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聽說屍體已經在寧仁醫院了,王克飛立刻叫上最有刑偵經驗的手下,一起去醫院。因為需要家屬認屍,臨出門的時候他又派人通知陳逸華也去一趟。

一路上,他都在暗中祈禱這隻是虛驚一場,躺在那裏的根本不是陳海默。

封浜村就在京滬線附近,火車軋人的事他們遇見不是一次兩次了。每次遇到這種事,一般都是村公所的保長接到通知,再通知普陀分局。這種事見太多了,局裏專門有個警察管這事。但這個警察第二天早上才趕去現場。

火車司機辛師傅也是今天早上到派出所報到。其實隻是登記一下手續,走個過場。據辛師傅說,當晚大霧,能見度很低。屍體當時橫臥在鐵軌上,身上沒有任何束縛,附近也沒有見到其他人出沒。他和司爐把屍體挪到一邊後,就又繼續開車前進了。

這是典型的臥軌自殺。普陀分局警察下了結論。

現場有大量噴射狀的血跡,這也符合臥軌自殺的現象,說明死者被當場碾軋,而不是從遠處運屍過來的。普陀分局的警察沒理由懷疑這不是一起普通的臥軌自殺,因此沒有保護現場。按照慣例,清理現場,貼出公告,等家屬認屍。現在是夏天,天氣太熱,因而警察處理完現場後,立刻就把屍體運到了寧仁醫院的停屍間。直到後來接到了來自黃浦警局刑偵科查問陳海默的通知,他們才意識到,之前那具屍體可能正好是黃浦警局要找的。

寧仁醫院由在滬日本人建立,這些年即便在戰亂中,技術和設備也不斷更新,是上海最先進的醫院之一,也擁有最大的停屍房。抗戰勝利後已由國民政府接管。醫院裏到處都彌漫著消毒水的味道。自從蘇北水災以來,難民不斷擁入上海,各大醫院的病人都比平時多了許多。最近又暴發了嚴重的瘟疫,醫院裏充滿了惶恐不安的氣氛。

黃昏時分,醫院一樓的公共樓道裏依然擠滿了病人,醫生和護士戴著口罩在人群中急匆匆地穿過。王克飛一群人穿著警服尤其引人注目,引來不少緊張的眼神。

停屍房位於醫院的地下室,小警察殷勤地在前麵帶路。地下室和地上迥然不同,一下樓梯,醫院裏的喧囂聲立刻消失不見。地下室裏空無一人,靜得隻剩下幾個人的腳步聲。

地下室的盡頭是停屍房的大門,兩扇鏽跡斑斑的鐵門,向外滲著寒氣。大概是心理作用,剛才還在談笑的幾個人,走到門前一下子都不說話了。帶路的小警察跑去開那鐵門,沉悶卻突兀的聲音回**在地下室裏,好像有個小爪子在撓頭皮一樣。

走到門口時,王克飛突然邁不開步子了。如果真的是陳海默怎麽辦?

老章最懂得察言觀色,他瞧了一眼王克飛,便說道:“其實您沒有必要進去,待會兒我們帶陳海默的家屬去認就得了。”

王克飛擺擺手。他怎麽能不親自去呢?他走進停屍房,繞著擔架走了一圈,聞到了一股混合了血腥、腐臭和消毒水的氣味。身邊幾個年輕的手下已經發出了幹嘔的聲音。王克飛屍體見多了,早已經習慣了這種味道。

他輕輕撩起白布,被眼睛所看到的景象嚇了一大跳,在心底驚叫一聲,立刻鬆開手。

王克飛無法直視這張臉——如果它還能稱為人臉的話。他又回憶起在舞台上演奏鋼琴的陳海默,她的麵頰是那麽飽滿。

可躺在擔架上的這個頭顱骨骼被碾碎,曾經動人的臉龐變成一張被壓扁糜爛的麵罩,眼睛鼻子都陷入肉糜中不見了,那頭鬈發沾滿血跡,並結在一起。

王克飛皺緊眉頭,眼淚情不自禁地湧入眼眶。記憶中,他好多年沒有哭過了,但此刻淚腺卻似乎不由他控製。

一旁的法醫看著手裏的記錄,說道:“死者全身有多處傷口,腦顱破裂致死。根據現場記錄,她的頭部剛好置於一條軌道上,被碾軋後麵部骨骼結構塌陷。”

