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偶的戲劇 木偶劇的開場白3

其二,是留給包朗的一封信,信的上麵寫著如後的話句:

貴友霍桑,此刻正逗留於鄙人說辟之309號室中,以意度之,殆將窮檢鄙人之煙尾指印,以供他日研究,知關錦注,特此奉告。

魯平

五分鍾後,當這二種字跡潦草的文件映進包朗及餘人的視網膜時,那一隊人物完全成了木偶!

第八幕木偶的家庭

四十八小時以後。

我們這個木偶劇的舞台上,在另外一種背景之下,又展開了另外一個新的階段。

這木偶劇的最初發展,是在一個憩坐室內。現在,我們的戲劇已演到最後兩幕,這最後兩個較緊張的局麵,也是發生在一間小小的憩坐室內。

不過,這兩間憩坐室的線條,卻有一些不同的地方。

如果說前麵說過的那間憩坐室,具有一種嚴肅的格調,那麽,我們也可以說,後麵這一間憩坐室,卻有一點浪漫的氣息。

總之,這前後兩個地點,很可以代表兩種個性不同的人物。

這裏,筆者並不準備開明一篇家具賬。我隻想告訴你:在這一個小巧而精致的屋子裏,一切的一切,頗能予人以愉快與滿意的感覺。這裏有幾扇窗,麵臨著一個小小的花園,有一扇門,通連著這間小屋子的另外一部分。

這是一個天氣明朗的下午,時間約莫四點半。關於這一點,請諸位記著。

布景、時間都已說明,這裏再來介紹舞台上的角色。

揭幕的時候,在一架Mozart牌子的大鋼琴前,有一個女子正在彈奏一個激越的調子,一串繁複的旋律,像浪花那樣四散在空氣裏。

這個女子,我們可能稱她為少女,也可能稱她為少婦。因為,我們在她的年齡上,不能提供一個較準確的估計。但是,看了後麵的劇情,我們也許就能給她一個比較適合的稱謂。

這女子,具有一個苗條的體態。一雙含媚的眼珠,帶著一點小孩子的頑劣,也帶著一點男性的英爽。她的衣著,並不太華麗,也並不太樸素,她的長長的秀發,並不曾上過“電刑”,被拂在頸後,顯露一種天然美。

這憩坐室中的鋼琴,剛演奏完半個調子,我們這座小小的舞台上,又有一個新的角色,以一種輕捷的步子,從門口走進來。

這個新上場的角色,身上穿著藍袍子、黑馬褂,全身的姿態流露一種“文明戲式”的討人厭的官僚氣。諸位觀眾也許要說:啊!我們認識的,這個角色,不是別人,正是我們那位喬裝的大偵探霍桑。不!你們弄錯啦!他並不是霍桑,他是另外一個人,請你們再仔細看一看,也請你們仔細想一想,他是誰?

說明書上告訴你們:此人正是那個強盜冒充紳士,小抖亂混充大名人的木偶。木偶登場的時節,並沒有戴上那副討厭的大眼鏡,他的租借來的大胡子,也早已剃去了。——我們的木偶,大約對於異性的心理相當的熟悉,因之,他常常喜歡剃掉他的長短不同的胡子。

木偶走進來時,那鋼琴上的調子正自彈得激越,木偶聽到了音樂,他的機器開得格外起勁!

“啊!達令!”他踱到那個苗條的背影後麵說,“你的指法真熟,不過,你把你的音鍵碰得像麻將牌一樣響,這算什麽調子哪?

“不懂音樂,請你不要瞎批評。”這女子隻注著她的音符,並不回頭。

“那麽請教請教好不好?”這改裝的年輕木偶,走到那個女子背後,望了望那張攤在琴架上的五線譜這樣說。

“這是一支最新流行的爵士,你懂不懂?”這女子伸著細指,繼續按著她的音鍵。

“有沒有一個侍者呢?”木偶頑皮地說,“我想,有了爵士,那是應該有一個侍者的。”

“別瞎說!”

