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死不瞑目

光緒二十六年,在京城東安門外,平時門庭冷清的賢良寺忽然熱鬧了很多,外人隻聽說是直隸總督帶著不少京畿重地的一眾官員來此上香拜佛。而實際上隻有了解內情的人才清楚,因為甲午海戰失利而被問責,被罷免了直隸總督、北洋大臣等要職的李鴻章,從直隸總督衙門搬出來後就一直賦閑居住此處。李鴻章選擇在此居住,可沒有什麽上香拜佛的閑情逸致,這賢良寺因為距離皇宮很近,一來方便大廳皇宮內皇家的消息,二來更是外省官吏進京述職的地方,可見李鴻章晚年還是心係朝堂的,無論對上還是對下的溝通,賢良寺都是一個辦公與居住絕佳的地方。

因為李鴻章居住在賢良寺的緣故,庚子事變之後,其實北京城已經被八國聯軍完全控製了,可是隻有這賢良寺與慶王府,還是清政府有管轄實權的地方,可見晚年的李鴻章在國際上的政治地位,不僅清廷皇室給予其排麵,侵華的各國政府也給李鴻章保留了最後的體麵。

隻是若無必要,李鴻章輕易不會走出賢良寺,每日隻是讀書寫字,看似不問世事,其實一直還在思考讓腐朽的清王朝東山再起的辦法。李鴻章每日念得最多的一首詩還是王安石的那首《鳳凰山》:歡樂欲與少年期,人生百年常苦遲。白頭富貴何所用,氣力但為憂勤衰……

每每念到此處,李鴻章總會嗟歎一聲:“氣力但為憂勤衰,憂勤衰,唉,老了,還操那麽多閑心幹什麽呀!”

在這種老驥伏櫪誌在千裏的鬱鬱不得誌的狀態下,從參軍之後很少舞文弄墨的李鴻章,留下了一首至今仍膾炙決口的原創詩作:勞勞車馬未離鞍,臨事方知一死難,三百年來傷國亂,八千裏外吊民殘,秋風寶劍孤臣淚,落日旌旗大將壇,海外塵氛猶未息,諸君莫作等閑看。

所以,暮年白發的李鴻章,實際上在賢良寺的生活並沒有很輕鬆,每天要想的事兒、操的心,依舊不見少,反而愈發多了起來。隻要朝廷有需要,他這個已近耄耋之年的老家夥,依然會不遺餘力地衝在最前麵。此時,李鴻章身邊已經沒有多少大將能臣了,基本上死得死、殘得殘、逃得逃,張樹生被革職之後氣得病死,劉秉章因“成都教案”含冤被貶回了老家,潘鼎新因法軍打入廣西境內,朝廷以“看守不利”的莫須有罪行,將其革職回原籍。周盛波早早的就病故,連李鴻章最信任、最喜歡“劉麻子”劉銘傳都未能幸免,本來他應該算運氣好的,因守住了法軍攻占台灣,在李鴻章的運作下,朝廷在同意讓劉銘傳當台灣巡撫,可是沒想道在台灣與外商合作的溝通上,劉銘傳一個擅長打仗的顯然不擅長外交,所以工作中難免會有一些紕漏,這讓朝堂上反饋李鴻章的一派,聯合起來彈劾劉銘傳,所以劉銘傳就這麽稀裏糊塗的丟了職務,《馬關條約》簽訂之後,劉銘傳得知自己一生中花精力最大創置的台灣省被割讓給日本,憂思鬱結,口吐鮮血而死。

念及此,李鴻章心如死灰,北洋水師全軍覆沒,淮軍主要將領基本全部倒下,自己雖然沒死,但此刻跟死了也沒啥區別了。放眼望去,現在留在李鴻章身邊的老部下,就隻剩下了直隸總督周馥。這周馥與李鴻章的關係可謂是淵源極深,從李鴻章創建淮軍之時,周馥就是其核心幕僚,一路跟隨著李鴻章打江山,見證了李鴻章就一個底層官員一直混到權傾朝野,可是沒想到安內成功了,攘外卻失敗了,一個周馥眼中厲害的了不得的“李中堂”,麵對八國聯軍的圍剿,也是滿臉死灰一片,沒有一絲一縷的往日的自信神采。

這一日,在寺內一處僻靜的偏殿內,周馥恭恭敬敬地給李鴻章奉上一杯茶,然後緩緩道:“中堂大人,近來天津鬧義和拳的事情,您老聽說了嗎?”

