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尋找章瑩穎

2017年6月12日,晚上八點半,兩個伊利諾伊州的警察敲響了位於斯普林菲爾德西大街2503號的B2公寓門。他們當時正在調查一起來自中國的訪學女生的失蹤案。

這個失蹤女生就是章瑩穎。自從6月9日她出發去一個公寓簽租約,就再也沒有人見過她。警方經過調取沿途監控視頻發現,她在當天下午兩點零六分,上了一輛黑色後掀蓋的土星牌轎車。

住在這間公寓的克裏斯滕森,是香檳地區僅有的五個土星車主之一。

這兩個警察首先拜訪克裏斯滕森,隻因為他的住址離他們最近。他們查過這個年輕人,是伊利諾伊大學的碩士生,沒有犯罪記錄,似乎並不像他們要找的人。

為他們開門的是貝恩特·克裏斯滕森和他的妻子米歇爾。警察詢問克裏斯滕森是否曾見過照片上的女孩。克裏斯滕森答,聽說過這起受人關注的失蹤案,但從沒見過章瑩穎。當警察問他6月9日那天幹了什麽,他表示已經過去三天,自己不記得了。

一個警察讓他去看看短信和郵件,回憶一下。於是克裏斯滕森掏出了手機。警察發現他在翻閱短信時,手指一直在顫抖。

看了一會兒手機,克裏斯滕森說他想起來了,當天其實一直在家打遊戲和睡覺。

兩個警察表示,想看一眼公寓內部和他的土星牌汽車,克裏斯滕森和米歇爾同意了。

他們在他的公寓內搜查了大約十分鍾,並沒有發現異樣。

一個警察搜查土星車,另一個警察則和克裏斯滕森站在一旁閑談。由於兩個人都是從威斯康星州來的,他們很正常地聊起了威斯康星州的一些事。

當車內的警察搜索到手套倉時,談話的警察注意到,克裏斯滕森立刻把目光聚集到那裏,再也無法把心思放在對話上了。

克裏斯滕森可疑的表現引起了兩個警察的警覺。

01.一次偶遇

章瑩穎出生於1990年12月,是福建南平市人。2017年4月起,她在美國伊利諾伊大學厄巴納香檳分校交流學習,原計劃待一年。

她的學術道路十分順暢。2013年本科畢業於中山大學環境學院,2016年碩士畢業於北京大學,2016年至2017年在中國科學院客座學習。

案發前,她正在考慮申請美國伊利諾伊大學厄巴納香檳分校的博士項目,並計劃在當年10月與相戀多年的男友結婚。

2017年6月9日,章瑩穎到美國不滿兩個月。

吃過午飯,她乘坐香檳市區的公交車前往校外公寓一北,計劃去簽租約,但由於對交通不熟,她遲到了。

下午一點三十九分,她給公寓經理發短信,提到她會在兩點十分左右抵達公寓。

下午一點五十二分,章瑩穎打算轉乘另一趟公交車,但這個被男友稱為“路癡”的女孩等錯了方向。

約四分鍾後,一輛公交車從反方向駛來。她伸手試圖攔下,但公交車徑直從她身邊駛過。

後來公交車司機出庭做證,他的做法符合公司的製度,即他不能給馬路對麵的乘客停車,以免乘客橫穿馬路時發生意外。

錯過這趟公交車後,章瑩穎走到數個街區外的另一個公交站。這個站台的公交路線能直接帶她到一北公寓樓,但是隻在秋季和春季學期才會運營。

美國的大學通常在六月進入暑假,學生離開,城市中人口驟減,一些公交線路也會停運。所以,章瑩穎依然無法等到她要坐的車。

下午兩點,一輛黑色後掀蓋的土星牌轎車從章瑩穎身邊經過。之後車子掉頭,於兩點零五分左右停在她身旁。

章瑩穎和司機簡單交談半分鍾後,坐上了副駕,之後再也沒有人見過她。

一北公寓經理在下午兩點三十八分發消息給她,然而並沒有收到回複。

章瑩穎的朋友和同事一直聯係不上她,越來越著急。晚上九點二十四分,一位中國籍助理教授報警。

2019年7月18日,案發兩年多後,承認殺害章瑩穎的凶手貝恩特·克裏斯滕森被判終身監禁,不得保釋或減刑。

克裏斯滕森的作案動機和謀殺手段也隨著庭審被公開,引起更多的討論。

02.童年至2013年

1989年6月30日,克裏斯滕森出生於美國中西部的小鎮斯蒂文斯波恩特。這是威斯康星州北部的一個小城市,冬季漫長、寒冷,人口隻有2萬多。

克裏斯滕森有一個哥哥和一個妹妹。他的父親早期是個建築工人,母親後來曾做過保險理賠員,家庭經濟不寬裕。

此前的報道中隻零星提到他的家庭生活。譬如,在克裏斯滕森小時候,他的父親會帶他和哥哥去學武術。

不同於好萊塢電影中開放的大城市,中西部這類小鎮是相對傳統、保守的地方。雖然他父母曾是鄰居眼中“對外人友好”的“正常”夫婦,但家庭內部的矛盾不可協調。他父母在他案發前幾年離婚,賣掉房子,還清債務,雙雙告別了過去的社交圈——父親搬去密歇根州,母親去了密爾沃基。

在2019年的庭審中,克裏斯滕森的辯護律師反複強調,克裏斯滕森有精神病,盡管他們主動放棄了精神鑒定。

接著家人紛紛出庭做證,克裏斯滕森童年的遭遇為他的精神病埋下伏筆。

克裏斯滕森的母親出庭做證,從克裏斯滕森讀小學開始,她就抑鬱、酗酒,整日感到悲傷、孤獨。她一天可以喝掉四分之一瓶伏特加。她曾醉酒駕駛,撞壞自家車庫門;還曾酒駕一輛水陸兩用車,最終翻車,當時兩個兒子都在車上。

