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嚴嵩 世界是一個巨大的墳墓2

嘉靖二十八年(公元1549年),俺答再度入寇,經大同進犯懷來,明軍指揮使江翰、董賜出兵禦敵,先後戰死。宣化總督翁萬達與大同總兵周尚文督師截擊,奮力將俺答擊退。不久周尚文病歿,朝廷命張達繼任大同總兵、林椿任副總兵。嘉靖二十九年(公元1550年)六月,俺答聞明朝邊將易人,遂再次發兵進攻大同,張達、林椿皆戰敗身亡。我立即奏請天子,推薦我的心腹仇鸞為大同總兵。

仇鸞到任後,馬上用金帛賄賂俺答,勸其移寇他塞,勿犯大同。俺答遂移師東去,於這一年八月進抵古北口,將駐守此地的都禦史王汝孝部擊潰,隨後**,大掠密雲、懷柔、三河、順義等地及昌平的諸帝陵寢,並迅速兵臨北京城下,大肆燒殺擄掠。北京城外頓時濃煙蔽日、火光衝天。

京師陷入一片驚惶之中。可此時的嘉靖皇帝仍在西苑潛修,禮部尚書徐階三番五次奏請,天子才召集文武百官在奉天殿議事。但是廷議也沒能拿出什麽有效的禦敵之策,最後隻能一邊下令嚴拒京城九門,一邊飛檄各鎮火速勤王。數日後,大同總兵仇鑾與保定都禦史楊守謙率部馳援京師。天子大喜,即命仇鸞為大將軍,節製各路兵馬;以楊守謙為兵部侍郎,提督軍務;並責成兵部尚書丁汝夔保衛京畿。

丁汝夔未得隻言片語的聖諭,頓時沒了主張,隻好私下向我請教戰守之計。我笑著對他說:“塞上失利,尚可掩飾;都下喪師,誰人不曉?所以你當謹慎行事。窮寇若得飽掠,自然遠去,何必輕戰!”丁汝夔聞言茅塞頓開,隨即將我的話奉為圭臬。其後兵部一再曉諭各部不得輕戰,諸將原本人人怯戰,一得此令更是各自按兵不動。

屯兵城外的韃靼人頓時如入無人之境,連日大掠之餘又給明廷遞了一封書信。此信言辭傲慢,大意是要求與明朝“互市通貢”,文末還有“如不見從,休要後悔”等恐嚇之語。天子見信,彷徨無計,急召我和徐階入西苑問對。

天子手上拿著韃靼人的恐嚇信,首先問我說:“卿以為何如?”

我看了看天子,略微沉吟之後,說:“此乃窮寇乞食耳,本不足為慮!但‘互市通貢’之事關係禮部,臣不便多言,請陛下詳問禮部。”

徐階一聽就皺起了眉頭。

他知道,我這是怕擔責任,所以一下就把這燙手山芋扔給了他。徐階暗暗瞪了我一眼,我把目光移開,假裝沒看見。徐階躊躇半晌,隻好開口道:“求貢之事雖屬臣部掌管,但茲事體大,仍須仰稟聖裁!”

好家夥!這老小子也不是盞省油的燈,居然把皮球又踢給了皇帝。

天子悶聲不響,過了好一會兒才慢慢地說:“此事的確幹係重大,所以諸賢卿還是要好好計議計議啊!”

很好,皇上又把球給踢回來了!我在心中暗笑,看徐階這回如何接招。徐階知道自己躲不掉了,隻好硬著頭皮說:“現在寇患已深,震驚陵廟;我卻戰守兩難,不便輕舉。以微臣愚見,似應權且應允,以解燃眉。”

天子道:“俺答若肯退去,金帛珠玉在所不惜。”

徐階說:“若隻耗費金帛珠玉,有何不可?但恐他得寸進尺、貪求無厭,為之奈何?”

“卿可謂遠慮了。”天子蹙著眉頭說,“唯目前寇在近郊,如何令退?”

“臣倒有一計!”徐階說,“俺答來書,統是漢文,我隻說他漢文難信,且無城下逼貢之理,今宜退出邊外,別遣使者進呈番文,由大同守臣代奏,才可允行。他若肯退去,我則趁機速調援兵,齊集京畿,屆時可許則許,不可許則與之戰,斷不會為其所窘。”

天子聞言,連連稱善,命徐階照此計行事。

徐階此計雖然頭頭是道,可俺答不是笨蛋。他不但堅持原議,拒絕退兵,而且揚言若不照準,必再增兵,誓破北京。徐階召集群臣商議,百官瞠目結舌,無人敢發一言,唯獨國子司業趙貞吉極力主戰。天子隨即召他入對,趙貞吉侃侃而談,一副誌在必得之狀。天子嘉許,立刻擢其為左諭德兼河南道監察禦史,並命戶部發銀五萬兩,由趙貞吉宣諭行營將士。

