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六 掌門人

文玳瑁梁

“嘩啦——”

我聽到什麽東西摔得粉碎的聲音,緊接著傳來一陣怒罵。我就知道,準是我那老伴又耍脾氣了。老頭平時還算好,但凡一喝悶酒,保準不太平。最近他剛退休,心情不大穩定,格外喜歡對著電視自斟自飲,三杯白酒下肚,先是罵電視插播的廣告太假,再是罵節目主持人惡心,罵著罵著火氣上來,連帶我也一起罵,有時候甚至於推推搡搡,跟我動手。

正這麽想著,老頭起身衝我來了:“你看什麽看?看我笑話嗎你?”說著他舉起手裏的掃炕笤帚,衝我頭上“嗡”的一聲掃過來。

“幹什麽你,別犯病啊,孫女放假在咱家呢!”我不由得來了氣,壓低嗓子提醒他。但這種喝多的人,你越攔著他他越來勁兒,讓我們這麽一鬧騰,小孫女果然聽見了,從她自己屋裏跑出來,跟在我們後頭大喊:“爺爺不許打人!不許打奶奶!”說著就大哭起來。

我心裏火更大了。一愣神的工夫,老頭追上來拽我胳膊。我腦子一熱,臂肘本能地甩過去,擰脫了老頭的手,隨即右腿踢出——老頭叫我撂到了房頂上。

老爺子蹲在瓦片上發愣。孫女站在屋門口犯傻。我喘了兩口氣緩了緩,拉住了小孫女的手。

“走,去給你爺爺搬梯子。”

“奶奶——”

“別愣著呀。”

“奶奶!你是大俠,會武——”

“噓!今天這事兒,誰也不許告訴,聽見沒?”我趕緊警告孫女。

“奶奶,您得告訴我到底是怎麽回事……”

“先讓你爺爺從房頂下來再說吧。”我試圖打岔混過去。

老頭順著梯子爬下來,瞅瞅我,有點蔫頭耷腦。他訕訕地披了外衣,悻悻然幹咳一聲:“我,我遛彎去。”他腋下夾著報紙走了。我猜他麵兒上過不去,看這酒也醒了大半,也就由他。

小孫女卻一直眼睛亮亮地盯著我。

“奶奶,您是大俠對嗎?您練的是哪一門哪一派的武功?”

我見她問得煞有介事,忍不住微笑起來,而後想起往事,不禁又皺起了眉頭。

“好孩子,我是學過武。但我不能教徒弟,也不能讓人知道我會功夫。家傳武功一般不傳女的,傳了也得偷偷練,不能讓丈夫家裏知道。”

“太不公平了!”

“在我家練功夫的,都要遵守一個規矩:武功不可外露,一輩子要偷偷練習,不能當眾使用。至於表演,那是走江湖賣藝的,武術家是看不上這一套的。”

“這規矩是掌門定的嗎?奶奶,您父親是掌門嗎?”

我沉默了一會兒,這才慢慢告訴她:“我爹是掌門。在他之後,怎麽說呢……掌門,要說有,那就有兩個。要說沒有,一個也沒了。那是解放以前的事……很早很早以前了。”

孫女扯過小板凳,挨著我近些,要聽我講從前的故事。

我家是練通背拳的,後背的背,也有寫成胳臂的臂的,其實都是一回事。學這路拳法的人南北都有不少,但老家一帶成了名的,練像樣的,隻有我爹算得是個武術家,聲名在外。我家裏原本是開染坊的,家境好的時候,收了不少徒弟,武林人士登門來,也都給白吃白住,臨走還有盤纏拿。但這些風光事兒都是我出生以前的老黃曆啦。後來慢慢的,世道也亂,先是鬧旱災,然後鬧土匪,我爹的作坊倒閉了,家裏眼瞅著一天不如一天。徒弟們漸漸也都走了。我出生以後,家裏常待的徒弟們,隻剩三個人了。

掌門這個事兒,也不是什麽工作職稱,沒個標準,完全沒有電視上演的威風。你把上輩子傳下來的武功學精了,有人佩服你,跟著你學本事,你就是掌門。沒人捧,你就算自己封了個掌門,也是個光杆司令。

