態度,也可能決定官運

當大家對隱身幕後的領導人剛愎自用、是非不分感到無奈,對首相嚴嵩以逢迎最高領導人為基調的執政感到憤怒時,進入官場不久的張居正很希望更多的人能夠站出來,打破這個局麵。

的確是有人站出來了,不管是不是該出手,反正出手了。也有人雖然沒有公開站出來挑戰領導,可是讓領導的熱臉貼到涼屁股上,也夠刺激的。

這就是我要說的,張居正在老家“養病”期間,首都北京發生些大事,以至於張居正的同學楊繼盛和王世貞的人生因此而改變。這一切,又都和首相嚴嵩有關。

應該說,嚴嵩是比較愛才的。不管出於什麽目的,他對初入仕途的年輕人,像張居正、王世貞、楊繼盛都不錯。

可是,張居正、王世貞、楊繼盛對嚴嵩的態度卻大不一樣。

那就先說說楊繼盛吧。

楊繼盛在官場第一次升職不久,中央根據負責西北防務的高級幹部仇鸞的建議,研究和北方的韃靼部落進行貿易——開馬市——的問題,楊繼盛拍案而起,力言不可。他話說得比較激烈,分寸掌握得不好,有指責大老板的意思,被發配到狄道(今天的甘肅臨洮)去。這未必是嚴嵩的意見,但是從狄道把楊繼盛提拔起來,倒是嚴嵩的主張。

嚴嵩為什麽要提拔楊繼盛呢?

這裏麵的事情太複雜,牽涉到官場的明爭暗鬥。

簡單說吧,楊繼盛反對開馬市,實際上說出了“英明領袖”的心裏話,不久馬市就被明令終止,嘉靖皇帝下令仇鸞以巡邊的名義北征。仇鸞與首相嚴嵩的關係一度是不錯的,徐階很有手腕,為了討好大老板,他聯絡自己的親家、錦衣衛的頭頭陸柄一舉把仇鸞給搞掉了。此事讓嚴嵩大受刺激,覺得輸給了徐階一招,於是他就想到了一年前和仇鸞公開唱反調、堅決反對開馬市的楊繼盛,建議組織部門趕快解決楊繼盛的問題,以示他與仇鸞劃清了界限。

在嚴嵩的過問、關心下,楊繼盛半年左右連遷四職,任兵部武選司副司長,看趨勢,楊繼盛踏上了官場坦途,如果不出意外,他應該很快還會得到提拔。

按照常理,領導這樣關心、提攜自己,自己應該是有感激之情的。但是楊繼盛沒有!不僅沒有,他幾乎讓所有人都大吃一驚!回京後不久,楊繼盛就上了一道彈章,彈劾首相嚴嵩“五奸十罪”!

楊繼盛的動機,大家或許猜不到:急於報恩!他覺得自己從一個“戴帽”幹部被摘了帽,半年左右四次提升,到了一個核心崗位,自己要報答嘉靖皇帝的恩德。

思來想去,楊繼盛就覺得除掉嚴嵩這個壞蛋,嘉靖皇帝操心不已的外患——北方俺答部落的侵擾——也就可以消弭了。

可是,嘉靖皇帝對楊繼盛不僅不領情,反而怒不可遏!尤其是楊繼盛反問“陛下奈何愛一賊臣,而忍百萬蒼生陷於塗炭”?這讓嘉靖皇帝覺得楊繼盛是在指責他無知人之明、忠奸不分!

更為嚴重的是,楊繼盛表達方式出了大紕漏,觸及了大老板的禁忌。

楊繼盛有這樣一句話:“願陛下聽臣之言,察嵩之奸。或召問裕、景二王,或詢諸閣臣,重則置憲,輕則勒致仕……”

意思是說,我這個小幹部說的那些,您老人家若不相信,可以問問裕王、景王,也可以問問內閣大臣,他們會證明這些話句句是實,所以對嚴嵩不可姑息,重則按照刑律處置,輕則應該炒嚴嵩魷魚。

楊繼盛提出要嘉靖皇帝召問兩個皇子,給人的印象是,他彈劾嚴嵩的舉措得到了兩位皇子的支持,並願意為他做證;至少,事先和他們核實過有關證據。嘉靖皇帝認為這是在挑撥皇子與大臣的關係,是將皇子無故牽涉到政爭的旋渦,居心叵測!

惹大老板生氣,後果就比較嚴重了。史載,這個時期的嘉靖以刑殺立威,對惹他生氣的人處理起來很嚴酷。

盛怒之下,嘉靖說楊繼盛彈劾嚴嵩是發泄被貶官的不滿,憑道聽途說就來騷擾領導!而且無故牽涉接班人問題,居心叵測!於是下令把楊繼盛抓了起來依法審判!