趙貞吉此人曆來與我不睦,此番在天子麵前出了風頭,不禁抖擻起來,出宮就直奔我的府邸,可能是想跟我炫耀一下。我讓司閽將其拒之門外,趙貞吉惱羞成怒,就在府門前和我的下人吵了起來。適逢我的義子、通政使趙文華來訪,就笑著對他說:“足下這是幹什麽?軍國重事,自當從長計議。”趙貞吉冷冷瞥了趙文華一眼,說:“似你這等權門走狗,也曉得什麽軍國大事!”言畢拂袖而去。

趙文華進府後便把剛才趙貞吉說的那句話告訴了我。

我一言不發,冷笑數聲。

像趙貞吉這種不知天高地厚的人,很快就會為他的狂悖付出代價。

就在朝廷自上而下都在為是戰是守猶豫不決的時候,韃靼人卻忽然主動退兵了。

此舉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但是卻在我的意料之中。

我早就說過——窮寇若得飽掠,自然遠去!

韃靼人本來就無大誌,他們根本就不想花巨大的代價占領大明京城。說到底,他們所做的一切無非就是為了財和色而已。如今他們已經在城外大掠了八天,京畿一帶的美女財帛早已被他們劫掠一空,久踞城下對他們毫無意義。況且,如果四方勤王之師雲集,明軍堅決出戰,他們很有可能得不償失。

俺答一撤軍,仇鑾立即出兵尾隨,準備撿一回便宜。不料韃靼人忽然回兵反擊,仇鸞倉促退卻,部眾被斬殺一千餘人。等到韃靼人揚長而去,仇鸞才胡亂砍下戰場上的屍首八十餘級,然後回京報捷邀功。天子信以為真,當即優詔慰勞,厚賜金帛,並加仇鸞太保之銜。

敵寇既退,朝廷就開始秋後算賬了。

堂堂大明的京畿重地被韃靼人圍困和洗劫了八天,自始至終明軍竟無一兵一卒敢於出城應戰,這無論如何都是大明的一個恥辱!

所以,注定要有人來擔這個責任、背這個黑鍋。

而且韃靼人圍困京城期間曾四處縱火,許多內臣建在京郊西北的別墅莊園皆被焚毀。遭受損失的內臣紛紛把矛頭指向丁汝夔和楊守謙,說他們牽製將帥、禁止出戰,才導致烽火滿郊、驚動聖上,請天子將二人治罪。天子正愁找不到替罪羊,於是立刻傳旨,將丁、楊二人逮捕下獄。丁汝夔大恐,急忙囑咐家人向我求救。我為了安撫丁汝夔,不讓他把當初我教他不必出戰的事情泄露出去,就用一種若無其事的口吻對來人說:“老夫尚在,必不令丁公屈死。”

丁汝夔以為我定會保他,所以就沒有上疏自辯,一心在監獄裏等待官複原職的那一天。

然而,我保不了他。

因為當我入宮向天子試探的時候,天子一臉惡狠狠地說:“汝夔負朕太甚,不殺汝夔,無以謝臣民!”所以我一句話也不敢再說。

丁汝夔和楊守謙就這樣被綁赴法場,斬首棄市。臨刑前丁汝夔仰天大呼:“老賊嚴嵩誤我!老賊嚴嵩誤我啊!”

丁汝夔被斬的第二天,那個出言狂傲的左諭德趙貞吉就被捕下獄了,隨即被廷杖,發配嶺南。

嘉靖三十年(公元1551年)春,一個名叫沈煉的錦衣衛經曆又上疏對我進行彈劾,在奏疏中曆數了我的“十大罪”,最後說:“明知臣言一出,結怨權奸,必無幸事,但與其縱奸誤國,毋寧效死全忠。今日誅嵩以謝天下,明日戮臣以謝嵩,臣雖死無餘恨矣!”

一個小小的錦衣衛經曆,竟想和我這個堂堂的當朝首輔一命換一命,這不是天大的笑話嗎!

奏疏呈上,根本無須我作出反應,嘉靖皇帝就以“詆誣大臣”的罪名將沈煉施以廷杖之刑,貶出朝廷。隨後的一兩年裏,又有刑部郎中徐學詩、禦史王宗茂、巡按禦史趙錦等人相繼參劾我,卻都無一例外地遭到了貶謫、罷黜和削籍的命運。

這就叫螳臂擋車、蚍蜉撼樹!結果當然是自取滅亡。

仇鸞自從冒功奏捷後便獲取了嘉靖皇帝的眷寵,以大將軍領京師三大營;其後嘉靖皇帝創設“戎政府”,又以仇鸞為總督。仇鸞從此總攬大明兵權。不久邊境又傳來韃靼入寇的消息,仇鸞故技重演,又命人攜重金賄賂俺答義子脫脫,並許諾互市通貢。俺答遂致書明朝,要求開設“馬市”。嘉靖三十年(公元1551年)春夏之交,明朝與韃靼經過一番交涉後,定於每年春秋兩次在大同和宣化設立馬市。

