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保險確實最保險

這就不能不說到張居正和嚴嵩的關係了。

當首相嚴嵩處心積慮想和初出茅廬的年輕人王世貞套近乎的時候,王世貞的同學張居正則在想方設法和嚴嵩套近乎。

應該說,張居正沒有王世貞的人脈,想順利地和首相嚴嵩拉上關係不容易。固然,張居正的老師徐階和嚴嵩的地位很接近,他如果想把張居正引薦給嚴嵩,是比較容易的。但是,徐階和嚴嵩被外界定位為政敵關係,至少是潛在的競爭對手,徐階引薦的人嚴嵩會接納嗎?事實上,以徐階的老練,他也不會去做這樣的傻事。就仿佛一個單位裏,大家都認為兩位領導間有矛盾,你會讓一位領導向另一位領導引薦自己嗎?

那就隻能靠張居正自己的努力了。

張居正初入官場,和嚴嵩離得很遠,作為翰林院的史官,自有他固定的升遷路線圖,其中年限、職位差不多都是固定的,他有必要非得和嚴嵩拉上關係嗎?

這話,有道理。可是,張居正比較急躁,耐心不是太足,有些急於求成。當然,張居正急的不完全是升遷問題。這麽說吧,張居正希望得到嚴嵩的賞識,一方麵自然有盡快獲得升遷的考慮;另一方麵,也是希望能夠發揮些幕僚作用,比如治國安邦上提個建議什麽的,被領導采納,轉變為國家的政策,那也是有成就感的啊!總之,年輕人嘛,希望受到領導賞識,希望品嚐到成就感,都是不難理解的。所以,張居正是有和嚴嵩拉上關係的強烈願望的。

可是,嚴嵩位高權重,馬仔甚多,想投靠的人估計也排著長隊。張居正差不多算得上默默無聞,他要想討好嚴嵩,得到他的信任,不太容易吧?

固然,嚴嵩是比較貪的一個人,花錢買路子或許是個辦法。可是要知道,這個時候的張居正,在清水衙門工作,工資不高,絕對不是大款,想送也送不了多少錢;他也不是什麽名流,估計也沒有名貴的字畫和古玩能夠拿得出手。

怎麽辦呢?那就隻能揚長避短,發揮自己的聰明才智了。

關鍵是你能不能打開心結,放下身段,邁開步子。你總認為大家人格上是平等的,憑什麽自己在他麵前低三下四?或者你覺得巴結、討好領導——尤其是在群眾中威信不高的領導,非正人君子所當為;或者你心結打開了,巴結領導的想法也堅定了,就是瞻前顧後走不出這一步,說到底,就是願不願意做了。

張居正就願意做。就在他結束庶吉士的修習,被授予翰林院編修不久,正好是嚴嵩的七十壽辰,張居正寫了一首賀壽詩,有這樣的句子:

握鬥調元化,

持衡佐上玄。

聲名懸日月,

劍履逼星躔。

……

已屬經綸手,

兼司風雅權。

其中,“兼司風雅權”一句,說到嚴嵩心坎兒裏了。所謂“風雅權”,就是群眾公認你具有文化界、文壇的領袖地位的意思。王世貞之得罪嚴嵩,在很大程度上,是他不承認甚至要奪取嚴嵩的“風雅權”。張居正這樣奉承嚴嵩,他自然十分受用,免不得對張居正高看一眼,至少對這小夥子有了好印象。

張居正說的是違心話嗎?還是他真的就是這麽認為的?

這個是一個人的內心活動,別人不敢隨意斷言。不過,也不是說就不能做出合理的推測。要我看,張居正對嚴嵩的看法,和他的同學楊繼盛、王世貞都大不同。毋寧說,張居正對嚴嵩這個人有某種親近感,甚至作為了自己學習的榜樣。

為什麽這麽說呢?我覺得至少有三點值得一提:

首先,彼此的出身和經曆有共同點。嚴嵩是寒門出身,這和張居正的家世一樣。兩個人都是經過寒窗苦讀,科場一搏,踏上仕途的。嚴嵩25歲中進士,二甲第2名;張居正22歲中進士,二甲第9名,隨後都走上了“入翰林”之路。張居正曾經和即將要走的路,無疑就是嚴嵩已經一路走過來的那條路。

