譽。長大後,劉基更是聰穎過人,十四歲考中了秀才,兩年後考中了舉人,二十三歲中進士。隻是因為當時的元廷貶壓南人,劉基雖然考中了進士,但卻在家鄉閑居了整整三年,三年之後,才被選派到江西高安縣做了一個縣丞。雖做了縣丞,但也鬱鬱不得誌,一是覺得自己的才華難以施展;二是那些蒙古貴族根本就看不起他劉基。於是,劉基就有了辭官的念頭。不久,劉基被擢升為江浙行省儒學副提舉。看起來劉基的官是升了,但劉基仍然覺得自己毫無作為,一是那些蒙古貴族經常無端地陷害他;二是他自己的主要興趣好像不是在什麽學問上而是在軍事謀略上麵,所以他做了儒學副提舉之後沒多長時間,便辭官回到了家鄉。

方國珍起兵反元之後,元廷浙江行省推薦劉基為元帥都事,幫助那石抹宜孫鎮守處州。劉基以為,他大顯身手的機會到了。於是,走馬上任之後,他鼓動石抹宜孫,對浙江的農民起義軍采取誘降和屠殺兩種手段進行鎮壓,使浙江的農民起義大受挫折。對方國珍,他堅決主張用武力解決,並親自征調軍隊,還擬好了對方國珍的作戰計劃。然而,元廷不想對方國珍動武,隻想對方國珍招安。劉基的想法與元廷的想法發生了衝突,衝突的結果是,劉基被貶為處州路總管判官。不僅僅是貶官的問題,最主要的問題是,劉基做了總管判官之後,手中就沒有兵權了。沒有兵權,劉基就不可能在軍事上有一番大作為了。所以劉基就非常失望。失望之餘,也就是朱元璋向浙東進軍之前,劉基再度辭官回到老家青田。這期間,他寫了許多詩篇,用來反映自己內心的不滿和失望。比如,他在《次韻和孟伯真感興》一詩中寫道: “平時盜賊起成雲,厚祿能無愧庶民。樽俎自高廊廟策,經倫不用草茅人。”詩中用“草茅人”自比,表露了一種深深的失落和怨恨。再如,他在《憂懷》一詩中這樣寫道: “群盜縱橫半九州,幹戈滿目幾時休?官曹各有營生計,將帥何曾為國謀?猛虎封狼安薦食,農夫田父困誅求。抑強扶弱須天討,可慚無人借箸籌!”詩中流露的憤懣和失望愈加深沉。

除了以上一些情況之外,徐達還了解到了這麽一些相關的情況。劉基有一個八十多歲的母親,非常相信占卜算命一類的玩意兒。劉基是個大孝子,對母親幾乎是言聽計從的。劉基幾度為官又兩度辭官,都是征得他母親同意的,而他母親在同意之前,又都是請人算過命和占過卜的。劉基還有一個兄弟叫劉陛,為人機智勇敢,統帥著一支數千人的軍隊,保護著劉氏家宅不受方國珍等人兵馬的侵擾。到劉基二度辭官回家鄉之後,劉陛的手下,已有一支近萬人的軍隊了。

摸清了劉基的情況,徐達知道了那劉基確實是個非常有本事的人,大哥朱元璋要想得到天下,肯定用得著劉基這樣文武兼備的人,徐達認為,劉基已經被元廷傷透了心,隻要派幾個人去遊說一番,劉基就必然會興高采烈地到應天去為朱元璋效力。但是,徐達連續派出了四支說客,都沒有請來劉基,可帶回給徐達的消息卻是:劉基不願意去應天。不願意的理由有兩個,一是劉基以為,他已經五十歲了,上有八十多歲的老母,下有兩個未成年的兒子,他難以離開家;二是劉基以為,忠臣不事二主,他既然為元廷效過力,做過元廷的臣子,那他就不可能再為其他的什麽人效力。

徐達盡管知道劉基的“理由”都是托詞,但同時也知道,憑他徐達,是很難將劉基請出青田的。於是徐達不敢怠慢,連忙叫人把劉基的情況及自己派人去請劉基的情況一一寫在紙上,然後派親信回應天向朱元璋報告。

