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歲的艾倫臉上透出一股不一樣的深沉和成熟,胡子也逐漸濃密起來,如果不刮的話,就快看不出少年的影子了。

距離傑瑞被關進精神病院已經整整一年。

瑪麗重新懷孕,並生下一個女兒,取名為南希·葛林若。

這一天,艾倫依舊將自己關在雕刻室裏不斷雕鑄天使像。

夜已深,除了偶爾傳來嬰孩的啼哭聲,隻有刻刀與石膏碰撞的聲響。

“咚咚咚。”

雕刻室的門被推開,克裏斯蒂娜端著咖啡走進來。

艾倫微微一笑,兩人間已不需要更多話語。

克裏斯蒂娜敲門的時間每天都很準,既不會早來,也不遲到。在艾倫喝完咖啡前,克裏斯蒂娜會一直陪在身旁,對於她來說,這就是自己一直追求的幸福所在。

而艾倫也會因為她的到來,想起了時間,想起了現實。

“少爺未來想當一名雕刻師?”

“嗯。”

“為什麽少爺總是在雕天使像?”

“我也不知道為什麽,或許是希望更多的天使能來到人間,拯救這個悲慘的世界。”說著艾倫露出一瞥略顯哀傷的笑容。

“少爺……你沒事吧?”突然變換口吻的克裏斯蒂娜將手搭在艾倫肩膀上。

艾倫表情中帶著疲憊:“沒事,隻是有些思念母親和傑瑞。”

克裏斯蒂娜覺得自己無法幫助艾倫,更無法安撫對方的心,有些失落,手不由得在艾倫肩膀上攥得更緊了。

艾倫感到對方的傷心,卻不敢回應。

艾倫害怕,害怕自己會傷害到她,她已經為自己做的夠多了。

艾倫微微笑著,伸個懶腰問道:“門德斯還沒回來麽?”

克裏斯蒂娜搖了搖頭。

“哼,南希的出生似乎沒能帶給他改變。”艾倫露出不屑的神情。

“但老爺真的很寵愛南希,我真的害怕……”

“不用擔心,我會保護好自己。”

“嗯,但願一切都能順利,那少爺,我先出去了。”說著克裏斯蒂娜端起已經空的咖啡杯走出房間。

接著艾倫看向自己麵前的雕像,自言自語地說道:“神啊,如果有一天,我不能再保護我身邊的人,你會來拯救他們嗎?”

可過了一會兒,當艾倫想繼續拿起刻刀時,隻聽到杯子落地摔碎的聲響。

艾倫趕忙走出房間,細微的掙紮聲傳來:“老爺,不要……不要……”

是克裏斯蒂娜的聲音。

急忙來到大廳,可克裏斯蒂娜已經不見了蹤影,隻有地板上摔碎的咖啡杯依舊躺在那裏。艾倫吞了一下口水,這時臥室裏有後母瑪麗,門德斯不會帶克裏斯蒂娜去那裏,那麽剩下的隻有……

艾倫快步走向門德斯書房。

來到書房前,隻聽到書被胡嚕到地上的聲響。

艾倫剛想伸手去擰把手,一瞬間卻停住了。自己到底要怎麽保護克裏斯蒂娜?如果現在對門德斯做了什麽,那以後自己和克裏斯蒂娜可能會遭遇更多不幸……或許自己在這個家最後一點的發言力也會喪失殆盡。

但這時,書房裏,一個聲音傳來:“不要……”

是克裏斯蒂娜帶著哭聲的話語。

怒不可遏的艾倫一把將門擰開,隻見父親門德斯將克裏斯蒂娜按在桌子上,正不斷撕扯著她的衣服,甚至沒有發覺自己進來。

艾倫上前一把揪住門德斯的頭發將他拉起來,用力一推,門德斯腳下一個踉蹌,撞在一旁的書櫃上。

克裏斯蒂娜流著眼淚撲進艾倫懷裏。

“不用怕,我在這裏。”

艾倫用身體護著克裏斯蒂娜,眼睛盯著一旁的父親。

隻見門德斯搖晃搖晃腦袋,抬眼看到艾倫的一刹那,大叫出來;接著將手邊的書扔向艾倫:“該死的!你以為自己在幹什麽?!你以為自己是什麽東西?!”