“我勸你放棄了這個大呼小叫的爵士,還是彈彈你的什麽古典派的調子,好聽得多。”

“像你這樣的人,配聽那種古典派的調子嗎?”這女子仍舊沒有回頭,卻朝著她的鋼琴撇撇她的紅嘴唇。

“我的本身,就是一個古典派的典型,為什麽不配聽?”這木偶一邊說,一邊負著手,在這個小小的屋子裏踱著典型的方步。他的臉,是一個文明戲小生的臉,他的姿態,卻是一個文明戲老生的姿態。單看他的梳得很漂亮的頭發,和他身上所穿的乾隆時代的服裝,兩者之間,好像相隔一個世紀。

那個彈琴的女子,在節奏略為頓挫的時候,聽到了背後的難聽的腳步聲,她回過頭來,向這年輕的木偶看看,她嬌嗔地說:“為什麽還不把這討厭的衣服換下來?”

“為什麽要換下來?——這是戰利品哪!”木偶得意的語聲。

“戰利品?賊贓!”

“賊贓和戰利品,有什麽分別呢?”木偶說。

“穿著這種衣服,你還以為很有麵子咧!”這女子停止她的彈奏,站起身來,以一種調笑的眼色,看著這個木偶說。

“為什麽沒有麵子?”木偶聳聳他的肩膀,溫柔地反抗,“生在我們這個可愛的世界上,你若不取一點反叛性的消遣的態度,你能忍受下去嗎?”

這女子見這木偶公然拒絕她的建議,她不禁扭著她的身軀:“我不喜歡看你這種樣子,我要你把這衣服換下來。”

說著,她又走向這木偶的高大的個子前,解開他的黑緞馬褂上的瑪瑙紐扣說:“無論如何,達令,我不喜歡看你把這種竊盜招牌高掛在外邊!”

木偶輕輕握住她的手,把她推到一個椅子裏坐下。他說:“慢一點,你聽我說。”

他自己也在對麵一張小圈椅內坐下來,然後,他以一種頑皮的神情向這女子問:“我真有點不懂,整半個世界的人們都在做竊盜,你並不反對,單單反對我,這是什麽理由?”

“整半個世界的人們在做竊盜?我為什麽沒有看見?”這女子把一種迷惘的眼色,凝注在那張木頭的麵龐上。

隻見對麵的木偶燒上一支煙,吸了幾口。他把右邊的木腿懶洋洋地擱到了左邊的木腿上,隨後,他又說下去:“他們當然不會讓你看見的。我的好小姐,你聽我說:他們天天在實行竊盜的工作,他們卻不願承受盜竊的名義。他們明明知道,做竊盜是快樂的事情,而一麵卻又嫌‘竊盜’兩字的名目太難聽,這是一個可笑的矛盾!”

這女子聽著他的怪話,暫時沒有作聲。

隻聽對方又以一種略帶激昂的聲吻說下去:“總之,那些可愛的人們,做了竊盜,卻還沒有承認的勇氣!而我呢,因為有勇氣,所以不妨大張曉喻,當眾承認我是一個不足齒數的竊盜!”

他搖搖頭,不讓對方開口又繼續發表他的強盜哲學:“我以為一個有勇氣的人,總是一個可愛的人,一個可愛的人物所做的事,也總是很有麵子的事。”他用頑皮的神情提出他的結句:“而你,為什麽常常反對我這有麵子的工作呢?”

“偏執狂!”這女子緊皺著她的眉頭,表示不愛聽。

“你說偏執狂,這也有點像。”木偶說,“那個科西嘉島出身的炮兵皇帝,不也是有點偏執狂嗎?”

“我不愛聽你這偉大的議論,我隻要把你這套觸眼睛的衣服脫下來。”這女子嬌嗔地走過來,準備再度解這木偶的瑪瑙紐扣。

木偶急忙搖搖手,阻止對方溫柔的攻勢,他問:“小平呢?”

“看電影去了。”這女子退回她的鋼琴的座位,伸手去翻歌譜。

“哪一家?”

“愛普盧。”

“為什麽讓他跑得那麽遠,誰陪他去的?”木偶顯露關心的樣子,吐掉了一口煙,他又問:“你不是允許他在星期三讓他去看嗎?”