結果出人意料。這一年集中彈劾嚴嵩的是四個人,一個發配,一個開除公職,一個貶官,唯獨楊繼盛遭受了嚴刑拷打不算,還以“詐傳親王令旨”的罪名,判處死刑!

當然,判處死刑未必就會真的殺頭。絕大部分通過司法程序的死刑判決,都不是立即執行,要經過很長一個時期,有的會大赦、特赦甚至平反。比如後來因為罵皇帝被判處死刑的海瑞,不僅沒有死,還因禍得福。

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張居正才下定了決心,請假回家“養病”的,所以,他之所以歸隱,除了看不到希望,還有避禍的考量。

張居正是在老家聽到楊繼盛被執行死刑的信息的。

楊繼盛死後,他的夫人也自殺身亡。他的無私無畏、短暫而又悲壯的人生,實在感人至深,催人淚下。當時的首都北京,簡直刮起了一陣“楊繼盛旋風”!

這個時候的首相嚴嵩,會像曆史書上說的興高采烈嗎?

我看應該不會。嚴嵩不是傻瓜,他是極其聰明的人,他不會不知道楊繼盛的死對他並不是好事,尤其是楊繼盛入獄後那麽多人奔走營救,楊繼盛死後那麽多人高調為他辦理喪葬,這一切嚴嵩都耳聞目睹,他怎麽能高興得起來呢?說他憂心忡忡還差不多!

確實如此。突然之間,街談巷議都說是嚴嵩父子害死了楊繼盛。

實際上,觸及大老板的禁忌才是楊繼盛的真正死因。

但是,當時的人未必這麽看,反正賬是算在了嚴嵩的頭上了,所以,楊繼盛之死,對嚴嵩的聲譽是極大的損傷。

不過,吊詭的是,楊繼盛他們彈劾嚴嵩的結果使大老板對嚴嵩這個CEO越發信任,而嚴嵩對他的這位唯一的領導也越發順從。因為他積幾十年官場經驗,完全可以得出這樣的結論:一個人能不能繼續做他的官,不取決於多少人反對他,而是領導的信任程度。越是有人反對,反對的人越多,越要抓住博得領導信任這個關鍵,隻要領導覺得自己是忠誠的,別的,就不成問題了。

楊繼盛的同學王世貞,就受不了啦!他偷偷地哭楊繼盛,哭得連寫東西都寫不成!氣得把筆都狠狠地扔在了地上!很可能,他在心裏罵著:“嚴嵩,你這個老賊,走著瞧吧,有朝一日,哼哼!”

麵對嚴嵩,王世貞內心很糾結!

王世貞是有名的才子,又逐步奮鬥成了文壇大腕兒,嚴嵩是非常想籠絡他的,試探著能不能把王世貞納入“自己人”的圈子。按照王世貞的朋友、後來也曾經入閣拜相的王錫爵的說法,當國的首相嚴嵩“雅重公(世貞)才名,數令具酒食征逐,微諭相指,欲陰收公門下,公意不善也”。

想想看,堂堂首相,對一個剛參加工作不久的年輕人很看重,常常讓他的獨生兒子嚴世蕃宴請王世貞,表達對他的器重,委婉表達出希望納入圈子的願望,應該是非常高看王世貞了,多少人都求之不得呢!

可是,王世貞並不買賬,他內心裏,是鄙視這位首相的。

嚴世蕃經常請王世貞吃飯,可是,一有機會王世貞就會給嚴世蕃難堪,甚至拿他的生理缺陷——瞎了一隻眼——侮辱他。嚴世蕃這位“官二代”是非常驕橫的一個人,所接觸的又多是討好巴結他的人,王世貞每每給他難堪,他就有些受不了,在他老爹麵前不少說王世貞的壞話。

嚴嵩這個人,似乎還不能說是心胸狹窄、睚眥必報的人,一般的事情他也不會去計較。可是嚴嵩以堂堂的首相之尊,主動接近一個初出茅廬的年輕人,卻熱臉貼到涼屁股上,難免傷感乃至生氣:“哎呀,王元美這小子夠狂傲的嘛,連首相也不放在眼裏!”

這也就算了吧,年輕人嘛,誰沒有點兒脾氣呢?自己年輕的時候不也是這樣嗎?或許,嚴嵩會有這樣的想法。

那王世貞為什麽還鄙視嚴嵩呢?人家是首相啊,你一個後生小子,幹嗎如此呢?

其實,不為別的,恰恰就因為嚴嵩是首相。對於當權者,以大腕兒文人自居的王世貞,似乎天然有種抵觸感。何況,嚴嵩對他的領導一味順從、逢迎,哪裏是正人君子所當為?!叫王世貞怎麽可能不鄙視他呢?