到我這輩,我娘生了四五個孩子,除了我這個丫頭之外都沒養活。我爹後來也絕了要兒子的心,對徒弟們真像是對親兒子一樣。不過,話說回來,馬裏頭挑馬還不一般高,就真都是親兒子,也還有個偏心的。徒弟們裏頭,我爹最喜歡三師兄,大名叫肖超偉,小名兒叫七毛。

七毛高高的個子,濃眉大眼,右臉有一道發白的舊傷疤。他識字不多,性情很好,跟誰都能聊得來,可遇上他看不慣的事從來不含糊。有一次兩個村子爭水要打群架,他路過看見了就去拉架。兩邊都要打他,動手的人過來,他一掌兜下去,打得那人直愣愣“釘”在地上了。就這麽一連串釘了十來個,兩邊都罷手了,他也成名了。

按理說,他這麽張揚,不符合我家偷偷練武的門規。但我爹臨去世之前,就真的指定他是掌門了。

那時候我才十歲。他趁著還清醒的時候囑咐說,讓七毛當掌門。還說,七毛,你記著,當掌門,做好三件事,一個是別丟了本門的功夫;一個是自己門派的人,你得惦記,得護著;再一個,誰辜負了門派,有仇報仇。以後你選人,也是這三條,看誰不服……

後來,我聽三哥叨咕了多少遍啊……他是真的記在心裏啊。

孫女趴在我膝頭:“三哥,就是您三師兄嗎?”

“是呀。我佩服他,就當他是我親哥哥一樣。”

“他當掌門,有人不服嗎?”

我點點頭。

我二師兄就不服氣。為什麽單說他呢?他心眼兒多。那時候我小,也看得出來。當著我爹我娘,他對我這個師妹蠻親熱。大人一走,他要麽對我冷言冷語,要麽就拿點吃的哄我,要套我的話。問得最多的,就是我爹的拳譜和刀譜的底細。這都是前代掌門傳下來的,我隻聽說過,沒見過。我爹是口傳一些歌訣,記不記得住,全看個人的腦子。我煩他,不愛理他。這樣別別扭扭相處了一段日子,他自己在外頭找了個差事做,我爹去世之前,他就不怎麽上我們家來了。現在三哥當了掌門,送走了我爹之後,他就想攛掇大師兄來鬧事。

結果呢,大師兄找不見人了!

大師兄這個人啊,跟二師兄正好相反,太沒個心眼兒。說他傻那也不是,他好賭,特別喜歡作弊,手心裏藏牌。有一次被人抓住了。他讓那人去拿刀,說我手裏有牌你就剁了我的手。等刀拿來,他一張手,牌沒了。手多快啊他。按理說,手快腦子就快,可他不往正地方用。我爹說了他很多回,他不改,可也沒跟我爹斷關係。他再搗鬼,那麽好賭,沒個不窮的,來我家就為蹭飯呀。後來不是鬧災荒了嗎?有個神槍會趁機招人,參加就管飯,他這下就跑去那邊了。我爹,三哥都反對,說不能信那個,他們說自己刀槍不入,那都是義和團說的老話——義和團就騙人送死,結果是刀也入了,槍也入了,你怎麽還能信這個?他笑:“我就是去吃飯。”沒心沒肺。

但是再沒心沒肺,他授業恩師的喪事都不來,未免說不過去。後來我們到他家送信兒的時候才知道,大師兄因為賭博作弊,被半壁山的一夥土匪綁票了,要他們家出兩千大洋才肯放人。

二師兄聽了之後,更加陰陽怪氣。三哥也不著急,說:“師兄,我當掌門,你們排行在前的肯定不服。師父臨終前,囑咐我要護門派周全。現在大師兄有難,我想不如這樣,咱們哥兒倆一起去,把大師兄救回來,再來定誰來當這個掌門,你看怎麽樣?”

二師兄幹咽了幾口唾沫,眼珠一轉,說:“老四呢?老四去不去?”

怎麽又多了個老四呢?