“有汽車接送,有老劉帶領,你還急什麽?”這女子自顧自按著琴鍵,做出一種無秩序的叮咚之聲響。

就在這個時候,有一個跳跳躍躍的腳步聲,隨著那鋼琴上的聲響,從門外跳進來,這腳聲表示是一個小孩的步法,這小小的角色還沒有登場,一陣爸爸、媽媽的呼聲,已先在門外送進來。

進來的那個小孩,跳躍到這女子的身前,把他的細軟的頭發,在這女子身上摩擦了一下,他又旋轉身子,跳躍到這木偶的身前,喊了一聲“爸!”

那個大號木偶,把這“小匹諾丘”順勢抱到膝上,丟掉了煙尾問:“為什麽今天又去看電影?”

“今天提早換片子,你沒有知道嗎?”這“小匹諾丘”以一種天真的眼光,看看那個老木偶,他又摸摸他的臉。

“影戲好看嗎?”木偶問。

“好看。”小木偶答。說時,他閃動了一下他的小眼珠,他像想起了什麽似的說:“你說要把那個櫥窗裏的木人頭送給我,為什麽不?”

“我一定給你。”木偶慈愛地說。

“幾時呢?幾時呢?”“小匹諾丘”連連地問,一麵連連揉擦這木偶的胸膛。

這木偶似乎怕他的木頭殼子裏的機器被這“小匹諾丘”弄壞,他急忙捉住他的小手,說:“你別鬧,現在,你去問你的媽,已替你準備下了什麽點心。”他把“小匹諾丘”從膝上輕輕放下來。

孩子又跳躍到那女子身前,那女子吻了他一下說:“張媽替你留著點心,趕快去吃吧。”

於是,這孩子便又提起他的匹諾丘的步子,跳躍地走出去。

孩子離室以後,那個女子旋轉頭來,她以一種譴責的眼光,拋上這木偶的臉,她說:“孩子還沒有上學,你已讓他做了一次強盜的助手,這是你的好教育!”

“從一個出色的老強盜的手下,訓練出一個出色的小強盜來,這教育並不算壞。”木偶閃閃他的眼珠。

“這是你的高見嗎?”這女子在琴鍵上,叩出一個尖銳的聲音。

“你的意思,隻想把這孩子,造成一個紳士型。但是,太太,”木偶搖動他的木腿,“您的意見,根本就錯誤,你還以為紳士與強盜和流氓,有著多麽大的距離嗎?”

“孩子是屬於我的,無論如何,我不能讓他學成你的鬼樣。”女子在琴鍵上,捋出一串do—re—mi—fa—的聲音,她把那張椅子,猛然旋過來。

“那也好,但是,太太,將來也許你要懊悔,讓這孩子放棄了這一個自由愉快的職業。”

“不用你管!”

女子說到這裏,顯然真的有點生氣,她從鋼琴之前站起來,又諷刺似的責問這木偶:“孩子去看一次電影,就說路遠路近,不放心;聽說那一天,你讓他獨自一個留在車馬紛紛的馬路上,這就很放心!好一個模範的爸爸,別再假惺惺吧!”

木偶幽默地望望他這女伴,卻幽默地學舌說:“那也有張媽帶領,也有汽車接送,還有許多人,在暗中監護。並且,這事情也早已過去,你還急什麽?”

“那一天,不知道你們玩了一些什麽把戲,我還完全不知道,我也想向你請教請教例。”這女子的口氣放和緩了一點。

“小姐,你常常肯虛心請教,這就是你的學問在長進啦。”

木偶聽得他的女伴詢問他過去表演的戲劇,他的木頭的臉上頓時增添了許多神情。他的得意的木腿,像開足了發條那樣地搖動。他又燒上一支紙煙,悠悠然噴起來。於是,他把如何在那西裝成衣店裏,預設那個卓別林式的木偶,如何指使小平有心引逗那位大偵探,去參觀木頭人的跳舞。在當夜他如何讓他的部下老孟,扮成第一個木頭人的樣子,有心送進這位大偵探的眼簾內,讓他驚疑不止。他又如何預料,大偵探在第二天上,一定再要專程去拜訪那家成衣店,於是,他如何在那玻璃櫥窗裏,安設了另外一個返老還童的漂亮木頭人,同時,他自己又如何扮成第二個漂亮木頭人的樣子,如何再度有心送進那位大偵探的驚奇的眼光裏。連下來他自己又如何在那大商場中有心兜著圈子,有心露著驚慌,有心讓這大偵探來追蹤。再連下來,他如何又用了種種方法,讓這大偵探安心不疑,一直追進309號的房間,竟會伸出他的手指,愉快地拍到了一個不裝機械的真木頭人的肩膀上。最後,他一直說到,自己那時候,如何在一口大衣櫥的邊上輕輕走出來,如何用很溫和的方法,繳下了那位大偵探的械!