“臉都沒了,怎麽認呢?”王克飛喃喃道。

“頭部完全被毀了,確實不太好認,但其他的特征都還在。性別、年齡、身高、發型、體形特征、穿的衣服、身上的錢物和失蹤人口陳海默的特征基本都對得上。”

這時,王克飛突然注意到白布下露出海默的胳膊,戴了一塊手表。他走過去,輕輕地從她冰涼的手腕上摘下手表。表的時間走得很準,表帶上沾了些許血跡。翻過來一看,後蓋的商標“羅馬牌”下麵還刻了兩個小小的字母:H.M.。應該是海默名字的縮寫。

這時候,屋外傳來一個慌慌張張的聲音:“默默怎麽了?她在哪兒?她受傷了嗎?”

原來是陳逸華趕到了。

王克飛最怕的一件事就是應付死者家屬。

他對老章說:“你留在這裏陪陳教授,我先出去一下。”說完,頭也不回地從另一扇門離開,好像逃跑一樣。

王克飛想找個地方躲一躲,讓自己平靜下來。可是醫院的主樓裏到處都是病人,咳嗽聲不絕於耳。王克飛想起最近流行的瘟疫,覺得空氣中好像充滿了病菌。他找到最近的一扇大門,趕緊從主樓裏逃了出去。

六點多,天色有些昏暗。寧仁醫院是日式建築,小巧精致。庭院裏的花木假山層層疊疊,清靜別致,此刻倒適合一個人躲一會兒。王克飛想進去逛逛,沒走兩步就被護士攔了回來。那護士橫眉立目,凶巴巴地喊道:“別亂闖!後麵是隔離區,你不怕死啊!”

他往護士身後看了一眼,那是一棟古典的灰磚小樓,樓上掛滿了綠油油的爬山虎,見不到窗戶。紅色大門緊閉,沒有人進出。借著一盞路燈,他看清了門上寫著“隔離區域,禁止入內”。根據衛生署的命令,上海的大型醫院都要根據自己的情況建立隔離區,用來收留嚴重的瘟疫患者。

王克飛平定了情緒後,回到了地下室。一路上,他想起黃太太尖銳的眼神,又想著杜先生令人畏懼的勢力,心裏極其煩躁。想到躺在停屍房的屍體,又十分悲傷。

剛走到地下室,他就聽見樓道裏傳來一個老人傷心欲絕的哭聲。

陳逸華正蹲在角落裏抱著腦袋,喉嚨裏發出痛苦的似乎要窒息的幹號,幾個警察圍在他的身邊勸說著。

老章對王克飛小聲說道:“看屍體之前,我們怕他受的打擊太大,先給他看屍體的遺物。衣服、鞋子、手表……每一件他都確認了。那塊手表還是陳海默參加鋼琴比賽得的,全上海就這一塊。”

“他看了屍體?”王克飛問。

老章回答:“也看了,但是那屍體,還能看出什麽來呢?唉,我還特意讓他認了認那雙手,因為海默彈鋼琴,手應該長得比較特別。他看了,一句話也不說,直接出門蹲在那裏了。我問他記得女孩身上還有什麽別的特征嗎,比如女孩有沒有拔過牙,哪兒有胎記或者痣,他卻都不記得了。噢,對了,他記得海默三天前在家中不小心打碎一個花瓶,割傷了自己的左手中指。我回去看了,屍體那個左手中指上啊,確實有一道還沒完全愈合的傷口。”

這時,陳逸華停止了抽泣,顫顫巍巍地站起身,向他們走來。

他走到王克飛身邊,握住了王克飛的手,力氣之大好像落水的人抓住救命的浮木一般。

“默默不可能自殺!”他激動地哭道,“她絕對沒有理由自殺,我發現她兩個星期前才剛剛開始練習一首新的鋼琴曲……沒人比我更了解我女兒了。我敢用自己的性命向你們擔保。望探長一定明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