唉,怪我說得不清楚,這個人啊,本不應該入我們的排行。他根本就不是練武的材料,也真的沒在我爹這兒學成什麽。他是個讀書種子,祖上在清朝那會兒當過北京的官兒,後來八國聯軍打進城的時候守城門抵抗,讓洋鬼子打死了。他爹在清朝中過舉,他本人在縣城念新學堂。也不知怎麽的,他跟家裏鬧翻了,一個人賭氣跑到他家祠堂住,天冷就給凍病了,讓三哥發現,撿回我家緩了過來。這之後他不怎麽上學了,就在我家住著,幫著算算賬,寫寫信,有時候也練練功夫。其實我爹是敬重他乃忠良之後,另外看他身子骨單弱怪可憐,隻教他一些練氣養息的法兒。我爹、三哥還有我,都喜歡聽他說話,他有學問,知道好多故事。

那時候我隻知道二師兄壞,還不知道他有多壞。

這個人,我一直叫他四師兄。他當時在場,一直冷眼旁觀。聽見二師兄點他的名,他就說,我當然要去。三哥反而愣了,然後就惱了:“輪到你個書生逞能?”

四師兄不動氣,還是很平和:“書生有書生的用處。你聽我說,現在天氣近隆冬時節,附近的土匪都好去佛堂鎮飲酒作樂。我扮作個官少爺拋頭露麵,師兄們就辛苦些,扮成我的下人。咱在佛堂鎮住上幾天,讓那股土匪上鉤,才好下手。”

不光三哥,大師兄二師兄也都盯著他發呆。二師兄勉強說道:“你怎麽知道他們準能去佛堂鎮?”

四師兄微笑道:“人為財死,鳥為食亡。他能為了銀圓綁人,就能為了錢主動找上門來。”

後來他們怎麽商量的,我就不知道了。他們動身的時候,我娘勸他們別去,當然也沒什麽用,隻好給他們搜羅了一些從前雇工的舊衣服,帶上幹糧鋪蓋,走了。這一去半個多月沒有音信。我娘又怕七毛他們有個三長兩短,又怕出事牽連到我們娘倆,成天愁眉苦臉,還不敢讓外人看見。我恨自己太小,又是個女孩子,不能跟他們去,隻能晚上在院子中庭看月亮,圓了又缺,缺了漸圓。就在月亮快變圓的一天晚上,我忽然就聽見密集的馬蹄聲由遠及近,門環扣得啪啪響,三哥的聲音在喊:“小桂開門!”

小桂,就是我的小名。

他嗓子有些啞,聲音卻帶著興奮,我心裏的一塊石頭落地,趕忙跑去開了門。三哥在門口牽著一匹不知從哪裏弄來的高頭大馬,四師兄坐在馬背上,讓他伸手扶了下來。大師兄和二師兄也各騎一匹馬。他們進院,把馬安置在牲口棚裏,二話不說直奔我爹的靈堂。

四個人跪倒在地,磕了三個頭。我趕緊在一旁跪下,懵懵懂懂地還禮。他們站起身來,大師兄說:“老三,掌門,我服了你,後會有期。”說完他轉身就走。

二師兄狠狠瞪了他背影一眼,轉頭幹咳兩聲,對三哥拱拱手,什麽也沒說,同樣轉身走了。三哥說:“別忘了咱們都是一個頭磕在地上的兄弟。”

二師兄沒回話。

直到這時我才反應過來,大師兄救回來了!

事情的經過,剛開始他們誰也不告訴我,怕我出去亂說。時間久了,我慢慢從大人那兒打聽到一些。他們三個人就像一開始說的那樣,去佛堂鎮最大的旅店裏住,和客人喝酒賭錢。四師兄故意輸了不少銀圓,那都是他自己家裏的錢。他特意散出消息,說這裏有個不曉事的少爺羔子,逢賭必輸的善財童子。半壁山的大當家貪財,果然帶著人來了。四師兄和當家的賭,二師兄就和他的嘍囉賭,把他手下人灌得暈暈乎乎。賭著賭著,四師兄假裝出恭,大當家不放他走。四師兄說那你要是不嫌棄,就跟我一起去,我還能跑得了?大當家就跟他出門,當時已經天黑了。路過後院,三哥就在那兒截他,大當家要掏槍,三哥幾下子就空手把他的槍奪了,人給捉住了。槍頂在腦門上,那個土匪說:“我的人就在不遠處,殺了我,你也活不了。”

三哥說:“當家的,你是條硬漢子,我們跟你也沒仇。你手下弟兄綁了個人票,那是我師兄,我得帶走。你要是不仗義,咱們都是一個死,沒說的。”

大當家連忙說:“那我成什麽了?看這身手,你是通背門的肖三爺不是?今天的事別說出去,彼此顏麵都好看。”