此議朝野上下皆無異議,唯獨兵部員外郎楊繼盛斷然上疏強烈反對,他在奏疏中列舉了與韃靼人互市的“十不可”和“五謬”,最後說:“公卿大夫,知而不言,蓋恐身任其責而自蹈危機也。陛下宜振獨斷、發明詔,悉按言開市者。然後選將練兵,聲罪致討。不出十年,臣請得為陛下勒燕然之績,懸俺答之首於槁街,以示天下後世!”天子閱畢,不免又為互市之事犯了躊躇,於是下內閣及諸大臣集議。

我知道這件事情責任重大,所以保持緘默,不置可否。隻有仇鸞暴跳如雷,大罵楊繼盛“豎子不識兵,乃說得這般容易”,並向天子呈上密奏,痛詆楊繼盛。天子遂下定決心,將楊繼盛拿下錦衣衛獄,隨後貶謫出朝。

馬市一開,一係列弊端隨即暴露。

韃靼人剛開始還能講一點信用,可很快就原形畢露,互市時往往以羸馬搪塞,並強行索要厚值;同時並不因馬市既開而停止寇擾,經常是大同開市便轉寇宣府,宣府開市又轉寇大同;到最後甚至朝市暮寇,連剛剛賣出的物非所值的羸馬也一並掠去,令明朝損失慘重。於是大同巡按禦史李逢時頻頻上奏:“俺答屢次入寇,與通市情實相悖。今日要策,唯有大集兵馬,一意討伐,請飭京營大將軍仇鸞專事征討,並命邊臣合兵會剿,勿得隱忍顧忌,釀成大患!”

嘉靖皇帝得知互市真相,勃然大怒,於嘉靖三十一年(公元1552年)下詔罷廢馬市。這年秋天,斷了財源的俺答再次率兵進犯邊塞。天子遂令仇鸞督兵出塞,迎擊俺答。

仇鸞一下子就慌了手腳。

這個所謂的“大將軍”、所謂的“戎政府總督”,這些年來除了賄賂韃靼人、賄賂我們嚴氏父子,除了冒功邀賞、取悅皇帝之外,一點真本事也沒有。換句話說,他在數十年的戎馬生涯中根本就沒打過一場像樣的仗!

可就是這麽一個欺世盜名的政壇暴發戶,從當上大將軍後就自以為一步登天了,不但過河拆橋把我置諸腦後,而且時常向天子密奏我和兒子世藩貪賄的情狀,企圖把我扳倒,以便獨得天子眷寵。

天子出兵的詔命一下,仇鸞寢食難安,遲遲不願動身。我立刻授意朝臣請旨督促。仇鸞萬般無奈,隻好硬著頭皮走上戰場。結果不出所料,仇鸞剛與俺答的前鋒部隊接戰便被打得丟盔棄甲。天子將仇鸞召回京師,命兵部收繳其大將軍印信。仇鸞又懼又恨,遂一病而亡。

仇鸞一死,徐階等人立即上疏揭發其通敵、納賄、賣國、冒功等種種罪狀。天子大怒,下詔將仇鸞開棺戮屍,並將其父母妻子及一幹黨羽全部處斬。天子隨後想起了曾經反對馬市、彈劾仇鸞的楊繼盛,於是召回朝廷複任兵部員外郎。

就在我暗自慶幸除掉了仇鸞這個恩將仇報的小人之時,剛剛回朝的楊繼盛就把矛頭對準了我。他上疏對我大加撻伐,說什麽“方今在外之賊為俺答,在內之賊唯嚴嵩”,必須先除嚴嵩,再逐俺答,等等,並學著那個沈煉的口氣,曆數了我的“十大罪”“五大奸”。

我有時候真是搞不明白,為什麽世界上總有人喜歡拿雞蛋碰石頭呢?明明知道有沈煉、徐學詩等人的前車之鑒,為何還要前仆後繼地提著腦袋,義無反顧地往我嚴某人的刀口上撞呢?難道他們真的不怕死嗎?

我相信,隻要是人就怕死。而沈煉、楊繼盛這幫人之所以一個個主動上門送死,唯一的解釋隻能是——他們把某種東西看得比生命更重要,所以寧可拋棄生命也要捍衛那種東西!