艾倫任憑書砸在自己臉上,說:“該停止了,父親。你沒有發覺自己變得很可笑嗎?”

“我可笑?!”

艾倫冷冰冰地回應道:“這時你應該陪在瑪麗母女身邊,而不是對一個無辜的人做這些下流的事。”

“該死的,你來管我?你也想像你哥哥一樣?永遠不能再踏進這個家門半步?”

看到門德斯越來越激動,艾倫對克裏斯蒂娜小聲道:“你先出去。”

“不,老爺他會!”

“夠了!快出去!”艾倫一改平時的樣子,怒吼道。

有些被嚇到的克裏斯蒂娜隻能隨著艾倫一同退向門邊。

接著克裏斯蒂娜出了書房,艾倫擰動門鎖,將自己和門德斯一同鎖住。門德斯從書桌裏拿出一把小型手槍,指著艾倫道:“讓開!”

艾倫看著黑洞洞的槍口道:“不要再錯下去了。”

“渾蛋,我可是你父親!”

“所以我更不能看著你錯下去。”

“你真的以為自己能保護她?我已經強奸了她很多年!她早就淪為了**!”

聽著門德斯借著酒意的得意口吻,艾倫內心失望至極。

眼前的人真是自己的父親嗎?艾倫看著天花板重重地歎了口氣,接著眼淚不由得流下來。

“父親,這個家已經支離破碎了!你當年是怎麽對母親的,我永遠都不會忘記!如今你依舊是這個樣子……”艾倫激動地喘著粗氣,“為什麽?為什麽?克裏斯蒂娜隻是一個無依無靠、無父無母的可憐女孩!為什麽?為什麽你連她都不放過?”

門德斯繼續威脅道:“可憐的家夥!如果你忘不了你母親,我可以幫你辦理入院手續,讓你一直陪在傑瑞和你母親身旁。”

“開槍吧。”艾倫冷冷道,“讓你內心最後的一絲良心也消失殆盡,那時,你便不再是我的父親,而我也不再是你的兒子。”

門德斯笑了:“哈哈哈,你想離開這個家嗎?你將會失去現在所擁有的一切。艾倫,我的兒子,你真的要想清楚。”

“開槍吧!”艾倫又一次怒吼道。

“不要啊!艾倫!”這時門外傳來克裏斯蒂娜的哭喊與拍門聲。

門德斯收起笑容:“讓開!我最後再說一遍,你阻止不了我,艾倫。”

“就算我今天死在這裏,也絕不會再讓你碰那個可憐的姑娘一根手指。”艾倫說得很堅定。“砰!!”

槍響過後,門德斯大叫著轉過身,雙拳重重地拍在書桌上,手槍也扔到一旁。

艾倫靠著門,慢慢地坐下來,血不斷從肩膀的槍眼中湧出。

門德斯大叫道:“來人!去叫救護車!!”

幾天後,艾倫左肩包著繃帶,坐在病**緩緩道:“是我在練習裝彈時不小心走火。”

一旁的警察答道:“你可真走運。子彈隻穿透肌肉擦傷些許骨頭,彈頭也沒留在肩膀裏。”

艾倫笑了笑,沒有回應。

警察繼續道:“雖然你才十六歲,但你們家族為你辦的特別持槍許可證也沒什麽問題,如果一切都是你說的那樣,我們就將這件案子結了。”

“嗯,是我自己的過失。”

“好吧,那我先走了。”

“謝謝你,警官。”

“不用客氣。”

目送警察出房間,接著克裏斯蒂娜走進來。

艾倫露出一瞥笑意。

克裏斯蒂娜趴在床邊,攥起艾倫的手,用一種包含著太多的眼神看著他問道:“為什麽?為什麽少爺要不顧一切來救我?”

艾倫笑著說:“哼,救你難道不是理所當然的嗎?”

“如果你死了,那一切對我來說就都沒了意義,所以,請一定要活下去,不要再為了我與老爺發生衝突了。”

這時艾倫意味深長地說道:“我愛的人都還好好活著,我又有什麽資格死去?”