這夥人老巢就在不遠處,大當家交代幾句,看馬的手下回去了一個,就把大師兄帶回來了。大當家給了他們三匹馬。四師兄笑道:“賭本我不要了,咱們交個朋友。”

大當家嘴上還挺客氣:“高攀高攀。”

大師兄回來,自然沒有底氣和三哥爭什麽掌門,明擺著他的命都是三哥救的嘛。

有一次我和三哥去縣城,那會兒我是十二三歲吧,差不多。四師兄讓我們騎他的自行車去。三哥買東西的時候就讓我推著車。經過警察局門口,門口修了個斜坡,我覺得挺好玩的,就推車在斜坡上出溜了兩下。結果門房出來,一腳踹在我自行車上,我摔倒了,不僅如此他還抽了我一個耳光,還對我罵髒話。三哥看見了,跑過來,拎住那人,正反抽了四個大嘴巴子。裏頭二十來個人就都出來了,三哥呢,就用本門身法跟他們轉開了,手上像狗熊掰棒子似的,抓了他們帽子就往身後一扔。看得我又想笑,又不敢笑。

後來他們小隊長拎著槍下來,一看,幹笑說:“肖三爺怎麽跟我們逗悶子來了,謝謝您給我們麵子啊,沒把他們腦袋擰下來。”

三哥把手上還剩下的兩頂帽子遞給他,微微鞠個躬說:“謝謝您沒一槍崩了我。”拉著我就走了。

在當時的我心中,三哥實在太帥了!

可四師兄不這麽想,說他隻有匹夫之勇。三哥不服氣,說我能摘帽子,就能摘他們腦袋。除非,除非他們小隊長開槍。四師兄微微點頭,看著他。

三哥紅了臉,爭辯說:“我得護著小桂啊,讓他們別欺負我們自己人。再說了,又不是沒王法,怎麽能隨便開槍打人呢?”

可是沒王法的日子,還真的說來就來了。沒過多久,日本人打進來了,把我們的縣城給占了。人心惶惶,可是怎麽辦呢,跑不了的,走不動的,總還得在原地忍氣吞聲地討生活呀。我雖然小,也知道家裏越來越困窘。我娘眉頭緊鎖,三哥和四師兄呢,也總是在一起商量什麽。我過去,他倆就不說了。我還挺生氣,誰稀罕你們啊,愛告訴不告訴。

有一天,二師兄汲汲皇皇地來了,進門就跟我們嚷:“大事不好了!日本人和神槍會打起來了!神槍會的人都死了,河裏漂的都是屍首!”

那麽說,大師兄他……

三哥臉色鐵青。不管大師兄怎麽沒出息,畢竟是同門。他說:“我們去河邊找找看吧,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二師兄直統統地給頂回來了:“不能去!日本人開著快艇在河道上轉呢,見人就掃機關槍!日本人厲害著哪,我在碼頭上見得多,抬手就要人命!”

三哥皺眉頭了:“二師兄,你給他們做事嗎?”

二師兄抬眼斜楞了三哥一眼,慢悠悠回道:“你看了他們就知道了,要人死,一點都不麻煩呀!何必用武功呢!”

不知為什麽,二師兄這話,讓我打了個寒噤。那天,我們終於還是沒有去找,因為娘死活也不同意。四師兄也勸三哥等等再說。三哥沒反駁,可眼睛望著門外,拳頭攥得鐵緊。

就這樣又過了一天。轉天,我半夜去茅房的路上,聽到黑漆漆的牆根下有人叫我。我嚇得不輕,可是那聲音很熟悉。我叫他:“大師兄?”

大師兄壓低了嗓門:“別出聲!”我靜靜地站在那兒,動也不敢動。他看我不動,又著急了。“師妹,救救我!一個師門的,不能不管我啊!”

我呆愣愣地點點頭:“大師兄,你要吃的,還是要穿的?”

他急了:“誰跟你過家家?救救我啊!去叫人來,叫掌門來——”他嗓子嘶啞得不行。

這時候我身後響起輕輕的腳步聲。我一聽就知道,是四師兄來了。這個家裏隻有他是這樣走路,人瘦弱,步子虛浮。但他態度鎮定,我一看見他,就覺得有了主心骨,不由自主地向他湊了過去。四師兄把手按在我肩膀上。

“大師兄。”他的稱呼還是很客氣,“他們挨家挨戶地搜,你躲不過的。你不要進這個屋子,讓人看見,全家都得完。我教你一個法子。這是些幹糧,這是兩塊大洋,你一直翻牆向北。日本人白天順河下來的,北邊上遊河麵上現在沒日本人。你過了河就安全了。”

大師兄一把接過東西,可還是不肯動地方:“那河麵太寬,我過不去呀!”