在幾千年的中國曆史上,像沈煉、楊繼盛這種人並不少見,而他們所捍衛的東西其實也並不新鮮,說到底無非就是四個字——道德理想。

千百年來,熟讀聖賢書的知識分子們,總有一種強烈的道德衝動,希望這個世界上人人無私無欲、遵紀守法,當官的也都恪盡職守、大公無私,當皇帝的更是要虛懷納諫、心憂天下。總而言之,所有人每時每刻都要按照古聖先賢的道德模板澆鑄自己——無終食之間違仁,造次必於是,顛沛必於是!用你們那個時代的話說,就是要把自己培養成一個高尚的人,一個純粹的人,一個有道德的人,一個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一個有益於人民的人。

曆史上的沈煉和楊繼盛們,無疑就是這麽要求自己的,同時也是這麽要求別人的。

可是,這辦得到嗎?

辦不到。

正是因為方向和方法錯了,所以曆代高舉“道德理想”這麵大旗的君子們,往往要在“現實規則”的銅牆鐵壁麵前碰得頭破血流,最終不僅於事無補,而且於世無補。

打倒一個嚴嵩,還會有趙嵩、錢嵩、孫嵩、李嵩站起來;拿掉一批貪官,也不過是為後來的權力尋租者騰出了位置而已。所以,要讓這個世界變得美好,唯一的辦法不是改造人性,也不是聲嘶力竭地鼓吹道德,而是實實在在地製定一套理性規則,讓每個人的私利和私欲能與公共利益並行不悖,並且在客觀上服務於社會公益。唯其如此,人性中惡的一麵才會得到有效製約,而善的一麵才能得到發揚光大;唯其如此,人們的道德水準才能在堅實的規則保障之下逐步提升;也唯其如此,你們那個時代的沈煉和楊繼盛,才能讓他們的道德理想真正起到改造現實的作用,並真正有益於社會、有益於人民,而不會像在明朝這樣,最終死在嘉靖皇帝和我嚴嵩的手裏。

是的,楊繼盛敢跟我嚴嵩叫板,絕對是死路一條。

他那道慷慨激昂的奏疏一上,第一時間就到了我的手裏。

我把奏疏從頭到尾看了一遍,不但不生氣,反而心中竊喜。因為楊繼盛在奏疏末尾寫了一句話,這句話足以讓他引火燒身。他說:“願陛下聽臣之言,察嵩之奸。或召問裕、景二王。”意思是說,天子要是不認為我嚴嵩奸,可以問問裕王和景王。

裕、景二王都是嘉靖皇帝的兒子。自古以來,皇帝最忌諱的事情之一,就是親王和朝臣走得太近。說輕了,這叫行為不檢;說重了,這叫聯手逼宮、圖謀篡逆!

我當即向天子指出了這個問題。天子龍顏大怒,馬上把楊繼盛扔進了詔獄,並親自審問:“你寫這道奏疏是何人指使?”楊繼盛說無人指使。天子問:“既無人指使,何故提到二王?”楊繼盛梗著脖子說:“當今天下,除了宗室親王,還有誰不懼怕嚴嵩?”

嘉靖皇帝怒不可遏,隨即將楊繼盛廷杖一百,著刑部定罪。刑部侍郎王學益是我的人,當即主張以“詐傳親王令旨”為由,對楊繼盛處以絞刑。刑部郎中史朝賓堅決反對,旋即被我貶謫出朝。刑部尚書何鼇不敢違背我的意思,可又不敢拿主意,隻好將楊繼盛收監,一切聽候天子裁決。

我不得不承認,楊繼盛不僅是個滿懷道德理想的君子,而且是個具有鋼鐵意誌的硬漢。

一般人要是挨上錦衣衛的一百杖,很可能當場就掛了,可血肉模糊的楊繼盛進了監獄之後,居然頑強地活了下來,而且足足撐了三年。

很難想象,他拖著那一身碎皮爛肉,是如何在肮髒潮濕的大牢裏度過一千多個日日夜夜的。在他被關押期間,我聽說他在牢裏做了一件事。這件事讓我很震撼,我相信你們肯定也會很震撼。

那是楊繼盛剛剛入獄不久,有一天晚上,他忽然叫獄卒給他掌燈,說他要幹點活兒。

三更半夜在大牢裏幹啥活兒?

獄卒滿腹狐疑,就給楊繼盛撚亮了一盞燈燭。接下來發生的這一幕,當即把獄卒嚇得麵無人色,全身顫抖,險些把手中的燈燭打翻——隻見楊繼盛砸碎了一個瓷碗,撿起一塊鋒利的瓷片,然後把身上那些潰爛流膿的腐肉一塊一塊地割了下來。楊繼盛做這件事的時候,神色如常,表情專注,仿佛他是市場上賣肉的屠夫,正在給客人切豬肉。

