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家庭背景,不能沒有誌氣

話說大明嘉靖二十六年,歲在丁未,乃公元1547年。就在這年春天,首都北京,長安左門貼出了一張黃榜。

這張黃榜上,共列有301個名字,被分成三甲。第一甲,3人,就是我們熟知的狀元、榜眼、探花;第二甲,90人;第三甲,208人。

二甲進士的第9名,是一個叫張居正的人。20年以後,他將入閣拜相,進入最高決策層;之後再過5年,他將成為這個國家的掌舵人!

不過,此時,誰也不會想到這些,大家正沉浸在進士及第的巨大喜悅中。

三年一度的科考,被錄取的人,就登在這張黃榜上。按照天幹地支紀年編號,這榜進士被稱為“丁未科”進士。

同榜進士,相互稱“同年”,他們之間就具有了“年誼”。同年關係,就其實質來說,相當於我們現在的同學關係,所不同的是,他們成為同年以後,絕大部分並不在一起同窗共讀,而是陸續被分配參加工作。

不過,在隨後等待分配的幾個月裏,同年之間就會有各種各樣的聯絡活動。據幾乎與張居正同時代的“名記”沈德符的記載,“進士同榜者,其始數百人常相聚”。點破說吧,其實就是編織關係網啦!因為那個時候,同年關係、同鄉關係,都是很重要的社會關係,有了這層關係,就有了相互關照的道義責任。

現在,張居正他們這幫同學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序年齒”。

顧名思義,就是排排年齡大小的意思,有點兒像我們現在搞的同學錄。

本來,報考的時候,考生都要填表的,謂之《年狀》,當局三令五申不準造假,還要有保人作保。

慚愧的是,我們的前輩給我們留下了造假的傳統。改“檔案”、報假年齡的事情,已經是公開的秘密,大家對那上麵的信息不大相信。所以,中了進士以後就自發組織編製同學錄。除了排出年齡大小,還要把自己祖宗三代的身份都填出來,便於彼此相互了解。據知情人說,這個民間性的《序齒錄》,無論是填報項目的實用性還是真實性,都為官方檔案所不能比。

沉浸在喜悅中的張居正,提筆填寫《序齒錄》的時候,心情一定比較複雜。可能有點兒自卑?當寫到祖父的名諱時,大概會不可避免地回憶起曾經遭受的屈辱。

家世比較“貧賤”的張居正,既不是像他的同學王世貞那樣“世代顯貴”的“官二代”,又不是像他的另外一個同學徽商子弟汪道昆那樣的“富二代”。他是沒有任何家庭背景可言的。考其三代,沒有一個可以說得上有地位的人。如果硬要說有什麽身份的話,張居正祖父曾經做過遼王府的護衛卒,用現在的話說,也就是“保安”啦。他父親進入公立學校,成為生員,也就是學生。

張居正的父親不甘心做“保安”,更不想當老農民,就想考取個功名,混個官做做。不知是運氣不好還是腦子太笨說不清楚,反正他考了二十多年,也隻是考中了生員。在張居正進士登科後,其父還以學生身份繼續參加省裏的統考,隻是每每落第。至少,在張居正填寫《序齒錄》的時候,其父的學生身份是名副其實的。

應該說,相對於“貧下中農”來說,張居正家也還算是好一點兒的吧!至少,好像還不能把他家劃到貧農的“階級隊伍”裏。在他同學中,一個叫楊繼盛的,比他家裏還要貧賤些。楊繼盛小時候當過好多年的放牛娃,吃過不少苦,遭過很多罪,挺讓人可憐的。楊繼盛同學是個直性子,同學聚會的時候,他或許並不諱言自己的坎坷經曆。

張居正要比楊繼盛同學好些,溫飽問題能夠基本解決。

可以這樣說,在張居正的仕途上,家庭除了給他添了不少麻煩外,實在沒有任何幫助。

張居正大概不會像他的同學王世貞那樣為自己的家世感到自豪吧。

因為王世貞這個人,和張居正不僅是同學,還有糾纏不清的關係,所以不妨把他先介紹諸位認識一下:王世貞,字元美,出身於書香門第、官宦世家。用現在的話說,是高幹子弟,用“官二代”來說他相當於輕賤他了。因為他家簡直就是做官專業戶了!他的遠祖從山東蘭陵(在今天山東臨沂,請注意蘭陵這個地名,後世之所以較普遍認為王世貞乃《金瓶梅》的作者,這也是一個因素)遷往江南的蘇州一帶,“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的“王”,就是王世貞的祖先,用王世貞自己的話說,他們老王家可謂“世世顯貴”。遠的不說,就按照《序齒錄》的項目填寫三代,王世貞的祖父、父親,那都是響當當的進士出身。眼下,做過高級幹部的祖父業已故去,其父王忬,號思質,早王世貞兩科登第,現在正在中央擔任高級領導職務。

張居正怎麽和人家王世貞比啊?