“你把棉褲脫下來吹足氣,褲腳紮上就能當氣囊,可以浮著過河。過河就能活。如果你還念同門情分,就別到這裏來了。你自己很清楚,掌門保不了你。”

大師兄狠狠心,跺跺腳,罵了一句:“狗娘養的小日本!”他又瞪了四師兄一眼,轉身跑了。

四師兄拍了拍我的肩,問我:“小桂,嚇壞了吧?”

我點點頭。他又問我:“你恨日本人嗎?”

我說:“恨。我娘說,他們來了,我們中國人就成了他們的牲口。還說,要不是日本人來得早,趕緊,趕緊打發我走。四師兄,這話我不是很明白。娘要我去哪裏?”

他微笑:“小桂,師娘是想要你嫁人。”我紅了臉,但站在這裏耍脾氣總不是事兒,正想扭身走掉,又聽見四師兄說:“要是三哥遇見大師兄,一定會護送他過河吧。他總說,一個師門的,不能不管。”

我說:“爹做掌門時是這樣,三哥也會這樣。這樣,才能光大門派啊。”

四師兄看看我,歎了口氣。他說:“小桂啊,我們應該離開這兒,走得遠遠的。”

我似懂非懂地點點頭。他沒有再說下去。

第二天,三哥聽我們說了這事,果然埋怨四師兄。四師兄平時很少跟他抬杠,這一次卻很不同。兩個人越說越僵,都梗起了脖子,聲音倒是不高。我依稀聽三哥憤憤地說:“你總說匹夫之勇、匹夫之勇,我就是一個匹夫!這個人是我門派的,我就得救他!”四師兄說:“隻怕這次你救不了他。”

三哥說:“救不救得了,那是命。去不去救,那是義。你不用管我,你不算門下弟子,我們出事跟你沒關係!”

四師兄聽了這話,臉色發白。我怕他生氣,可他最後輕聲說:“說的也是。”

四師兄當天就走了,跟我簡短地說他進城有事要辦。他上過新式學堂,城裏有不少同學。可這個當口走了,還不是要避風頭。三哥在院子裏練拳,四師兄走的時候看都不看一眼,還喊我過去站樁。這之後我提心吊膽地過了幾天,怕有人盤問大師兄的下落,也怕四師兄就此不回來。等啊等啊,直到等到一天早上,我終於聽到門口有動靜了。可那是什麽樣的動靜啊!

門板是讓槍托給砸開的。一群警察模樣的人湧了進來,那行頭,跟二師兄找的差事差不多,是給日本人當奴才的二狗子。他們進來就罵人,砸東西,四處翻,拿著棍子把我們都從屋裏攆到院子中間。他們身後是一個小日本兒,穿個大馬靴,“哢哢哢”走來走去。

開始我想:壞了,他們準是以為大師兄藏我們家來了。可是看他們的找法不像是搜人,倒像是搜東西,抽屜啊灶台啊都翻了,尤其對帶字的紙張特別留意,四師兄的書箱都讓他們翻出來搗爛了,揀出來什麽書,都拿給一個看起來識字的二狗子翻翻。最後,他們從三哥那屋搜出一本冊子。我沒見過,看到上麵有字,還畫著一個小人兒拿刀比畫。那是我們門派的刀譜啊,竟讓他們翻出來了!

三哥看著,臉色就變了。二狗子可樂了,馬上把刀譜給那個日本人看。我開始還納悶,一個日本人要一本中國書幹什麽?可那人眼睛亮了,拿過來看了好一會兒,跟二狗子嘰裏咕嚕不知說了什麽。二狗子回頭跟三哥說:“你練練這書上的刀法。”

三哥梗著脖子說:“我不會。”那個鬼子看了看三哥,用生硬的中國話說:“很好。想活,你,會不會?”然後又說了幾句日本話。一個二狗子走上前來,抬手就是一刺刀,紮在三哥身上。血從身體裏呼呼地冒了出來。

