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苦難的童年 小和尚

元文宗天曆元年(1328)九月十八日清晨,朱元璋出生在濠州(今安徽鳳陽)盱眙縣太平鄉的一個破舊的小廟(二郎廟)裏。他為何會在廟中出生?原來這一天他父母帶著一大家人逃荒路過此地,晚上他母親感到臨產在即,便隻好來到這座二郎廟,苦苦哀求廟祝,才得以讓她在廟裏生下了孩子。

朱元璋出生時,他已經有了三個哥哥和兩個姐姐。他三個哥哥分別取名朱重四、朱重六、朱重七。於是他出生後,父母給他取名叫朱重八。

朱元璋的家庭是個充滿苦難的家庭。他的遠祖居住在沛縣(今江蘇沛縣)。祖籍是句容(今江蘇句容),住在朱家巷。祖父出身貧賤,甚至連名字也沒有。由於元朝的黑暗而殘暴的統治,朱家在原籍實在難以生存,隻好背井離鄉,逃到泗州盱眙(今江蘇盱眙)墾荒糊口。到朱元璋的父親朱五四這輩時,在盱眙又活不下去了,便遷到靈璧(今安徽靈璧)。在靈璧仍然難以養家糊口,又遷到虹縣(今安徽泗縣)。後來,又搬到了鍾離東鄉給人種地。沒過幾年,又搬到西鄉的孤莊村落戶。朱元璋就是在他家搬來搬去的逃難避荒的途中出生在廟裏的。

朱元璋出生了,可此前他父母一點兒準備也沒有,甚至連他包裹身子的布片都是他父親在河邊提水時撈的一塊破爛的紅綢布。

時光流逝,朱元璋在貧苦中一天天長大了。他十歲這年,全家搬到太平鄉的孤莊村,給地主劉德當佃戶,朱元璋也就成了地主家的小放牛郎。他從小就膽大心細,做事很有主見。

有一天,忽然餓了,時候早又不敢回家,怕地主罵。一同看牛的周德興、湯和、徐達許多孩子也都說餓,大家越說餓,肚子裏咕嚕得越凶。這個說有一碗白麵條吃才好,那個又說真想吃一塊白切肉,又有人說肉是財主們吃的,不知道是什麽味道。說得每個人的嘴都流涎了。猛然間朱元璋大喊“有了!”大家齊聲問“什麽?”朱元璋笑著說: “現成的肉放在麵前不吃,真是呆鳥!”大家還不明白。朱元璋也不再作聲,牽過一條花白小牛犢,用牛繩捆住前後腿,周德興趕緊抄著砍柴斧子,當頭就是一斧。湯和、徐達也來幫著剝皮割肉,別的孩子們撿些幹柴枯樹葉,就地架上幾塊石頭,生起火來,一麵烤,一麵吃,個個眉飛色舞,興高采烈。不一會兒,一條小牛犢隻剩一張皮一堆骨頭、一根尾巴了。這時太陽已經落山,山腳下村莊裏,炊煙嫋嫋,是該回家的時候了。驀地,有一個孩子省悟了:小牛吃了,如何去見地主?大家麵麵相覷,想不出主意,互相埋怨,亂成一團。朱元璋一想,主意是自己出的,責任也該承擔起來,不能連累別人。拍胸膛說: “我一個人認了,大家不要著急。”也真虧他想的好主意,把小牛犢皮骨都埋了,拿土把血跡掩蓋了,把小牛尾巴插在山上石頭縫裏,說是小牛鑽進山洞裏去了,怎樣拉也拉不出來了。孩子們齊聲說好。當晚朱元璋挨了地主劉德一頓毒打,被趕回家。雖然吃了苦,丟了飯碗,卻由此深深得到夥伴們的信任,認為他敢作敢為,有事一身當,大家心甘情願把他當作自己的頭目。