俗話說骨頭斷了還連著筋。楊繼盛在割肉的時候就遇到了這個麻煩,有些肉雖然割下來了,可筋還連著。楊繼盛割來割去割不斷,幹脆用手把那些頑固的筋膜一一扯斷。

自始至終,楊繼盛臉上沒有出現一絲痛苦和恐懼的表情,反而是站在旁邊目睹整個過程的獄卒,早已三魂沒了七魄。

當我聽到這個故事的時候,我承認那個獄卒比我有膽。換成是我,恐怕早就把燈燭扔掉抱頭鼠竄了。

麵對如此強悍、如此可怕的對手,我感到異常恐懼。

這種人一天不死,我就一天不得安寧。

然而,在楊繼盛被囚禁的三年中,嘉靖皇帝始終沒有殺他的意思。我隻好耐心地等待機會。到了嘉靖三十四年(公元1555年)十月,朝廷要處決一批要犯,我順勢把楊繼盛的名字塞進了處決名單。天子隻是粗略看了一眼,就大筆一揮,下旨行刑。

楊繼盛就這麽死了,臨刑前留下了一首絕命詩:浩氣還太虛,丹心照千古。生平未報恩,留作忠魂補。

古羅馬人有句格言:“財富像鹽水,喝得越多就越渴。”

我可以用我的人生經驗向你們擔保——這句話絕對是真理!

嘉靖三十五年(公元1556年),盡管我從各種渠道獲得的財產已經數不勝數,就算幾十輩子也花不完了,可我對財富的欲望仍然有增無減。讓我感到高興的是,就在這一年,我又得到了一筆意外之財。因為我的義子、工部侍郎趙文華借著到浙江巡視倭患為由,大力搜刮公私財物,回京城之後,拿了其中的很大一部分孝敬我和我兒子世藩。

我很喜歡這個腦瓜子活絡、辦事漂亮的義子,所以他回京不久,我就奏請嘉靖皇帝,將他擢升為工部尚書,並破例加授太子太保。

然而,我萬萬沒想到,趙文華這小子居然跟當初的仇鸞一樣,一得誌就忘形——居然想踩著我的腦袋往上爬,獨占天子恩寵!

有一次,他不知從哪裏搞到了一份煉製藥酒的偏方,據說這種藥酒有延年益壽的功效,於是趙文華就像煞有介事地地把偏方獻給了天子,並在奏疏中刻意強調:“這份偏方隻有臣和嚴嵩知道。”言下之意,就是我嚴嵩老早就得到了這個偏方,卻藏著掖著不獻給皇帝。

可想而知,天子對此大為光火,對左右說:“嚴嵩居然瞞著朕,要不是趙文華獻上來,朕還不知道呢!”

我在宮中的眼線隨後就把事情告訴了我,同時把趙文華的奏疏也一並送了過來。我氣得七竅生煙,馬上把趙文華叫到麵前,厲聲質問:“你今天給皇上獻了什麽?”

趙文華還在裝傻充愣,說:“沒有啊。”

我把奏疏往他麵前一扔,一句話也不想多說。趙文華嚇得麵無人色,當即跪倒在地,拚命磕頭求饒。

但是,我是不可能原諒他的。

這一年十二月,趙文華被剝奪了所有官職,兒子也被流放戍邊。

這就是背叛我嚴嵩的下場!

嘉靖三十七年(公元1558年),又有三個不怕死的小官吳時中、張翀、董傳策緊步楊繼盛之後塵,再度上疏對我發起彈劾。

結果不言自明。他們很快就被施以廷杖之刑,關進監獄,隨後全都流放嶺南。

古人經常說天道忌盈,隻可惜我沒有早一點領悟這句話。正當我權傾朝野、富貴滿門的同時,一朝垮台家破人亡的災難就已經在向我逼近了。

日後回頭看,嘉靖四十年(公元1561年)就是我命運的轉折點。

畢竟年歲不饒人。到了這一年,我已經八十二歲了,同齡人老早就去跟閻羅王報到了,可我作為天子最為寵幸的內閣首輔,卻天天要應付繁雜的日常政務,實在是心有餘而力不足。所以從幾年前開始,我就已經把政務交給我的兒子世藩了。每當各級衙門向我稟報或請示什麽事情,我總是說:“與小兒議之。”或者說:“與東樓(嚴世藩的別號)議之。”

所以,當時的知情人都說:“上不能一日亡嵩,嵩又不能一日亡其子也。”

嘉靖不能一天沒有嚴嵩,嚴嵩也不能一天沒有他兒子。

我承認,人們說的確屬實情。

應該說,我兒子是個聰明人,能力也不比我差,可他有一個致命的缺點,就是欲望太盛。剛開始,他花重金收買了皇帝身邊的內侍太監,所以凡所奏答,都能讓皇帝滿意,可到了後來,他就日漸沉溺酒色,天天和一幫姬妾尋歡作樂,應該處理的政務也就大多耽擱了。有時候我在朝堂值班,皇帝催問某件政事,世藩又左等右等不來,我隻好硬著頭皮提筆作答。

一個頭昏眼花、思維遲鈍的八十二歲老人,能勝任這樣的工作嗎?