這木偶一口氣背誦著他的得意傑作,他越說越感到起勁,得意的唾沫,飛派滿他的木臉。連著他又做如下的補充:“我這一個傑作,喂!小姐,請你批評、指教,你有什麽感想?”

但是,他又不讓對方提出意見,他自己就接下去說:“總而言之,我這一個戰略,是抄襲《定軍山》裏老黃忠所用的陳舊的戰略,我的方法隻是殺一陣,敗一陣,殺一陣,敗一陣,敵人處處堅信我在‘彎轉鼻尖’,在‘短縮戰線’,在‘移轉陣地’,在實行‘有計劃的安全撤退’,務要使他堅信不疑,然後出其不意,展開我的閃電式反攻,讓敵人好中我的‘拖刀計’!”

那個女子聽到這裏,忍不住嫣然失笑。但是她說:“我聽說那個大偵探,他是化過裝的,最初,你們怎樣能夠認識他的麵目呢?”

“大偵探的化裝的確非常神妙!但是不幸,有一位近代的宣傳家在他門口,高喊‘最後勝利’的口號,於是他的戰略上的偽裝,完全失卻了效用。”

“你讓小平在半路上,守候那位大偵探,萬一他並不步行而來呢?”

“那麽,我們預伏在他門口的第五縱隊,將要婉轉請求他,乘坐預等在他門口的人力車,而把他拉到我們所預定的地點來。”

“萬一,他雖步行而並不向那條路上走來呢?”

“那麽,我們的第五縱隊,自然另有方法,勸他接受我們的要求。”

“萬一,那位大偵探完全不踏進你們的預定計劃呢?”

“那麽——”木偶頓了頓說,“那麽,我們這個預定計劃,算是完全失敗啦。——但是,你必須知道,我們的計策,當然是不止一個,是不是?”

“照你這樣說來,你這計劃,可算是十麵埋伏,麵麵俱到了。”這女子以一半讚美一半譏刺的眼光看著這個木偶,她說:“你這大作,結構、布局都很縝密,如果你一旦放棄了你的‘自由職業’,你倒很有做成一個所謂‘有天才的’高貴的偵探小說家的可能哪。”

“感謝你的讚賞!”木偶說,“但是,我真不明白,你為什麽要用這種最下賤的職業來抬舉我。”

“用文人的比喻來抬舉你,你還說是下賤嗎?”

“一個文人的三個月的收入,不能讓舞女換一雙襪!你看,這是一個高貴的職業嗎?”木偶冷峭地回答,“如果有一天,我不能再維持我這愉快而光榮的業務,我寧可讓你到舞場裏去‘候教’,我也不能接受文人的職業!”

“你不懂得‘清高’,無論如何,這是大作家啊!”

“大作家!哼!”木偶聳聳他的木肩說,“在蔬菜市的磅秤上,我還不曾看見這種東西啊!”

這裏,這木偶和他的女伴鬥著這種消遣性的口舌,談話至此,碰住了牛角尖,卻已沒有方法再進行。一時,這女子走近木偶的身前,溫柔地伸出雙手,握著這木偶的肩膀,她又把她的話題,拉回到最初的方向,她說:“達令,我們不要再多說廢話,來,讓我把你這難看的衣服換下來。”

木偶再度以彈性的防禦,微笑著躲避對方的行動,他說:“我請求你,再寬容二十四小時的時間,我將自動地向你豎降旗。”

“真奇怪!穿上這種衣服,會有什麽舒服呢?萬一被人家看見……”這女子皺皺眉,露出擔憂的樣子,她並沒有說完她的話。

“你的憂愁是多餘的。”木偶顯示滿麵的驕傲,他高聲說,“我相信全上海的警探,即使把地球翻過來,他們也無法找到我!”