當時的朱元璋正在積極地征調軍隊準備同張士誠爆發一場全麵戰爭。接到徐達的報告後,朱元璋一開始很高興,認為自己馬上就要同張士誠開仗了,如果有劉基這樣富有謀略的人來相幫,肯定大有益處。可等把徐達的報告看完,朱元璋的眉頭就皺了起來,朱元璋皺眉的原因當然是劉基不願意到應天來。

朱元璋愛才心切,急忙把李善長和宋濂、朱升等一班高級幕僚召集在一起商議。朱元璋把劉基的情況介紹完後,又道: “我真想親自把劉先生請到應天,助我大業呀。”李善長緩緩言道: “李某以為,應天與青田遠隔千山萬水,一來一回就要耗去許多時日,而朱大人現在公務繁忙,實在不宜離開應天一步。”

朱元璋當時確實很繁忙,要與張士誠開戰,就必然會有許許多多的事情等著他去決策。所以朱元璋就又問道: “李先生,那就讓宋先生去青田走一趟如何?"

李善長緩緩地搖了搖頭: “李某以為,宋先生去青田,雖會有一定的作用,但作用不會太大。要知道,徐將軍派去做說客的人,大都是劉基的熟人和文友,這些人都無法勸說劉基出山,甚至連劉基的麵都難以一見,宋先生即使去了,恐也很難勸說得了劉基……”

李善長說的當然不無道理,朱元璋不禁喟歎道: “如果不是難以走開,我真想親赴青田,哪怕在青田住上一年半載,我也要把劉基請到應天來。”

朱元璋這話,應該是發自內心的。宋濂猶猶豫豫地問道: “李先生,照你這麽一說,我們豈不是無法請動劉基了嗎?”

李善長微微一笑道: “宋先生不用著急,辦法自然是會有的。”

朱元璋連忙言道:“李先生有何妙著?快說出來與我等聽聽……”

李善長在朱元璋等人熱切期待的目光中,不慌不忙地說出了一番道理來,惹得朱元璋眉開眼笑地誇讚李善長道: “李先生,我看你越來越像那個劉邦身邊的蕭何了……"

李善長帶著一隊隨從就要離開應天了,朱元璋一直把李善長送到了城外。李善長臨行前對朱元璋言道: “大人,在李某從青田回來之前,請大人不要急著對張士誠用兵,李某以為,如果劉基來到應天,就必然會對大人做一番形勢分析,依劉基的滿腹韜略,說不定就會給大人指出一條正確的道路來。”

朱元璋點頭道: “李先生放心,我絕不會倉促同張士誠開戰。再說了,李先生既然有把握將那劉基請來,那我就肯定會在這裏等劉基到來,然後向他請教同張士誠開戰的方略。還有啊,徐達那邊也還沒有做好北上的準備,我即使想同張士誠開戰,恐怕也開不起來呢。”

就這樣,李善長別了朱元璋之後,就直奔浙東而去。一路上跋山涉水,雖然辛苦,倒也安全。不一日,李善長就趕到了處州城,與徐達、常遇春等人見了麵。

徐達得知李善長要赴青田去勸說劉基,就不無擔憂地言道: “那劉基死心塌地的忠於元朝,又是個出了名的大孝子,恐李先生很難說服他離開青田呢。”

李善長胸有成竹地言道:“李某既然千裏迢迢而來,那就一定會讓劉基離開青田。"

徐達沒有追問李善長究竟有什麽錦囊妙計,李善長也沒有明說。李善長領著兩個隨從,悠哉遊哉地走進了青田縣城。這時候的李善長,已經是一副看相算命者的打扮。隨從的手裏高舉著一條黃幡,上寫著鬥大的三個字:李天師。

當時的青田縣城,既不是朱元璋的地盤,也不是方國珍的地盤。城裏雖然還有一些元朝的官吏,但實際上,劉基是青田縣境的真正主宰。劉基、劉陛兄弟,擁有近萬人的武裝,自覺不自覺地,就成了青田縣境的保護神。

李善長雖然從沒有給人算過命看過相,但對於陰陽五行八卦之說,卻頗有領悟,加上肚子裏麵裝的都是學問知識,又能說會道,所以,進了青田縣城沒幾天, “李天師”的名頭就幾乎婦孺皆知了。

李善長當然不是來青田縣城闖什麽“李天師”的名頭的,他是在等一個人。他是在等一個肯定會來找他算命看相的人。他知道,隻要“李天師”的名號傳到那個人的耳朵裏,那個人就沒有理由不來找他。因為徐達在那份報告中寫得很清楚:劉基那個八十多歲的老母親,篤信陰陽卜卦之說。