答案是不言而喻的。

有時候世藩在外頭玩夠了,才氣喘籲籲地趕進宮來,但奏文已經送出,我連忙讓太監追回來,叫世藩重新修改,可倉促之下,也不可能明智審慎地處理事情。這麽折騰幾次後,嘉靖皇帝對我們父子的不滿就越來越深了。

尤其是世藩,荒**縱欲的惡名朝野皆知,所以天子對他更覺厭惡。

當時,嘉靖皇帝正寵幸一個叫藍道行的道士。此人擅長扶鸞,被天子視為神人。有一天,皇帝想通過他問問神明,看身邊的輔臣是否盡職盡責。藍道行知道天子已經對我心生不滿,遂裝神弄鬼地做了一場法事,然後告訴天子,說嚴嵩父子弄權,其罪當誅。天子大為感歎:“果然如此,可上天為何不降禍於他們父子呢?”

藍道行一臉正色地說:“留待陛下正法。”

天子聞言,默然不語。

有道是屋漏偏逢連夜雨。正當我在嘉靖皇帝心目中的地位一落千丈之時,皇宮西內的萬壽宮(嘉靖寢殿)又發生了一場火災,把一大堆禦用物品全都燒毀了。天子不得不暫時居住在狹小的玉熙宮裏,終日鬱鬱寡歡。

這場火災本來跟我無關,可要命的是,火災過後,為了討好天子,我急切地提了一個建議,勸天子搬遷到南內。所謂南內,就是當年英宗皇帝朱祁鎮因土木堡之變被蒙古人劫持,回京後被他弟弟代宗皇帝朱祁鈺軟禁的處所。

剛剛把話說出口,我就懊悔不迭,連聲在心裏大罵自己笨蛋。

因為這是一個愚不可及的建議。我確實太老了,老到居然忘記了南內是個不祥的處所,以致犯下了這麽一個不可饒恕的政治錯誤!

天子聽了我這個餿主意,自然是一肚子不樂意。

就在這個時候,時任禮部尚書兼東閣大學士(次輔)的徐階就翩然上場了。他不慌不忙地向天子提出了一個建議——重建萬壽宮。

天子大喜,隨即下詔,命徐階負責重建工作。

就在這一刻,我意識到自己徹底完了。

因為,徐階這一次絕對是衝著我來的,而且還是有備而來!

自從夏言死後,這個徐階就是我最大的潛在對手。此人雖然早年也曾受過我的提攜,表麵上對我恭恭敬敬,實際上一直想把我扳倒,以便坐上首輔的交椅。前幾年吳時中那幾個小官彈劾我,就是這個徐階在幕後主使。因為我很清楚,吳時中是他的門生,董傳策是他的同鄉,關係都非比尋常。我當時就曾密奏天子,說:“三人同日構陷,背後必定有人指使。”隻可惜吳時中等人拚命死扛,無論如何也不肯供出徐階,才讓他躲過了一劫。

如今,徐階知道我的地位已經岌岌可危,所以就不失時機地出手了。

換句話說,他是報仇來了。

而這一次,我嚴嵩注定在劫難逃。

不出所料,從萬壽宮重建的那一天起,徐階就將我徹底取代,成了天子最寵信的閣臣。一切軍國大事,天子皆與其商議定奪,把我完全撇在了一邊。

我的首輔之位已經名存實亡。

不久,我的死黨、吏部尚書吳鵬被罷免;我趕緊推薦另一個心腹歐陽必進代之,可沒過幾天又被勒令致仕。

我知道,這一切都是徐階在背後操縱的。

然而,明明知道政敵已經在步步緊逼,我卻無能為力。

嘉靖四十一年(公元1562年)三月,新建的萬壽宮竣工落成,徐階因功加授太子少師,而天子隻是象征性地加了我一百石俸祿而已。

五月,徐階圖窮匕見,正式發難,授意禦史鄒應龍對我和世藩發起彈劾,曆數我們父子種種貪贓納賄、專權不法之狀。嘉靖皇帝隨即罷免了我的首輔之職,並將世藩關進了詔獄,同時擢升鄒應龍為通政司參議。

麵對徐階一黨咄咄逼人的攻勢,我和世藩當然不能坐以待斃。稍後,世藩拿出了他的看門絕活,以重金賄賂天子左右的宦官,讓他們對天子說:“鄒應龍這道奏疏,其實都是藍道行給他爆料的(皆藍道行泄之)。”

內寵交結外臣,這無疑也是皇帝最忌諱的事情之一。

天子勃然大怒,未加思索就逮捕了藍道行。

我的目標當然不隻是這個小小的道士,而是我最大的對手徐階。緊接著,我就命心腹、時任刑部侍郎的鄢懋卿私下接觸藍道行,承諾要給他重金,並且保他沒事,條件是讓他誣指徐階為幕後主使。

如果此計成功,我一定可以反敗為勝。

然而,令我大失所望的是,那個臭道士藍道行居然一口回絕,還義正詞嚴地說:“除貪官,自是皇上本意;糾貪罪,自是禦史本職,何與徐閣老事?”

