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家貧，不可以心窮
/ 01 /
朋友問我：楚霸王項羽那麽神勇無敵、威風凜凜，怎麽會失敗呢？
我說：看一個細節，就能知道他失敗的原因。
項羽作戰勇猛，許多人心甘情願跟隨他，但跟隨他的人，無論立了多大的戰功，都得不到封賞。實在沒辦法了，不得不封賞的情況下，項羽就會把要封賜的大印戀戀不舍地拿在手上，不停地摸呀摸。
曾在項羽手下打過工的韓信指控說，項羽這個人，心眼比螞蟻的腳指頭還要小，那大印的棱角都被他撫摸得圓滑了，他也舍不得給出去。他內心就盼著手下人吃幾場敗仗，立不了戰功。那麽，這所有的大印，就可以歸他一個人了。
項羽的內心不情願任何人從他這裏得到好處，不管對方多麽能幹，立下多麽大的戰功。看到別人得到好處，那簡直比別人睡了虞姬還讓他痛苦。
他希望所有人都混得慘慘的，就他一個人舒坦。
這種心態，叫心窮！
心窮之人，是無法獲得人生快樂的，更找不到不失敗的理由。
曆史上，心窮之人不止項羽一個。而且這類人，現在也未絕跡，我以前有個熟識者，大概可以歸為這種類型。
/ 02 /
我還在機關做公務員時，認識了一個乳品廠廠長，很年輕，很有為，當時也不過是30歲出頭，正值誌得意滿之時。
他上任前是立了軍令狀的，要在三年之內把乳品廠的利潤搞上去，正式就任後，就把我們一班朋友請了過去，商量如何迅速做大做強。
他這個廠子，是生產雪糕的。我們對這個行業很隔膜，完全看不懂，但知道當地有家同類企業，每天都有新品種推出，已經做得風生水起了。
於是，我們就問他：人家那企業，怎麽會每天都有新品種推出呢？
他回答說：咱們比不了人家，人家會搞。他們廠子裏，有個挺大的實驗車間，全廠所有工人都可以拿著原料去實驗車間搗鼓，隻要感覺不錯，就可以上報，鑄模具進入工藝流程，當天就能生產銷售。賣不好就算了，賣得好，工人是有提成的。有的工人搞出來的產品好，一個月的提成就有七八萬元。
當時我就興奮了，說：這個辦法好啊，創新咱不懂，山寨還不會嗎？咱們也弄個實驗車間，讓你廠子裏的工人們玩唄。弄出好產品來，廠子活了，工人也有錢拿，一舉兩得呀。
聽了我的話，他的臉扭向窗外，不再看我們。至今我還記得陽光灑在他的臉上，我清晰地看到他臉上的肌肉扭曲著，說了句：把錢給他們？想得美！
我說：給他們有什麽不好？隻要他們能搞出好賣的新產品，不也是替你解決經營問題嗎？
他說：別說這個了，想想別的法子，別的法子。
我們不明白他為什麽不喜歡這個法子，這個法子有什麽不好？
最後不歡而散。
後來，他還是抄襲了這個法子，第一個月的效果很明顯，許多新品一上市，就被人瘋搶。但第二個月，他的產品就在市場上消失了。
後來才知道，他建立了一個小小的實驗車間，但並不承諾工人可以提成。所以，第一個月工人把新品種推出來後，一毛錢也拿不到。沒提成就算了，工人實驗時用的材料，他還要另行收費。這下子，工人生氣了，就故意弄壞模具，弄丟配方，以至於第二個月工廠連老產品都生產不出來了。
工人們此舉，意在“逼宮”，想迫使他取消材料收費，允許工人從銷售盈利中提成。但是，他寸步不讓。想從我手裏拿到錢？休想！最後，他的軍令狀沒法完成，工廠基本上處於停產狀態，廠子裏冷冷清清，他自己則每天坐在空****的辦公室裏喝茶，悲情滿腹地衝著牆大罵，罵世道不公，罵人心險惡，總之想起什麽就罵什麽。
此後，大約有十年，他下海去深圳，我們再一次見麵。
/ 03 /
一別十年，他已經很滄桑了，滿麵於思、支離憔悴的樣子。
坐下來後，他拿起擺放在桌上的印有酒樓標誌的衛生筷，說出了第一句話：這東西，是要錢的！
當然要錢，我說，咱又不是酒樓老板的爹，人家憑什麽免費伺候你，你說是吧？
他不理我，拿起衛生筷在桌子上敲，憤憤地說：這裏，光是收這些筷子的錢，就夠服務員一個月工資的了。
我說：這說明，酒樓老板是個有腦子的人。
他仍然不理我，高喊一聲：服務員！
服務員過來，就聽他氣呼呼地說：把這些收費的筷子全撤下去，給我們上一次性筷子！一次性筷子你們有吧？別告訴我你們沒有！
筷子撤下去了，他替我倆各省了一塊錢。可是，他仍然餘怒未消，用悲憤的語氣對我說：知道不？這家酒樓的老板，他不光開酒樓，還辦烹飪學校，學生就派來酒樓實習，當服務員那錢老賺了。
他滿腔悲憤，不停地控訴酒樓老板，又以挑釁的口吻叫服務員過來，吩咐道：給我上一碟蒜片、一碟蔥絲、一碟薑片、一碟辣椒醬、一碟剁辣椒……他語速極快，一口氣吩咐了九種以上的調味品，把服務員聽到徹底暈菜。