其次,嚴嵩確實是有詩才的,應該說,年輕時的嚴嵩,是有守有為的君子,也曾經以詩才享譽官場。

還有,張居正不太喜歡耿直的人,對道德操守也未必看得那麽重,所以他對嚴嵩就不像王世貞、楊繼盛那樣充滿厭惡感。而且,張居正似乎要比王世貞、楊繼盛在政治上成熟許多,對有些問題的考慮要更深些,就是說,他慢慢意識到,國家社會那麽多問題,責任未必都在嚴嵩身上,隱身幕後的嘉靖皇帝神神道道,在這樣的老板手下當CEO,實在受罪,為了保住位子、保護身家性命,不得不像許多正人君子指責的那樣,以逢迎、討好為能事。一旦有了這個認識,他看嚴嵩的時候就不像王世貞他們那樣一百個不順眼。嚴嵩已經年邁,貴為首相仍勤勤懇懇的,天不亮就上班,張居正對他是比較尊重的。多年後,嚴嵩狼狽下台,凍餓而死,被棄屍荒野,張居正寫信給嚴嵩家鄉的領導,請他們予以安葬。這雖然是後話,但也可以說明,張居正對嚴嵩,是有感情的。

當然,也不能說張居正對嚴嵩沒有意見。我分析,很可能是在張居正看來,國家的問題很多,但嚴嵩卻奉行一意維持的執政方略,甚至諱疾忌醫,故意營造歌舞升平的氛圍,是要誤國的!加之攻擊嚴嵩的人很多,動輒給他扣上一大堆罪名,真真假假的誰也搞不清楚,一般人對嚴嵩的看法也難免會受影響,張居正也不會例外。

照這樣分析,張居正吹捧嚴嵩的話,也是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的,有真誠的一麵,也有違心的一麵。或許可以這樣說:與王世貞他們不同,張居正對嚴嵩的觀感比較複雜;更為重要的是,楊繼盛、王世貞把對嚴嵩的厭惡感,或者直截了當,或者半遮半掩地表露出來了,而張居正卻把一切都深深地埋在心裏,表麵上對嚴嵩是敬重乃至崇拜的樣子,並且表露出希望受到賞識的想法。

所以,有機會奉承嚴嵩,張居正會樂意去做。一次在嚴嵩家裏看到幾種花草,張居正便寫了一首詩,名曰《三瑞詩為嚴相公賦》,其中有這樣的句子:

扶植元因造化功,

愛護似有神明持。

君不見,秋風江畔眾芳萎,

唯有此種方葳蕤。

這些,大家也可以理解為是禮節上的,說張居正處心積慮要和嚴嵩套近乎,不足為憑。

這話有道理。

不過不止這些!張居正自告奮勇也好,首相的吩咐也罷,反正張居正暗地裏為嚴嵩捉刀代筆,寫些賀表祝章這類的應酬性的文字,諸如賀冬至、賀靈雨、賀瑞雪、賀祥瑞等,什麽“臣等秩首班行,恩深眷遇,涵濡德澤,同萬物以生輝,拜舞衣冠,仰九天而稱賀”,什麽“臣等叨塵密勿,夙荷生成,念歲月之既多,感寵恩之愈厚”,反正是借機向嘉靖皇帝歌功頌德再加感恩戴德的意思。

這些工作,是那個時候作為中央高級領導幹部尤其是首相必須做的,牽扯精力比較多。嚴嵩年事已高,又日理萬機,有人替他把這些工作做了,他自然會心裏有數。領導心裏有數,那就好辦了。

在人際交往上,張居正也比較注意,他和同學王世貞、楊繼盛的關係,都不親密,不願意和他們攪到一起,甚至故意疏遠,這多多少少有避嫌的考慮,免得惹是生非,令嚴嵩父子生疑。

應該說,張居正的目的達到了:嚴嵩開始器重張居正了。

不能簡單理解為領導提拔誰就是器重誰。實際上,領導有一些非常私密的活動吩咐你參與,也是器重的一種表現。隻要幹得讓領導滿意,到時候領導自然會考慮提拔問題的。

或許有人會說,張居正是徐階的學生,徐階是嚴嵩的政敵,兩個人在暗中較勁兒,張居正這樣做,是不是不夠地道?

我看,至少在前期,不能簡單得出這樣的結論。徐階的確是嚴嵩的政敵,但是兩個人的矛盾長期以來並沒有公開化。更為重要的是,嘉靖皇帝對嚴嵩的信任經久不衰,首相地位很穩固,就連徐階表麵上對嚴嵩還要恭恭敬敬呢,他哪裏有資格責備自己的學生奉承嚴嵩呢?恰恰相反,張居正還責備徐階呢,說他已經是副相了,還那樣低眉順眼,沒有擔當,實在不應該。

一定有人會問:既然張居正受到中央主要領導人嚴嵩和徐階的器重,算得上左右逢源,為什麽不提拔他,以至於張居正忍耐不了“熬”的滋味,竟歸隱而去呢?

