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人在江湖漂,哪能不挨刀 章一 俠客

文夏眠

我的童年時代是跟著爺爺在鎮上度過的。

作為一個普通的教書匠,爺爺查出肝癌的時候,留給了我一封信,說等他去世的時候再拆。我當時滿腦子都是爺爺要走了,哭得稀裏嘩啦。

爺爺用粗糙的手抹了抹我的眼淚,主動放棄了化療,跑到大山裏去教書。在生命的最後一個月,他又回到了鎮上,每天穿戴整齊,安安靜靜地等著那一天的到來。

爺爺過世後,我拆開了他留給我的信,爺爺勸我不要太過難過,人固有一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這輩子他過得坦坦****,無怨無悔,就隻有一心事未了,若是有一天有人來找我,就把北鬥七星交給他。

北鬥七星?我皺起了眉頭,爺爺沒給我留下任何和大熊星座有關的東西,再想想爺爺教我背的唐詩宋詞,最接近的也就是“危樓高百尺,手可摘星辰”。

時間如指間沙般流逝,這件事也漸漸淡出了我的腦海。直到我大學畢業不久,一個年輕的男子按響了我家的門鈴。

“請問您找誰?”我看著門外彬彬有禮,長得幹幹淨淨的男士。

“這裏是貟思邈的家嗎?”他的聲線也如他的外表一樣幹淨。

“是,不過,我爺爺去世快十年了。”我有些疑惑,“您有什麽事嗎?”

“我來拿北鬥七星。”他平靜地說。

突然,過去的回憶洶湧而出,我呆呆地看著他的臉。

對方釋然地笑了下:“不請我進去坐坐?”

我猛然清醒過來:要死,爺爺說的待客之道呢!我連忙把他請進客廳,泡了茶,麵帶遺憾地說:“爺爺交代過我,可是我不知道啊,爺爺留下的遺物裏別說北鬥七星了,和星象或者星宿有關的東西都沒有。恐怕……我幫不了你。”

“不。”對方微笑著,“我叫王若飛,這是你爺爺之前寫給我的信。”

我接過來一看,與其說是爺爺寫給他的,不如說是寫給我的,上麵署的名字是我,意思是要我和他走一趟。雖然說是爺爺的筆跡,遣詞造句也都是爺爺的習慣,可我心裏總覺得陷入了一個類似於婦女兒童誘拐的案件中。

“你怕我把你拐了?放心吧,不沒收你手機,大概幾天就回來了。”王若飛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直接把他的身份證和戶口本都拿給了我。

等等!身份證就可以了,我倆用不著戶口本……

我往身份證上掃了一眼:28歲,號碼是廣西的,我爺爺的朋友認識得夠遠。

給媽媽發了條消息告知她女兒要出遠門後,我便開始訂票了,王若飛對我說:“我們不去南寧,去河南駐馬店。”

駐馬店?南海禪寺?薄山湖?

和王若飛收拾完行囊後,我便出了門,乘高鐵去駐馬店需要四個小時。在高鐵上,王若飛開始和我攀談起來:他也是出生於普通的三口之家,在外祖父去世之後,從福建搬回了老家廣西。

“你平時有什麽愛好嗎?”

“看看書,看看電影,看看劇,也沒什麽特別的喜好。”

“看電影?喜歡李安的嗎?”

“喜歡啊,《少年派的奇幻漂流》,可喜歡了,老一點的話還有《喜宴》!”

“不喜歡《臥虎藏龍》?”

“唔,也不是不喜歡,而是……”我老實回答,“李慕白和俞秀蓮互相愛慕,為什麽不能坦誠心意在一起呢?李慕白隱退江湖也就罷了,為什麽玉嬌龍一定要搶那把青冥劍呢?青冥劍難道是上古神器,能吹毛斷發嗎?”

王若飛靜靜看著我,突然笑了下。

“有什麽好笑的?”我嘟噥了句。

“對不起。青冥劍並沒有多麽出類拔萃,隻因為他是李慕白的劍,是李慕白靈魂的一部分,身不由己啊。不愛其軀……”

“赴士之厄困。”我自然而然地接了下去。

“你……讀過《史記》?”王若飛轉頭看我。

“哈?我爺爺在世的時候經常念,我跟著也學會了。”

抵達駐馬店的時候,天已經完全黑了。王若飛帶我辦理好了入住,便和我道了晚安。不知道為什麽,在賓館的**總是翻來覆去睡不著,眼前總是浮現著爺爺微笑的臉,說起來北鬥七星到底是什麽呢?我這次帶出來的東西除了些換洗衣服和錢,就沒別的,若是說爺爺的遺物,可能就隻有王若飛給我的那封信。