聽到這話,克裏斯蒂娜又驚又喜,以為艾倫口中愛的人是自己,一下子撲到艾倫身上,將他緊緊摟住。

可艾倫的眼睛卻瞥向窗外,因風而搖擺的樹枝。

此時此刻,艾倫的心發生了不小變化。

又經過一小段時間,盛夏已過,天氣轉涼。

這一天,艾倫提早從貴族學校請假,孤身前往一個地方。

坐在會客室裏,連屁股都感到椅子的冰冷,肌膚更是被周圍蕭瑟淒冷的氛圍所刺痛。

艾倫盯著麵前,嘴唇不斷發抖的傑瑞,知道那是常年大量攝取抑製精神類藥物帶來的後遺症。

不過又長大一歲的傑瑞,眼睛變得更加深邃,雖然黑眼圈濃重,滿臉的胡子也讓他看起來年紀不小,但長相無疑變得更加迷人了,簡直像魔鬼一般,擁有令人難以抗拒的吸引力。

傑瑞嘴唇發紫,用天藍色的雙目瞥了一眼艾倫,小聲道:“如果我沒記錯,我們有段時間沒見了。你的臉色看起來不好。”

艾倫笑了:“你的臉色更差。”

傑瑞不斷前後搖晃著身體,椅子也跟著吱吱作響,問道:“一定是發生了什麽,說吧。”

艾倫有些難以啟齒。

傑瑞笑著問道:“該死的家夥,你又保護了誰?瑪麗?南希?還是克裏斯蒂娜?”

“第三個。”

傑瑞笑著點了點頭,略帶顫抖地說:“是了,應該是第三個。門德斯已經把他的老二伸進去又讓你拔出來了?”

“我想這次他沒得逞,連褲子還沒來得及解。”

“哈哈哈,我真想看看他脫下褲子之後被你打斷時的窘境。”

聽到傑瑞的放聲大笑,一旁的保安瞪了他一眼。

“我說了他還沒脫下褲子。”

“如果是我的話,一定會等他脫下褲子。”

“那樣就晚了。”

“如果要救一個人,怎麽能在對方還沒有被害時行動呢?”

艾倫露出一瞥無奈的微笑,不想跟傑瑞爭辯這些。

傑瑞看出艾倫的心思,收起笑容:“我親愛的兄弟,我知道你此行來找我的目的。我的建議是,是時候離開這個家了。你在那個牢籠裏,什麽都做不了,更保護不了你想保護的人。”

被一語說中心思,艾倫沒有表情地抬眼看了一下傑瑞:“沒有門德斯的保護,我們又能去哪裏?我們什麽都沒有。”

“從家裏帶走一些不就可以了?”

“帶走?我們沒有值錢的東西,更沒有可以隨意拿走的錢。”

“帶走一些更寶貴的,更讓人意想不到的東西就可以了。”說著傑瑞露出詭異的笑容,更慢慢放低了聲音。

“你想說什麽?”

“嘿嘿,這個事情需要你自己去意識,如果我說出來,恐怕你不會聽我的。”

“如果我不想聽你的,就不會來找你了,有什麽就說吧。”

傑瑞笑著,用手比在唇前:“噓,聽吧,這個世界會告訴你答案,因為我們是如此無力。你保護得了克裏斯蒂娜一次,還能保護第二次嗎?她會永遠跟在你身邊嗎?你能讓門德斯不接近她嗎?在你和門德斯的距離如此之近的時候。”

艾倫低下頭,沉默不言。

“或許……或許就在此時,就在我們兩個人嘲笑門德斯時,他已經扯下克裏斯蒂娜的衣服。”

“我知道,隻要我在這個家,她就無法得到安全。但我又憑什麽帶她走呢?離開這個家,我和她都難以生存下去。門德斯可以用他的手段找到我們,更摧毀我們。或許隻有離開特默內斯,遠離葛林若家族的勢力才是唯一出路。”

“離開特默內斯或許是個選擇,但我並不推薦。因為如果選擇更遠的路途,那你就無法帶走那些重要的東西了。”

艾倫凝眉盯著傑瑞問道:“重要的東西到底是什麽?”

