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這門手藝,你學不來 章一 二皮匠

文涼蟬

芙蓉山背後一帶有個鴨腳村,村東頭的祠堂裏埋著我太爺爺的一根針。

太爺爺出門幹活總隨身帶著一個針包。這針包裏頭工具不少,但頂頂緊要的,卻是一卷紅色的線和兩根銀針。

紅線叫“朱砂骨”,價格特別貴,估摸著是因為裏頭有些什麽特殊的物質,總之,入肉後靜置一段時間,漸漸便融合在皮肉裏,再看不到線的蹤跡。銀針名叫“小縱橫”,因為上頭有一橫一豎兩條血線,工藝精湛,十分罕見。

小縱橫我隻在家裏見過一根,另外的那一根,據說就埋在鴨腳村祠堂土下十尺的地方,用一個石頭盒子裝著。

那是太爺爺年輕時候的事情了。他經過那小村子,縫了點兒東西,結果整個村子裏的人都將他當作神仙一樣看待,差點把他的模樣都塑在祠堂裏,要世代祭拜。

太爺爺不敢做這種逆天的事情,留下一根小縱橫讓他們睹物思人,隨後不顧村裏大姑娘小媳婦的挽留,跑了。

其實挽留也沒用。我太爺爺不敢近女色,也不能結婚生子。他收養兒子,兒子再收養兒子,一輩輩收養下來,就到了我爹這裏。這輩分也不清不楚,太爺爺是好幾百年前的人了,隻因這三個字叫起來順口,我便跟著我爹一起這樣喊。

為啥太爺爺不能結婚生子?因為手上陰氣重,損了子孫脈。

為啥陰氣重?因為他用朱砂骨和小縱橫縫的,不是布,不是皮,是屍。

太爺爺抵達鴨腳村的時候,沒人知道他是二皮匠。

這門祖傳手藝,我是18歲的時候才知道的。我爹從劇院下了班,翻翻日曆,發現我那天成年了,便把我拉到一邊,上起了曆史課。

二皮匠這職業,其實就是縫合屍體。細細追溯起來,可能從戰國時代就有了。打仗的時候,前線的士兵在奮力殺敵,後方的人則開始找二皮匠商量價錢:腦袋掉了,縫起來得多少酬勞;腦袋胳膊掉了,縫起來得多少酬勞;若是腦袋胳膊和腿都沒有了,那可就麻煩了,沒有十來隻羊是決計不能辦成的。

戰事多的年月,二皮匠價格都高。為了能讓家人留個全屍好再入輪回,無論二皮匠怎麽漫天要價,都是得給的。二皮匠掙得多,但福緣薄,往往才過而立之年就因各種原因丟了性命。可即便如此,還有不少人前赴後繼地去幹這活兒。

無他,活命而已。

因為我爹是小有名氣的話劇演員,我當時還以為他編得頭頭是道,是在跟我排練新戲。好不容易等他說完,我連忙放下手中的燒鴨腿“啪啪”鼓掌。被揍了一頓之後,我才徹底認可了二皮匠後人這一身份。

和平年代,沒人知道二皮匠,隻有官府裏的人在查凶案的時候,才會想起找這樣的不入流的業者來縫一縫死者屍體。但若是連年戰爭,動**不安,二皮匠就成了一個熱門的職業。他們縫合破碎的屍身,有時候因為和尚道士忙不過來,還要兼職念一段經,超度亡魂。掙了這陰氣重重的錢,有時候也會換得那些哭泣的人們一點兒真心誠意的感激。

因二皮匠的針線,他們的親人才有了再世為人、脫離苦海的機會。

總而言之,二皮匠這活計,做起來不容易,說出來也不好聽。平時人見著早躲遠了,也不會有這麽憨實的二皮匠逢人便自報家門。我太爺爺長得英俊非凡卻也隻能裝作流浪客,手裏拿個幹淨大碗,看見鴨腳村裏好看的大姑娘小媳婦就上前討一點兒飯。

實際上,太爺爺手上之所以有兩根小縱橫,是因為他習慣縫合屍身時左右開弓。這雙手運針的技法隻有他學得會,別的二皮匠怎麽都習不來。因而,我太爺爺在這個行當裏算是小有名氣的。

可二皮匠的名氣,放在別處沒有一點用。太爺爺不是和尚也不是道士,隻好說自己是流浪到這裏來的。外頭的仗打得厲害,大炮小炮“轟轟”地響,人們看著他那一身灰撲撲的衣衫,自然是又可憐又同情。