果然,在李善長住進青田縣城的第五天,一個白發蒼蒼而又腰板硬朗的老婦人,在幾名丫鬟的攙扶陪同下走到了李善長的住處,說是要找“李天師”占上一卦。這老婦人就是劉基的母親。

據說,李善長見到劉基的母親時,不知運用了什麽法子,兩眼竟然放出異樣的光來,唬得劉基的母親戰戰兢兢不知所以,以為李善長真的是什麽“天師”下凡。接著,李善長把閑雜人等趕出屋子,隻留下自己與劉基的母親四目相對,營造出一種十分神秘的氛圍來。就在這種神秘的氣氛中,李善長依據劉基母親提供的一個生辰八字,像煞有介事地說了一通似人話又似鬼話的道理來,說得劉基的母親一愣一愣的,既不敢相信又不能不信。而實際上,李善長早就知道劉基母親所提供的那個生辰八字,不是別人,正是劉基的。李善長說的那通半人半鬼的話,隻不過是在暗示劉基的母親:劉基本是一個大福大貴之命,之所以現在閑居家裏,鬱鬱不得誌,是因為他過去沒有找到真正的明主,隻要他離開青田一直向西北走,就一定能找到真正的明主,從而幹一番驚天動地的大事業,光宗耀祖,名垂千世。

劉基的母親剛一回到家,便把劉基悄悄地喊到自己身邊,先告之以“李天師”的那一番宏論,然後勸說他向西北去投奔真正的“明主”以成就一番大事業。聰明的劉基馬上便悟出,所謂的“西北”,就是指的應天城,所謂的“明主”,就是指的朱元璋。

劉基對母親說道:“孩兒確實想幹一番大事業來光宗耀祖,但母親大人年事已高,如果孩兒離家出走,著實放心不下。還有,西北也好,西南也罷,在孩兒的眼裏,隻不過是打家劫舍的強盜,並無什麽明主可言,所以孩兒也不想離家出走。”

顯然,當時的劉基對朱元璋的所作所為還不是很了解。他把朱元璋與陳友諒、張士誠及方國珍、陳有定等人混為一談了。劉基的母親勸劉基道:“孩子,現在的世道是很亂,打家劫舍的強盜也很多,但是,天意要你往西北去,你豈可違背?你想想看,你忠心耿耿地為大元朝廷效力,可到頭來你又得到了什麽?現在,天意為你指明了方向,你可千萬不要錯過輔佐明主的機會啊。”

劉基母親把李善長的胡言亂語當作是“天意”了。劉基微微皺著眉頭道: “母親,孩兒可以聽從您的吩咐去西北走一遭,但是,孩兒要真的走了,母親大人您怎麽辦?”

劉基的母親輕輕一笑道:“基兒,虧你還是個讀書人,連忠孝不能兩全的道理都忘了。再說了,你去輔佐明主了,陛兒不是還留在家裏嗎?有陛兒孝敬我,我就很知足了。即使你留在家裏陪伴我,又能陪伴到幾時?如果你錯過了去輔佐明主的機會,那你就要懊悔終生了。”

劉基終於聽從了母親的話。別人的話他可以不聽,但母親的話他是不能不聽的。不過他對那個神乎其神的“李天師”的來曆頗多懷疑,於是就準備暗暗地察訪一番。誰知,那個“李天師”自給劉基的母親算過命之後,就從青田縣城裏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就在這當口,劉基又接到了宋濂寫給他的一封信。信是用詩的形式寫的。在信中,宋濂先曆數了朱元璋如何不妄殺、不擄掠,又如何禮待讀書人的大量事實,然後奉勸劉基到應天來為朱元璋出謀劃策。

劉基自然是知道宋濂這個人的。他不知道的是,宋濂寫給他的這封信正是那個“李天師”從應天帶到青田來的,送信人便是“李天師”的隨從。

可以這麽說,劉基母親的話,是劉基決定前往應天的主要因素,而宋濂的那封信,也是劉基做出這種決定的不可或缺的重要因素。劉基做出決定之後,就對兄弟劉陛仔細地叮嚀了一番,叫他帶好軍隊,時刻提防著方國珍可能發動的侵擾,還說如果方國珍真的向青田發動大規模的進攻了,就去處州向紅巾軍求援,然後,劉基便獨自一人,不緊不慢地朝著應天的方向而去。他一邊走一邊還想著這麽一個問題:那個李天師,究竟是什麽來路?他為什麽要在青田縣城裏突然消失?

