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爵為王

挾天子以令諸侯是曹操軍事思想的體現,更是他政治思想的重要體現。這一思想,推動了他的事業的發展,統一了北方,奠定了魏國的根基;另一方麵,一時間也成了他的思想桎梏,想做天子而最終不能邁出這一步。

曹操認為,“天子”這塊招牌誰舉起來誰就占有道義上的優勢。所以起兵之初,他便指出: “向使董卓聞山東兵起,倚王室之重,據二周之險,東向以臨天下,雖以無道行之,猶足為患。”乃至兵力日壯,天下分爭之勢已成,他以及他的謀臣對此認識就更明確了。

曹操迎天子而製之,把天子這塊招牌拿在自己手裏號令天下,不僅引起了震動,而有懾敵之效。沛相陳珪說呂布: “曹公奉迎天子,輔讚國政,威靈命世,將征四海,將軍宜與協同策謀,圖太山之要。”諸葛亮隆中對策言於劉備: “今操已擁百萬之眾,挾天子而令諸侯,此誠不可與爭鋒。”桓階說長沙太守張羨背劉表而附曹操: “曹公雖弱,仗義而起,救朝廷之危,奉王命而討有罪,孰敢不服?”傅巽說劉琮降曹操: “逆順有大體,強弱有定勢,以人臣而拒人主,逆道也。”張昭說孫權: “曹公豺虎也,然托名漢相,挾天子以征四方,動以朝廷為辭,今日拒之,事要不順。”所有這些都說明,在四百年漢朝仍有影響的情況下,天子的旗幟仍有不小的號召力,在不少人的眼裏,抗曹操就是抗漢,就是以下抗上。

挾天子,在政治上、軍事上都發揮著很大作用。因此凡是敢於抗曹操的敵對勢力總要揭露曹操“挾天子”的本質,如周瑜說“曹操名為漢相,實為漢賊”;劉備說“曹操階禍,竊執天衡、剝亂天下,殘毀民物”。朝內也有說曹操有不遜之誌者。曹操為了反駁內外言論,則盡力反複說明自己如何屢立大功,如何忠於漢室,遂有《讓縣自明本誌令》一類的文字寫出。

毋庸諱言,魏建國後,事物的本質便在急劇變化。建安十九年(214)正月,即魏國政權正式建立不到二個月,曹操行天子儀式“始耕藉田”;三月,以天子詔宣布“魏公位在諸侯王之上,改授金璽、赤級、遠遊冠”;十一月,殺漢獻帝皇後伏壽;十二月,以天子命“置旄頭,宮殿設鍾虞(皆天子之待遇)”;建安二十年(215),以自己的次女曹節為漢獻帝皇後;九月,以“軍之大事,在茲賞罰,勸善懲惡,宜不旋時”為由, “承製封拜諸侯守相”, “自今已後,臨時所甄,當加寵號者,其便刻印章假授”,把皇帝形式上的任命郡守、國相的權力也剝奪了;十月,為了拉攏更多的人,始置名號侯至五大夫,與舊列侯、關內侯凡六等,以賞軍功;建安二十一年(216)五月,晉爵為魏王。

曹操從受爵魏公建國到晉爵魏王,中經兩年六個月時間。如果說受爵魏公還僅是“擬於天子”“同製京師”的話,那魏王就更不同前了。史載,曹操假天子之命,很快便獲得如下特權:其一,建安二十二年(217)四月, “天子命王設天子旌旗,出入稱警蹕”。設天子旌旗就是打天子的旗號,用天子規格的儀仗隊、鑾駕;稱警蹕,就是如天子一樣,在出入經過的地方實行戒嚴,斷絕行人;其二,十月,“天子命王冕十有二旒,乘金根車,駕六馬,設五時副車”。旒,指冠冕前後的玉串。據《周禮》和《禮記》載,子、男的冠冕五旒,侯、伯七旒,上公九旒, “天子玉藻,十有二旒”。也就是說,曹操戴的帽子是隻有天子才有資格戴的那種有十二條玉串的帽子。至於“乘金根車、駕六馬,設五時副車”也都屬天子之儀。

如此看來,不管是實際權力,還是冠冕形式、乘車策馬,曹操都已經是毫無二致的“天子”了。所謂絕無不遜之誌、絕無篡漢之心一類的表示都被自己的行動揭穿了。

曹操已經過了做天子的癮,但他不承認自己是“真正的天子”,更不篡漢稱帝,這是為什麽呢?

