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湘軍帳下

鹹豐七年,李鴻章的父親因病去世了。此時,對整個安徽官場早已心灰意冷的李鴻章,幹脆以此為由就連承辦地方團練的差事也給辭了,上報朝廷要在鄉為父丁憂守喪。在居家守喪期間,李鴻章又認真研讀了一遍曆朝曆代之曆史,總結分析了曆朝曆代興盛衰敗之政治得失,期望能從泱泱中華數千年之曆史經驗中,尋得當下救國救民之良策。

鹹豐八年初,太平天國內部內亂已基本平定,這時候洪秀全新提拔上來的一批小將們急於建功,於是又將戰爭矛頭指向了安徽,一時間安徽的戰事變得越加嚴峻起來。不久後,瀘州城再次被太平軍所攻克,安徽半數地區再次落入敵手。由於李鴻章之前曾率領鄉勇團練隊伍,數次重創過太平軍,太平軍剛剛攻破瀘州城,就開始重金懸賞捉拿李鴻章,號稱無論活人還是死屍,隻要找到交上來,必重尚千金。

李鴻章聽聞後,不僅冷笑不斷,心道,沒想我一個小小幕僚的腦瓜殼子,這麽值錢啊,以我的官位所得俸祿,怕是十多年的總和,都沒有賞金多啊。

自嘲歸自嘲,但是內心對目前這山河破碎的局勢,李鴻章真的是百感交集,惆悵萬千,可現在已無法顧忌那麽多,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眼下必須保住自己與家人的性命,他日才有東山再起的機會。其實絕頂聰明的李鴻章,一早就看到瀘州城即將危矣,提早做了準備。此時他早已攜帶家眷化妝成逃難的百姓,一路輾轉飄零,最終也還是平安來到了南昌,投靠到了其長兄李翰章那裏。南昌哥哥處還是比較安慶,一來一時半會打不到南昌,二來哥哥此處有將士保護,總比在廬州城,已無兵權的自己,以一己之力,抵擋賊兵萬千吧。

此時的李瀚章正在湘軍麾下效力,他不失時機地勸李鴻章,也投入湘軍效力,於是道:“二弟,你是曾公最得意的門生,你若來投,曾公一定會對你委以重任,以你的才能,也定能在湘軍中有一番大作為。在湘軍帳下做事,必有你東山再起的一天啊。”

曾國藩與李鴻章、李瀚章二人的父親李文安,都是道光十八年的同榜進士有同年之誼。李鴻章少年時就曾在其父親的引薦下,拜入了曾國藩門下學習儒家義理。道光二十七年,李鴻章高中當年的二甲第十三名丁未科進士,之後李鴻章便進入了翰林院做編修。而當時主持翰林院的朝廷命官正是曾國藩,因此二人的師生之誼淵源極深。李鴻章十分欽佩曾國藩,而曾國藩也對李鴻章極為看重,不止一次的對外聲稱,合肥李鴻章就是自己最得意的門生,甚至還曾在道光、鹹豐兩位帝王的麵前提過李鴻章的大名,委婉地告訴他們李鴻章有經天緯地之才,可堪大用。

不過,盡管有曾國藩不遺餘力的推介,當時位卑言輕的李鴻章,也始終沒能引起道光和鹹豐兩位帝王的重視。而後,曾國藩先後升任禮部侍郎、兵部侍郎等二品大員,不止一次地想要讓李鴻章繼續在他手下任職辦事,然而卻都被李鴻章婉拒。後來曾國藩也看出來了,年輕的李鴻章心高氣傲,不想一直活在他的羽翼庇護下。想起這些往事,李鴻章內心不禁一陣唏噓,幾年前自己千方百計地想要逃離恩師的羽翼庇護。難道如今竟隻有主動鑽進恩師的羽翼庇護下才能有出路嗎?真是天道好輪回啊。

見李鴻章沒有回話,一直沉默不語低著頭,不知有沒有聽進自己的話。

李瀚章隻能繼續勸道:“二弟呀,我知道你心高氣傲,自認為才能不輸於曾公,想要憑借自己的努力幹出一番作為出來。然而,老話怎麽說的,成大事者需三分才能、三分天意、還需三分貴人扶持。”

李鴻章嗬嗬一笑道:“大哥說的都對,不過你卻唯獨少說了一點。曾公所組建的是湘軍,而我們畢竟是安徽人。就算曾公愛才有意提拔我,然而湘軍體係內,鄉黨紐帶關係錯綜複雜,他手下的人就未必能容得下我們安徽人啊。”

李瀚章不知該怎麽接話了,歎息連連。

這幾年,李瀚章受朝廷任命一直在江西一帶為官,自太平天國暴亂發生後,江西地區很快淪陷,後來被湘軍收複部分江西失地,自那之後李瀚章就一直在和湘軍體係打交道。對李鴻章剛剛所說的,他是有切身體會的,湘軍體係凝聚力極強,但同時排外性也非常強。其他地方的人莫說是被湘軍高層重用了,恐怕就是進入湘軍體係也很難,但是如果能得道曾公的支持與栽培,或許還是有機會的。

李瀚章問道:“那下一步,你準備怎麽辦呢?”