她哭著提到,自己家族的其他成員也有心理疾病,她的兩個爺爺都是自殺的。

克裏斯滕森聽到母親的這番說辭,在被告席上低下頭抹眼淚。

克裏斯滕森24歲的妹妹則出庭說,他們的母親懶惰、酗酒,這是導致父母離婚的原因。而克裏斯滕森是個很溫柔的人,一直很照顧自己。

克裏斯滕森的父親也來了。他後來自學編程,但每年隻賺一萬到兩萬美元。由於無力支付一個月的酒店費用,他在庭審期間搭了個帳篷,住在露營地。

他說,克裏斯滕森從小就受各種精神問題的困擾,譬如曾在15歲時從陽台上跳下來,還故意撞向一輛行駛中的汽車想要自殺。他提到克裏斯滕森童年有夜間驚懼症,會突然醒來,發現自己四肢不能動彈(應該就是中國人說的“鬼壓床”)。

這些證詞顯然不能為克裏斯滕森殺害章瑩穎的罪行開脫。而他的家人說這些,主要想證明,克裏斯滕森也是原生家庭的“受害人”,希望博取陪審團的同情,不判他死刑。

沒有“自殺”成功的克裏斯滕森順利讀了高中。有高中同學評價他:“不是很受歡迎的那類男生,但他總是很努力地想讓自己受歡迎。”他的內心希望受到認可,很介意別人的評價。

他在高中時朋友不多,主要有一個小圈子,大家都喜歡重金屬音樂。

克裏斯滕森也是在高中時認識了他後來的妻子米歇爾。他們是校友,一起在超市打工,由此相識。2008年,兩個人在還不到20歲時開始約會。

克裏斯滕森在高中時成績優秀,申請到了威斯康星大學麥迪遜分校,學費是他通過學生貸款支付的。克裏斯滕森在該校就讀本科期間,我正在同一個校區讀博士。

這是一所研究性公立大學,一些專業在全美排名靠前。學校以喝酒文化聞名。從周四到周六晚上,校園周圍的酒吧裏進進出出的都是大學生。克裏斯滕森在大學期間喝酒也很凶。

克裏斯滕森在大學期間成績優秀,也加入了舉重隊和田徑隊。

2013年,24歲的克裏斯滕森經曆了人生中的兩件大事。

第一,他和米歇爾結婚了。兩個人在酒店辦了場簡單的婚禮,米歇爾隻穿了綠毛衣和牛仔褲,在場的隻有雙方父母和四個朋友。

第二,克裏斯滕森本科畢業了,獲得了數學和物理的雙學位,並申請到了伊利諾伊大學厄巴納香檳分校的物理學博士項目。

那時候的克裏斯滕森人生美滿,前景光明。但三年後,一切急轉直下。

03. 2014—2017:人生的轉折點

克裏斯滕森和米歇爾搬到了香檳市,開始了他們的新生活。

米歇爾從一個社區大學畢業後,在當地一家銀行做貸款專員。克裏斯滕森在博士項目期間雖然有助教的工資,但主要是依靠米歇爾的收入養家。兩個人的生活較為拮據。

婚後兩個人的關係很平等。克裏斯滕森做所有打掃衛生的工作,米歇爾負責做飯。

後來克裏斯滕森認識了情人TEB(保護證人,隻公布了代號),並進入一段BD**[1]的關係。TEB作為女奴的一部分職責,就是替他完成他最討厭的家務:打掃廚房和衛生間。

克裏斯滕森在校期間曾不止一次被評為優秀助教。案發後,他教的那些本科學生對他的評價是:安靜,不太和人多說話,不會和你做朋友,但也不古怪。

從2013年秋季入學到2015年,克裏斯滕森的生活似乎依然在正常軌道上運行。但顯然,克裏斯滕森的學習出了點問題。盡管他很努力,但在高手如雲的同學中間,他的成績並不如他所願。

或許為了逃避壓力,也或許受他母親早年的影響,他開始酗酒。

克裏斯滕森以前在威斯康星大學也經常喝酒,隻要開學了就很自覺地停止。但在伊利諾伊大學期間,他的酗酒問題越來越嚴重。他可以在八小時內喝完一大瓶朗姆酒。而他選擇朗姆酒的唯一原因是:這是最便宜的一種烈酒。

同時,他也出現了抑鬱和睡眠問題。

到了第三年的秋季學期,他的成績更是一落千丈,幾乎所有課的成績都是F——最差的那一種。通常美國博士項目的設置是:中途必須通過一個博士資格考試並且所有課的學分和成績符合要求,才能繼續讀下去,否則隻能拿碩士文憑離開。

這時候的克裏斯滕森不得不接受一個現實:他無法繼續博士項目,隻能離開。

米歇爾對此失望且生氣。

米歇爾的一個男同事正處於開放式婚姻中,他建議米歇爾和她的丈夫也可以嚐試下。米歇爾心動了,她回家後向克裏斯滕森提出了建議,當時克裏斯滕森沒有表達什麽情緒。在考慮幾天後,他同意了。