讓他這麽一鬧，這頓飯就沒法吃了。
/ 04 /
感覺這個朋友不對勁，我就有意識地和他隔開一點距離，以後他再約我，我總是推說有事。此後斷斷續續從朋友那裏聽說他一些雜事，無非是和別人發生衝突：去酒樓吃飯，跟服務員吵架；去浴池洗澡，光著身子跟搓澡工打架；被打傷住院，就跟人沒完沒了地控訴護士是如何冷漠地對待他……
他自己也知道這些事，解釋說，這要怪他的個性太剛強了，眼裏揉不得沙子，看不慣別人的出格行為。
但我想，他不是眼裏揉不得沙子——他才是那粒沙子！
不管他出現在誰眼裏，都讓人極度不舒服。他簡直是楚霸王項羽的孿生兄弟，雖然時空上相隔千年，但兩人的心理和思維如出一轍。
項羽雖力能拔山，但就是見不得別人好，會被別人的成就刺激到抓狂。這拖累了他的智商，縱然威霸天下，也隻能無奈別姬。
而我的那個朋友，讓工人試製新品一起賺錢，多好的事，可他就是容忍不了工人拿錢，寧可把企業拖死，把自己拖殘，也不肯滿足工人。到酒樓吃頓飯，就因為酒樓賺了他一塊錢的筷子錢，他就受不了了，竟然把自己氣到全身哆嗦。你說這是何苦？
都是心窮之人。
家窮，就會家徒四壁，空無一物。心窮，心裏就是一片空茫茫，毫無著落，仿佛置身於荒野，有種急切的焦惶感，類似於被迫害狂的狀態。他的眼睛緊張地盯視著前麵，任何人出現在他眼前，都會讓他忍不住衝過去搏鬥一番。
心窮之人，固執地想把對方拖在既有狀態下，甚至不惜搭上自己的人生。
說到底，就是內心太虛弱。
心窮之人，不分職業。我就見過這種類型的老板，跟楚霸王項羽一個毛病，對自家企業經營絲毫不上心，一門心思地與員工鬥智鬥勇，鬥到最後，當然是他贏，隻不過企業越來越差勁，鬧得門庭冷落、眾叛親離，他卻在月白風清時自怨自艾，感歎人才難得，知音不遇。
心窮之人，不分年齡。我還見過一個心窮的年輕孩子，一個剛剛畢業的大學生，已經通過麵試，人力資源部通知他上崗了，可是他對我說：我感覺，你們這些人太現實了。
怎麽了？我不明所以。
他說：你們這裏女工那麽多，無非是缺幹活的男工罷了。叫我來，我感覺你們明顯不懷好意。
這說的是什麽話？我很鬱悶：這麽多人辛辛苦苦湊一家企業，就為了對你不懷好意？你很值錢嗎？再說，這裏如果不需要你的話，憑什麽讓你來呢？你總得拿出點什麽東西，跟企業交換吧？
他老氣橫秋地歎息：唉，我現在對你們來說還有利用價值，可等我病了、老了呢？你們還會要我嗎？
歎息聲中，這個孩子邁著蒼老的步伐，一步步地離開了。
此後，我再也沒見過這孩子，但見過許多和他一樣充滿了憂傷的職場男女。
他們的心太窮了，沒有任何東西能拿出來與這世界交換。
/ 05 /
是否有一種思維模式，會讓人陷於困餒之中？這一點不能確證。但一個人如果內心過於虛弱，就會陷於心窮的狀態中。
心窮之人，生活在自己的想象中；想象中，整個世界都是屬於他一個人的。他無法容忍別人獲得任何一點好處，哪怕一點點，都足以把他的心壓碎。他巴不得所有人都生活在困頓之中，任何人的努力所成都會對他造成刺激，形成傷害。
心窮之人，是不可以接近的。一旦接近他，你就會被他納入他的盤子裏，放置在一個極端的位置，如果你不在這個位置，就傷害了他。如那些曾在項羽手下混過的人，就是被項羽的這種心態擠對，最後隻能一走了之。
心窮之人，思維是閉鎖的，世界觀是固化的。他認為自己沒有待在應該待的較高位置，因而牢騷滿腹、怒氣衝衝。這類人是合作的毒藥，他們總會找到奇怪的理由，把好端端的局麵弄砸。這類人也是交際場上的毒藥，總是能給你弄出雞飛狗跳的狗血怪事來。
但越是心窮之心，就越是反思能力匱乏。他拒絕反思，生恐對失敗的窮詰會觸到他那隱秘而固化的思維——事實上，這類人所做的一切都是力圖讓這世界向他們的想象靠攏，但這世界太任性、不聽話，所以他們就生出無端的屈辱之心。
一個人，一旦生出較量之心，就會墮入心窮狀態。這時候，人的智力就會下降，思維無法打開，始終囿於一個狹小而悲憤的領域，縱然是坐擁無限江山，最終也隻會收獲個慘淡別姬，烏江夜遁的下場。
可以家貧，不可以心窮。家貧之人，隻要有誌氣，敢拚打，就會一步步地走出人生困境。而心窮之人，被困在自己狹小的心眼裏，除非他們能夠破局而出，否則，就隻有耐心等待，等待他們從自我束縛的蠶殼中掙脫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