實際上, “李天師”李善長並沒有消失。他隻是考慮到劉基為人聰穎無比,如果一直待在青田城裏恐出事端,所以給劉基的母親算過命之後,他就帶著兩個隨從迅速地離開了青田城,轉移到了青田城西北四十裏開外的一個小鎮上。這時候的李善長,已不是什麽“李天師”的打扮了,而換成了一副生意人的裝束。在小鎮上住了兩天之後,李善長派一個隨從返回青田城,把宋濂的那封信送到了劉基的手中。又過了兩天,劉基背著一個小包裹也來到了李善長住的小鎮上。李善長特地與劉基打了個照麵,還故意與劉基搭訕了幾句閑話。隻不過,李善長知道劉基是誰,但劉基卻不認識李善長。

等劉基離開小鎮半天之後,李善長才帶著兩個隨從往處州趕去。到了處州,見了徐達、常遇春,李善長淡淡地一笑道: “徐將軍、常將軍,那劉基已經往應天去了。”

李善長沒在處州停留,他要急著趕回應天向朱元璋匯報。李善長走後,常遇春很是不解地問徐達道: “二哥,你派了那麽多人去青田,都沒能說服劉基,李先生隻一來,那劉基就乖乖地離開了青田,李先生究竟用的是什麽法子?"

徐達搖頭道: “我也不知道。但我知道的是大哥尊重讀書人,讀書人在有些方麵,確實比我們這些粗人強。”

李善長帶著一隊隨從,除了吃飯和睡覺外,其餘時間都用在了趕路上,不多日,便返回了應天城,見到了朱元璋。得知劉基已經向應天走來,朱元璋十分激動,但同時也多少有些擔憂。他問李善長道: “你說劉基一開始是走在你的前麵的,可你回來了,他怎麽不見人影呢?"

李善長回道: “我們走的不是一條路。還有,我們走得快,他走得慢。”

朱元璋一眨不眨地望著李善長道: “那劉基,會不會走到半路,又返回青田呢?”

李善長肯定地道: “不會。劉基既然來了,就絕不會再走回頭路。我估計,頂多等個三五天,劉基就會出現在應天城裏。”

李善長估計得沒錯。隻不過,劉基為什麽會慢上個三五天,倒不是因為他步子邁得小,而是因為他在某些城池裏逗留的時間比較長。他之所以會在某些城池裏逗留比較長的時間,是因為他已經明明白白地看出來了,朱元璋確實與別的“造反起家”的“盜賊”大為不同。在朱元璋統治的區域內,一切封建秩序都得以完整地保存下來,而且保存得還相當完美。大批讀書人,都成了朱元璋手下的官吏。這一點,劉基極其看重。如果說,劉基離開青田往應天去的時候,心中還多少有些勉強的話,那麽,通過一路上的所見所聞,劉基就恨不得一步便跨入應天城了。朱元璋在他統治區內的所作所為,正是劉基朝思暮想要實現的東西。從這個意義上說,劉基便也和他母親一樣,完全相信了那個“李天師”的話:西北有一位明主,等著他劉基去輔佐。

李善長回到應天後的第五天黃昏,劉基風塵仆仆地出現在了應天城的南城門外。當時,護城河上的吊橋還沒有懸起來。劉基便徑直走到南城門附近,衝著守城門的紅巾軍官兵大聲吆喝道: “快快去稟報你家丞相大人,就說青田劉基,劉伯溫來也!"

李善長這幾日常到城門等候劉基,今天正好候個正著,趕忙上去,恭敬地把劉基請進了城。李善長和劉基並肩朝著朱元璋的住處走去。見劉基的目光老是在自己的臉龐上轉悠,李善長便笑著問道: “劉先生是否覺得李某似曾相識?"

劉基點頭道: “不錯,劉某確實好像在哪兒見過李先生……”

劉基猛然想起,自己是在青田城西北的一個小鎮上見過李善長。李善長從應天跑到那個小鎮上去幹什麽?