米歇爾很快有了自己的男友。幾周後,克裏斯滕森也開始和其他女性約會,在此後有多個性伴侶。

差不多在同一時期,克裏斯滕森開始對連環殺手感興趣。他開始閱讀一些關於連環殺手心理的文章。他的電腦記錄顯示,他在2016年12月下載了不少女性被捆綁的照片。

但據倆人的證詞,克裏斯滕森和米歇爾在一起的這麽多年中,從沒有進行過性虐或其他另類的性行為。

2017年3月,米歇爾感覺個人的婚姻進入了“死胡同”,正式提出離婚。克裏斯滕森變得情緒激動,他痛哭著挽留。最終,米歇爾心軟了,被他說服留了下來。

當月,克裏斯滕森從網上購買了一個約56厘米高,接近183厘米長的巨型行李袋。

4月,克裏斯滕森注冊了一個新的穀歌賬號,用它來進行搜索,說明他當時已經有計劃要隱藏自己的瀏覽曆史。

克裏斯滕森也去過學校的心理谘詢室進行心理谘詢。他向谘詢師提到,他認為自己是個失敗的人,想要自殘,傷害自己。

他甚至坦言自己想殺人。他說他曾在幾個月前把這些念頭告訴妻子,米歇爾很生氣,讓他盡快戒酒。

當時的心理谘詢師給他推薦了一些機構尋求幫助,推薦他用一款手機App來練習呼吸放鬆。

在做了幾次心理谘詢後,克裏斯滕森把那個旅行袋退掉了,可見他當時的思想反複不定,一直在心理鬥爭中。

同樣在4月,克裏斯滕森和女友TEB在一個叫OkCupid(美國在線約會網站)的約會軟件上相遇了。他在Tinder(美國手機交友軟件)和OKcupid軟件上的自我介紹是:冷靜,很好相處,已婚,處於開放式婚姻,尋找女網友發生一夜情、炮友、長期女友、情人等任何形式的關係。

克裏斯滕森和TEB認識幾天後,開始正式交往,成為男女朋友。

TEB當時與幾個室友合租了一個大房子,會交換性關係。TEB聲稱,是她最先提議,和克裏斯滕森也開始一段BD**關係的“性試驗”,也是TEB把一個相關網站介紹給了克裏斯滕森。

他們設定的角色是,克裏斯滕森是主人,TEB是女奴。

2017年5月,克裏斯滕森拿到了伊利諾伊大學的物理學碩士文憑。

在美國拿到碩士學位一般需要兩年時間,而克裏斯滕森整整花了四年隻拿到一個非實用專業的碩士,這是他人生規劃中的一次很大的挫折。

所以,不像本科畢業時在社交平台上留下了許多畢業照,這次畢業他沒有參加畢業典禮,沒有在任何社交平台提起。

2017年6月6日,克裏斯滕森再一次網購了那個此前被他退掉的超大旅行袋。

這期間他也在找工作。6月8日,也是案發前一天上午,他還接了一個工作麵試電話。

04.案發當天

6月9日是章瑩穎案的發生之日。天蒙蒙亮時,克裏斯滕森的妻子米歇爾就和新男友出發去旅遊了。她的新男友叫萊恩,兩個人早就商量好,要開車去威斯康星州的一個熱門度假小鎮玩兩天,而那個地方恰恰是克裏斯滕森和米歇爾當年度蜜月的地方。

米歇爾說,她開始告訴克裏斯滕森這件事時,克裏斯滕森好像也不反對,但是在越來越接近6月9日時,克裏斯滕森對妻子即將到來的行程表現得很不高興。

顯然米歇爾離開後,克裏斯滕森也難以入眠。當天早上七點四十分,留著絡腮胡子的克裏斯滕森走進當地一家超市,花二十美元買了一大瓶朗姆酒。隨後他回到家刮了胡子,一邊喝酒,一邊開著車在街上晃悠。

他在伊利諾伊大學校園周圍遇見一個叫艾米麗的女學生。他停車,打開副駕車窗,對她說自己是負責這片區域的便衣警察,想讓她回答幾個問題。

艾米麗說可以。等克裏斯滕森進一步要求艾米麗上車回答後,艾米麗拒絕了。克裏斯滕森似乎很吃驚,連忙說:“你如果看到什麽可疑的,給我們打電話。”便開車離開。

艾米麗認為這不是真警察,遂打電話報了警。

同一天,女友TEB告訴克裏斯滕森,她昨晚和另一個男人發生了關係。克裏斯滕森回了句“別擔心”,還帶了個親吻的表情。

她似乎有些不安,解釋道:“我通常不會發生這麽隨意的性關係。”

克裏斯滕森接著回了一句奇怪的話:“You don't do the anything casual thing. From breathing, to fine dining, to...murder.”(你做的任何事都不是完全隨意的,從呼吸,到正式用餐……到謀殺。)

TEB出庭時說,她不知道該怎麽理解這句話,當時也不知道該怎麽回複。

克裏斯滕森隨後還誇TEB在某種奇怪的情境中是“特別的”,並說“正是這點讓你成了我的貓咪”。

當天下午兩點,依然在街頭漫無目的兜轉的克裏斯滕森發現了在站台等公交車的章瑩穎。

據他後來在監獄中對一個親密獄友所說,他的車上有一個無線電台,他是以便衣警察的身份騙章瑩穎上車的。但他依然騙獄友稱,自己在幾個街口後把章瑩穎放下了。

05.作案經過

由於克裏斯滕森沒有認罪口供,所以,所有的作案細節都來自他自己對TEB的陳述和警方根據物理證據做出的推斷。

根據監控,在章瑩穎上車後,他開始確實是向一北公寓的方向駛去。而他自己的公寓在另一個方向,距離上車點隻有十分鍾的車程。

照克裏斯滕森對TEB的說法,他在車上捆住了章瑩穎的雙手,把她帶回公寓。在房間的**,克裏斯滕森強奸、毆打了她,掐住她的脖子十分鍾,但章瑩穎頑強地活著。

克裏斯滕森又把她帶去衛生間,殘忍地殺害了她。

2017年6月9日整個下午,米歇爾都在給克裏斯滕森發消息。直到下午三點五十一分,克裏斯滕森才回了一條消息。當時距離章瑩穎被綁架不到兩個小時,他應當還在處理屍體。

但克裏斯滕森和米歇爾發的消息內容沒有在法庭上公開。

下午四點五十三分,他忙完一切後終於發消息給TEB,問:“你今天過的如何?我累壞了。”