這麽想著,在迷迷糊糊中,我睡了過去。

我聽到了歌聲,悲戚的歌聲,有一個少年的哭聲穿梭在林間,我努力尋找著聲音,卻隻能看到層層疊疊的森林。

我聽到了刀劍之聲,我驚恐地朝著山林的方向大喊:“快跑!”一回頭,大批軍馬朝我衝了過來,就在撞上的那一刻,我猛然坐了起來,天,已然大亮。

我定了定心神,摸了摸額頭上的冷汗,決定先去洗個澡清醒下。伸手接住熱水往臉上撲的時候,房間裏的手機響了:王若飛邀請我去樓下吃早餐。

陽光從透明的落地窗裏透了進來,王若飛看了眼冒起黑眼圈的我,問:“昨晚睡得不好嗎?這賓館的住宿條件不好?”

我搖了搖頭:“怎麽可能,四星級的酒店呢,我可能是認床吧,昨晚做了噩夢。”

於是我把夢中的情形和王若飛複述了一遍。

王若飛溫和地笑著:“傳說有人來到古都是會夢到稀奇古怪的事,有人說是前人的事,等我們抵達要去的那個地方,可能你的夢會更離奇。”

“哪裏?”

“汝南縣,知道嗎?”

“知道,梁祝墓是不是就在那邊?還有十八裏相送也在那裏。”

“我們今天去的是和孝鎮。”

“嗯?”

“趕緊吃,吃完我叫了車過去。”

車在路上顛簸著。

汝南,東晉叫上蔡縣;再往前推,建安十八年,曹操析置汝南郡;再往前,好像西漢時期有個汝南郡,還有個汝南王,汝南王劉非和劉徹是同父異母的兄弟,比劉徹大了一輪,平定七國之亂時,因表現英勇而被封為了江都王,汝南國於是變成了郡。再往前,我的曆史知識就不夠用了。

“汝南,屬於豫州,豫州是九州的中心,汝南又在豫州的中心,於是又有個名字叫天中。”王若飛回答。

“那我們去的和孝鎮有什麽呀?”

“有塊墓地。”

“我們千裏迢迢過來就為了看一個墳?!”我直接彈了起來,額頭撞到了車頂,“哎喲!”

“別激動,它和你有關的。”王若飛幫我揉著頭頂。

“啥,有啥關係?我家好像沒有河南或者祖籍河南的。”我悶哼了聲。

“聽過三王墓嗎?”王若飛看著我。

“三王墓?好熟悉啊。”我嘟噥了句。

“楚王命令幹將莫邪造劍,三年才造出好劍,幹將知道自己去了肯定會被殺,於是把雄劍留給了懷孕的妻子,拿著雌劍去獻給楚王,果然被殺了。”

“幹將莫邪的故事,爺爺說過!”我喊了句,“然後鏌鋣的孩子出生了,取名叫作赤。赤決定為父報仇,到山上的鬆生石上拿到了雄劍,準備去複仇。”

“是,但楚王夢到了一個少年拿著劍來殺他,於是到處通緝他。赤沒有辦法隻有躲入了山林。”

山林……等等,我想起了昨晚的夢境,那個唱著悲歌的少年。

困意再度襲來,我努力甩了甩頭保持清醒,睜開眼,是一片山林。少年在哭泣,突然來了一個衣著樸素的男人,似乎在詢問少年為何哭泣。少年說了什麽,男人皺了皺眉頭,回答了他。突然,少年抽出劍把自己的頭砍了下來,雙手奉上,屍體直直地站著。我想要尖叫卻喊不出聲,隻聽得那個男人說了句:“不負子也。”屍體立刻撲倒了。

也許畫麵太過驚悚,我眼前一黑,看到的又是鄉間的景色,快要到目的地了。王若飛扶我下了車:“三王墓就在前麵。”

“男人拿著赤的頭去見楚王,說這是勇士的頭,要用熱水煮,楚王拿熱水煮了三天三夜都沒有煮爛。男人說必須大王親自去看,他才會屈服於王的威嚴。楚王便湊到了湯鍋前,男人立刻拔劍砍下了楚王的頭,還有自己的頭。扔入鍋中。三個頭都煮爛了,沒辦法識別,所以,仆人們隻好把三個頭分別埋葬供奉,這就是三王墓。”

三王墓四周樹木林立,天藍地青,風吹過,遠遠看著,似乎有一個少年和男人站在墳前。

“你說,為什麽那個男人願意為赤報仇賠上自己的性命呢?”我看著不遠處站著的王若飛。

“你知道史書上怎麽稱呼那個連名字都沒有的男人嗎?隻有一個字:客。”

客,俠客,我想起了當時爺爺經常吟誦的那句:“不愛其軀,赴士之厄困。”

我拿出了王若飛準備的燒酒,認認真真地澆在了墳前。

歸去的時候已經是晚霞滿天了。

“回家了嗎?”