太爺爺當天就在村裏住下了,就住在祠堂旁邊的小柴房裏。晚上覺睡到一半,他忽地被屋頂上的動靜驚醒了。

那聲音古怪極了,像是有無數匹馬“嗒嗒”踏過房頂,兵刃搏擊之聲、人群呼喊之聲,不斷地隱隱傳來。

太爺爺被嚇得不輕,立刻躲進祠堂裏,藏在宗祠的靈位之下,瑟瑟縮縮度過了一晚上。

第二天迷迷糊糊醒來,太爺爺立刻出門察看。他以為自己會看到慘被屠戮的村莊,卻發現一切如常,井邊的漂亮大姑娘還問他去不去自己家吃早飯。

細細探問,太爺爺恍然大悟。原來這村子夜間確實常有異響,與十幾年前的一場動亂幾乎一模一樣。異響剛出現時,村中人人自危,可漸漸卻發現那異響對人無甚影響,聽慣了,也就不覺得害怕了。

太爺爺嘖嘖稱奇。他趁著白日天光正好,在村子裏轉了一圈,發現村中雖然沒有遭受任何損失,但不知為何,村人卻大多疲憊憔悴,一眼看過去,竟全都是二十來歲的年輕人,沒有一個老人或壯年人。

鴨腳村的人,雖然過得平安自在,但不知為何壽命全都不長,幾乎沒有一個過得了30歲。

太爺爺有些緊張,他知道這不對勁,可不曉得為何不對勁。回到自己的小柴房,他翻來覆去睡不好,忽覺稻草堆裏有東西硌著自己。

他從稻草堆裏挖出半塊石碑,發現上頭雖然刻著字,但早就被泥土填實,完全看不清楚了。他手頭沒有工具,於是翻開針包,掏出兩根小縱橫,仔仔細細刮去石碑上的舊泥。

石碑上記載著一段十幾年前的舊事。

有一對樊姓夫婦,武藝高強,為躲避仇家而進了山,最終在鴨腳村落腳,生活了下來。那時候山中多盜匪,且個個凶悍,隔三岔五就在各個山頭掃**一回。鴨腳村人少地少,一直都不受盜匪歡迎,但周圍幾個山頭的大村子都苦不堪言。

樊姓夫婦來了之後,這山裏突然冒出了一雙雌雄俠客。兩人行俠仗義,專門對付各路盜匪,於夜深人靜之時,悄悄取了不少賊頭的腦袋瓜,掀起不小的風波。因受雌雄俠客威名鼓舞,各個山頭漸漸也組織起了不少略懂武藝的村民,凡有散匪到來,敢奮力抵抗了。後來雌雄俠客的麵目曝光,連同鴨腳村人在內,所有人都欽佩不已。他們為樊姓夫婦打造了一塊石碑,要頌揚他們的大功德。

隻是還未來得及頌揚,鴨腳村就迎來了一場慘烈的屠戮。

附近山頭殘餘的匪徒集結起來,誓要將樊姓夫婦挫骨揚灰。聽到風聲的村民連夜撤走,樊姓夫婦獨自迎戰,最終少難勝多,死在盜匪的刀下。

村人回村之後,不敢再談立碑之事,已經刻好的石碑也草草扔入柴房。還有人小心收拾了樊姓夫婦不成樣子的屍首,安置在村西頭的山穀裏。

如今盜匪已被官府清剿,但當年雌雄俠客的名聲卻再也無人提起。

太爺爺心中一片唏噓,正欲將石碑放好,忽見門外站著兩位20歲左右的青年人,正笑吟吟地看著他。

太爺爺的小縱橫是他的獨門工具,但朱砂骨卻是二皮匠的標誌。

那一男一女長相標致,表情嚴正,朝著太爺爺恭謹行禮。他倆看到了針包裏頭那卷血紅的朱砂骨,是想請求太爺爺施展“縫人縫鬼,皆無痕跡”的二皮匠本事,去收殮兩個人。

太爺爺沒料到鴨腳村也有生意,欣然應允。可等他到了陳屍之地,頓時便呆在了當場。

那是鴨腳村西頭的山穀,傳說藏匿樊姓夫婦兩人屍骨的地方。當他踏入穀中的一處隱蔽山洞,便在石**看到了一堆支離破碎的屍身。

太爺爺萬萬沒想到,因這山洞寒冷幹燥,成了一處絕佳的藏屍地,樊姓夫婦死去十餘年,屍身竟然仍未腐爛。而更令他沒想到的是,居然還有人惦記著這兩位奮起反擊的俠客。

那青年男女雙雙朝著太爺爺下跪,懇求他施展技巧,縫合樊姓夫婦屍身。

太爺爺看著那屍身良久,卻不發一語,隻問那兩人:“屍身不整,魂不能歸位。這兩人魂魄,如今在何處?”