李鴻章微微皺眉道:“義和拳現在都鬧成義和團了,再鬧下去就該鬧成義和軍、義和天國了,我耳不聾、眼不花,怎麽可能沒聽過呢!”

周馥歎氣道:“現在外部勢力還未平息,這些小嘍囉們也跟著起哄了,不過這小嘍囉們與洋人現在打了起來,也算一出好戲呀。”

李鴻章用教訓的口吻道:“我知道爾等心中都對洋人憋著一股悶氣無處發泄,想要借助義和團打壓一下洋人的囂張氣焰。但是凡事都要有個度,尤其要正視我們大清和西洋諸國之間的差距。尤其是你現在身居高位,很多時候就更加不能意氣用事了。你要明白,逞一時英雄固然容易,然而懂得忍辱負重,才不失為真豪傑。”

哪怕現在已經身為直隸總督,但周馥在李鴻章麵前依然擺不起架子來,唯唯諾諾道:“大人教訓的是,學生受教了。可是......”

看周馥似有難言之隱,李鴻章揮手屏退了其他人,這才聽周馥如實說道:“中堂大人有所不知,學生雖然同情義和團這幫小嘍囉們,也暗地裏支持過他們,但學生也暗示過他們要適可而止。但後來,見他們毫不收斂且越鬧越厲害,我這才得知,原來真正給義和團在幕後站台撐腰的其實是老佛爺......!”

李鴻章一驚道:“什麽?”

李鴻章再一想到當年的“天津教案”一事差點引來的嚴重後果,他不禁露出幾分慌張,正色道:“來人給我更衣,我要進宮麵見太後。”

匆匆來到紫禁城慈寧宮後,李鴻章把自己的擔憂,一五一十的全部說給慈禧太後聽,李鴻章緩緩道:“太後啊,恕老臣直言,想要反擊洋人欺我,絕不是僅靠幾個義和拳的神棍就能辦到的。我們大清與西洋諸國之間的差距實在太大,這至少需要幾十乃至上百年的時間忍辱負重,得韜光養晦慢慢發展才能追趕得上。如今敵強我弱,實力差距懸殊,決不能逞一時英雄意氣用事呀!”

慈禧太後壓根就沒理會李鴻章提到的義和團這茬事,反倒又提起了兩年前的一樁公案,咳嗽了幾聲,譏諷道:“今個兒啊,哀家沒心情跟你談什麽義和團的事情。咱們就先談談兩年前的康梁維新黨,意欲發動宮變囚禁哀家的那一樁往事吧。哼,李鴻章呀李鴻章,枉費哀家如此信任你,沒想到你竟暗中與康梁維新黨有勾結!”

慈禧能說出這些話,其實早在李鴻章的心裏,慈禧這幾年對李鴻章,愈發冷淡,李鴻章也知道此事讓慈禧心中是個解不開的死疙瘩。話說在光緒二十四年,以康有為、梁啟超為首,光緒帝在背後支持的維新黨,在大清掀起了轟轟烈烈的變法維新運動,史稱“戊戌變法”。然而,康梁的戊戌變法剛一實施,就遭到了以慈禧太後為首的守舊派的強烈抵製,僅僅在一百零三天後,戊戌變法就已失敗告終。最終,以光緒帝被囚禁頤和園贏台、康梁東逃日本、譚嗣同等戊戌六君子被殺遺憾落幕收場。戊戌變法失敗後,朝廷大力排查清掃康梁餘黨,不少人都受到波及。但並不包括李鴻章,雖然當時就有小道消息稱,李鴻章也曾暗中資助過康梁維新黨。