木偶說時,他像忽然想起了一件什麽事情,他拋掉煙,興奮地站起來,急步走到牆壁間去,要看那個日曆,他銳聲喚喊:“啊!我忘了!今天是星期一,正是那古畫展覽會的揭幕的日子哪!”

那個女子不明白這木偶的呼喊的原因,她以含媚的眼珠,向他投射著疑問。

隻聽這木偶繼續興奮地呼喊:“霍先生,你為什麽還不來,我真惦記你!”

“如果你能馬上就來,那我馬上就可以把那張畫雙手奉還給你!”他又這樣興奮而驕傲地說,“但是,如果你再不來,等我的手指,觸及這一頁殘餘的日曆,我很害怕你的光榮的名譽恐怕就要受到損害了!”

“哎!你為什麽還不來?你為什麽還沒有來?”

這木偶似乎並不吝惜汽油,隻管開足了他的機器而這樣高喊。

“喂!先生!你憑什麽理由,會斷定我還沒有來呢?”

當這木偶剛要伸手觸及那頁殘餘的日曆時,一個破空而來的語聲,正自嚴冷地從這憩坐室的某一個角度方麵傳送過來!

第九幕木偶向對方致敬

這一個飛來的語聲,好像在木偶耳邊,拋了一個炸彈。

他慌忙旋轉身來,向那麵臨花圃的窗外一看,隻見花圃裏麵有幾叢嬌豔的小花,正在向他淺笑,裏麵並無人影。

他再急劇地回眸,向門外一看,隻見門口裏麵有兩位陌生的來賓,正自帶著一種嚴肅的微笑,冷靜地站在那裏。

在這最短促的瞬間,室中的一男一女,完全感到呆怔!這雖是絕短的幾秒鍾,可是在這木偶的感覺中,好像經過了一世紀的時間。

這裏在這兩位來賓身上,加上“陌生”兩個字樣,好像有點錯誤。其實,他們在讀者眼內,完全都是熟人。這時,從那女子的目光中看出來,隻見前麵的那個人,穿著一套米色而帶條子紋的薄花呢西裝;這西裝具有筆挺的線條,看去好像剛從剪刀口裏逃出來。他的頭發,梳得像打蠟地板一樣光,有一陣撲鼻的香氣,不知從他頭上,還是從他身上,正由空氣傳送過來。而主要一點是:此人的胸前,赫然抱著一條鮮明的紅領帶。

於是讀者要說:我們的確認識這個人,他不是別人,他正是高踞在漂亮玻璃窗裏麵致力於宣傳工作的那個返老還童的木偶!

但是,你們又弄錯了!

我們的木偶,不是穿著大袍闊服,正在室內談話嗎?如何會有第二個木偶,又從門外走進來?

並且,這位不速的來賓,他和那張木偶的照片還有一點小小的不同:此人的臉上,架著一副新式太陽眼鏡;一雙銳利的眼珠在黑玻璃中閃著光,顯出一種很機警的樣子。

再看第二個人,身上穿的也是西裝,但是後者所穿的一套遠不及前者的漂亮。有一點是相同的:這二位來賓,年齡都是一樣的輕,全是二十左右英俊的小夥子。加上室內的木偶,於是我們的戲台上,一共有了三個年齡相等的男角。

這兩位一前一後的靜悄悄地站在門口的來賓,手內各以極溫和的姿勢,執著一支小口徑手槍。

槍口的路線,不經意地對著木偶的胸膛。

這黑色的小玩具,卻使我們這出富於滑稽性的戲劇,增加了一點嚴厲的空氣。

室內的木偶看到這個局勢,在最初一秒鍾內,他已了解他們所處的地位。如果說我們的木偶對於他的“光榮的職業”,一向感覺很愉快,那麽,在眼前的一刹那間,至少在一萬分的愉快之中卻已感到一分二分的不愉快!因之,他的毫無表情的臉上,頓時泛出了一重灰白;同時他的“非紳士式”的神氣,也立刻反映到了他女伴的臉上。

但是第二瞬間,他的神情已由驚慌一變而為困惑,他不禁下意識地低聲呼喚:

“呀!霍先生!”