劉基恍然大悟地道: “李先生,如果劉某沒有猜錯的話,你就是青田城裏的那個李天師。”

李善長趕緊衝著劉基一拱手道: “李某對令堂大人多有冒犯,還請劉先生海涵。”

劉基苦笑道: “李先生的天師扮得很逼真,家母對李先生深信不疑……不過劉某也太過愚鈍,劉某應該早就想到這一點了。”

李善長忽然道: “劉先生,丞相大人迎你來了。”

朱元璋得知劉基到來的消息時,正準備吃飯。他坐在餐桌的這一頭,那馬氏坐在餐桌的那一頭,其他小老婆則是坐在餐桌的兩邊。聽說劉基來了,朱元璋把筷子往桌麵上一撂,顧不得同大小老婆打聲招呼,就急急忙忙地奔出了宅院去迎接劉基。朱元璋這一走,他的大小老婆就犯了難,既不好開飯,也不便離開,隻得在馬氏的帶領下,呆呆地坐在餐桌邊,等候著朱元璋的歸來。朱元璋奔出宅院的時候,天已經上了黑影。見李善長的身邊傍著一位半大老頭,朱元璋就直奔過去,一把攥住半大老頭的手道: “這位一定是青田劉先生了!”

劉基的手被朱元璋攥得生疼。從這有力的一攥中,劉基感受到了朱元璋的熱切和摯誠。於是,劉基就真心實意地言了一句道: “青田劉基,見過丞相大人。”

朱元璋哈哈一笑道: “劉先生,朱某盼星星盼月亮,今天終於把你給盼來了!"

劉基慌忙道: “劉基何德何能,竟讓丞相大人如此掛牽?”

朱元璋一邊大笑著一邊執定劉基的手,雙雙走入“丞相府”——這丞相府,便是朱元璋剛進入應天時所住的那個大元帥府。在朱元璋稱帝以前,朱元璋一直住在這裏。李善長也麵帶微笑地跟在了朱元璋和劉基的身後。

朱元璋一直把劉基領到了自己準備吃飯的地方。這算是破例了。前文中說過,朱元璋自住進這裏之後,會見客人,一般都是在前麵的客廳裏,即使是朱元璋的幾個結拜兄弟,也極少走到朱元璋吃飯和睡覺的地方。

朱元璋不講究不在乎什麽“規矩”不大要緊,可把他的那些大小老婆們嚇得不輕。尤其是他的那些小老婆們,正呆呆地坐在餐桌邊呢,冷不丁地看到朱元璋和李善長、劉基到來,一時都麵麵相覷,不知怎麽做才好了,有的慌忙站起,有的動也不敢動,都把頭顱半低著,暗暗地喘著氣。隻有馬氏比較沉著,靜靜地站起,隻靜靜地朝著劉基莞爾一笑。別看馬氏人長得不怎麽樣,但舉止端莊。

劉基一時也有些手足無措,一下見到這麽多美女,又不知道她們與朱元璋究竟是什麽關係,所以隻能求助似的望著李善長。李善長淡淡一笑道:“劉先生,容李某為你介紹……”李善長便把馬氏等人一一為劉基做了介紹。劉基這才鬧明白,原來這麽多美女,包括並不很美的馬氏,都是朱元璋的老婆。於是,劉基就裝出一縷十分得體的笑容衝著馬氏等人言道: “青田劉基,見過馬夫人及諸位夫人……”

朱元璋大大咧咧地言道: “好了,劉先生,用不著那麽客套,坐下吃飯吧。”

劉基答應一聲,可並沒有馬上落坐。朱元璋看出來了,有這麽多女人環繞,劉基不大習慣。朱元璋正要開口,馬氏率先言道: “姐妹們,我們換個地方用餐,讓丞相大人和劉先生、李先生商談軍機大事。”

馬氏當然是衝著朱元璋的那些小老婆說的。那些女人也不想同李善長、劉基等人攪在一起,馬氏的話音未落,她們便紛紛起身,一邊施禮一邊離開。待女人們都走了之後,劉基才一邊落坐一邊笑吟吟地道: “如此看來,朱丞相不僅誌向遠大,就是在溫柔鄉中也雅興不小啊!”