豈止如此,在填寫祖父的名諱時,少年時代曾經因為家世貧賤而遭受的刻骨銘心的屈辱,張居正不會忘記。

張居正的祖父在遼王府當“保安”不是嗎?遼王和張居正恰好同歲,這貨比較調皮搗蛋。為了教育他,遼王他媽真是煞費苦心,正好張居正小小年紀就中了舉人了,於是遼王他媽就讓張“保安”帶話給他孫子,請他到府裏吃飯。那時候講究身份地位啊,你一個保安的孫子,和皇家後裔、堂堂藩王能平起平坐嗎?遼王他媽硬要張居正和遼王同席,而且非叫他坐首座,小遼王就不高興了。這還不算,遼王他媽說了一句話,大意是說,甭看你是堂堂藩王,你不爭氣、不學好的話,將來早晚有一天,會被小張牽著你的鼻子走!此言一出,遼王這小子鼻子裏就發出了冷冷的“哼”聲,目光裏充滿殺氣!

果然,有一天,遼王就以祝賀張“保安”的孫子中舉為名,請這位白發蒼蒼的保安吃飯了。估計老頭兒還挺激動的。王府有的是酒,敞開喝吧!左一杯、右一杯,老保安頭暈眼花了,遼王還是不斷勸酒。喝到最後,老保安被人抬回家,嗚呼哀哉了!

張居正實在受不了啊!可是他有什麽辦法呢?自己家裏沒有地位、沒有“人”啊!而人家是什麽身份?況且,人家可以說,我看得起你才請你喝酒,你窮慣了沒出息“我要一次喝個夠”,自己沒把握住,怨誰呀?這讓張居正哪裏說理去啊?!當然年輕氣盛者可以拿著刀去報仇,不要說你殺不了人家,即使你真把仇人殺了,你自己的小命也沒有了!衝動是魔鬼啊!什麽情況下都不能衝動的。那張居正也就隻能打碎牙齒往肚裏咽了。

可是,張居正咽不下這口氣啊,他一直耿耿於懷,直到多年以後……

現在看來,這樣的家庭背景在張居正心靈深處打上了抹不掉的烙印,甚至導致他身後遭到清算的一個導火索,也和他的這個家庭背景有直接關係。

我推測,張居正在《序齒錄》上提筆寫下自己祖父的名諱時,心情一定不會平靜,憶及曾經遭受的屈辱是很自然的。

當然,曾經的屈辱,張居正會深深地埋在心裏。

或許,這樣的屈辱,刺激他發誓一定要出人頭地!這是出身貧賤之家的年輕人麵對屈辱最常見也最積極的反應了。

現在,終於進士及第了,在新科進士們歡聚的時候,張居正卻總是沉默寡言。麵對那些官宦家庭出身的同班同學,張居正很可能會生出這樣強烈的念頭:祖上給你們榮耀,我要通過自己的奮鬥,榮耀祖上!不妨說,這樣的念頭像種子一樣早已深深埋在張居正的心中,得到金榜題名的雨露滋潤,現在已然發芽!這樣的一個年輕人,在剛剛認識的一群意氣風發的同學中,不會張狂、輕佻,一定是沉穩老成、沉默寡言。

同學王世貞就總說,哎呀,這位張居正同學,未免太老成了吧!

家庭背景不一樣,人生的經曆有別,還有對未來的預期也大不同啊!世代顯貴的幹部子弟王世貞,少年時代就貪玩,不喜歡讀教科書,卻愛看閑書,寫詩作詞,對參加科舉考試沒有興趣。反正一輩子啥也不幹在家待著也不愁吃喝外帶泡妞——此公有此愛好,如不是他父親強力管束,或許他就不走科舉考試這條路了。

張居正就不同了。他沒有王世貞那樣的條件啊,他一心琢磨著,要改變自己乃至家族的命運,要出人頭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