前麵已經說過,張居正所走的路,是有固定的路線圖的,注定有漫長的等待時間,領導再賞識,也不好太過分地破壞製度提拔他。說得再明白些,是還沒有到該提拔的時候呢!張居正“熬”不下去,是他太著急了。

當然,也應該說,年輕的張居正內心也是比較糾結的。他一定也認為嚴嵩長期待在首相位置上是不應該的,最好早些讓開。但是表麵上又要奉承他、討好他,似乎嚴嵩就這樣一直幹下去正是他張居正所希望的。尤其是他的同學楊繼盛、王宗茂都是剛得到提拔,就挺身而出彈劾嚴嵩,而他卻在為嚴嵩捉刀代筆,私下效勞,心裏難免會有所觸動。

總之,各種因素聚合在一起,導致張居正在首都待著很煩悶,與其幹“熬”,不如躲開是非之地才是上策,這才告別首都回老家的。說不定,這本身也是學嚴嵩的,至少受到當年嚴嵩歸隱10年這段經曆的啟發。

張居正是在楊繼盛死後三年、王世貞正跪街救父的時候,回京複職的。

他選擇這個時候回來,固然有不堪其父催促之擾的因素,但是也有他的算計。

首先,按照翰林官升遷路線圖,提拔的時間快到了,也可以說,張居正回首都,是準備升職的。

其次,這個時候,徐階和嚴嵩的暗鬥已經近乎白熱化了,最重要的標誌是,三個人幾乎在同一個月裏,分別彈劾嚴嵩,而這三個人,一個是徐階的同鄉,兩個是徐階的門生,彈劾的內容也如出一轍,顯然是事先策劃好的。這個信號表明,徐階在和嚴嵩的暗鬥中已經漸漸占據主動。張居正想有所表現,這樣等徐階執政後進行人事布局時,好有自己理想的位置。

但是,事情並不像想象的那麽簡單。大老板對他的高級雇員們依然采取平衡術,隻是用徐階牽製嚴嵩,並沒有要拋棄嚴嵩的意思,所以,嚴嵩不時有些小的危機,很快就又會過去。

張居正回到北京後,看到的局麵和幾年前差不多,或許,更加嚴峻起來了。

現在,就有一個棘手的麻煩擺在張居正的麵前:器重自己的老師和對自己相當不錯的首相之間的暗鬥白熱化了。曆史經驗一再告訴後人,高層的爭鬥往往會牽涉很多人,不少人因此結束了自己的政治生命,有的人甚至因此丟了性命。

那麽,張居正該怎麽辦呢?他不得不慎重考慮對策了。

超脫出來?韜光養晦嗎!

也行,但是似乎不是上策。不管誰贏了,你參與重新分肥的機會就很小了。

堅定地站在某一邊?押寶嘛!何況,腳踩兩隻船、當牆頭草,是最容易讓人看不起了。

但是,押寶更不是上策,萬一押錯寶呢?

張居正是徐階的學生,徐階對他一直很器重,多年來對他耳提麵命,教給他不少“學問”,他內心是親近徐階的,也想為徐老師幫忙;但是他也知道嚴嵩在中央的勢力和分量,徐階能不能鬥過他,最終鹿死誰手,也是沒有絕對把握的。

張居正不想在一棵樹上吊死,絕對不能給人一個緊跟徐階不動搖,是他的馬仔、打手的印象。僅此還不夠,他還想深化和首相嚴嵩的關係,進一步取得他的信任。

說白了,張居正要上雙保險!無論最終的結局如何,自己都不會吃虧。

如果說,此前張居正在保持和徐階親近關係的同時又和嚴嵩套近乎還可以理解為正常交往的話,那麽,在徐、嚴暗鬥白熱化的背景下,張居正繼續向嚴嵩示好並為其效力,就是他刻意的布局或者說策略了。

或許有人說,張居正這樣的策略和楊繼盛他們比,是不是有些不太那個?正直之士會幹嗎?

怎麽說呢?在那麽複雜的官場,一個出身卑微的年輕人又懷抱遠大理想,他要避禍,更希望獲得升遷的機會,找到施展抱負的平台,多理解吧!

還會有人說,這不就是腳踩兩隻船嗎?