傑瑞依舊笑而不語。

“見鬼,你不要繞圈子了。”

“這個世界上,別人的所見所聞不能觸動你,唯有你自己去體會,才會發現一切是如此真實。”

看著傑瑞深邃的天藍色眼睛與略彎的嘴角,艾倫仔細體會其話中的含義。

“不止周遭一切的本質會變得更加清晰。”傑瑞抬起手指,指了指艾倫的心髒,“甚至連自己的靈魂都會浮現在眼前。”接著傑瑞閉上雙眼,露出享受的表情,“那感覺,會比初次擁抱女人還要令人激動。”

聽著傑瑞越來越抽象的話語,艾倫沒有回應。

傑瑞睜開雙眼,盯著艾倫道:“不過你要真想帶走克裏斯蒂娜,她的身份就絕不能是單純的被施救者,我想你明白我說的意思。”

“你是指她有可能生變?”

“不愧是我的兄弟。你要將她綁在你的戰車上,否則你的立場就有可能變得十分尷尬,到那時再後悔就晚了。”

“嗯。”

“走吧,你已經待了太長時間。當你發現那個重要的東西時,你還會來找我,我會等著你。那時,才是我們的命運發生轉變之時。”

“或許吧。”說著艾倫站起身,“照顧好自己,傑瑞。”

“哼哼,這裏有太多人要照顧我。”說著傑瑞雙手抱在胸前,縮著身子,撇了撇嘴。

隨後艾倫便轉身離開了,隻留下傑瑞,用詭異的眼神盯著艾倫的後背,直至目送其走出會客室。

下午回到家時,艾倫瞥見門德斯的專車就停在門口。

艾倫推開大門的第一件事便是向老管家問道:“克裏斯蒂娜在哪兒?”

“她在廚房。”

“老爺呢?”

“在育兒室,和夫人在一起。”

聽老管家這麽說,艾倫稍稍安心下來,吩咐道:“找個人去代替克裏斯蒂娜,然後讓她來我的雕刻室。”

“少爺你不用晚餐嗎?”

“讓人送到我的雕刻室就好了,我不想跟門德斯坐在同一張桌子。”

“我想這樣不好吧,少爺。”老管家沉下語氣說道,“你這樣明目張膽地和老爺對抗,隻會讓克裏斯蒂娜的處境更為艱難。”

艾倫想了想,覺得老管家說得很有道理,便點了點頭,回應說:“那在用餐前叫我。”

“請原諒我的無禮,但我想少爺你應該現在就去跟老爺問好,向老爺主動拋出橄欖枝,以求得到原諒,無論這件事到底誰對誰錯,門德斯老爺是這個家的主宰,甚至可以說是上帝。如果不盡快化解你們之間的尷尬,隻怕往後的日子越來越難過。”

艾倫冷冰冰地瞥了一眼老管家,隻見他低著頭,彎著腰,盡顯自己的卑微。難道真的要像他一樣才能在這個家裏活下去嗎?艾倫心中不禁憤怒,不禁羞愧,不禁迷茫。

這時,偶然間,克裏斯蒂娜路過大廳,和艾倫交錯而過。

隻見她向艾倫微微地點頭示意,便趕緊走開了。

敏感的艾倫察覺到了什麽,走過去一把拉住克裏斯蒂娜,隻見她的眼眶有些紅,艾倫不禁問道:“發生了什麽?”

克裏斯蒂娜露出一瞥微笑,搖了搖頭說:“什麽都沒有,少爺不必擔心。”

但艾倫卻從克裏斯蒂娜的微笑當中察覺到更多,是一種覺悟,一種新的堅持。

“如果沒事的話,我去做事了。”說著克裏斯蒂娜掙脫開艾倫的手,離開了。

艾倫轉過頭,壓抑著激動的聲音向老管家問道:“是不是老爺又對她?!”

“少爺不要動怒,據我所知,這段日子,老爺並沒有再對她怎麽樣。”

艾倫鬆開手,問道:“那到底怎麽回事?”