由於孩子們都佩服朱元璋,別的同年紀甚至大幾歲的孩子都聽他使喚。孩子們最常玩的遊戲是裝皇帝,你看,雖然光著腳,一身藍布短衣褲全是窟窿補丁,破爛不堪,他卻會把棕櫚葉子撕成絲,紮在嘴上做胡須,找一塊破水車板頂在頭上算是平天冠,土堆上一坐,讓孩子們一行行,一排排,畢恭畢敬,整整齊齊三跪九叩,同聲喊“皇上萬歲”。

元宗至正四年(1338)的上半年,淮河流域的人民遭受了嚴重的災難,旱災、蝗災,還有瘟疫。

天災還不算,更有人禍。

地方官府除了向老百姓勒索錢財,關老百姓坐班房,打板子追所欠的錢糧以外,卻不管老百姓受不受災。真是天災加人禍,人們被逼上了絕路!

濠洲(今安徽鳳陽)鍾離縣太平鄉的人,接二連三地病倒。人們已經吃了好些日子草根樹皮了,一得病就挺不住,開頭隻覺得渾身無力氣,發高熱,接著便上吐下瀉,不過兩三天就斷了氣。起初人們還不十分理會,到了一個村子一天死去十幾個、幾十個人,家家戶戶死人,天天死人的時候,才明白這是鬧瘟病,不由得著慌起來,不管“在劫的難逃”的老話,還是逃命要緊,各村莊的人攜兒帶女,像螞蟻搬家似的投奔遠處親戚朋友家去了。不上十天工夫,太平鄉數得出的十幾個村子,鬧得人煙寥落,雞犬聲稀,顯出一片淒涼慘淡的景象。

朱家一大家人,不到半個月時光,死了三口。朱五四老爹六十四歲了,四月初六故去。初九,大兒子重四也死了。到二十二那一天,五四的老伴陳二娘又死了。朱五四的二兒子重六和小兒子重八(朱元璋),眼看著大人一個個死去,請不起郎中,也抓不起藥,隻急得相對痛哭。尤其為難的是家裏停了幾口屍體,手頭沒有一貫鈔,一錢銀子,買不了棺木,老放著總不是辦法,無論如何總得先找塊地埋下才是。可是地呢?自己連一巴掌大的也沒有。想來想去,隻好去哀求地主劉德,誰知不但不答應,反而挨了一頓臭罵。正苦於毫無辦法時,鄰居劉大秀、婁大娘老兩口找上門來。劉大秀的小兒子劉英和朱元璋常在一起玩耍,是好朋友,知道朱家的悲慘境況,回去轉告了父母。劉家老兩口答應為朱家死去的人提供葬地。當下朱元璋兩兄弟磕頭謝過了。葬地有了著落,但是,衣衾呢,棺材呢,還是沒辦法,再也無處去求人,隻好將就,把幾件破衣衫包裹了,抬到劉家地上安葬。兩兄弟一麵抬,一麵哭,好容易抬到山坡下,突然間風雨交加,雷鳴電閃,整個天像塌下來似的,兩兄弟躲在樹下發抖。約有一頓飯時,雨過天晴,到山坡下一看,大吃一驚,屍首不見了,原來山坡土鬆,一陣山洪把坡上的土衝塌了,恰好埋了屍首,厚厚的一個土饅頭,俗話叫作“天葬”。三十五年後,朱元璋寫皇陵碑時,還覺得傷心: “殯無棺槨,被體惡裳,浮掩三尺,奠何殽漿!"