既然鄙視一個人,當然就不可能買他的賬了;不僅不買賬,還處處給他點嘲弄、譏諷甚至挑戰。

王世貞和他的同黨,“諸人多少年,才高氣銳,互相標榜,視當世無人”,譏諷時政,甚至於“使酒罵座”,私下裏沒少數落嚴嵩的不是。對此,身為當國執政的嚴嵩就有些不太滿意了。更為嚴重的是,王世貞和他的知己李攀龍以文壇領袖自居,聲稱盛唐以後的書不必讀,嚴嵩就有些難以接受了。

嚴嵩早已是公認的文壇大腕兒,現在王世貞這個毛頭小子居然以文壇領袖自居,這不是公然漠視甚至故意蔑視他這個首相嗎?

惹領導不高興,哪裏有好果子吃呢?你不是狂傲,看不起在機關裏做處長、司長嗎?偏偏就讓你待在那裏。當有人提議升轉王世貞做他心儀不已的提學副使(大體上相當於教育廳廳長)時,嚴嵩給擋住了。

王世貞何等狂傲的一個人,哪裏受得了呢?書生本色,是指點江山、揮斥方遒的,那麽多人公開站出來和嚴嵩對著幹,比如同學楊繼盛、王宗茂,王世貞怎麽就不站出來呢?

是啊,王世貞不是不想,他也想的,但也隻是想想而已;要付諸行動,他似乎缺乏這個勇氣,所以是比較糾結的。當然,他也找到了一個自我安慰的理由:不考慮個人,也得為自己的父親考慮考慮吧!

王世貞擔心,自己公開和嚴嵩作對,勢必會連累其父,那就危險了。有了這個借口,他表麵上就可以和嚴嵩父子周旋,裝作友善的樣子。

或許,王世貞對自己的患得患失多少有些不好意思,便對有勇氣拍案而起者充滿敬意。

別的不說,就說對楊繼盛吧。王世貞和他本不是一路人,可是兩個人的關係卻很不錯,楊繼盛被捕後,王世貞急忙設法營救。他想到嚴嵩身邊一個幕僚平時和自己的關係還算可以,於是便登門向他拜托,說楊繼盛現在知道是首相提拔了自己,感激不盡,非常後悔自己的行為,懇請首相能夠原諒他這一次,他已經發誓,有生之年一定一心一意報答首相。但等了很久,也不見有什麽動靜。王世貞急了,還得另想辦法了!正好,四處奔走營救夫君的楊繼盛夫人來找他,說是要給皇帝上書,替夫君去死。王世貞覺得這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了,又一看那份文稿,實在太一般,於是自告奮勇提筆重寫了一份。

其實,這樣大的一樁案子哪裏是耍筆杆子就解決問題的!任你說得頭頭是道,嘉靖皇帝就是無動於衷。這下,王世貞沒招了,他隻能以派人給獄中的楊繼盛送點好吃的來表達對這位同學的關心。

突然之間,楊繼盛的死刑要執行了,這讓王世貞心驚肉跳。楊繼盛最後向王世貞托孤,請他關照自己的孩子。

這次,他豁出去了!和詩社的幾個同黨一起跑到西市,哭祭楊繼盛,王世貞還把自己的官袍脫下來,蓋在楊繼盛的遺體上,張羅著為他舉行了隆重的葬禮,並湊錢出物,安置楊繼盛的遺孤。

這還不算,王世貞又寫了一篇祭文,悼念楊繼盛。正是這篇祭文,暗示楊繼盛之死,首相嚴嵩是罪魁禍首。

這篇文章,大家爭相傳閱,議論紛紛。

這些情況,嚴嵩能不知道嗎?

嚴嵩忍無可忍,於是就拿出了小鞋,準備給王世貞穿上。具體細節不說了,反正王世貞提拔了:山東按察副使兼青州兵備。

王世貞不禁倒吸了口涼氣!不僅有涼氣,還有一股怨氣!能不怨嗎?這,分明是一雙勒緊了鞋帶的小鞋啊!這是要將他“困之於青州”(王世貞語)啊!

不去,找什麽理由呢?畢竟,刑部司長的升遷路線圖裏,按察副使是慣例。

按察副使是個什麽職務呢?明朝建國初期,為了維係中央集權,朱元璋他老人家對省級政權機構的建設實行了“改革”,省級設立“三權分立”的三個平行機構,布政司、按察司、轉運司,分別行使行政、司法和財政權,互不統屬。所以三個司的一把手就相當於正省級幹部。按察司的一把手為按察使,按察副使地位上相當於副省級幹部,一般分轄一個區域,有點兒像高級法院分院的意思。

王世貞是刑部的司長,提升為副省級的司法幹部名正言順。你能說領導是打擊報複、故意刁難你嗎?人家一句話:這是按照常例升轉你的職務,組織上對你不薄啦!你怎麽反駁?無言以對啊!