那雙青年男女淒然笑笑,沒有作答。

太爺爺躍上石床,先是將兩人屍身分別擺好,隨後取出針包中的工具,大致將屍塊連接。

等到將朱砂骨穿入小縱橫針孔之中,縫合才正式開始。

太爺爺先縫合的是樊夫人的雙手。她仍保持著握持武器的手勢,但武器早已不知所終。小縱橫先入皮,再入肉,後入骨。銀針灌注了太爺爺的內勁,如利刺戳入柔軟布匹之中,穿行毫無障礙。朱砂骨在青白色的皮膚上一行行縫合、連綴,直到將斷口完整對接。

雙手縫合完成,隨後便是雙腳、身體與頭顱。樊夫人頭頸分離,臉上更是損毀嚴重,但雙目緊閉,神情安詳。太爺爺縫合她臉上傷痕時異常謹慎小心,左右雙手各持一根綴著朱砂骨的小縱橫,手起針落,又快又穩。

約莫一個時辰之後,樊夫人終於縫合完成。太爺爺大汗淋漓,差點從石**滾下來。

他抬頭正要向那兩位青年說明情況,卻發現那20來歲的女人竟已經容貌全改。

“樊李氏多謝先生出手相助。”

朝著太爺爺深深磕頭之後,那位與石**的樊夫人一模一樣的婦人平靜起身,當先走向石床。

太爺爺隻聽得石洞之中呼嘯有聲,地麵砂石紛紛揚起。等他躲過砂石再睜眼,那婦人已經消失,而石**安躺的樊夫人身上,所有縫合痕跡也全然不見。

二皮匠做事之時,常有異象出現。有的能解釋,有的沒辦法解釋。二皮匠隻需專注低頭做事,其他事情全不理會。

太爺爺不敢再看那跪地的青年,手持雙針,開始縫合石**的男子屍首。

縫到一半,他發現那屍身雙臂上滿是白虎獸紋的文身,密密麻麻。太爺爺細細看著那文身,忽地冷汗直起,手中猶猶豫豫,不敢下針。等到終於將男子頭臉縫合完畢,看著那雙目緊閉的中年人,太爺爺突然從石**滾下來,朝著那跪地的青年便拜:“敢問公子,手臂上文身有何用意?”

那文身原來是樊家一族的獨特傳統,無論男女,一旦出生,便要在手臂文上白虎獸紋。傳說這神獸能予人勇武之力,又因樊家刀法是用雙刀,對手臂力氣頗有要求,文上白虎獸紋之人,手法總比平常人要更靈活些。

太爺爺聲音顫抖,片刻後又問:“樊青野與公子有何關係?”原本跪在地上的青年,隨著他所縫合的每一針,麵貌早已悄悄生變。

太爺爺落入皮肉之中的針線,似乎將他與妻子失去的歲月一點點帶了回來。青年變成了中年,仍是一身玄色短袍,雙臂布滿文身,孔武有力。

“樊青野是在下小弟。”那人聲音嘶啞低沉,“他是我家中年紀最小的孩子,先生……曾見過他?”

太爺爺伏在地上,渾身顫抖,雙目竟流下淚來。

他沒有見過樊青野。

他隻是縫過樊青野傷痕累累的屍體。

身為抗敵主將,樊青野將軍一直沒有後撤半裏。

他與妻兒始終堅守城中,戰至彈盡糧絕,被敵人生擒。

縫合樊青野將軍的屍體花費了太爺爺很長時間。他在廢墟一般的城中躲藏著,屢次打算放棄這次的工作拍拍屁股跑路,但又被豐厚的酬勞挽留了下來。城中百姓湊了許多錢,請他過去,讓他縫合樊將軍屍體。懂些武藝的人則連夜潛入敵營,折損了十幾個武者,才從敵營的長槍上奪回樊青野將軍的頭顱。

太爺爺縫合樊將軍的時候,城中一片喑啞哭聲。人們都在城內街巷守著,等待他們的將軍身首歸位。太爺爺不知道那哭聲是來自人間還是非人間,但他縫到一半,卻悄悄流了淚。

樊青野將軍的父親是他師父縫合的。而樊青野將軍的爺爺,則是他的太師父縫合的。

將士的一生,顯赫也好,落魄也罷,最終都了結於厚土之下。而二皮匠,能將他們完整安穩地送上輪回路。

太爺爺當時,並不相信世間真有輪回之道。可他聽著滿城低哭,卻頭一回開始祈求——祈求身懷偉岸靈魂之人,不墮其高潔,不滅其忠誠,仍以赤子之心,去再做一回頂天立地之人。

小縱橫縫完,等到朱砂骨漸漸融入皮肉,樊青野將軍看起來便似徹底熟睡一般,宛如生人。太爺爺自然也看到了樊將軍手臂上的文身,他當時便想過問,可城中竟再也找不到一個樊家人,詢不出任何結果。