朱元璋又吃了些日子草根樹皮,鄰居汪大娘娘兒倆看著他孤苦可憐,也不時招呼著吃一頓兩頓,胡亂混了一陣。想想不是長久之計,隻好挨村子找零活兒做,誰知大戶人家都已逃荒避瘟走了,貧民小戶自己都在挨餓,怎麽雇得起人?一連奔波了好些天,到處碰壁。一天,從鄰村找活兒回來,路過父母墳地,懶得回家了,蹲在墳邊,沉思如何來打發日子,對付肚子。

這年他已經十六歲了,長得身材高大,黑黑的臉盤,高高的顴骨,大鼻子,大耳朵,粗眉毛,大眼睛,下巴比上齶長出好幾分。整個臉形像一個橫擺著立體形的“山”字,腦蓋門上一塊骨頭突出,像個小山丘。樣子雖不好看,卻很勻稱,顯得威嚴而沉著,誰隻要見他一麵,再也忘不了他那個怪長相兒。

朱元璋想了又想,自己還是走父親的老路,一輩子替地主做牛馬,挨餓、受氣、被攆、流浪?不行,不能再做牛馬了!可是不做佃戶,要自己有地啊。沒地,有力氣也沒處使。地從哪裏來?買?沒有錢。給?誰給你?想到這裏,他又茫然了,沒有別的出路。

這時候,朱元璋的哥姐已經分別都成家了。大哥、二哥娶媳婦時,連花轎也請不起,喜酒也沒一盅,娶的也是貧苦人家的女兒。三哥重七給人家招了上門女婿,得給人家種一輩子地。也好,家裏省一張嘴。大哥有兩個兒子,二哥也生了一個男孩。大姊嫁給王七一。二姊遠了,還是在盱眙時定的親,男人叫李貞。隻有他自己沒成家。要是平常年景,一家子勤勤懇懇,佃上幾十畝田地,男耕女織,養豬喂雞,砍柴、拾糞,靠著人力多,節衣縮食,苦雖苦,總還活得下去。偏又連年荒旱,二嫂、三嫂先後病死,大侄兒和二房的孩子都夭折了。王家也滿門死絕。嫁給李家的二姊也死了,二姊夫帶著外甥保兒逃荒,不知去向。今年又是旱災、蝗災加上瘟病,一家子接連死了三口,偌大一家人家,隻剩下大嫂王大娘和二侄文正、二哥重六和朱元璋四口人了。

朱元璋左思右想,過去憑著人力多,隻要肯賣力氣,總還餓不死。如今呢?能下地的隻剩下兩兄弟了,地幹得比石頭還硬,小河小溪都幹得沒一滴水,下地又有什麽用?

一天兩頓飯,存糧一顆也沒有。地裏的呢,收割時怕還不夠交租,哪來吃的?大嫂還有娘家,總可以有些辦法。二哥呢,這些天來也鬧得軟綿綿的,動彈不了。自己食量又大,粗重活計雖幹得,卻苦於這年頭空有力氣無處使。小時候雖曾跟蒙館老師上過幾個月私塾,一來自己貪玩;二來農忙就得下地,哪曾好好念過一天書。縱然靠著記性好,認得幾百個字,卻又做不來文墨勾當,寫不得書信文契。父親搬到本村來,原是為了這一帶生荒地多,人力少,日子可能好混些,沒想到天下烏鴉一般黑,地主的田地越多,心也越狠,對佃戶越刻薄,饒是三節送禮,按時交租,賠笑臉,他還是掂斤播兩,嫌糧食水分大,嫌分量不夠。這年頭能欠交一點兒租就是天大人情了,還敢開口向他借渡荒糧?官府的賑濟糧呢?不敢指望。即使有了,還不是落到縣官的荷包裏,送進大戶的倉庫裏去,哪兒會有窮苦人的份兒?再說本家,伯父這一房還在泗州盱眙縣,聽說幾個哥哥侄兒先後去世,隻剩一個四嫂在守寡,看光景是投奔不得的。

