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刺馬懸案

同治七年秋,江寧府,兩江總督衙門。

兩江總督衙門原先是在蘇州城,自從太平天國覆滅後,被太平軍稱為“天京城”的金陵古城,又被清政府重新改名為了江寧府,並將兩江總督衙門遷來此處。不過自從李鴻章被任命為兩江總督後,他卻通常都在上海、蘇州兩地當值辦公,幾乎很少前來真正的兩江總督衙門。而其中的原因不外乎是,自從湘軍打敗太平軍攻克這座古城後,江寧府以及整個蘇北地區都成了湘軍的勢力範圍,不容外人踏足。

哪怕是後來湘軍大部分士兵都已被裁撤解散,但是湘軍的有功之臣,依然分布在蘇北各地的官場上,儼然已經形成了水潑不進之勢。而李鴻章的淮軍則牢牢占據著他們從太平軍手中奪下來的蘇南一帶,也是水潑不進。盡管湘軍、淮軍兩派之間也有一些矛盾,但是在曾國藩和李鴻章的周旋調和下,湘淮兩派勢力在兩江行省內分據南北,井水不犯河水,很有默契的互不踏足幹涉對方的勢力範圍內。

曾國藩任兩江總督的時候,從不管轄蘇南,李鴻章接替曾國藩出任兩江總督後,也投桃報李,同樣不去幹涉蘇北的任何事情。因此,江寧府的兩江總督衙門,自從設立後就沒有被真正使用過,也一直非常冷清。可是今日,這座已經被冷落了數年的兩江總督衙門,卻忽然異常熱鬧起來。

三頂八抬大轎,同時停在衙門口,三派身穿不同服飾的護衛,以及隨從數百人涇渭分明地各自聚攏站在自家主子的轎子後麵,用戒備的眼神看著另外兩方竊竊私語。

這三頂轎子的主人都是大清國的封疆大吏,一人是直隸總督,一人是兩江總督、一人是湖廣總督。這三名封疆大吏所管轄的區域,占據了大清整整一半的疆域,而從人口、經濟上來算,這三人所管轄的區域能占據大清的七成。像這種身份的三名封疆大吏,在京城之外的其他地方相聚是一件特別敏感的事情。不過此時正在兩江總督府內,談事的三名封疆大吏卻並沒有這樣的擔心。當然也有可能是他們根本就已經不在乎朝廷對他們的猜忌了。這三人分別是鼎鼎大名的曾國藩、李鴻章,以及還有一個名聲並不算太顯赫的馬新貽。

曾國藩在被朝廷冷落了一段時間後,很快就又被重新啟用,任命他為直隸總督。與此同時,朝廷調李鴻章離開兩江,任命他為湖廣總督。接替李鴻章出任兩江總督和五口通商大臣的是,山東籍貫的回人馬新貽。

而說起這個馬新貽的出身底細,那可就有意思了,他早年一直在山東、安徽兩地當官任職,太平天國爆發後曾受湘軍江忠源節製,與湘軍多少有些小淵源。後來太平天國覆滅北方撚軍起勢後,還一直在皖北、山東一帶為官當差的馬新貽,又被派到了剿撚主力淮軍旗下,在李鴻章手下當過差,與淮軍也有一些淵源。但說到底,馬新貽既不能算是正統的湘軍一派,也不能算是正兒八經的淮軍一派。相反,馬新貽原本在皖北、山東一帶,也算是能獨當一麵的地方幹才,可是手下兵馬以及勢力範圍卻被相繼被湘軍、淮軍借機兼並,自己也常被湘淮兩派的嫡係官員聯合排擠。導致他與湘軍、淮軍兩派勢力之間的關係,其實都非常一般。

而反觀湘淮兩派,他們下雖然也有些矛盾,但是兩方之間的矛盾又總能在曾國藩和李鴻章的調解下妥善化解。比如大清最為富庶的兩江之地,湘軍一派占據蘇北、淮軍一派占據蘇南,無論是之前曾國藩任兩江總督時,還是後來李鴻章任兩江總督時,湘淮兩派在兩江之地的勢力範圍即涇渭分明也從不越界。

這讓朝廷意欲利用湘淮兩派矛盾,分化製衡他們,看其鷸蚌相爭,實則漁翁得利,重新掌控兩江富庶之地的計劃完全落空。顯而易見,朝廷這番調動,無疑是想借助馬新貽這一個既與湘淮兩係頗有淵源,又與湘淮兩係貌合神離的人物,來分化湘淮兩係對兩江賦稅重地的絕對控製。在兩江總督府的大堂上,曾國藩心安理得的坐在最上首的主位上,李鴻章則端坐於緊鄰曾國藩左側的次席。按理來說,同樣身為總督大臣的馬新貽即便資曆不如曾國藩、李鴻章,他也應該坐在曾國藩下首的右側座位上。然而實際上,馬新貽則拘謹地坐在李鴻章下首的座椅位置上,充分表明了自己在實際地位上與曾、李二人的巨大差距。

三人說了一番客套話後,得到曾國藩的眼神示意後,李鴻章試探著問道:“馬大人,據說你此來江寧府臨行前,恭親王和太後特意招你入京談事,不知太後說起對我管轄兩江之地這幾年來的看法?”