要是過去,朱元璋不一定能聽懂什麽“溫柔鄉”,但現在不同了,在李善長等人的影響下,他多多少少也學了一些文化知識。甭說什麽“溫柔鄉”了,就是“溫柔國”之類的話,他也能悟出其中的含義。他曾在龍鳳六年(元至正二十年,1360年)的正月初一,親自撰寫過一副對聯: “六龍時遇千官覲,五虎功成上將封。”雖不敢說這副對聯寫得如何美輪美奐,但一種逼人的氣勢和得意的韻味兒,卻也還是顯而易見的。

所以,聽了劉基的話之後,朱元璋多少有些羞澀地一笑道: “朱某老婆多了一些,讓劉先生見笑了。”

李善長插過話道: “朱大人不拘生活小節,想必劉先生定能理解。”劉基哈哈大笑道:“李先生,自古以來,那些揚名青史的英雄豪傑,有的愛江山,有的愛美人,而在劉某看來,朱丞相是既愛江山又愛美人啊!”

朱元璋趕緊點頭道: “劉先生說得太對了!一千多年前,有個叫孟子的大讀書人曾經說過,魚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魚而取熊掌者也。聽起來,這個被稱作亞聖的孟子說得很有道理,但其實不然。既然魚我想得到,熊掌我也想得到,那為什麽不兼收並蓄,而要拿一樣丟一樣呢?我以為江山就好比是熊掌,美人就好比是魚,我不會扔下熊掌,也不會扔下魚!"

朱元璋說得鏗鏘有力,煞有介事。把“亞聖人”孟子的話進行類比發揮,還真有點讀書人的味道。

聞聽朱元璋說出這番話,劉基高興得嘴都要笑歪了: “朱丞相說得太精彩了!我記得孟老夫子還說過這樣的話: ‘生,亦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義者也。’不知朱丞相對孟老夫子的這番話又有何高見啊?"

朱元璋不假思索地回道: “我的觀點還和剛才一樣,舍生取義我是不會幹的。生,我當然需要;義,我也不會放棄。孟子說二者不可得兼,我朱元璋就偏偏要兼得!"

劉基微微地點了點頭,繼而問道: “不知朱丞相口中的義字所指何事?"

李善長搭茬兒道: “劉先生從青田一路走到應天,一路上所見所聞,應該知道朱大人口中的義字所指何事。”

朱元璋似乎有些不耐煩了: “李先生,我們用不著和劉先生猜謎語。劉先生既然大老遠的從青田趕來,那就不是外人,和我、和你都是一家人。”又轉向劉基言道: “劉先生,一家人不說兩家話,我竹筒倒豆子,一股腦兒全倒給你吧。我剛才講的義,和先前講的熊掌,都是一個意思。我的意思是,我朱元璋要在今生今世,把大元的江山奪過來,像我的那個老鄉劉邦一樣,當一回皇帝,做第二個劉邦。隻是感到我一個人的力量太有限,所以才千方百計地把劉先生請來為我出謀劃策。”

劉基剛才還笑容滿麵神氣活現的,而突然間他卻沉吟不語。朱元璋一時猜不出究竟。李善長倒明白這是為了什麽。不管怎麽說,劉基也做過“大元”朝廷的臣子,朱元璋適才那句“把大元江山奪過來”,多多少少會刺激劉基的心。

於是,李善長就用一種淡淡的語調問劉基道: “劉先生,莫非你以為朱大人今生今世當不成皇帝?"

劉基連忙開口道: “李先生何出此言?劉某從青田一路走到應天,所見

所聞,頗有感慨:奪大元天下者,非朱丞相莫屬也!"

朱元璋不由得心花怒放,但他的臉上卻又顯得十分平靜: “劉先生,你這麽說話,朱某自然高興,不過,就目前來看,朱某四周強敵環伺,想奪得大元天下,恐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呢。”

劉基輕輕地搖了搖頭: “朱丞相未免太過慮了。放眼天下,能與朱丞相一爭雄風者,寥若辰星。”

李善長笑道: “劉先生,寥若星辰,並不等於無人啊!”

劉基點了點頭: “李先生說得對。就目前而言,確有人能與朱丞相一爭高低,但是,隻要朱丞相避虛就實、棄輕從重,假以時日,定無人能與朱丞相一爭高低!"

朱元璋趕緊道: “請劉先生說得具體點兒。朱某現在最想聽到的就是劉先生這樣的話。”

李善長也道: “李某也在洗耳恭聽!"