太爺爺之後便待在城內,一直等到百姓將樊青野將軍秘密下葬才離開。但他剛離開不久,就得知敵方正在追緝這位身懷神技的二皮匠。太爺爺哪裏還敢在大路上行走,又躲又藏地跑了半年,終於混入山中,來到鴨腳村。

“樊家滿門忠烈,世代赤誠。我父親有子五人,最小的那位尚在繈褓中之時,與母親在戰中失蹤,想來已經死了。而餘下四人,青野最年幼,長得也與我最相似。”仍跪在洞中的中年人喟然長歎,笑得淒然,“他也沒了麽?”

他妻子是罪臣之女,但他執意要娶。未免連累家人,兩人婚成之後便離開了樊家,隱居在鴨腳村中。後來見周圍盜匪猖獗,便挺身而出,當了一雙雌雄俠客。

“樊家兒孫所願,無非是百姓安樂,四野清平。”

太爺爺再抬起頭時,洞中隻剩他以及石桌上兩具完整屍身,大漢的聲音,猶在隱隱回**。

他伏在地上,哭著又磕了幾個頭。

起身將樊姓夫婦的屍身背在身上,太爺爺就這樣走出了山洞。

他把樊姓夫婦埋在鴨腳村祠堂背後。那天夜裏,村裏又響起了怪聲。但片刻之後,兵刃交接之聲越來越激烈,怪聲隱隱與之前不一樣了,似是有人在奮力抵擋。太爺爺在柴房裏躺著,安安穩穩睡了一覺。

再後來,鴨腳村裏的怪聲就此消失了,再也沒出現過。

村人都以為是太爺爺的功勞。太爺爺給了他們一枚小縱橫,裝在石盒子裏,就埋在樊姓夫婦的墳墓旁邊。他叮囑村人不要亂挖亂掘,村人一一應允了。

太爺爺離開的那天日頭特別大,特別熱。他在路口揮手與村裏的大姑娘小媳婦道別,雙臂上各亮出一個陳舊的白虎獸紋。文身已經深深滲入皮膚之內,但瞧那筆法,竟與樊姓大漢手臂上的一模一樣。

“太爺爺姓樊,據說先祖發現他的時候,他正在路中大哭,身邊還有一具婦人的屍首。”我爹把這故事講得很好聽,“當時太爺爺脖子上還掛著塊玉佩,上麵有個樊字,先祖就讓他姓樊了。”“那玉佩呢?”十八歲的我啃著燒鴨腿問。

先祖窮困潦倒,為了養活太爺爺,早就將玉佩當成了銀兩。

再後來,太爺爺離開鴨腳村,在路邊收養了一個孩子。那孩子又繼續收養孩子,二皮匠的傳承,便是從一個個流離失所的孩童身上尋到了淵源。

18歲的我看了眼剛下班回來的娘,小心翼翼地問:“爹,那我呢?我是你親生的嗎?”

我爹又在我腦袋上拍了一記。

“跟我長得一樣帥,你說是誰生的?!”

“我生的!”我娘在廚房裏高聲應和。

從爹這一輩開始,他不做二皮匠了。我自然也沒繼承這些本事。

我姓樊,我住的這個城市裏有一個地方,叫樊將府,是國家文物保護單位,進門要買20塊錢的票。裏麵沒什麽可看的,但是有麵牆很有意思,上麵是樊家的家譜。

“樊青野”的名字就在上麵,可在他之後,樊家就沒人了。

我常常用學生證去樊將府裏逛,在家譜牆下一坐就是大半天。那是我的家譜,卻也不是我的家譜。

但我仍想告訴他們,四野清平的世界是什麽樣的。

——封卷——

職業小百科

二皮匠是裁縫、皮匠的一個分支。但是這門職業可不是衣裳、首飾類的縫縫補補,而是將死者屍體縫合。我們知道,在那個戰亂頻仍,常以武犯禁的時代,異鄉人、軍旅人常常會身首異處,屍骨不全。但是,古人認為,死者為大,若是屍骨不全,那就難入輪回。

即使入了輪回,在投胎轉世之後,也會留下先天殘疾。二皮匠應勢而生,為那些缺胳膊斷腿、掉腦袋的屍體縫合,好讓他們全屍入殮。隨著二皮匠職業的興盛,傳說也是愈來愈多。據說,二皮匠手裏的針線,不僅可以將死者身體縫合,連靈魂也能一並連接,讓死者魂歸故土,入土安息。

但這個職業到底是否存在過,和它的故事一樣,充滿了謎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