馬新貽連忙擺了擺手道:“沒有,沒有,太後隻是交代我要在兩江總督的任上虛心學習曾、李兩位大人之前的治理經驗,其他的什麽也沒講。”

李鴻章故意拖著長音意味深長地回了一聲:“哦!兩年前,我出任剿撚統帥的時候,馬大人還隻是按察使,現在卻坐到了兩江總督的位子上,朝廷如此重視馬大人,你可要盡職盡責,千萬莫要辜負了太後對你的器重呀。”

馬新貽見李鴻章和曾國藩臉色並無異常,頓了頓後又接著說道:“李大人所言極是,本官定會鞠躬盡瘁。我初來乍到,還需兩江之地的同僚們通力配合,互相扶持,才能不負朝廷、太後的厚望。”

聽到馬新貽這話,曾國藩立刻拍了拍手掌,以丁日昌為首的一批在兩江一帶任重要職位的官員紛紛走了進來。他們衝曾國藩、李鴻章拜道:“屬下拜見曾公、拜見李大人。”

馬新貽一臉尷尬地把頭扭向一邊,丁日昌等人進來後隻拜曾國藩、李鴻章,卻對自己這個新任的兩江總督視而不見,這簡直就是在**裸地羞辱自己。

曾國藩見狀,衝丁日昌等人指了指馬新貽,正色道:“這是朝廷新任命的兩江總督馬新貽馬大人,以後你們就要在馬大人手下謀差了,還不快拜見一下馬大人。”

丁日昌等人這才不情願的,轉身向馬新貽微微欠身拜道:“下官拜見馬大人。”

馬新貽微微點頭算是回應,盡管麵對曾國藩、李鴻章他深感壓力巨大,表現的有些唯唯諾諾,然而麵對底下官員的他,還是要盡量擺出一種上位者的傲慢出來,否則以後又怎麽能夠服眾呢。

李鴻章指著丁日昌,對馬新貽說道:“這位丁日昌丁大人早年曾跟隨曾公做事,後來又在我手下供職多年,他能力出眾、為人踏實穩重,對於兩江這一帶的各種事務都很了解。馬大人,以後有什麽不懂的可以問他,感到棘手的事情,也盡管放手交給他去做就行。”

李鴻章話裏的潛意思,便是委婉地告誡馬新貽:盡管你現在是兩江總督,但是你要認清楚,所謂政治勢力歸根到底,這兩江之地還是湘淮兩係勢力的地盤。如果識趣的話,你就安心做個傀儡總督,剩下的事情,全部交給湘淮兩係的共同親信丁日昌就好了。

這番意味深長的告誡,令馬新貽心裏多少有些不舒服,他不卑不亢道:“有勞李大人費心了,如果今後有什麽用得著丁大人的地方,我自會不客氣地吩咐他去做,隻希望丁大人以後不嫌我官威太大就好。”

馬新貽能被恭親王和慈禧太後看重,將他派到江寧府當這個兩江總督,自然也不是什麽易與之輩。他剛剛的一番話綿裏藏針,委婉地向丁日昌等兩江一帶的重要官員們,表明了自己的總督地位遠高於他們,暗示他們以後,隻需按照自己吩咐做事就行,不要有什麽其他想法。

丁日昌又如何聽不出來馬新貽話裏的意思,他麵無表情道:“剛才李大人太過謬讚我了,在下才疏學淺,以後如果下官完不成馬大人交代的事情,還請馬大人多多體諒才是。”

丁日昌話裏的意思就有些不客氣了,幾乎是在明著告訴馬新貽,以後你交代的事情,我樂意做就做,不樂意做你,最好也別有什麽意見。

眼看幾人針鋒相對,場麵越來越尷尬,曾國藩清了清嗓子,示意眾人適可而止後,他笑著打圓場道:“好了,好了,公事你們以後慢慢談,今天咱們就先給馬大人接風洗塵。”

說罷,為了照顧馬新貽的麵子,曾國藩主動拉著他走在了最前麵。丁日昌故意放慢腳步跟在李鴻章身後,等到曾國藩拉著馬新貽走遠了一些,丁日昌滿臉不服氣的對李鴻章說道:“李大人,看來這個新任的兩江總督馬大人,不好相與呀。”

李鴻章反問丁日昌道:“你知道什麽是‘官’嗎?”

丁日昌不解其意道:“還請李大人示下?”

李鴻章冷笑一聲道:“權利從來都不是憑空來的,自古以來人抬人才是‘官’,賣你麵子的人越多,你的權力就越大,反之亦然,如果沒人賣你麵子,就算白送你一個高官爵位,那也隻不過是水中月霧裏花。”

丁日昌會意一笑道:“謝大人指教,下官明白了。”

簡單跟馬新貽交接了一下後,曾國藩、李鴻章等人就各自離開,前往新轄地上任履新。

為了最大程度地限製曾國藩、李鴻章湘淮兩派的發展擴張,朝廷要求他們隻帶少許隨從赴任即可,不讓他們帶各自親信前往。不過,朝廷終究還是小看了曾國藩和李鴻章這兩個人的能力和強大影響力,他們剛剛履新幾個月,就在各自轄地做出了很大一番成績,將湘淮兩係的影響又順勢擴張開來。

更令朝廷沒想到的是,被慈禧太後委以重任的馬新貽上任兩江總督後,不但沒能肅清這一帶地區的湘淮兩係影響,反倒在這裏處處碰壁、舉步維艱。幾個月後,不甘做一個傀儡總督的馬新貽,采取了一些激進做法,徹底惹怒了兩江一帶的湘淮兩係親信官員。

同治九年,隻做了幾個月兩江總督的馬新貽,就“意外”遇刺身亡,刺客被當場捉拿,當庭就審理了,刺客稱自己曾是太平軍,後來暗通海盜,刺殺馬新貽,隻為報複他令官軍捕殺南田海盜之舉,並無人唆使他。刺客反複特意強調自己曾是太平軍,後來成為海盜的身份,也特意強調無人唆使他行刺,這明顯有些欲蓋彌彰。然而朝廷看整個兩江之地,已被湘淮兩係勢力視為自己的囊中之物,絕不容許他人染指,朝廷現在勢微,對此也無可奈何。因此,此時也隻能不了了之,刺馬一案從此便成了一樁懸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