沒想到在李鴻章被罷官免職了兩年後,慈禧太後又舊事重。正在李鴻章猶豫如何回答慈禧的時候,慈禧將數本彈劾李鴻章與康梁維新黨有交集的奏折扔到了李鴻章腳下,李鴻章低頭看了一眼,也沒有要撿起來的意思,隻是麵無表情道:“臣確實曾資助過維新黨,不過卻從未參與過維新黨的種種活動和決議,更不知他們曾意欲對太後不利之事。”

慈禧麵色稍緩,接著質問道:“這變法前後,哀家從未聽你說過一句康梁維新黨和康梁變法的不是,看來這些彈劾你是康梁後台的奏折也不是無的放矢。”

李鴻章不卑不亢道:“說句太後不樂意聽的,臣現在迫切希望我大清能進行一場徹徹底底的大變革,至於該怎麽變、怎麽改,雖然以臣現在的老腦筋、老思維也說不清楚,但咱們大清國真的太需要一場大變法了。自鴉片戰爭至今,已正好六十年整整一甲子歲月了,如果祖宗舊法可富國強民、可抵禦外辱,我泱泱中華何至孱弱至今呢?”

聽完李鴻章的話,慈禧太後瞬間沉默,麵對李鴻章的這番質問,她無可辯駁。對李鴻章,她也無法做到像對康有為、梁啟超、譚嗣同那樣,哪怕如今名義上,李鴻章幾乎已經沒有了什麽實權和實職,但他縱橫大清官場五十年,尤其是曾在國藩死後,整個大清官場更是無人能望其項背,現如今李鴻章背後的勢力早已不懼皇權。慈禧太後思慮再三,最終也沒敢拿李鴻章怎麽樣,而李鴻章最也沒說動慈禧莫要再背後支持義和團去和洋人鬧事。

在大清政府的背後暗中支持下,義和團的事情越鬧越大,燒教堂、殺洋人、打砸外國使館,很快就引發了洋人的強烈不滿。以英、美、法、德、俄、意、日、奧八國為首組成的洋人聯軍打著鎮壓義和團之名悍然入侵大清國,行瓜分和掠奪華夏之實。八國聯軍從海上為突破口,集結大批軍艦進攻天津大沽口炮台,北洋軍拚死抵抗,共擊傷擊沉敵艦六艘,終因主將犧牲失去指揮以及武器裝備差距懸殊、寡不敵眾等客觀原因遺憾落敗,大沽炮台失守。八國聯軍成功從天津大沽口登陸,然後**,僅用了兩個月時間就達到了京城,並占據了京城周邊北至張家口、南至保定、冬至沿海一帶的戰略要地。而大沽口剛一失守,如同驚弓之鳥的慈禧太後就攜光緒帝倉皇西逃,北洋派與南洋派很默契地達成“東南互保”。

光緒二十七年,慈禧太後指派李鴻章為全權談判大臣,李鴻章自甲午海戰失敗後,唯一被朝廷保留的職務便是總領一切外國事務大臣一職。不過弱國無外交,大清的外交現狀就注定了總領一切外國事務大臣一職是個燙手的山芋,既要去承受恥辱,也要去承擔罵名。當年甲午海戰失敗後的對日談判如此,此時麵對八國聯軍的談判也同樣如此。

每每臉色鐵青地從外國使館出來後,李鴻章總會情不自禁地讀上一首王安石的詩,來派遣內心的煩躁,詩曰:“願為五陵輕薄兒,生在貞觀開元時。鬥雞走犬過一生,天地安危兩不知。”

李鴻章已經年近八旬,此時的他身體已經常顯病態,但他的身材卻,並未顯現出明顯的佝僂,尤其是每到人前,他總是習慣性地把腰背挺直幾分。不過李鴻章也深知,哪怕自己如何挺直腰背,但在當世人與後世人眼裏,自己肯定還會是個縮頭彎腰的懦夫形象。隻憑甲午海戰一敗,自己已經被牢牢釘在了華夏史書的青簡之上,自己的餘生將在遺憾與不甘中煎熬,這時候,死亡對他來說,未必不是一種解脫。李鴻章常想,如果自己當時也如丁汝昌那般自裁謝國,那“李鴻章”這個名字在後世的史書中應該還不至於“遺臭萬年”吧?