我無奈,知道世藩這回已經脫罪無望,隻好退而求其次,命鄢懋卿在給世藩定罪的時候,采取大事化小的辦法,就以“收受贓銀八百兩”的罪名論處。隨後,世藩被發配雷州戍邊,其子嚴鵠、嚴鴻,心腹羅龍文等人,也全都被發配邊荒充軍。

我和世藩精心策劃的這場絕地反擊,就這樣徹底失敗了。

從嘉靖四十一年六月到九月,大明帝國的官場上掀起了一場罕見的政治風暴——凡是我嚴嵩的心腹和黨羽,都在徐階一黨的彈劾下紛紛落馬。

如刑部侍郎鄢懋卿、大理卿萬寀、太常少卿萬虞龍、工部侍郎劉伯躍、刑部侍郎何遷、國子祭酒王材等,一大批朝廷高官無一幸免,都遭到了罷黜和貶謫的厄運。

就像你們那個時代經常玩的多米諾骨牌一樣,我嚴嵩這張頭牌一倒,他們也隻能嘩嘩啦啦地全部倒地了。

嘉靖四十二年(公元1563年),八十四歲的我黯然返回江西老家,因實在無法忍受親人離散的孤苦無依之感,遂上疏天子,向他哀求:“臣年八十有四,唯一子世藩及孫鵠、鴻,皆被發配千裏之外,臣一旦命終,誰可托以後事?唯願陛下垂憫,特賜放歸,終臣餘年。”

然而,奏疏呈上如石沉大海。

就在我近乎絕望的時候,還沒走到雷州的世藩就暗中逃了回來,包括他的心腹羅龍文也私自逃回,藏匿在附近的縣城。

對於兒子的逃歸,我雖然稍覺寬慰,但內心不免惴惴。

因為,我總有一絲不祥的預感,總感覺自己的噩夢並未終結……

果不其然,世藩和羅龍文逃回來以後,並沒有從此夾起尾巴做人,而是一心想要報仇。有一次,羅龍文喝醉了酒,竟然四處揚言:“總有一天要砍了鄒應龍和徐階的狗頭,以泄心頭之恨!”

我大驚失色,趕緊警告世藩說:“兒誤我多矣!你雖被發配充軍,但時間一長,還可望獲得大赦。倘若你再有什麽非分的舉動,必將死無葬身之地。如今皇上正寵信徐階,還升了鄒應龍的官,隻要皇上一怒,我們整個家族就徹底完了。”

可是,世藩對我的警告置若罔聞。過後不久,他居然募集了一千多名工匠,大肆修築別墅園亭,仿佛他不是一個違抗聖命的逃犯,而是一個衣錦還鄉的朝廷大員。

這不是在找死嗎?!

此時此刻,我隻恨當初貪墨的錢太多,以至於到了這步田地,我這個不爭氣的兒子還有折騰揮霍的本錢!倘若家無餘財,我相信世藩就老實了,我也就能安安心心地度過我生命中的最後幾個春秋了。

事後來看,正是因為手裏頭還有那些該死的錢,我才會在官場失意、晚節不保之後,進而遭遇家破人亡、寄食墓舍的悲慘命運……

有人說:“人不可以把錢帶進墳墓,錢卻可以把人帶進墳墓。”

我生命中的最後幾年,仿佛就是在為這句話做注腳。

世藩和羅龍文的愚蠢舉動很快就驚動了朝廷。

嘉靖四十三年(公元1564年)十月,南京禦史林潤上疏皇帝,稱:“臣最近巡視南方,發現眾多的江洋大盜都投靠了嚴世藩和羅龍文。羅龍文在深山中修築營寨,乘軒車,穿蟒服,顯然已有不臣之心。嚴世藩自雷州逃歸後,被羅龍文等人推為共主,日夜誹謗朝政,動搖人心。近日,嚴世藩還假借修繕宅第之名,聚眾多達四千餘人。當地人言洶洶,都說將有不測之變。願陛下早日明正典刑,以絕後患。”

很顯然,林潤的這紙禦狀有很多杜撰和誇張之詞,但是此時此刻,嘉靖皇帝對這道奏疏的內容肯定是寧信其有、不信其無的,所以也就不可能去查證。

天子當即下詔,命林潤負責將世藩和羅龍文逮捕歸案、押解回京。

嘉靖四十四年(公元1565年)三月,我預感中的最後一場災難降臨了。嘉靖皇帝下詔削除了我的官籍(原本我還享受高幹離休待遇,可現在變成一個平頭百姓了),同時抄沒了我的全部家產,並將世藩和羅龍文斬首棄市。

據說,世藩和羅龍文被押到西市砍頭的那天,兩個大男人哭著抱成了一團。家人提醒世藩寫一封遺書,跟遠在江西老家的我訣別,可世藩提著筆愣了半天,卻一個字也寫不出來,隻有洶湧而出的淚水,啪嗒啪嗒地落在那張空無一字的紙上……

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呢?