當天晚上,他獨自在家,在電腦上瀏覽了大量色情圖片。

6月10日、11日,是周六和周日。克裏斯滕森購買了清潔用品打掃了房間,並深度清潔了汽車的副駕座位。

6月12日,周一,早上七點零三分,米歇爾突然換掉了社交平台上的頭像,把從2015年開始已經使用了兩年的夫婦合影,換成了她一個人在威斯康星大學湖邊的照片。

從她的好友對她此舉的評論可知,她平時很少使用社交平台,換頭像很可能有特殊的原因,譬如她回家後察覺到了克裏斯滕森的異樣,或者在旅行中和萊恩的感情升溫。

當天,米歇爾看到克裏斯滕森扛著他此前網購的那個大旅行袋出門了。等他回來時,旅行袋沒再帶回來。米歇爾看他背起旅行袋的樣子並不吃力,認為裏麵沒裝很重的東西。

一直到審判結束,克裏斯滕森的律師才透露,當天克裏斯滕森把章瑩穎的衣服、背包、手機和其他清潔用品,都裝入了這個大旅行袋,隨後開車繞著香檳市轉悠,把它們丟進不同的垃圾箱,最後把旅行袋也放入了垃圾箱。

6月12日,克裏斯滕森還去超市買了食品,並補充了一些此前被他用完的13加侖的大垃圾袋。

當天晚些時候,兩個警察找到了他的公寓,詢問他是否見過章瑩穎,他否認。

6月13日,克裏斯滕森給公寓的維修人員發送了一個請求,提到衛生間瓷磚之間的填縫漿掉下來發黴了,需要重新弄。維修工人去了後發現填縫漿並沒有缺損,但還是補了一下。

6月14日,警方發現,監控中接走章瑩穎的土星車的車輪蓋有破損,這和克裏斯滕森的車完全吻合,於是確定章瑩穎上的就是克裏斯滕森的車。

06.審問和證據

2017年6月14日晚上十點,警察取得了一份對土星車的搜查令,並在淩晨把克裏斯滕森帶回警局審問。審問他的是一個美國聯邦調查局探員和一個警察。

開始克裏斯滕森依然堅持原先的說法。但在警方的不斷施壓下,他才改口說,是他把周五(6月9日)和周六(6月10日)搞混了。

他承認自己周五曾載過章瑩穎,但又稱:章瑩穎在車上一直用她自己的手機導航,當發現他開錯一個路口後,章瑩穎嚇壞了,用手不停抓門把手,於是他把她放下了。

警方問他章瑩穎長什麽樣。他說,他分不清楚亞洲人的長相。

他的回答還是很謹慎的。因為如果他能夠描述章瑩穎的長相,就無法解釋為什麽他在6月12日那天承認看過章瑩穎失蹤的報道後,依然堅持自己沒見過她。

克裏斯滕森在被詢問時的表現暴露出他內心承受的巨大壓力。他說話時不敢直視警察,而是直直地盯著桌麵。當警察堅持認為他在說謊後,他開始顫抖,眼神飄忽不定,本來蒼白的皮膚突然爆發蕁麻疹,整個臉上都是紅色的疹斑。

由此可見,克裏斯滕森的心理素質不高,抗壓能力弱。

6月15日,晚上十一點四十四分,美國聯邦調查局獲得公寓的搜查令,七人小組采取突擊行動。他們在門口打電話給克裏斯滕森,克裏斯滕森開了門。

米歇爾說自己從**驚醒,沒穿衣服起身查看,隻見一群人衝進公寓,帶走了克裏斯滕森。接著一個女警,讓半裸的米歇爾坐在椅子上,簽了一份協議,同意警方搜索房間以及克裏斯滕森的個人電腦、手機和相機等。

美國聯邦調查局搜索了五六個小時。

他們在克裏斯滕森的電腦上發現,他在案發前曾登錄過費特生活。

一些人把章瑩穎案和暗網聯係起來,可能是指他上過這個網站。但這個網站不是暗網,是普通瀏覽器就可以登錄的,隻不過要注冊後才能進入瀏覽。

該網站在2017年有600萬注冊用戶。它推介自己:“費特生活是BD**、戀物癖以及變態者群體的社交網站。它就像Facebook一樣,但主要是由像你我一樣的性怪癖者組成的。我們認為這樣的網站更有趣,不是嗎?”