舅家呢?外祖父陳公那一把大白胡子,慣常戴上細竹絲箬帽,披著法衣,仰著頭,那扣齒念咒的神氣,還依稀記得。想起來也真怪,隻知道他叫外公,連什麽名字也不知道。死的那年已經九十九歲了。母親曾經翻來覆去地說外公的故事,這話已經有五六十年了。那時外公在宋朝大將張世傑部下當親兵,蒙古兵打進來,宋朝的地方全被占了,文丞相也打了敗仗,被蒙古兵俘虜了。張世傑忠心耿耿,和陸丞相保著宋朝小皇帝逃到崖山(在海南新安會縣南大海中),那年是己卯年(1279)。二月間,張世傑集合了一千多條大船,和蒙古兵決戰。不料崖山海口失守,斫柴取水的後路給切斷了,大軍隻好吃幹糧,口渴得忍不住,隻好喝海水,弄得全軍都嘔吐病困。蒙古兵乘機進攻,宋軍船大,又因為怕風浪大,都連在一起,無法轉動。三軍望絕死戰,一霎時中軍被突破了,陸丞相仗劍叫妻子兒女都跳下海去,自己背著六歲的小皇帝也跳海自殺,寧死不屈。張世傑帶了十幾條船,衝出重圍,打算重立趙家子孫,恢複國土,誰知船剛到平章山洋麵上,一陣颶風把船吹翻,張世傑被淹死了。外公掉在海裏,僥幸被人救起,吃了許多苦頭才得回家。在本地怕又被抓去當兵,遷居到盱眙裏鎮。他原來會巫術,就靠當巫師,畫符念咒,看風水,合年庚八字生活。到老年常含著一泡眼淚說這一段傷心事,惹得聽的人也聽一遍哭一遍。外公隻生了兩個女兒,大女兒嫁給季家,小女兒就是朱元璋的母親。外公收了季家大表兄做過繼孫子。外公死後,因為隔得遠,家裏這麽多年也沒有和季家來往,料想這年頭,景況也不見得會好。

朱元璋左思右想,竟是六親俱斷,天地雖寬,卻無投奔之處。越想越煩悶,無精打采走回家來,蒙頭便睡。

又挨過了一些日子,遊魂似的晃來晃去,一點兒辦法也沒有。大嫂帶著侄兒走娘家去了。時常一起玩的幾個朋友周德興、湯和年紀都比自己大,有氣力,有見識,又都出外謀生去了,無人可以商量。從四月一直待到九月,有半個年頭了,還想不出一條活路。和二哥商量,哭了半天,看來也隻有遠走他鄉,各奔前程。兄弟舍不得分離,相抱痛哭,驚動了鄰舍,隔壁汪大娘知道重六不放心小兄弟,就提起當年朱五四在皇覺寺許願,舍重八給高彬法師當徒弟的事,如今何不當和尚去,一來還了願;二來有碗淡飯吃,總比餓死強。二哥同意了。

原來,朱元璋小的時候多病,才生下時,三四天不會吃奶。肚子脹得圓鼓鼓的,險些夭折。朱五四著急得很,胡思亂想,做了一個夢,夢裏覺得孩子不濟事了,也許隻有佛菩薩才救得下,索性舍給廟裏吧,他立刻抱著孩子走進一個大廟。不知怎的,廟裏和尚一個也不在,接不上頭,隻好又抱回來。忽然聽到孩子哭聲,夢醒了,孩子真的在哭,媽媽在喂奶,居然會吃奶了。過了幾天,腹脹也好了。長大後還是病總不離身。父母著了慌,想起當年的夢,真的到寺裏許了願,給朱元璋舍了身。

汪大娘替朱元璋預備了香、燭,一點兒禮物,央告了高彬法師。九月裏的一天,皇覺寺多了一個小和尚。朱元璋剃成光頭,披上一件師兄穿爛的破衲衣,見人合十問訊,居然是佛門弟子了。掃地,上香,打鍾,擊鼓,煮飯,洗衣,是日常功課。見廟裏人叫師父、師兄、師娘,見俗人叫施主,連稱呼也改了。早晚聽著鍾聲、鼓聲、木魚聲、念經聲,想想自己,想想不久前熱熱鬧鬧的家,想想孤孤單單挨餓的二哥,想想四下裏出外謀生的那一夥朋友,心中無限傷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