“再去個地方,就送你回家。”

“哪裏?”

“安徽馬鞍山。”

“和我又有關嗎?”

“絕對相關。”

“哦。”

“你……”王若飛頓了頓,“不好奇,幹將莫邪劍最後去哪裏了嗎?”

“難道不是和三王墓葬在一起了嗎?”

王若飛又笑了起來。

準確地說,王若飛帶我來的是馬鞍山下的曆陽。曆陽自古是兵家必爭之地,左邊是長江,右邊是昭關。長江的渡口有兩個,一個是瓜州,一個是橫江,要是南北有什麽戰事,曆陽必然首當其衝。

東漢末年,孫策便是從這裏渡江;隋開皇九年,和州刺史韓擒虎渡江一舉滅南陳,南宋虞允文在曆陽大破金軍,維護半壁江山。

夜晚,我沉沉入睡。

我聽到了水聲,意外親切,看到了河上擺渡的漁夫,唱著歌,這歌,如此熟悉,好像是爺爺生前經常哼的歌。

岸邊出現了一個人影,灰頭土臉,我靠近了些,意外地聽到了他們的對話。

“快吃吧,我給你拿了鹹魚羮和麥飯。”

男人狼吞虎咽地吃完了,對漁夫說:“這是我的劍,你拿著吧,作為報答。”

漁夫說:“大王說捉到你的人可以給五萬石粟米,封爵位。我既然救了你,怎麽會貪圖這些呢?你趕緊跑吧。”

男人很感動,問:“敢問您的名字,富貴後必然不忘了你,記得掩蓋好你的飯碗,別被人發現了,會有殺身之禍。”

漁夫搖了搖頭,催促男人趕緊上路了。

男人走了幾步,聽到了水聲,連忙回頭看,漁夫已然翻船自盡於江水之中。

男人僵在原地,突然跪了下來,五體投地大禮相送。

睜眼看到的河水和夢中的江水互相重疊,我站立不穩,王若飛一把扶住了我:“熟悉嗎?”我點了點頭。

王若飛牽著我,一路往雞籠山走去,這不是朱元璋建功臣廟的地方嗎?我有些恍惚。

“你知道貟姓怎麽來的嗎?”

“我知道,從伍姓中分出來的。”我咬了咬嘴唇,“我夢到伍子胥了。”

“伍子胥當年靠無名漁夫舍身才得以逃出楚國,為了紀念他,伍子胥後人誓為其守靈,以北鬥七星劍為證。”

說完他看向我,我嘴角扯出了一個微笑:原來北鬥七星是人,是伍子胥的後人。

突然,一陣涼風撲麵,王若飛點燃了火機,麵前是一個凹陷的地麵,站在洞口的我看著地麵上插著大大小小的劍,有的已然發黑,有的依然透著寒光。

“那邊,是幹將莫邪。”王若飛指了指東南方向,接著手指一移,“那個是我家的,李寄劍。”

我吃了一驚,想起了那個隻身拿著寶劍斬蛇除害的少女,李寄,閩中東越人——也就是現在的廣西。

王若飛——是從福建回到了廣西。

“那邊,看那裏,”王若飛指了指最中間的那把,“北鬥七星劍。”

“這裏是劍塚,也是心塚。”

“那我們呢?”我看著他的眼睛。

“是守靈人中的一支。”

司馬遷說:“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諾必誠,不愛其軀,赴士之厄困,既已存亡生死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

隻要是這樣的人,便可稱為俠客。

夜晚,我聽到了滔滔的江水聲,從遠古穿越而來,不可阻擋;那些知名抑或不知名的俠客們,安然地躺在百年的功臣廟下,抬頭便是無盡宇宙,浩瀚星空。

——封卷——

職業小百科

俠客一詞指舊時武藝高強、替天行道的人。俠之大者,為國為民。

俠指有能力的人不求回報地去幫助比自己弱小的人;客指外來者,在這裏可認為是指四海為家的遊曆者。二者合起來也就是指樂於四處幫助他人的遊曆者。幫助他人多與仗義疏財、主持正義有關。

俠字大多數人會想到的是武俠。俠不僅隻是武俠。仁俠、義俠……所有不求回報地去幫助他人的人都可以稱為俠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