克裏斯滕森在費特生活上的自我介紹中把自己呈現為一個支配者、主人,一個掌控他人情緒的人,一個製造恐懼的人。

他的網名叫Akuma689,Akuma是日本的火魔鬼。

他參與這個網站上“Abduction 101”論壇中關於綁架強奸的討論。他和另一個用戶討論如何實施綁架。克裏斯滕森說他會闖入房子,把受害人綁起來,塞入一個旅行袋,放進他的車上,然後開到附近一個汽車旅館,或者去偏僻小路或者公園裏。這兩個人說為了避免警察找麻煩,最好讓被綁架者寫一份自願同意書。

警察在他的電腦上發現早期的搜索記錄包括:人體分解、連環殺手心理、捆綁的色情圖等等。

案發後,他搜索過清潔劑的成分,iphone如何記錄一個人的行蹤,章瑩穎的案件進展,募捐頁麵,等等。

從12日第一次上門到15日晚間突襲,克裏斯滕森有足夠的時間清除掉電腦和手機上的很多東西。

雖然克裏斯滕森很快被釋放,但從6月18日起,警方開始對他進行二十四小時監視,在他的車上裝了GPS跟蹤器。

或許是對自己在上一次審問中的表現不滿意,兩天後,克裏斯滕森主動找到美國聯邦調查局,自作聰明地說要再提供一次口供。這次口供他堅持自己此前的說法。

當被問到他扔掉的超大旅行袋裏有什麽時,他說裏麵裝了一個貓爬架,本來是他從沃爾瑪買來送給女朋友的,因為折斷了所以扔在路邊。但警方後來調查了所有從當地沃爾瑪買貓爬架的顧客,沒有發現克裏斯滕森。

在他始終拒絕承認曾綁架章瑩穎後,警察施蒂弗森問他,“你一點都不被她吸引嗎?”

“確實有一些。”克裏斯滕森回答。

“那個(和她發生關係的)念頭有沒有從你的腦海中閃過?”

“是的,那個念頭閃過我的腦海。”克裏斯滕森回答,但立刻否認和章瑩穎有過任何性接觸。

“你把她帶到哪兒去了,克裏斯滕森?”美國聯邦調查局探員曼加納羅問,“我們需要找到章瑩穎。”

“是時候我該停止回答問題了。我知道通常的建議是在回答問題時找個律師,我(沒這麽做)隻是想盡可能幫到你們。”

自那以後,克裏斯滕森就不再開口。

2017年6月20日,克裏斯滕森前往當地有名的布魯諾律師事務所谘詢。後來,這家律所的律師擔任了克裏斯滕森的代理人,中途因為克裏斯滕森拖欠律師費中止了服務。此後克裏斯滕森用的一直是法庭指派的律師。

07.臥底女友

美國聯邦調查局找到了克裏斯滕森的情人TEB。TEB非常配合,她交出了兩個人的短信內容,答應佩戴監聽器。隨後,她錄下了九段對話,兩段是在電話上的,七段是當麵錄的。

其中最重要的一段錄音,也是給克裏斯滕森定罪的最有力的證據,是錄於6月29日,克裏斯滕森被捕前一天。

2017年6月29日,伊利諾伊大學以“尋找章瑩穎”為主題,舉辦了一個校園遊行活動和音樂會。克裏斯滕森帶著一個紅發女子現身其中,那就是TEB。

距離突擊搜查公寓已經過了半個月,克裏斯滕森或許以為美國聯邦調查局沒有足夠的證據,也不能把自己怎麽樣,所以放鬆了警惕。而他不知道的是,當時有多個便衣警察在現場盯著他。

克裏斯滕森和TEB見麵後,本想像往常一樣給她戴上代表M的項圈,但TEB說這種場合不妥,他也沒堅持。當時克裏斯滕森的雙肩包中帶著的紅色水壺裏裝了1/5的酒。

他突然有幾分得意地對TEB說:“這些人都是為了我來的。”隨後,在她的手心裏寫下13這個數字。

此前克裏斯滕森從未承認過綁架章瑩穎,TEB有些緊張地意識到,今天他可能會說真話了。她借口去洗手間,給美國聯邦調查局的探員發了個消息,然後刪除。

出來後,克裏斯滕森查看了她手機上的短信和通話記錄,隨後打開她手上的筆記本,寫下一些話:

“是我幹的。

她是第13個。

她消失了。永遠。”

看著現場悲傷的人群,他對TEB說,他在物色下一個受害者,並描述了他理想的受害者具有哪些特征。

在另一個錄音中,他承認殺死了章瑩穎,並說他把章瑩穎帶回自己的公寓後,違背她的意誌把她強留下來,遭到了她激烈的反抗。他還提到如何分屍。他說自己不會這麽對待TEB,因為她“太胖了”。

在TEB假裝十分崇拜的引導下,克裏斯滕森越說越多,甚至開始吹噓。

TEB問:“你覺得你會成為下一個成功的連環殺手嗎?”克裏斯滕森說:“我已經是了。”

“我是最近三十年來做這件事(連環殺人)最成功的人。

“沒人知道發生了什麽……除了我。

“章瑩穎是唯一產生證據指向我的人。13個。我從19歲就開始做這件事(殺人)了……

“很顯然我很擅長做這個(殺人),她的家人將空手而歸。”

這期間,TEB因為太緊張,心跳劇烈,在克裏斯滕森麵前暈厥一次。

當天晚上,TEB把錄音交給了美國聯邦調查局。

第二天,2017年6月30日,也是克裏斯滕森的生日。美國聯邦調查局正式逮捕了克裏斯滕森,同時第一次向媒體宣布,他們“相信”章瑩穎已死亡。

08. 和兩個女子的關係

克裏斯滕森去看心理谘詢師時,承認道,如果他的妻子願意花更多時間和他在一起,會對他的心理狀況有幫助。

TEB剛在約會軟件上認識克裏斯滕森時,希望能確認他確實和妻子處於開放式婚姻。於是三個人曾坐下來聊過,兩個女子相處融洽。

6月29日,在那次以“尋找章瑩穎”的名義發起的活動和音樂會結束後,克裏斯滕森發消息讓米歇爾開車接他和TEB回家。

米歇爾接上他們後,克裏斯滕森突然開口叫了聲“甜心”,然後又自言自語:“沒人知道我到底是在叫誰。”