而且,他還考慮到其父的處境。的確,總督這個職位,崇高又充滿危險,因為明帝國的軍隊非常腐敗,戰鬥力很差,偏偏遇上多事之秋,南有倭寇,北有韃虜,南北兩欺,戰爭頻仍,幾乎是每戰必敗。嘉靖皇帝咽不下這口氣,動輒就會以懲罰統軍者泄憤。殺總兵已不是稀罕事,殺總督也不是沒有過。所以,武官和統軍的文臣,一個個不能不戰戰兢兢。

所以,王世貞遇到大麻煩是早晚的事。

王世貞提心吊膽,可是這一天終於來了。其父王忬又打了一個大敗仗,損失很大,影響不小。

彈劾王忬的文件很快報上去了。經過一番調查,文件列舉的事實是王忬在灤河之戰中“失策者三,可罪者四”。嘉靖皇帝很快批示,命令逮捕王忬。

王世貞接到這個消息,真是晴天霹靂!他決定辭去職務,到首都替自己的父親“活動”。王世貞固然是大才子、聰明人,可是托關係、找門路,他一向是鄙視的,自然就沒有經驗,甚至不知道從何著手。索性,他跑到嚴嵩家門口,跪下來了!王世貞,何等狂傲的一個人啊!嚴嵩早就對人說過,王元美這個小子太狂了,首相也不放在他眼裏。現在,光天化日之下,大庭廣眾之間,居然向自己鄙視的人跪地求情,想想看,王世貞的內心是什麽滋味?!

倘若這樣跪求有結果也好啊,問題是跪求也沒有什麽用!嚴嵩命人把王世貞扶起來,客客氣氣地說:“不是老夫不想救令尊,皇上的主意誰也改變不了啊!”

嚴嵩說的,倒也不全是搪塞之辭,王世貞也是清楚的。但他沒有辦法啊!所以他還是隔三岔五就帶著弟弟到嚴嵩家門口跪求一次。王世貞認定,是因為自己不買嚴嵩的賬,得罪了他,從而殃及老父的。“如果不是你嚴嵩在皇帝麵前落井下石,皇帝怎麽可能做出這樣的錯誤決定呢?既然你在皇帝麵前說壞話可以毀人,說好話不就可以救人嗎?是,我過去得罪了你,現在我不顧身份、不顧顏麵跪求你,還不行嗎?”王世貞的想法,大體如此。

還真不行。因為大老板生氣了。司法機關把“審委會”的意見報到了大老板那裏,他一看,王忬沒有判死刑,批示說:“諸將皆斬,主軍令者顧得附輕典耶?”

嚴嵩當然暗暗高興了,他不會替王世貞父親說話的,司法機關隻好重審。

領導意圖已經不言而喻,可是,判刑是要依照法條的,不是說判死刑就隨便判的,問題是一時找不到相應的罪名可以適用,總不能說是遵照領導意圖判處死刑吧?

不能的。領導打招呼,如何領會、貫徹好領導的意圖,那是考驗下屬智慧的,既要保護領導,又能夠使領導的意圖得到落實,才是好下屬嘛!專製體製下的司法機構,幹這個是司空見慣的啦!

最高司法機構——刑部——真是好一頓忙乎,當然不是如何實事求是依法審判,而是忙於尋找合適的罪名和匹配相應證據來落實領導意圖。最後,比照“守邊將帥失陷城塞律”,判處王忬死刑!

王世貞,公認的大師級人物、文壇領袖,為了父親,不惜低三下四、到處求人,甚至身穿囚服,當街下跪!寒風瑟瑟中,眼睜睜看著自己54歲的父親被押赴刑場斬首!想想看,王世貞的心裏會是什麽滋味啊!無助、無奈,已經夠折磨人了,況且王世貞又自認為父親是因為他這個不買領導賬的兒子得罪了權勢人物才遭受報複的,他的痛楚,必是更添一層,真是五內俱焚啊!按照他自己的話說,在護送亡父靈柩返鄉途中,他“瀕死者數矣”!他在寫給同黨的信中說,他的日子是戴顏稱人、無地自容、欲死不得、生無一可。

聽聽,悲觀絕望,痛徹心扉啊!王世貞可謂家破人亡、生不如死,跌入人生的穀底!

巧的是,張居正恰好是王世貞為救父跪街求人時回到北京的。

楊繼盛、王世貞是張居正的同學,他們的悲慘遭遇,張居正一定進行了詳細的了解。對於同學的遭遇,張居正難免會生出些許同情之心,但是,更多的應該是慶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