身後有餘忘縮手,眼前無路想回頭!

世界上很多人聽過這句話,可沒幾個人願意接受它的忠告。雖然我曾經不止一次警告過世藩,讓他在招權納賄的時候把握一個度,別太明目張膽,也不要變本加厲,可現在回頭來看,我覺得我當初對他的勸告很可笑,頗有掩耳盜鈴、自欺欺人之嫌。

如果說財富像鹽水,喝得越多就越渴,那麽通過權力尋租輕易獲取的財富則無疑是毒品,隻要嚐過一口,你就會上癮,而且終生無法戒掉!

從這個意義上說,世藩之所以落得身首異處的下場,我和所有嚴氏族人之所以落到今天這步田地,責任其實都在我一個人身上,怪不得別人。換言之,一輩子對不義之財最為如饑似渴的人,被權力毒品毒害最深的人,不是別人,就是我——嚴嵩。

世藩在北京被斬的同時,朝廷也派人抄了我的家。

查抄結果,得黃金三萬餘兩,白銀二百多萬兩,其他珍玩異寶折合白銀也有數百萬兩。與這些黃白之物同時被抄的,當然還有數不清的田園宅地,以及我在江西老家賴以棲身的這座大宅。

抄了,全抄了。一夜之間,什麽都沒有了。

我孑然一身、兩手空空地離開那座貼上了封條的大宅,顫顫巍巍地從世人們鄙夷、譏笑和憐憫的目光中走過,恓恓惶惶地來到了我最終棲身的這片墓地。然後,我停住了腳步。

我向來路張望了最後一眼,看見萬丈紅塵依舊在我的身後喧囂,看見熙來攘往的人群依舊在那個熱鬧的世界裏忙忙碌碌地競逐奔走……

他(她)們要奔向哪裏呢?

他(她)們能奔向哪裏呢?

我知道,無論人們走得再久、走得再遠,最終都要殊途同歸地來到這個地方——墓地。

是的。自從人們離開搖籃的那一刻起,墓地就是他(她)們唯一的、共同的、最後的歸宿。當人們用一種永遠不死的姿態在這個世界上歡快地奔跑時,他們肯定是無意中忘記了這一點,或者是假裝忘記了這一點。

美國20世紀的宗教學者休斯頓·史密斯說過一句話:“世界是一座橋,走過去,不要在上麵蓋房子。”

史密斯先生告訴你,這對生命是無益的。

即便你建成了一座貌似完美的宮殿,在這座宮殿裏裝滿你想要的一切,諸如權力、地位、財富、名望、美色等,可問題在於——你能在這座宮殿裏住多久?

像我,就是一個愚蠢而瘋狂的“建房者”。我在過去的八十幾年中,竭盡全力攫取並占有我想要的一切,企圖為自己建造一座完美而永恒的宮殿,可直到此刻我才驀然發現——這一切是多麽虛妄,又是多麽可鄙、可笑、可憐!

就像《金剛經》說的:“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我很可憐,從來沒想過要“作如是觀”。不知道這個世界上,又有幾個人真能“作如是觀”呢?

如果你能,那麽恭喜你,你是一個清醒的人,也會是一個幸福的人。

我原以為,八十六歲的我煢然一人流落到這片墓地後,很快就會死掉。沒想到上天跟我開了一個充滿嘲諷意味的玩笑——居然又讓我多活了兩年。

現在,我已經八十八歲了。

人老了就容易嘮叨,不知你們是否厭倦了我的嘮叨。

沒關係。我的故事講完了,我也該走了。

請你們記住這個叫嚴嵩的人,世界於他而言曾經是一座巨大的墳墓,與其說他度過惡貫滿盈的一生後淒涼地死了,還不如說他其實一天也沒有真正活過。

因為,把權力和財富視為生命真諦的人,充其量就是一具沒有靈魂的行屍走肉。如果他從來沒有擺脫物欲的捆綁,那他有什麽資格獲享真正的幸福?

請允許我最後再說一遍——幸福是一種心靈的能力,與擁有多少昂貴的東西無關。

好了。時辰到了,我真的該走了。

世界是一座橋,我已經到了橋的盡頭。

如果有來生,我一定不會在那個世界裏蓋房子。我會背著一個鬆鬆垮垮的行囊,任由我的腳步帶我到任何地方,對每天升起的太陽心存感激,對閃閃發光的星辰充滿敬畏,朝我遇見的每一個人點頭微笑,然後告訴他(她):世界是一座橋,走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