也是,也不是,關鍵看如何拿捏了。

張居正就拿捏得很好。

首先,在廣大幹部麵前,張居正給人留下了選擇沉默以自保的方式。不少人,麵對官場的是是非非,是何種態度、何種表現,一看就能夠看出來。而張居正不同,他是一個深有城府的人,一般人是琢磨不透他的。大家看到的張居正,沉默寡言,從不亂說話,瞎議論,一副事不關己的架勢,很超脫。

所謂言多必失、禍從口出,亂說話、瞎議論,勢必會暴露帶有傾向性的觀點,小報告一打,嚴嵩或者徐階就會知道,心裏就有數了,就會判斷出到底是哪個線兒上的。而張居正從來不亂說話,絕對不會暴露自己內心的真實想法。

其次,對嚴嵩,繼續討好、效力。討好也有討好的技巧,哈巴狗似的點頭哈腰,說些讓人起雞皮疙瘩的馬屁話,檔次未免太低。張居正不會做不夠檔次的事。他討好嚴嵩,就是抓住機會向嚴嵩表達自己對他的尊重和崇拜,而且說的話平和間就讓嚴嵩不能不感動,比如:

惟我元翁,小心翼翼,謨議帷幄,基命宥密,忠貞作幹,終始惟一,夙夜在公,不遑退食。……篤生哲嗣,異才天挺,濟美象賢,篤其忠藎,出勤公家,入奉晨省,義方之訓,日夕惟謹。

這段話,是張居正回京不久,以悼念嚴嵩夫人歐陽氏為名,吹捧嚴嵩父子的。

嚴嵩的生活作風比較正派,在那個**風甚盛的時代,他沒有三妻四妾,和唯一的夫人歐陽氏感情甚篤。歐陽氏去世了,長期執政的首相家裏有了喪事,各級幹部出於禮節表達哀悼之意,說些溢美的話,既是風氣,也是人之常情。不過,張居正的言辭說得太過了,不是簡單的“溢美”一詞所能掩蓋的。如果說,奉承嚴嵩的話,或許多多少少表達了張居正的真實想法的話,那麽奉承嚴世蕃的話,就是典型的睜眼說瞎話了。因為,官場上的人都知道,嚴世蕃這位典型的“官二代”很霸道、很張狂,嚴嵩有縱子為惡之過,這是最為廣大幹部群眾所詬病的,就連那位隱身幕後的嘉靖皇帝對嚴嵩百般回護,但就是“縱子為惡”這一點,他也認為嚴嵩確有責任。而張居正奉承嚴世蕃後,又歸結為乃是嚴嵩夫婦的“義方之訓”,似乎有為嚴嵩辯護的意味。在嚴嵩聽來,不啻空穀足音啊!就是說,張居正挺會為領導號脈的,總能說到點子上,一句“兼司風雅權”,足夠嚴嵩欣慰的了;一句“義方之訓”,也夠嚴嵩感到慰藉的了。總之,屬於類似給瞌睡極了的人遞枕頭的話。

效力就是張居正繼續悄悄地替嚴嵩捉刀代筆,寫了大量歌功頌德的文字,令皇帝老兒龍顏大悅,直說年過八旬的嚴嵩文采不減當年,退休的事不要考慮了,繼續幹下去沒有問題。

再次,對徐階,暗地裏替他出謀劃策。當然,也不是整倒嚴嵩之策,而是治國之策,張居正對時政很關心也很用心,又有大量的時間可以專心琢磨,他是有些辦法的。而嚴嵩對嚴世蕃很依賴,嚴世蕃因為喪母守製,有諸多不便。相比之下,徐階給老板提出的辦法,就比嚴嵩的管用,以至於老板有了是不是要更換總經理的念頭。

而且,張居正在嚴嵩和徐階麵前不刻意隱瞞和雙方都有交往的事實,塑造出光明磊落的形象。他和嚴嵩套近乎,並不刻意隱瞞徐階,禮節嘛!人情嘛!在嚴嵩麵前,也不回避他和徐階的關係不錯,自己的老師嘛!總不能躲著吧?這一點,和多數周旋其間的人不同。一般接近徐階的,往往在他麵前詆毀嚴嵩,更不承認和嚴嵩有什麽交情;和嚴嵩套近乎的人,則是詆毀徐階,當然也不會承認自己和徐階有交情。張居正不這樣,當然,張居正不會把替嚴嵩捉刀代筆的事都如實報告徐階,也不會把他給徐階出謀劃策的事如實報告嚴嵩。盡管如此,張居正在嚴嵩和徐階兩個人那裏,還是獲得了信任,覺得張居正挺光明磊落的。

張居正的策略和他拿捏得怎麽樣?效果如何?

還是讓事實來說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