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二 采珠人

文夏眠

回祖籍地的原因是為了錢。

大學畢業之後,工作難找,我索性和家裏有點小錢的同學馬超一起做起了珠寶生意。說是珠寶,我倆的錢也做不起什麽大生意。做翡翠吧,賭石的錢我們都出不起,即使老天長了眼給我們一塊玻璃種正陽綠,到底啥時候出手也不知道,這東西得壓貨。想來想去,還是做了我倆能做得起的生意:珍珠。

這珍珠吧,還得分淡水珠和海水珠。我倆去了趟浙江諸暨的山下湖珍珠批發市場,走了半圈,心裏越來越沒底。這珍珠也分等級,好的好,差的差,最好的那批直接全被日本人選走了,日本人不缺錢,直接報價幾萬一斤,要最好的,錢不是問題。這財大氣粗的口氣,我和馬超實在比不過,可人家日本人賺錢啊,一顆珍珠我們賣500,那邊賣5000。

“你說,這日本人咋能賣這麽貴啊?”馬超蹲在地上,看著來往的客人。

“工藝比不上。”背後傳來了一個工人的聲音,年過半百的老技術工人沒抬頭,一邊在給珍珠打孔一邊說,“人家的褶皺打磨我們這裏做不出來,你真要想做這個生意呢,還是得從原材料下手。”

我見狀趕緊遞上了一根煙,老師傅吸了一口煙,說:“這老話說得好:西珠不如東珠,東珠不如南珠,這南珠啊就是好。”南珠,就是廉州合浦縣產的珍珠。

也就是我的祖籍地,合浦。

說是祖籍,我和那邊也沒多少聯係了,隻聽爺爺在世的時候說過一些過去的事,而爺爺給我說的故事,也是爺爺的爺爺告訴他的,至於再上麵是誰說的,他就記不清了。

我家的祖上住在合浦,當時的人都靠山吃山,靠海吃海,合浦人呢,靠海裏出的東西。不是海鮮,是珍珠。我祖上就是采珠人,叫蜑民。

這采珠可講究了,不是挑個日子就能下水摸珍珠的。要等到好年的二月過了,村裏把蜑民召集起來,殺牛宰羊殺豬祭天,隻要有一點點不虔誠,立刻就翻船,要不就是下水的時候遇到鯊魚,連命都得搭進去。

這些都做完了,才能出海,還隻有男人出海,女人被認為是不幹淨的,要是出海會觸怒龍王爺,輕則翻船,重則把老蚌都帶走,那這一年蜑民們就隻有喝西北風了。

出海的男人幾人一艘船,輪流下水。下水的人腰上綁著繩子,下水後尋找蚌,割開拿珍珠,拿到了或者發現有危險就拚命拉繩子,船上的人就會把他拉上去。聽起來是挺簡單的,但實際上很多人被拉上來,就已經沒氣兒了,更有些人就隻剩下手和腳,家屬想收個全屍做個遺體告別都沒轍。拿著珍珠上來的蜑丁還要用煮熱的毛織物緊緊裹住身子,不然就會活生生給凍死。

風險大,收益大,如果珍珠出得好,出珍珠的蜑民所在的整個村子,賦稅都能給免了,可想要做蜑民的人卻不多。古時候用三教九流形容上不了台麵的職業,可以前的蜑民都及不上三教九流,蜑民沒有受教育的機會,不能參加科舉考試,不能隨便和陸地上的人通婚,有時候連新衣服都不準穿,做啥事兒都得和賊似的偷偷摸摸。一直到了大清朝雍正皇帝的時候,徹底廢除了禁令,蜑民才可以到岸上居住、繁衍、生息。我的祖輩移居到陸上的日子可比雍正皇帝頒的發令還要早,可是搬上來到底是咋獲得的身份就完全沒聽說了。

下了車,一陣濕氣撲麵而來。

我和馬超在車站等了許久,我們等的是我在網上找到的顧問,說是合浦本地人,世世代代都住在這裏。看著一個二十出頭的小夥子朝我們走來的時候,我心裏“咯噔”一下,俗話說:嘴上無毛,辦事不牢,該不是騙子吧。

小夥子叫江浩,似乎看穿了我們的心思,咳了咳嗓子:“跟我走吧,到了你們就知道我騙沒騙你們了,最多我連定金一起退你們,行了吧?”