劉基不疾不徐地言道: “大元疲廢,群雄並起,勢力強大者莫過於北方的劉福通。但在劉某看來,劉福通隻不過是曇花一現。兵力太過分散,內部紛爭不已,要不了多久,劉福通必將敗於大元軍隊之手……隻可惜,大元朝廷也像劉福通一樣……"

劉基停了下來。顯然,他為元廷內部隻顧鉤心鬥角,不顧國家安危而痛心疾首。朱元璋當然不會和劉基有同樣的想法,他隻是從劉基的口中聽出了這麽一個意思:劉福通雖然在北方鬧得紅紅火火的,但要不了多久便會完蛋了。

劉基對劉福通的這種預測,使得朱元璋非常興奮。朱元璋本來是這樣想的,等自己把南部天下都打下來之後,再與劉福通公開翻臉。也就是說,在朱元璋的心目中,劉福通是最後一個敵人,也是最強大的敵人。可現在看來,劉福通不僅不強大,也不是什麽最後一個敵人了。但問題是,劉基的這種預測,準嗎?

李善長低低地問道: “劉先生,如果劉福通真的戰敗,那元軍豈不會大舉南下、直接威脅朱大人的地盤?"

劉基言道: “李先生的擔心不無道理。如果元軍打敗劉福通之後大舉南下,那朱丞相就確實麵臨著巨大的威脅。但是,在我看來,元軍之所以能夠打敗劉福通,是因為劉福通已經直接威脅到了元廷的存在,故而元廷內部才會暫時團結起來。待打敗劉福通之後,元廷內部又必將陷入混亂之中。這恰恰是朱丞相在南方大力發展的最佳時機。待朱丞相完全控製了南方天下,即使元廷內部又團結起來,恐也為時已晚,更何況,這種團結幾乎是不可能發生的事。”

劉基顯然對元廷完全喪失了信心。而朱元璋卻對劉基的話聽得入了迷:“劉先生,我朱元璋怎麽樣才能把南方天下完全控製住?”

劉基笑眯眯地反問道: “劉某在來應天的路途中,偶爾聽說了朱丞相已經有了一個大的行動計劃,不知可否說出來與劉某一聽?”

朱元璋直言不諱地道: “我確實有了一個計劃,而且正在加緊準備,我的計劃是,東邊的張士誠所占的地盤最富有,我要集中全力先把張士誠打敗,隻要奪得張士誠的地盤,大軍的糧草供應就永遠沒有問題了!"

劉基轉問李善長道: “莫非李先生也和朱丞相的看法一致?”

李善長回道: “是的,撇開糧草問題不說,就地理位置而言,我們的地盤與張士誠的地盤已經呈犬牙交錯之勢,即使我們不主動地同張士誠開戰,我們的軍隊也會和張士誠的軍隊經常地鬧摩擦。與其這樣,還不如主動地同張士誠大打一場以定輸贏。”

劉基先是看了朱元璋一眼,然後輕輕地言道:“我以為不然。”

李善長一怔,朱元璋也一怔。怔過之後,朱元璋盯著劉基的眼睛道:“願聞劉先生高見。”

劉基不慌不忙地言道: “天下諸雄,除去劉福通和朱丞相外,隻不過張士誠、陳友諒、方國珍和陳有定四人耳。此四人中,陳有定最弱,雖對元廷忠心耿耿,但也終難成多大氣候,又偏居福建一隅,實難有較大的發展,朱丞相目前完全可以把他放在一邊不理。那方國珍雖有一定的實力,但卻是個目光短淺、胸無大誌之人,他時而降元時而又背叛,目的隻有一個,保土割據,以維護他在江浙沿海一帶的霸權。故而,朱丞相也大可不必把方國珍放在心上。待剿滅了張士誠和陳友諒之後,朱丞相再去對付方國珍和陳有定也不遲。此四雄中,張士誠最富,陳友諒最強。最富者,顧慮最多,疑心也最大,無論做什麽事情都要小心翼翼。所以,張士誠現在最緊要的事就是設法保住自己的地盤,不讓別人把肥肉從自己的口裏搶走。而實力最強者,野心最大,欲望也最高。那陳友諒就是這樣的人。他殺死倪文俊,就是要實現自己的野心,他架空徐壽輝,正是要滿足自己的欲望。野心越大,欲望就越高。倪文俊死了,徐壽輝成了傀儡,陳友諒就必然要向東擴張。這樣,朱丞相就成了他陳友諒最大的敵人了。我以為,即使朱丞相不找陳友諒開戰,陳友諒也會主動地來找朱丞相開戰。”