李鴻章搖了搖頭道:“不知道,先等等看,再說吧。”

不過,李鴻章雖然在表麵上表現的不急不躁,但其實內心當中也急於尋求機會建功立業,隻不過他又實在不甘心屈就於湘軍體係內寄人籬下。正在李鴻章為難猶豫,不知該不該去求恩師曾國藩,在湘軍內給自己謀一份差事時,曾國藩卻提前派人拿著他的親筆信找到了這裏。

曾國藩在信中沒有招攬李鴻章的隻言片語,隻是邀請他前往長沙一聚。但李鴻章卻知道,曾國藩邀請自己去長沙的目的就是為了招攬自己。從南昌到長沙隻需兩三日便可到達,但李鴻章收到曾國藩的來信後,卻足足拖了七天時間才趕到長沙城赴約。見到曾國藩後,李鴻章依然如同求學時一般,恭恭敬敬地對他行弟子禮。師生二人客氣了一番後,曾國藩就揮手屏退了其他所有人,隻留下李鴻章與自己密語獨談。

這時曾國藩用一雙睿智的眼神盯著李鴻章,開門見山地問道:“漸甫啊,我看你還是不太想來我湘軍內謀事啊,說說吧,你到底有什麽顧慮呢?”

李鴻章也不遮這掩著,如實說道:“恩師明鑒,湘軍畢竟是以湖南人為裙帶關係建立起來的鄉黨團練,我一個安徽人恐怕不便進來謀事,所以也就沒好意思跟恩師您張這個口。”

曾國藩嗬嗬一笑,然後接著道:“嗬嗬,隻是因為這些?不誠實哦。”

剛落座的李鴻章,又戰了起來,給曾國藩行的一個拱手禮,正色道:“學生所說,皆為心裏話。”

曾國藩擺了擺手道:“坐下,你先坐下。我看你真正擔心的是,在湘軍體係內自己多半會不受重用,而太低的位置,你又不屑於去做。我說的對也不對?”

李鴻章打開折扇輕輕扇了兩下,表麵上是在用這樣的動作遮掩自己心思被曾國藩點破後的尷尬。其實是在故意亮了亮扇麵上的那一句:“一萬年來誰著史,三千裏外覓封侯”的題字給曾國藩看。

曾國藩自然又識破了李鴻章的又一個小心思,不過這次他隻是笑而不語,沒有點破。

過了一會兒後曾國藩又忽然問道:“我要是沒記錯,你正三品按察使的官爵,應該一直也沒有被朝廷給革除掉吧?”

李鴻章不知曾國藩為何又提到了這一茬,苦笑一聲道:“空有官職品階,而無實權又有什麽用呢。”

曾國藩說道:“那你也是朝廷正式任命的正三品官員呀,豈同兒戲乎?我請你來湘軍,不隻是因為看重你的才能。其實還有一點心思,是想借助你這個正三品的安徽籍官員,來幫我應付朝廷的猜忌。”

聽到曾國藩這麽說,李鴻章已經隱隱明白了其中的緣由了。

前年,太平軍內部因為爭權奪利發生大內亂,太平軍“首義八大王”中,天王洪秀全授意北王韋昌輝除掉了東王楊秀清,之後洪秀全又借翼王石達開之手,相繼除掉了韋昌輝和燕王秦日剛。再之後石達開看透洪秀全為人,怕被他清算,又帶兵出走。太平軍內部的這場大內亂致使其實力大損,湘軍抓住這個大好機會,幾個月內接連取得幾次大捷,在去年幾乎收複了長江以南被太平軍占領的大半失地。而就在這個關鍵時刻,朝廷開始忌憚不斷強大的湘軍,先是派滿人官員接手了大半湘軍光複的土地,接著又派八旗、綠營兵南下搶奪湘軍的戰功,與此同時,鹹豐帝還下旨派曾國藩去四川剿匪,意欲架空他這個湘軍最高統帥。

當時朝廷正規的八旗、綠營兩軍與湘軍之間矛盾重重,曾國藩左右為難,當時又正好趕上曾父去世,於是曾國藩就以回家為父守喪丁憂為名辭去了湘軍統帥一職。曾國藩離開湘軍後,八旗、綠營兩軍與湘軍之間的矛盾更加難以調節,這又讓太平軍給抓住了機會,頻繁用兵多次重創八旗、綠營兩軍。太平軍新崛起的小將李秀成,還一舉端掉了朝廷在南方地區最大的駐兵地,江南大營。至此,朝廷又徹底慌了,無奈之下,隻好又在今年重新請湘軍內最有威望的曾國藩出山以穩定局勢。

現在,曾國藩有意在湘軍內部安插一些其他地區籍貫的人到中高層的位置上,以此來向朝廷表明一種自己絕無異心的態度。不過,曾國藩也不想安插進入自己湘軍的那些其他地域籍貫中高層人員,因為有可能會不受自己控製。無疑,自己的這個學生,安徽籍的正三品按察使李鴻章,無疑是一個非常不錯的人選之一。

看到李鴻章恍然的眼神,曾國藩便知道他肯定已經想清楚了其中的錯綜關係,於是便問道:“漸甫,你該不會不幫我吧?放心吧,如果日後有好機會,我不但不會攔著你去自立門戶,還會助你一臂之力。”

李鴻章皺眉道:“我雖然不是湖南人,但我畢竟與恩師你還有師生之誼,朝廷難道不會對此有所猜忌,恐怕未必會同意吧?”

曾國藩擺了擺手道:“這倒無妨,我退一步,主動在自己身邊安插了一個非湖南籍的朝廷三品大員,朝廷現在正是用人之際,怎麽也該給我讓一步吧?”

李鴻章想想也是,於是便欣然同意下來。二人又聊了一些最近的戰局情況後,李鴻章這才告辭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