“我勸了勸她,告訴她如果還想繼續在你身邊,繼續在這個家待下去的話,她必須和你保持距離,這樣才不會引來老爺的嫉妒,更會讓老爺覺得自己是一個勝利者。這樣的話,無論她自己還是少爺你的境況都會迎來好轉。”

艾倫的身高有一百八十公分,低頭看著矮小的管家道:“看來我應該謝謝你,幫我和她想得這麽周到。”

老管家微笑道:“這隻是我分內的事情,作為一個下人,也希望整個家庭安寧,我們才好做事。”

“安寧……嗬嗬,我就聽你的吧,現在去給門德斯問好。”

“太好了,隻要少爺主動,一定會得到老爺的原諒。”

“希望如你所願。”

來到育兒室前,門開著。

隻見門德斯將南希抱在懷中,不斷親吻著。

而南希則被胡子所刺痛,哭了出來。

一旁的瑪麗趕緊上前,用玩具不斷哄著她。

一切看來和普通的家庭沒有不同,一年前傑瑞的陰霾已經消失,瑪麗也笑得很燦爛。或許就應該是這樣,這個家本就沒什麽不同。不同是的自己?是傑瑞?是母親?

艾倫有些自我懷疑,接著輕輕敲響房門。

“父親,我回來了。”

門德斯聽到聲音,立即收起笑容,冷冷地瞥了艾倫一眼說:“如果沒事的話,不要到你妹妹這裏來。”

“為什麽?”艾倫同樣冷冷地反問道,一股火藥味彌漫在空氣中。

一旁的老管家趕緊打圓場道:“少爺隻是來向老爺問好,馬上就離開。”

門德斯露出一瞥笑意:“哼,我看他的表情好像和你說的不一樣。”

管家拽了拽艾倫的衣角。

隨即艾倫向門德斯道:“請父親原諒我,如今與之前的無禮。”

門德斯冷冷地回應道:“還不夠。”

聽到這話,艾倫緊緊地攥住拳頭。

“怎麽?你不會認為向我隨便認個錯就可以得到原諒吧。”

艾倫緊咬著牙關,憤恨在心中不斷燃燒。

這時管家又拉了拉艾倫。

艾倫深鞠一躬,低頭道:“父親,我懇求你的原諒。”

門德斯趾高氣揚道:“哼,永遠不要忘了,我才是這個家的主宰,賦予這個家一切的人。讓你向這樣一個人,這樣一個父親低頭,你該感到榮幸。”

艾倫沒有回答。

門德斯繼續道:“好了,你可以離開了。”

管家趕緊拉著艾倫離開。

但臨走時,艾倫的眼睛瞥向門德斯,上下打量了一番後,艾倫似乎發現了什麽,嘴角露出一瞥笑容。

但十分短暫,短暫得沒有人察覺。

晚餐的餐桌上,艾倫坐在一旁,瑪麗和門德斯分坐兩端。

蠟燭和煦地燃燒著,幾乎聽不到任何餐具碰撞的聲響。

“聽說你今天提早從學校離開了?”用餐間隙,門德斯停下雙手,盯著艾倫問道。“嗯,是的。”

“但你回來的時間卻相當晚,你去了哪兒?”

“你一定要我說嗎?”艾倫也放下刀叉。

“當然,隻要你還是這個家的一分子,我作為父親就有權知道。”“我去探望了母親。”

“你母親?”

“還有傑瑞。”

門德斯挑了挑眉:“他們都還好?”

“嗯,還不錯。”

“那就好。”說著門德斯舉起酒杯,飲了一口。

艾倫語氣平穩地說:“父親很久沒去探望母親了。”

“喔,我會去的,大概下個月,找個時間我們一起去。”門德斯頓了頓,對桌子正對麵遠處的瑪麗道,“希望你不會介意。”

“喔,怎麽會?那是艾倫和傑瑞的母親。去探望她理所當然,更何況她如今的處境還有什麽值得我介意的嗎?”

聽出瑪麗的諷刺,艾倫想把餐具拍在桌上立即離席而去,但最終還是忍住了,鼓出一瞥笑容道:“不如瑪麗也和我們一起去,去看看那個冰冷蕭瑟的地方。畢竟這個家已經有兩個人住了進去。作為這個家的一分子,難道不應該去瞧瞧嗎?”

聽出艾倫話中含義的門德斯,用手拍了一下桌子道:“夠了,艾倫。她是你後母。說話該知道深淺。”

“如果我話裏有什麽讓大家誤會的話,我道歉。”

接下來的幾分鍾時間,所有人沉默不言,一旁的仆從不斷將門德斯和瑪麗的酒杯注滿紅色的**,艾倫知道門德斯酒量不好,阻止道:“父親,你喝得太快了。”

門德斯略帶蔑視地瞥了一眼艾倫,麵無表情地說道:“你是怕我借著酒意又做出一些不符合你心意的事?”