朱元璋簡直聽得入迷了: “聽劉先生這麽一分析,我們好像不應該先找張士誠開戰……”

劉基重重地點了點頭: “不錯!如果朱丞相同張士誠開戰,那陳友諒必定大舉東進,朱丞相就要麵臨東西兩線同時開戰的危險。而如果朱丞相同陳友諒開戰,那張士誠極有可能按兵不動,朱丞相就可以集中全力與陳友諒大打一場。像陳友諒那樣的人,兵馬雖多,實力雖強,但充其量也不過是一介匹夫之勇。隻要朱丞相巧妙周旋、沉著應戰,打敗陳友諒也當在情理之中!"

朱元璋馬上問道: “劉先生的意思,是叫我朱元璋首先與陳友諒開戰?"

劉基顯得很激動,居然激動得站了起來: “把方國珍和陳有定置之不理,對張士誠以守為攻,對陳友諒以攻為守,我估計,少則三五年,多則七八年,南部天下將盡屬朱丞相。朱丞相據有南部天下之後,便就算是奪得大元江山了!”

李善長也禁不住地站起身來: “劉先生,當年諸葛亮未出茅廬便知天下三分,今日你劉先生剛來應天就明確了天下大勢,我李某實在是佩服得五體投地啊!"

劉基趕忙言道: “李先生切莫這樣說,劉某隻是說出自己的看法,僅供朱丞相參考而已。”

李善長笑模笑樣地望著朱元璋問道: “不知朱大人是否已經在參考劉先生所說的話了?”

隻見朱元璋“啪”地一拍桌子, “騰”地站了起來,說道: “俗話說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可在我看來,就是讀上一百年的書,也抵不上劉先生剛才講的一番話!"

的確,如果沒有劉基,朱元璋就很可能走錯了路。而有了劉基,朱元璋就至少明白了自己該怎麽走。一個人找到了自己正確的道路,又如何能不欣喜激動萬分?

李善長哈哈一笑道: “朱大人,劉先生一直餓著肚子呢。”

朱元璋忙著道: “李先生放心,今天我破個例,要與劉先生痛痛快快地對飲幾杯!”

三個人圍著一張大桌子,一邊吃喝一邊談論,直到東方破曉才作罷。臨散席前,朱元璋對李善常言道: “你曾經對我說過,我那個老鄉劉邦,最後之所以從項羽的手裏奪得了天下,主要是依靠了三個人,一個是蕭何,一個是韓信,還有一個是張良。現在,我就是劉邦,你就是蕭何,徐達是韓信,劉先生便是張良了。我有蕭何、韓信和張良在身邊,何愁奪不了元兵的天下?”

聽了朱元璋的話後,劉基對朱元璋道: “朱丞相,你現在並非是要從元兵的手裏奪得天下,你是要從陳友諒的手裏奪得天下。陳友諒就是當年的項羽。你打敗了陳友諒,就等於是奪得了整個天下了!”

朱元璋有些惡狠狠地言道: “劉先生,光打敗陳友諒不行,還要把他徹底消滅。當年項羽婦人之仁,在鴻門宴上放走了劉邦,從而埋下天大的禍根。我朱元璋絕不會這樣做。隻要有機會有可能,我就一定要把陳友諒殺死!"

朱元璋在劉基的幫助下,徹底改變了原先的要與張士誠大打一場的戰略方針,而是調兵遣將向西,準備與陳友諒一決雌雄。當然,朱元璋也沒有對張士誠完全掉以輕心。他在張士誠的大本營蘇州城的北西南三麵,依然安排了一定數量的兵馬,對蘇州城形成一種遏製的態勢。

以劉基為代表的一批封建知識分子,在應天受到了朱元璋的極大禮遇。舉一個小例子來說明:劉基到達應天後不久,朱元璋就命人在應天城裏蓋了一座豪華而又壯觀的住處,名曰“禮賢館”,專供劉基等仁人智士居住。這些讀書人在元廷的高壓下鬱鬱寡歡,現在,到了朱元璋的手下盡享榮華富貴,他們又怎能不唯朱元璋的馬首是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