我尖叫起來,讓娘捂住了嘴。娘的手,娘的身子,抖得像打擺子。三哥身形一晃,向著二狗子直撲過去,手法快得我看不清,瞬間就扭住了那人脖子,就聽“哢”地響了一聲,那人就軟倒在了地上。三哥拿了他的刺刀,擰身又奔鬼子而去。

那日本人連連怪叫著退步,幾個人擋在他身前。三哥更不思量,揮手將刀向鬼子用力一擲。因為距離太遠,刀雖然正中額頭,可惜隻是傷了皮肉,沒透頭骨。霎時四五把刺刀都頂在了三哥身上,兩個人用槍指著他腦袋把他按倒在地。三哥臉貼在塵土裏,掙紮著要起身,他們,就開槍了。

三哥的頭讓日本人砍了下來,帶走了。

正應了二師兄說的那句話:要人死,一點都不麻煩啊。

過了幾天,我家一個親戚偷偷來吊喪時說,三哥的頭被懸在城門口了,跟幾個什麽匪掛在一起。他還說,那個什麽拳譜刀譜,日本人咋知道你家有?都是你二師兄告訴的。他巴結上了日本人,現在給人家倒賣東西呢。

孫女眼睛裏不知不覺含了淚。我拍著她,摟著她。孫女擦擦眼淚,不甘心地問:“奶奶,就這麽算了嗎?三哥其實算你二師兄害死的啊!”

三哥收斂在一口薄棺材裏,就停在我家堂屋地麵上。他家裏人聽說消息,也不敢來管。我和娘都沒了主意,這時候,四師兄卻回來了。他穿著黑色的學生服,手裏拎著箱子,急匆匆走進門來。我對著他,幾乎懷疑是在做夢,還沒開口,眼淚就“唰唰”地流。他扶住我的肩膀,說:“我都知道了,我都知道了。小桂,你聽我說。這裏不能久待,我托了人打通關係,你們用這個通行證,快點逃走吧。我有個中學同學,他能接應你去沒有鬼子的地方。”

我問他:“你呢,四師兄?”

他衝我笑了笑:“我留下來當掌門啊。”

我呆愣愣望著他。他拍拍我的頭:“小桂,記住我的名字,將來寫在師門傳代的譜子上啊。”

我和孫女相對沉默了很久。

她終於問:“後來呢?”

“後來,我和我娘在他的幫助之下逃了出來,我進了學堂,念完了師範,娘跟著我逃,從四川到貴州,從貴州到雲南……後來日本人戰敗了,跑了,娘卻病死了。一九四九年,我隨學校到了浙江龍遊,正趕上你爺爺所在的部隊過了長江,我就報名參加了解放軍。再後來,經組織介紹,我就和他結婚了,他轉業到了地方,我也複員當了工人……就這樣。”

很多年我一直不知道四師兄的下落,直到解放後,我回了一趟老家。聽親戚們說,四師兄去找二師兄,說你讓日本人拿到了刀譜,但門派還有個拳譜,你沒找到吧。告訴你,在我這兒。掌門口授給我,我都背下來了。我給你寫下來吧,隻求你別讓日本人找我的麻煩。

二師兄那個漢奸,當然答應了。四師兄就向他要了一根鋼筆。然後說,不忙著寫,你帶我去看看三哥的人頭。

漢奸說日本人不讓動,誰碰誰死。四師兄說我就是看看,好歹同門一場。漢奸說你算什麽同門,一個書呆子!但還是帶他去了。四師兄對著三哥的頭,說了一句:“三哥,掌門之位,你傳給我吧。我替你報仇。”

四師兄說完,把鋼筆直接插進了漢奸的眼睛裏。

他是被日本人開槍打死的。

以後我們就沒有掌門了。

我記得四師兄的名字,他叫徐世星。

孫女撲進我的懷裏,小臉埋得低低的。我輕輕搖著她。

“孩子,你將來把他們寫下來吧。這就是我知道的,關於掌門的故事。”

——封卷——

職業小百科

古代人們通常把武林幫派組織的負責人或民間幫會組織的負責人叫作掌門。

掌門之意是執掌一派之門戶,寓意負責人。武術流派的負責人大多稱之為掌門。如武當掌門張三豐,崆峒派掌門燕飛霞。佛教的負責人並不叫掌門,如少林釋永信的官方正式稱呼為大和尚釋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