米歇爾說:“我假設你是在叫我。”

6月30日,克裏斯滕森被捕後,米歇爾試圖聯係TEB,卻聯係不到。當時他們並不知道是TEB把錄音交給了美國聯邦調查局。克裏斯滕森對米歇爾說:“我知道她不會拋棄我的,我知道她不會做任何背叛我的事。”

顯然,他並不了解TEB。

TEB出庭時自稱對克裏斯滕森很有感情,但在道德上是站在章瑩穎的家人一邊的,因此一度很矛盾。

克裏斯滕森的辯護律師提出TEB收取美國聯邦調查局的幾千美元,在錄音時故意套話。TEB否認,說那是美國聯邦調查局給自己的不能工作以及心理治療的補償。

但克裏斯滕森在法庭上對待這兩個女子的態度卻大相徑庭。

他平時在庭上要麽看著證人,要麽看著陪審團。但當TEB坐在台上侃侃而談時,他卻一直都低著頭,盯著自己放在膝蓋上的手,全程沒有抬頭看她。

米歇爾和克裏斯滕森在等待開庭期間已經離婚。當米歇爾走進法庭時,克裏斯滕森立刻扭頭,目光追隨著她進入房間。當米歇爾在台上做證時,克裏斯滕森的目光一直沒有挪開。

律師問起婚後克裏斯滕森有沒有做過飯,米歇爾說他隻在威斯康星煎過一次牛排,克裏斯滕森還在台下露出了一個傻笑。

後來當檢方提到米歇爾時,克裏斯滕森又把頭埋在雙手中,抹去流下的眼淚。

這些跡象似乎表明,盡管米歇爾交往新男友並傷害過他,但米歇爾依然是他心中最重要的人,他的心路曆程也和米歇爾與他的感情息息相關。

TEB背叛了他,他用拒絕目光接觸來表達自己內心的恨意和蔑視。

09.案發經過的真相

聽到克裏斯滕森說自己殺過13個人,美國聯邦調查局很重視。由於克裏斯滕森此前隻在威斯康星州生活過,因此他們聯係威斯康星州警察局協助調查。

從克裏斯滕森19歲那年開始,威斯康星州共有19人失蹤或遇害尚未得到解決(其中有幾個是嬰兒)。

他們把克裏斯滕森的DNA樣本交給了威斯康星州警方,但目前沒有任何證據證明,他和任何一起失蹤或者謀殺案有關。

由於沒有找到屍體,無法驗屍,也沒有克裏斯滕森的口供,所以警方所推斷的章瑩穎一案的經過主要來自克裏斯滕森在6月29日那天的自述。

毫無疑問,克裏斯滕森綁架、殺害了章瑩穎,並處理了屍體。但關鍵問題是,真實的案發經過是什麽樣的?如果他在那天對TEB說的殺害13人是虛構的,那麽他對TEB說的話有多少是真實的?

車上發生了什麽?

首先,克裏斯滕森自稱在車上捆住了章瑩穎的雙手,把她帶回自己的公寓。他的公寓距離章瑩穎上車點大約有十分鍾車程,與一北公寓的方向不同。

章瑩穎在下午兩點零六分上車。幾分鍾後,監控畫麵所拍到的土星車上,似乎已經看不到副駕駛位上有乘客坐著。

下午兩點二十八分,在章瑩穎上車二十二分鍾左右,她的電話失去信號,最有可能是關機了。

據此推斷,章瑩穎可能在上車後,意識到危險要求下車,而克裏斯滕森此時控製住了她,把她的座位放倒,搶走她的手機後關機。

克裏斯滕森住在一個三層樓的公寓。他如果僅僅捆住章瑩穎的雙手,把她從露天停車場帶回公寓,其實是一件很冒險的事。他無法預知是否會遇見鄰居,或章瑩穎會不會突然掙紮、呼救。

克裏斯滕森在警察搜索車之前主動說道,他的手前幾天曾在車上流血,如果警方發現血跡,可能是他自己的。但警方並未發現血跡,而是發現克裏斯滕森曾深度清潔章瑩穎坐過的副駕及那一側的車門。

不排除一種情況是,在車上,克裏斯滕森通過掐脖子、電擊等方式控製了章瑩穎,這個過程可能已經導致章瑩穎昏迷,也導致章瑩穎在車上留下了血跡、尿液等痕跡。

隨後,他慌忙開車回公寓,把章瑩穎架回家。

公寓內發生了什麽?

克裏斯滕森自稱在洗手間內殺死章瑩穎,並在浴缸內分屍,但浴缸內未發現章瑩穎的DNA。這也可能是由於他深度清潔過。

在尋屍犬的指引下,美國聯邦調查局的探員在房間的床墊上、地毯下、護牆板背後,以及一根棒球棒上,都發現了章瑩穎的DNA。

警方不僅在尋找血跡和DNA,也在尋找清洗過的痕跡。

洗手間有清洗過的痕跡,浴缸有特意通過下水道,副駕駛位清洗過……這證明這些地方都發生過什麽。

克裏斯滕森在TEB麵前有偶像包袱,不願向TEB承認自己的失敗和失誤。在喝了點酒、飄飄然的狀態下,他講述的是一個他心目中虐殺受害人的“成功”版本。

我們並不知道他是否對自己的“能力”進行了“美化”,也不知道他是否虛構了某些細節,以便讓自己在TEB的心中顯得更“厲害”。

由於未找到屍體,依然留下一連串的疑問:他是否和受害人發生了性關係?受害人是在哪兒死亡的?在車上,在房間內,還是在衛生間內?現實是否真的如他所說,在掐脖子十分鍾,用棒球棒打爆頭,並用刀刺破她的喉嚨後,受害人依然能夠反抗?