第一,曹操認為, “廢立之事,天下之至不祥也”。這是他早年已經形成的觀念。所以,條件不完全具備,他絕不魯莽行事。

第二,報漢之心始終對他有著一定的影響。曹操出身於大的宦官、官僚家庭,因而常說“累葉受恩,膺荷洪施,不敢顧命”(《領兗州牧表》)一類的話。這種報漢的心情,初期的諸多表文表現得尤為明確。如《讓縣自明本誌令》載,他“始舉孝廉,年少,自以本非岩穴知名之士,恐為海內人之所見凡愚,欲為一郡守”,後來“征為都尉,遷典軍校尉,意遂更,欲為國家討賊立功,欲望封侯作征西將軍”,及至身為宰相,覺得“人臣之貴已極,意望已過”。這些話,都透露著服事漢室、願做漢臣之心。這種心情,直到封公建國時仍舊依稀可見,如《上書謝策命魏公》謂“臣蒙先帝厚恩,致位郎署……陛下加恩,授以上相,封爵寵祿,豐大弘厚,生平之願,實不望也……今奉疆土,備數藩翰,非敢遠期,慮有後世;至於父子,相誓終身,灰軀盡命,報塞厚恩”。毫無疑問,報漢之心長期未泯,對他處理同漢室的關係是有影響的。

第三,曹操擁漢扶漢而不篡漢的話說得太多了,實在是不便自食其言。這類話,如從興平二年(195)《領兗州牧表》算起到建安十八年(213)《上書謝策命魏公》,講了近二十年;直到建安十九年(214)“位在諸侯王之上”以後,才不再說了。這已表明他的內心深處正在起變化。所以,竊以為《自明本誌令》類的說辭雖曾起過穩定人心的作用,但卻束縛了其後來的行動。

第四,不願把自己同劉備、孫權擺在同等地位上。天下三分之勢已成,但漢天子仍是漢室的象征、統一的象征,如果自為天子而廢漢,不僅給劉備、孫權等以口實,而且在客觀上無異於承認了劉備、孫權割據政權的合法性,無異於把自己同他們置於同等地位。這樣做是自己把自己降到了一方政權的位置上,顯然這對自己仍有很不利的一麵。所以當孫權上書“稱說天命”時,他便不無詼諧地說“是兒欲踞吾著爐火上邪”。正如司馬光所說“以魏武之暴戾強伉,加有大功於天下,其蓄無君之心久矣,乃至沒身不敢廢漢而自立,豈其誌之不欲哉?猶畏名義而自抑也”。

盡管如此,曹操的內心,至少從封王以後,已經有了質的飛躍。建安二十四年(219)在洛陽構築建始殿,不妨看作是他準備走向最後一步的明顯表現。至於這一步是由自己還是由兒子去完成,那是要看形勢來定的。可以斷言,如果身體健康,天假數年之壽,他會親自完成這一步的。也可以斷言,正是因為他有了一些準備以魏代漢的表現,侍中陳群、尚書桓階等才會乘孫權上書之機勸進:

漢自安帝已來,政去公室,國統數絕,至於今者,唯有名號,尺土一民,皆非漢有,期運久已盡,曆數久已終,非適今日也。是以桓、靈之間,諸明圖緯者,皆言“漢行氣盡,黃家當興”。殿下應期,十分天下而有其九,以服事漢,群生注望,遐邇怨歎,是故孫權在遠稱臣,此天人之應,異氣齊聲。臣愚以為虞、夏不以謙辭,殷、周不吝誅放,畏天知命,無所與讓也。

夏侯惇說得更直接:

天下鹹知漢祚已盡,異代方起。自古已來,能除民害為百姓所歸者,即民主也。今殿下即戎三十餘年,功德著於黎庶,為天下所依歸,應天順民,複何疑哉!

陳群、桓階、夏侯惇等人說的話並非虛辭,漢室的確是隻有一個名號,曹操僭而代之的條件已經基本具備。曹操聽了陳群、桓階、夏侯惇的話以後,先是引用孔子的話“施於有政,是亦為政”,自我解嘲;進而根據當時的形勢,可能還有自己身體的原因,說: “若天命在吾,吾為周文王矣!”周文王生前未能滅商,其子武王姬發抱著他的牌位伐紂,終將殷商滅掉而代之。可見,曹操的意思很明確:上天已經允許我做天子了,但這最後的一步,讓我的兒子去完成吧!由此,更可進一步斷言正是曹操在現實和輿論上都已做好了充分的準備,所以他死以後,他的兒子僅僅用了幾個月的時間就十分順利地登上天子寶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