“怎麽會,做什麽都是你的自由,你是這個家的主宰,這個家上上下下每個人都對你感恩不盡,當然也包括我。就連我和傑瑞談話時,他也會提及你。”

門德斯略帶懷疑地打量著艾倫,似乎聽不出諷刺,但艾倫突然說出這樣言論,實在有些蹩腳。

“父親,我感到很難過,我感到自己在這個家正被逐漸的邊緣化。”

門德斯素來知道艾倫自尊心強,沒想到他突然這麽說,便饒有興致地想聽下去。

“母親和傑瑞的離去對我的打擊太大,所以我總想找尋更多的關懷與慰藉。而在我無法得到時,我幼稚的以對抗來抗衡那種失落感。才造成我們父子如今的窘境。父親,我真的感到很抱歉,我再一次請求你的原諒。請永遠不要將我趕出這個家,請永遠讓我作為這個家的一分子。”

門德斯拿起桌上的餐巾又放下,表情中的得意顯露無遺。

“艾倫,你在說什麽傻話,你一直是這個家裏的一分子,沒人敢剝奪你的資格,更不會有人剝奪你的資格。你的想法,我已經了解了,我今後也會多多注意自己的行為,盡量讓你感受到家的溫暖。”說著門德斯示意仆人將雪茄拿過來。

切掉端部,門德斯叼著雪茄,整理了一下衣服說:“今天是什麽日子?我的兒子終於長大了,好像變了一個人。”

艾倫附和道:“作為這個家裏除了你之外的唯一男人,我該承擔起自己那份責任。”

“嗯,確實,艾倫,你今年也十六歲了,是時候該放棄那些無聊的東西了。”

艾倫道:“你是指雕刻?”

“你最近經常把自己關在雕刻室,是不是有些過頭了?”

“不過我記得你答應過我,在我十八歲以前,不會幹涉我在這方麵的事情。”

“嗯,我是答應過,那時你的母親努力護著你,希望我能讓你做你喜歡的事情。已經過去這麽多年了,我想我給足你自由的空間了,如今我想把日期稍稍提前些。”

“請再給我三個月,我想完成最後一個作品。”

門德斯低眼想了想:“好吧。最後三個月。之後一切便要聽我的。”

夜已深,依舊身處雕刻室的艾倫看了眼牆上的時鍾。

已經到了每天克裏斯蒂娜會來送咖啡的時間,但依舊不見她的蹤影。

疲憊的艾倫用手撐著額頭,靜靜地等了幾分鍾,當雕刻室的門被推開時,艾倫輕輕瞥了一眼,果然不再是克裏斯蒂娜,便對來者說:“謝謝,放下咖啡,出去吧。”

艾倫喝完咖啡,盯著咖啡杯略有所思,突然想到什麽,從筆記本上撕下一張紙,在上麵寫了些話,接著攥成一團,放在咖啡杯內。隨後端起咖啡杯,走出房間,來到廚房,放在水池裏,便離開了。

不一會兒,兩名女仆走進廚房。

其中一人來到水池邊,看到杯中有團紙,拿出來扔到一旁的紙簍裏,隨即擰開水龍頭開始洗杯子。

另一名女仆正是克裏斯蒂娜,她認得那咖啡杯,是艾倫少爺專用的,便好奇地從紙簍裏撿起紙團,展開來。

但吃驚的克裏斯蒂娜趕緊又將紙張攥成一團,塞進圍裙的口袋裏。

水池邊的女仆依舊在低頭洗杯子,沒有察覺克裏斯蒂娜的慌張。

當所有人已睡去,克裏斯蒂娜推脫自己還有些活兒要幹,沒有回臥室,避免和自己的室友有交集。

克裏斯蒂娜先是裝模作樣地清掃了一遍廚房。接著小心翼翼地來到二樓,來到艾倫的房門前,準備伸手去擰門,但激動的心情難以平複。

克裏斯蒂娜深吸一口氣,接著轉動把手,果然沒有鎖。

走進房間,克裏斯蒂娜輕輕將門關嚴,盡量不發出一點聲響。

屋裏並不明亮,隻有床邊的一盞台燈亮著。

艾倫依舊穿著平時的襯衫與黑色長褲,站在窗邊,麵朝窗外。“少爺,我不該來這裏,我先出去了。”克裏斯蒂娜低聲道。

“不要走,請聽我說。”艾倫雖然沒有轉過身,但聲音中帶了一股懇求。

克裏斯蒂娜心中有些猶豫,沒有離開,站在原地用一股冷冰冰的語調說:“少爺,請說吧,我就在這裏。”