要理解克裏斯滕森的作案動機以及他的心理,我們必須先了解他到底是一個什麽樣的人。

10.克裏斯滕森是什麽樣的人?

克裏斯滕森所自述的殘忍的強奸謀殺手段,他和TEB的關係,以及登錄的Fetlife,很容易讓人認為他是典型的施虐狂。但從後來披露的信息以及周圍人對他的描述來看,他並不是施虐狂,而是一個努力想成為施虐狂的人。

克裏斯滕森的獄友評論他時用了一個詞:soft,可以翻譯成性子軟。牢裏有幾個人刁難他,最後還是要靠那個獄友替他解圍。

克裏斯滕森喝醉後從沒發生過暴力、憤怒的行為,而會一反平時沉默的常態,變得話多、健談。

他在和米歇爾多年的婚姻中,從沒有提議過BD**的關係。在TEB的提議下,他才和TEB進入一段這樣的關係中。他們在玩DS[2]時設置了一些“安全詞”,綠色代表可以,黃色代表快承受不住,紅色代表停止。TEB聲稱她隻用過一次紅色,克裏斯滕森立刻停止了。平時克裏斯滕森也沒有玩出界的行為。

“性”在這個案件中並不是關鍵點,權力才是。

自卑和自負

克裏斯滕森的家庭經曆可能讓他比較怯懦和自卑。但他成長在美國小鎮,考上本州最好大學的物理係,理科成績優秀,又得到了不少世俗的褒獎和肯定。這種矛盾讓他在成長的道路上變得自負、敏感、自尊心強。

當他的內心越自卑,越沒有安全感時,他就越關注自己的智力、外表等條件,就越在意自己的這些方麵能否勝人一籌。

他表現出了對自己外形的迷戀。他說唯一能讓他喝酒收斂的,是當他擔心酒精會影響他練肌肉的時候。

在美國一個叫網絡偵探的推理網站上,一個網友幾乎每天在健身房見到克裏斯滕森。他發現克裏斯滕森從不和任何人(包括和他一起來的妻子)交談或者眼神接觸,也不看電視,他總是一邊舉重,一邊麵無表情地盯著鏡子裏的自己。

克裏斯滕森在社交平台上的頭像,幾乎全是他坐在辦公室座椅上的大頭自拍……

2015年他和妻子同時上傳了他穿畢業服和妻子的合影。他妻子上傳的那張照片中,兩個人都注視著鏡頭。而他自己上傳的那張照片中,他的妻子隻有一個側顏,正凝視著他。

高智商,也是他暫且壓製自卑,表現出高人一等的自信心的心理根基。

但他進入博士項目後卻意識到自身的局限性。身邊有許多比他聰明的人,他永遠不可能成為一個偉大的物理學家。

他對心理谘詢師說:“隨著時間流逝,我意識到我雖然很聰明,但我不是天才。”

他建立自信心的根基被現實否定了。缺少這樣一個標簽的他,很可能隻是一個平凡至極的人,一輩子從事一份普普通通的工作。

他曾給TEB發了這樣一段話:“默默無聞地活一輩子是多數人的默認選項。如果你想知道什麽最讓我害怕,就是這個。我不會默默消逝。我拒絕。我不在乎人們怎麽記住我……我寧願摧毀人性也要讓這發生(被人記住)。”

隻要被人記住,“好的,壞的,受人尊敬的,臭名昭著的……我都不在乎。”

失去情感寄托

從周圍人和克裏斯滕森自己的敘述可見,他的性格內向,社交尷尬,雖然高中時很努力想獲得社交成功,但並沒有那麽受歡迎。自尊心很強的他後來便以“不屑於社交”的姿態封閉起自己,不做嚐試。到了伊利諾伊州後他幾乎沒有朋友,也告訴心理谘詢師:他沒有交朋友的欲望。

他對他人情感冷漠,他內心的情感主要寄托在他妻子一個人身上。從高中開始交往的近十年中,他在心理上和情感上十分依賴她。

他們交往的前幾年,從2008到2013年,米歇爾應當很崇拜學業優秀、前途無量的克裏斯滕森。但到了香檳市後,他們的關係發生了變化。米歇爾開始工作養家,而克裏斯滕森卻連自己的學業也保不住,酗酒,生活一團糟。

兩個人之間的權力關係變了,是米歇爾提議開放性婚姻,是她要求離婚。克裏斯滕森雖然通過苦苦哀求挽留住了米歇爾,但他也知道,她的心不在了,也不再欣賞他了。這對他的自我價值認同也是一個毀滅性的打擊。

軟弱與施虐狂

有學者認為,BD**中的施虐狂可能是出於對過度自卑感的補償心理。克裏斯滕森希望自己成為施虐狂,是一種更為表層的補償心理,是明著追求和他本人真實狀態相反的自己,是一種角色扮演、自欺欺人。

現實中的他是如何的呢?失業在家,靠打遊戲和酗酒打發時間;妻子有情人,他隻能接受;妻子要離婚,他靠痛哭流涕來挽留;被美國聯邦調查局的探員詢問時,他連眼睛都不敢抬,雙手顫抖,爆了一臉蕁麻疹……