不過後世人如何評判自己李鴻章也隻是猜測,哪怕位及大清第一重臣,他甚至都無力左右當下局勢,又何談左右後世人的言說呢?有一點李鴻章卻無比清楚,他不能輕言以死謝國。爛攤子總要需要有人來收拾,這個人非自己莫屬。李鴻章自二十三歲入仕,步入官場以來,在他至今五十餘年的仕途生涯中,無論遭遇千難萬險,他從未言苦退縮,他從來也不是一個逃避責任的人,無論這個責任將會給自己帶來怎樣的後果。當無力抗爭的時候,唯一的結果,似乎也隻剩下了屈辱的臣服,在許諾給侵華八國很大一部分利益後,方才讓八國退兵。

李鴻章深知他所做的這些,是在給慈禧以及她所代表的那些朝廷守舊派擔千古罵名,但還是義無反顧地去做了,因為總要有人去做。當談判結束,李鴻章硬撐著等所有洋人代表離席後,他忽然悲呼一聲,接連吐出數口鮮血。別人想要攙扶他去就醫,卻被他用眼神製止。

李鴻章緊緊盯著談判桌上厚厚的一大摞中外不平等條約,一會兒仿佛看到了無數傲慢的洋人在對自己進行肆無忌憚的嘲笑,一會兒又仿佛看到無數義憤填膺的國人在對自己進行無情的唾罵,往事的一幕幕,在李鴻章的腦中飛速旋轉,他的眼神也開始變得忽明忽暗。原本就已經十分蒼老的臉龐,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快速枯老,在他彌留之際,忽然睜大了眼睛,眼神中帶著濃濃的不甘和慢慢的遺憾。

同年九月七日,李鴻章去世,終年七十九歲,從二十三歲為官,掐指一算,李鴻章為腐朽的清王室供職了五十六年。有清一朝,當朝官員隻有總督配備八間房子的辦公室,這恰是李鴻章少年讀書、考科舉時的誌向,如今,李鴻章不但做到了,而且比他師傅曾國藩做得還要好。縱觀晚清最後的五十年,也隻有李鴻章真正的位極人臣,權傾朝野,說他隻是晚清可以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重臣,毫不為過。

李鴻章去世的這一天,北京的天氣突然驟變,秋風蕭瑟、淒冷無比,滿街的落葉,如人們撒落的冥紙一般。已經穿上壽衣,臥於病榻上的李鴻章,忽然睜大眼睛,嘴唇喃喃顫動,兩行清淚緩緩滾出。眾人以為他是回光返照想要交代後事,紛紛出言問他想說什麽,然而此時的李鴻章早已口不能言。

大家都在議論李鴻章為國事操勞一生,如今明明已經咽氣了,卻閉不上眼睛,這是心有不甘,死不瞑目啊。誰也不敢靠近李鴻章,隻有周馥上前包住李鴻章,,一邊不停的摩挲著李鴻章的眼皮,一直在痛哭流涕道:“老夫子啊,你安心的走吧,你心中未了的大事,我們一定會盡力替你完成。”

周馥說罷,李鴻章吐掉了嗓子眼裏的最後一口氣,隻見角落下兩滴濁淚流了下來,嘴唇緊繃,緩緩的閉上了眼睛。想來,臨死之前,李鴻章還是心有不甘,或許向天再借五百年,也可再改乾坤日月。奈何,世又輪回,人無來世,這應佛語有雲:萬法皆空,因果不空。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