艾倫的語氣十分低沉道:“我有一件事要告訴,並希望你能保守這個秘密。”

“少爺的吩咐我一定遵從。”

“無論誰向你問起,你也不會透露一點一滴?”

“是的。”克裏斯蒂娜一邊點頭,一邊斬釘截鐵地回答道。

“好吧。”艾倫轉過身,看著克裏斯蒂娜說,“我想,在不久之後,我便會離開這個家。”

吃驚的克裏斯蒂娜著急地問道:“什麽?為什麽?少爺,你不是今天剛剛和老爺和好了嗎?”

艾倫露出一瞥笑容道:“那一切都是假的,我已經打算逃離這個家有段時間了,不過唯一讓我放心不下的就是你。”

克裏斯蒂娜搖了搖頭,不敢相信艾倫所說的話,自己剛剛下定決心,無論遇到什麽,也一定要留在這個家裏,留在艾倫身旁,但如今一切似乎都要被擊碎了。克裏斯蒂娜仿佛自言自語般地低聲道:“不要走,請不要走……”

“我必須離開。”

聽到艾倫說得毅然決然,克裏斯蒂娜的眼淚不住在眼眶裏打轉,搖著頭,雙手放在胸前,用哀求的語氣哽咽道:“請不要離開這個家,更不要離開我……”

“過來。”艾倫輕聲呼喚道。

迷茫的克裏斯蒂娜沒有猶豫,走到艾倫身前,艾倫將她輕輕攬入懷中。

“我們可以一起走。”

“真的?真的嗎?”

“嗯,不過當我們離開這個家時,便會失去如今擁有的一切。你不怕麽?”

克裏斯蒂娜害怕待在艾倫身邊的機會會轉瞬即逝,沒有猶豫道:“隻要在艾倫身邊,我想一切都會好起來。”

艾倫微微笑道:“嗯。”

這時的克裏斯蒂娜覺得一切既真實又模糊,真實的是可以感受艾倫胸口的溫度,但接下來要麵對的一切卻又仿佛幻影般讓人難以想象。

擔心湧上心頭,哽在喉嚨處,克裏斯蒂娜想問,又怕打破如今的幻境。“可是……”說著克裏斯蒂娜將頭深深地埋進艾倫懷中。

艾倫問道:“可是什麽?”

艾倫胸口的溫度與話語讓克裏斯蒂娜鼓起勇氣,小聲問道:“可是,我們又能去哪裏?”艾倫抬頭看著天花板上的吊燈,沉默了一小會兒道:“總會有屬於我們的地方。”

與此同時,老管家昆特來到廚房,看到被扔在水池上的抹布,多了心眼。

敲響一間臥室的門,裏麵的人打開門,昆特第一時間問道:“克裏斯蒂娜在麽?”

“喔,她說還要打掃一遍廚房,還沒回來。”

“原來是這樣,你睡吧。”

隨即老管家昆特來到大廳,心想今天夫人也在,老爺很早就就寢了,克裏斯蒂娜應該不會跟老爺在一起。那剩下的答案就隻有一個了……

老管家躡手躡腳地來到艾倫房門前,趴在門邊想聽裏麵的動靜,但艾倫和克裏斯蒂娜這時正好在窗邊,離門最遠的地方,老管家什麽也沒聽到。

而屋內,警覺的艾倫突然推開懷中的克裏斯蒂娜,並對她比出噓的手勢。

老管家耳朵貼在門上,不斷變換位置,希望能聽到些什麽,卻發出些許摩擦聲,不經意間讓艾倫察覺到了。

艾倫思量著會是誰,如果這時打開門,克裏斯蒂娜偷偷來自己屋裏私會的事情就會曝光,但這還好。如果門外的人真的聽到了什麽,那對自己才是毀滅性的。

走到門邊,艾倫停下步伐,左思右想,想好了兩套應對的方法,無論對方是下人還是門德斯,讓自己都不會顯得太慌張。

艾倫將門輕輕拉開一條縫,向外麵望去,一個人都沒有。

通過對方離去,艾倫明白了對方十之八九是下人,並且十分理智地選擇了不和自己衝突這條路。

“少爺,怎麽了?有人來了?”克裏斯蒂娜走過來小聲問道。

“沒事,是我聽錯了而已。”