江浩的家在彩珠村,和印象當中的村子不同,現在的彩珠村家家戶戶是高門大院的小樓,江浩上了年紀的奶奶就在院子裏曬著太陽,看到我們來,笑著說了句方言。

“啥?”

“在問你們好呢。”江浩解釋道。

“問好為啥還要看天上啊?”馬超看見老奶奶嘴裏念念有詞地朝著天。

“來了生人,得告訴下是客人,別認岔了。”江浩推門帶我們進了房間。

這小樓帶著一股中西結合的味道,我和馬超,還有江浩住在三樓。他還有個哥哥,早出門做生意去了,過年的時候才會回來,家裏總共剩下三口人,等明年,江浩也打算出去闖闖,畢竟待在村裏沒勁兒。

聽說我們是來求合浦珠,江浩皺了皺眉頭,說:“地方倒是沒錯,隻是現在這地方的珍珠差不多都被人包了,看到沒,那片都是有人包著的,別人過來買,也隻是買個名頭。你們還不如等珍珠展覽會的時候去瞅瞅,那時候好貨更多,你們需要我幫你要貨,我哥就是做這個買賣的。”

“承包了啊……”馬超一聽到“承包”二字,就和我對視了一眼:承包就要錢,現在養珍珠還有可能是虧的,我心裏盤算著要不要去展覽會的時候再找找,或者幹脆做小飾品走淘寶?

“是啊,承包之後就今時不同往日了。”江浩給我們倒了杯水。

“不過,這也是我聽我奶奶說的,以前活人下水的時候,反而能出好東西,我奶聽說過有一年還見到過老蚌曬月的奇觀。”“老蚌曬月?”我問。

“對,就是滿月的時候,老蚌打開蚌殼,露出蚌肉,這個叫老蚌曬月,老蚌曬得越多,就說明這年頭收成越好。據說,有一年曬了滿滿一沙灘,那年的珍珠直接上了皇帝老兒的頭上。”江浩指了指頭頂。

既然來了合浦,我們還是決定出去晃個兩圈,哪怕沒物色到好貨,也權當是旅遊了。江浩幹脆帶著我們去村裏各處轉轉,老村已經煥然一新了,也就是祠堂還在原來的位置上沒挪地兒。祠堂建得很氣派,屋脊上還蹲著我認不出來的神獸,高高的飛簷上站著類似猴兒的生物。江浩也說不上來這到底是個啥,就知道老一輩人十分珍視這些,一旦刮風下雨海嘯台風,全跑到這裏磕頭祈願,據說以前采珠出海,也是從這兒出發。

我站在門口看了看祠堂裏麵,一直有香油供奉,想是有專人過來添加。周圍的牆壁上,還掛著一些畫。

“我能進去嗎?”我指了指裏麵。

江浩說了句:“來人,請!”於是帶我倆進了堂內。我對著牆壁上的畫細細看了起來。第一幅是一個男人腰上正綁著胳膊粗的繩子,另一個人在幫他係緊,另外一個手上拿了個囊,我想應該是最粗糙的呼吸袋,可就這個大小估計也堅持不了多久。

第二幅畫是一艘船,兩邊都拉著繩子,繩子下麵是個兜兒,還有棱角。我想起來爺爺說過,後來有個叫作李重誨的好官,同情蜑民十死九生,於是搞了個不用入水就能采珠的辦法,其實也就是一個犁耙,把蚌給兜起來。

下一幅畫又是蜑民在係繩子,準備入水,我一臉迷茫地看了看,以為是畫掛錯了順序,明明想出不入水的法子,怎麽又要賭命下水了呢?