他厭惡自己,希望擺脫那個拘束、沉默、社交笨拙、懦弱、窩囊、沒用、心理素質差的自己,他不喜歡自己控製不了生活中的方方麵麵。

與之相反,他在費特生活上把自己描述為“一個支配者、主人,一個掌控他人情緒的人,一個製造恐懼的人”。

這不是他自己,而是他向往的那個自己。

在遇到TEB以後,TEB渴望他能成為她的“主人”**她,他在這個過程中感覺良好。他向往成為一個主人、掌控者,其實超出了性方麵的需求,而是因為,那樣更具有男性氣概,更有力量,更有掌控感。

從2016年底到2017年6月,克裏斯滕森所經曆的是一個向下的螺旋。他想要逃脫困境,這個困境既是指現實處境,也指他的自我性格與自我能力。從他對心理谘詢師的所述來看,他似乎隻想到逃脫困境的兩種最極端的辦法:自殺或者殺人。

自殺是逃避。他從沒有對TEB提起他有過自殺的念頭,因為這會暴露他的軟弱。

殺人是出擊。在他以及許許多多(不是全部)連環殺手看來,這是擁有權力、挑戰自己能力極限的一種(錯誤)方式。

他對心理谘詢師說:“我一向都對壞人有興趣……所有那些壓抑的情感和欲望都在侵蝕我的意誌。”

他說,他知道如何殺人,一直想要殺人,但又認識到不值得那麽去做。他對心理谘詢師和TEB都表達過,他對美國連環殺手泰德·邦迪的崇拜。他的理由是:“他是我聽說過的真正意義上最糟糕的人。”

雖然從沒有“誰最糟糕”這種排名,但有的連還殺手手段更惡劣,殺人更多。為什麽克裏斯滕森獨獨鍾情泰德·邦迪?

我認為不是因為泰德·邦迪最糟糕,而是因為泰德·邦迪身上有他自己向往的東西:高智商、有魅力、世俗成功、冷酷無情、心理素質強……在他眼裏,十惡不赦的泰德·邦迪是個“強者”。

泰德·邦迪外表英俊,有魅力,因此吸引了許多受害人上當,同時他畢業於華盛頓大學心理學係,後就讀於法學院,所處的社會階層較高,有體麵的工作。

泰德·邦迪和克裏斯滕森喜歡的書《美國精神病人》中的男主角很像。後者是華爾街精英,穿著考究,出入上流社會的派對,夜晚卻變成邪惡的連環殺手。

這說明克裏斯滕森的內心其實非常在意世人眼中的權力和成功,認為這是定義自我價值的一部分。

他希望能像泰德·邦迪或者《美國精神病人》中的男主角一樣,一方麵可以獲得世俗名利的成功,可以爬到社會上層,另一方麵又可以從心底藐視那些崇拜、認可、喜歡他們的芸芸眾生,可以冷酷無情地生殺予奪。

至於其他那些窮困落魄、醜陋邋遢的連環殺手,克裏斯滕森是不屑於拿他們自比的,因為他們是世俗意義上的弱者、失敗者。哪怕他們更糟糕,克裏斯滕森也不屑與他們為伍。

若這次僥幸逃脫,克裏斯滕森會成為連環殺手嗎?很可能會。

從他在6月29日對TEB的吹噓來看,他沾沾自喜,從這次的經曆中獲得了掌控局麵、玩轉所有人的快感。這是他在一敗塗地的日常生活中所體驗不到的。一旦上癮,他會不斷去追求那種刺激和快感。

在北京的一個活動上有人問我,許多人都有現實和夢想的落差,為什麽大部分人不會犯罪?

我的回答是:當身處困境時,不同經曆、背景、人格的人會尋求不同的出口。有些人能調節好心情,接受自己,適應現實;有些人自怨自艾一輩子;有些人一次次掙紮……

11.章瑩穎在哪兒?

美國聯邦調查局接受案件後,從波士頓、芝加哥等地都抽調了人手。為了找到章瑩穎,他們連續六周,每天工作二十個小時,搜索了周圍的垃圾箱,以及北部的樹林、廢棄的礦場、西南的垃圾場……

一直到審判結束,章瑩穎的家屬才獲知,克裏斯滕森早就告訴了自己的律師章瑩穎遺骸的下落。他自稱在殺人後,把屍體分成三部分,裝在三個大的垃圾袋中,放入公寓外麵的一個大的垃圾箱。

2017年6月7日,米歇爾曾給車加滿油,12日她回來,發現少了半箱油,也就是說在案發那個周末,克裏斯滕森曾行駛大約320公裏。

美國聯邦調查局此前也發現,他的手機信號到過印第安納州和伊利諾伊州邊境。如果他真的是在家門口的垃圾箱丟棄屍體,他又曾在那兩天開車去過哪兒?他是否曾跟著垃圾車前往垃圾填埋地,以觀察屍體是否被妥善處理?他是否曾嚐試或者實際將屍體拋到其他地方?

垃圾被送到垃圾轉運站後,會被壓縮至少兩次。在壓縮過程中,垃圾搗碎機會把垃圾弄碎、撕開,然後壓實,反複做幾次,直到占據很少的空間。

隨後,支離破碎的垃圾會被填埋在一個私人垃圾填埋場。據新聞報道,由於時間已經過去了兩年多,章瑩穎的屍體上方可能已經覆蓋了至少九米深的垃圾,而空間範圍有半個足球場大。

哪怕知道女兒在這裏,卻無法帶走她,這是對章瑩穎家人的又一次傷害。

分析罪犯的心路曆程,不代表替他們的罪行解釋和開脫,隻是為了能更了解究竟在哪兒出了錯。希望此類悲劇不會重演。

[1] BD**:一些彼此相關的人類性行為模式。

[2] DS:支配者與臣服者的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