“那少爺,今天我先回去了。”

“我還想你在這裏再待一會兒。”

艾倫阻止克裏斯蒂娜離開的理由是希望竊聽者不要知道自己心虛,顯出依依不舍,表明自己和克裏斯蒂娜隻是在說一些情愛方麵的事。

第二天早上,艾倫找到和克裏斯蒂娜同一臥室的另一名女仆,問道:“昨天晚上有什麽人問過你克裏斯蒂娜的事情?”

“啊有,是管家先生。”

“昆特?”

“嗯。”

接著艾倫並沒有找昆特去說明或者試探什麽,而是像往常一樣用完早餐,立即乘坐加長型汽車,前往特默內斯最富盛名的貴族中學。

下午,艾倫又請了假,來到精神病院,再次探望了傑瑞。

傑瑞低沉著表情問道:“這麽快又來了?你察覺到我所說的重要的東西是什麽?還是有人察覺到你的異動?”

“我想兩方麵都有。”

“看來現在的境況有些危險……先不要管那個重要的東西了。說說是什麽人察覺到你的異動吧,具體的情況。”

“據我推測,應該是管家昆特。”

“那個老家夥,像隻狐狸一樣,在家裏左右逢源,不得罪任何人。”

接下來艾倫向傑瑞詳細說明了一下當時的情況和自己的推論。

“糟糕了,糟糕了。”雖然傑瑞嘴上說糟糕了,但表情卻露出一瞥詭異的笑容道,“現在的情況有兩種:第一種,他什麽都沒聽到,隻知道你和克裏斯蒂娜幽會,那一切都相安無事,就算門德斯真的知道了,也不會怪罪你,或許還會覺得很得意,畢竟克裏斯蒂娜對他來說是自己玩過的女人,被兒子撿去了也沒什麽。第二種,如果他真的聽見了什麽。現在已經過去了十二個小時以上,他沒有第一時間告訴門德斯,代表他正在猶豫。我想他的猶豫最多還會再持續個三四天,便會做出決斷。是護著你,還是去告訴門德斯,答案似乎顯而易見。”

“肯定是門德斯,因為他從即將離開家的我這裏得不到任何好處。”

“完全正確。不過我被困在這裏,沒有監護人的允許無法踏出半步,所以這件事還得你自己來解決。我幫不了你更多,我的兄弟。”

“嗯。”艾倫深沉地應了下聲,顯得沒什麽信心。

“還有,你頻繁地來見我,也會引起懷疑。”

“我知道了。”

“你已經察覺了重要的東西是什麽,那接下來一段時間,我也就沒有更多的建議了。做你自己想做的吧,隻是記住,要保護好自己。”

“嗯,你也是,我的兄弟。”

別了傑瑞,回到家。艾倫想要製造機會和管家昆特單獨談談,但並不順利,其他仆人總會在關鍵的時間點出現幹擾計劃。

艾倫盡量撫平自己焦急的心態,以免讓對方和其餘的人感到可疑。

這樣的情況一直持續到第三天。

這天,正好是周六。

艾倫不用去學校,老管家昆特也得到難得的休假機會,準備一個人前往市郊家人的住處,探望自己的妻子和剛上大學的兒子。

在門德斯幾乎不近人情的嚴格等級劃分下,不會有人開車送老邁的管家昆特回家,他必須自己乘坐公共交通。不過這正好也給了艾倫一個機會,可以單獨和昆特談談。

艾倫穿著一件戴有兜帽的深藍色衣服,臉深埋在帽子的陰影裏,跟蹤昆特直至地鐵站。

可十幾分鍾過後,艾倫順著人流,鐵青著臉色從相同的地鐵站裏走出,匆匆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