再看第四幅畫,眾人歡慶,應該是有個好收成,看著台子上的珍珠,我偏過頭:這珍珠的形狀咋這麽奇怪啊。於是細細地開始讀下麵的說明:“明朝……”

“在看什麽?”江浩拍了拍我的肩膀,“這畫我看了快20年,都看膩了。”

“我新鮮啊,就讓我多看看唄,說起來我祖籍還是這兒呢。”

“嗯?你姓夏?是你爸的姓?”江浩好奇道。

“對,祖祖輩輩姓夏。”我回答。

“奇怪了,我們這地方沒有人姓夏,來來回回的姓也就這麽幾個啊,嫁到外麵的姑娘不算。”江浩說。

“可能不是你們村,是其他村的人也說不準呢。”馬超搭話道。

太陽西沉,海邊的太陽總是格外壯觀,日光洋洋灑灑地鋪在海上,好像……泛起的鮮血。

我們三人已經繞了村子兩圈了,傳說中的采珠人職業早就消失在曆史裏,留下許多大的小的故事。

我和馬超商議了下,準備找江浩的哥哥搭個線,看看有沒有什麽合作機會,正當我們要拍板的時候,江浩的奶奶喊我們下樓吃晚飯。

老人家熱情得緊,滿滿一桌子菜,有清蒸文蛤、梅香魚、豇豆。老人含糊地說了句:“文蛤是特意去鄰村買的。”

我好奇地問了句:“本地沒有?”

老人笑了笑:“我們不吃。”

我想了下,本村人靠海吃飯,怕是相信海裏的東西有靈性,所以不敢吃,但是敢吃鄰村的。

傍晚,擅於談生意的馬超就跟著江浩上了樓,和他哥先視頻。

我呢,則是看著難得一見的漫天星空,心想在這兒度假倒是真不錯。

奶奶喊了我一聲,端了一盤新鮮的龍眼,我趕緊迎了上去,老太太還給我剝了出來。老太太似乎很久沒有和人聊天了,一來二去,便和我說起了這個村的故事。

彩珠村的村民就和我祖上一樣,也是蜑民,采珠人。珍珠是稀罕物,不是每顆珍珠都能叫珍珠。圓的才能叫珠,不圓的隻能叫璣。彩珠村,聽著名字就知道是出好珍珠的地方。可是,彩珠村裏的村民活得卻是幾經波折。

先是在宋太祖那會兒,南漢官府強行要求蜑民入海500尺采珠,宮殿裏鑲嵌著的都是珍珠和玳瑁,蜑民苦不堪言,民怨沸騰。後來宋太祖趙匡胤知道這事兒,就讓蜑民集中起來,把裏麵的老弱病殘都挑出來直接送回鄉裏,不用再下水采珠,總算留了條命的蜑民還唱了歌,什麽幽魂水底尤相憐,恨不生逢開寶年。

可是這開寶年也沒多久,元朝就來了,帖木兒剛即位的時候,也想仿效賢明之治,免了采珠人一年的賦稅,但是呢,這賢明也就一年,過了一年,他又開始催著蜑民下海。無論如何分分合合,皇帝老兒輪流做,對珍珠的偏好可都是一樣的,蜑民也就靠著這麽一點本事活了下來。

直到後麵來了采珠太監。這太監說起來,老太太的語氣裏很是忿忿,我都有些好奇,何必和幾百年前的太監置氣,看來這是代代相傳的仇恨了。

采珠太監,原來隻是通個氣就走了,沒想到後麵就直接負責采珠了,這一負責就直接把合浦縣往火坑裏推。

一般來說,采珠大概需要400條船,一條船上20個人,差不多8000人,如果是明朝的話,一條船加起來差不多需要1000兩,其餘的什麽瓦盆啊、大桶啊都得地方官準備。

一個珠池差不多十年一采,采多了,珠子就死了。

采珠太監管不著這些,這珍珠可是白花花的銀子啊,三四月就逼著采珠人下水。二月開池?開玩笑,本公公十一月就要開,十二月風雪交加也逼著人下水。船不夠?活人下水啊。就這樣,很多壯丁都被凍死了,還有些直接逃出海當了寇。

結果,那個采珠太監還搞出了珍珠粉能防腐生肌的說辭,皇親國戚都覺得要是在屍身嘴巴裏含一個,能萬年不壞……

聽到這裏,我心裏歎了口氣:清朝慈禧太後是不是也信這個?有啥用啊,照樣被人掀了棺材,口含的夜明珠都被人送去奉承達官的夫人了。

“後來呢?”

“後來啊……老天開眼了啊。”老太太歎了口氣。

百年難得一見的奇景,老蚌曬月,居然在那年的秋天出現了,整整齊齊的老蚌在灘塗上打開了蚌殼,露出了白花花的蚌肉。

村民們痛哭流涕,明年的收成有望了,可以不用這麽拚死拚活地下水了。

采珠太監一看:哎喲,老天助我。他立刻寫了封信給廣東布政司,說京城的皇親國戚們都想要合浦珍珠助助興,你看這麽多王爺、皇子、公主,冊立、分封、婚禮、令歲都要用合浦的珍珠。

布政司得罪不起采珠太監,隻有挨家挨戶地搜壯丁,這中秋節的,每家每戶都響起了哭號之聲。

太監雖不能生育,但有的是願意為他養老送終的孝子賢孫,有個特別可惡的人姓夏,村民都背地裏喊他夏腿子,堂堂七尺男兒居然跟著一個太監為非作歹,欺壓相鄰,都不想想自己爹是被誰逼死在海裏的。

聽到這裏,我心裏一沉。

十二月,風雪交加,村民們在寒風中瑟瑟發抖,連10歲的男孩子都被算到了采珠的隊伍裏,而采珠太監坐在船頭,他要親眼見證龍珠出水。

采珠人隻有準備好繩子、皮囊、瓦罐、草甸,生起了火。

就在此時,突然天色大變,海麵出現了罕見的飛龍吸水——龍卷風,朝著采珠太監的方向襲了過去,翻了他的船,把船上的太監和爪牙紛紛卷入大海。采珠人眼見著太監和泥腿子們慢慢沉了下去,沒人敢去救。這可是天譴啊,還好就隻掀了他的船。眾人紛紛下跪叩謝上蒼。

之後,彩珠村便恢複了平靜。

聽完這個故事,我久久不能說話。

老太太看著我,給我剝了一個龍眼塞了過來,而我無論如何都吃不下去。

回到房間的時候,馬超已經睡熟了,沒想到我聽了這麽久的故事。

我打開網頁,搜索到了地方上的縣誌,仔細一讀,一陣寒意從我的腳底升了起來。

“你回來啦,我談得差不多了,江浩他哥明天就回。”馬超翻身而起,揉了揉眼睛。

“你臉色不太好,咋了,這家人有問題?”

我吸了口氣,告訴了他馬超老太太給我講的故事,馬超撓了撓腦袋,說:“這麽巧,你姓夏,那狗腿子也姓夏。”

“我很可能就是那個狗腿子的後代。”我訥訥地說。

“放屁,不死了麽?”馬超說。

我遲疑了下,把心中的想法全說了出來。

如果我猜得沒錯,我的祖輩,那個姓夏的采珠人,爹死在了采珠的路上,活活給凍死了。他沒去采珠,反而巴結采珠太監,為的就是讓太監相信他,到海上去看龍珠出水。到了海上,他才有機會集合熟悉水性的采珠人的力量,把太監和他的狗腿子都給淹死,這一船人都淹死了,獨活了他一個也不像話,於是村民們便聯合起來撒了個謊,說整船人都死了,他也不能再待在合浦了,隻能逃往別處。

這些人有些是被魚給吃了,有些碎肉啥的便進了蚌殼裏,祠堂裏第四幅畫從海裏打撈出來的那些奇形怪狀的珍珠,說不定是哪個人身上的一部分。

不吃自家珠池裏的水產,也是從那個時候留下來的習俗。

夜晚,我眺望著安靜的大海,海麵之下,附著多少采珠人的血淚和靈魂,如今終於可以安息了。

——封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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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的采珠始於秦漢。“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珍珠也不例外。曆史上一直禁止民間私采和買賣珍珠,朝廷有專門的機構管理官采。采珠人是終生不能改業的蜑(dàn)民(當時廣東、廣西、福建以船為家的居民),屬賤民,他們要在朝廷派的官員的監督控製下捕撈珍珠,所得珍珠要上繳官府,隻有很少的部分可以用來以珠易米,賴以苟活。

唐朝著名詩人元稹的《采珠行》裏曾寫道:“海波無底珠沉海,采珠之人判死采。萬人判死一得珠,斛量買婢人何在。”真實地反映了采珠人的悲慘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