“不錯,是我!承蒙記念,感激得很!”來賓中的第一個人,這樣悄然回答。

當這簡短而帶緊張性的談話在進行時,我們的木偶獲得了一個舒氣的機會,臉上的木質纖維,好像鬆弛了一點,因之,他的神氣,漸漸又恢複鎮靜;同時在鎮靜之中,也漸漸恢複了他固有的頑皮。

他以外交家的禮貌,嬉笑地向這二位來賓擺手,好像招待親友一樣,做出不勝歡迎的樣子。——諸位當然記得:他的身上,是穿著這種“聞人們”在“證婚”“捐募”時所穿的禮服,加上他的“做工”,又是文明戲式的“做工”,你們不難想象此時他的狀貌,卻是如何的滑稽。

“啊,霍先生,包先生——”他微微鞠躬而歡呼,“真想不到,二位會光臨!”

他一麵說,一麵又擺手,招待這兩位來賓,請進屋子裏來。

二位來賓的原意,準備“隆重登場”,表演一種莊嚴的戲劇。意外地,對方這個配角,卻完全給予他們一個小醜式的配合,這使全劇的格調未免受到破壞。於是“前方”的霍桑不禁從黑玻璃中歪過眼梢,望望他左站的在一條線上的夥伴,意思好像說:“進去,難道我們還怕他!”“後方”的包朗把視線掠過霍桑的槍口而向自己的手槍看了一眼,他好像回答霍桑:“但是,我們必須留心!”二人交換過一種微妙的接觸之後,方始昂昂然挺胸走入室內。他們在屋子中心一隻桃花心木的漂亮的小圓桌前停住了他們的凝重的步子。

兩支手槍,依然準備地指著原來的方向。

這時,舞台上的三個男角,隻聽到木偶一人的獨白。他在歡欣地高喊:“來人,趕快泡好茶,趕快把最上等的紙煙拿進來!”

他雖喊得這樣有勁,可是那靜悄悄的空氣,似乎有點懶惰,並不曾傳達他的命令。

他又指著二位貴賓,向他的女伴介紹:“這是我們中國唯一的私家大偵探霍桑先生,這一位是包朗先生,想必你對二位的光臨,一定極表歡迎的。”

他這有禮貌的介紹,事實上,那個女子卻已像一隻嚇呆的小鳥,完全沒有聽得他在叫嚷些什麽。

當這木偶獨自亂嚷的時候,那二位執著手槍而站在外交席上的客氣的貴賓,他們依然站在那裏,並沒有坐下來。

於是我們的木偶,他又頑皮地說:“我知道這二位先生,一向很歡喜看外國電影的,在外國的偵探片中,有些渾蛋們喜歡在家具上麵玩上一些機關之類的東西,這真是愚蠢不過的玩意,我卻討厭這種事。”

霍桑脫下了他的太陽眼鏡,向袋裏一塞。他以凶銳的眼光向這木偶刺了一眼,他說:“先生,你也不要太高興!我們真要坐下來,和你談談哩!”

說完,他在木偶特地為他拉開的一張椅子裏麵靜靜地坐下來。

包朗向霍桑看看,意思好像說:“為什麽不幹脆辦我們的事?難道還要和這渾蛋打一會兒Bridge再走嗎?”他雖這樣暗想,但是,他也局促地靠著這圓桌坐下。

兩支手槍依然保持緊張的姿勢,其中包朗的一支槍口略略帶偏,有意無意指著木偶身後的女子。這時,那個女子卻已默然退坐在室隅的一張沙發裏麵。她的眼珠完全喪失了原有的活潑。她對包朗那支手槍看得滿不在乎,但是,她卻十分關心著霍桑那支槍口的路線。

當時我們的木偶,他也麵對著霍桑坐下來。他暫時停止了他的道白,隻向霍桑打量。也許,他的木頭的胸膛裏,是在找尋一個計劃,準備解除這尷尬的局勢。

於是霍桑找到一個發言的機會,他說:“先生,你為什麽隻顧看著我?是不是在怪我,誤穿了你的新衣?”

“決不!決不!”木偶笑笑說。

“你自然也不能怪我,因為,你把我的漂亮的衣服穿走了。”霍桑冷靜地這樣說。

“那天在309號裏非常簡慢,要請霍先生原諒!”木偶說,“我想霍先生在我走後,一定到過那家成衣店裏去找過我。失於招待,抱歉之至!”

“我們當然知道,在一個拆毀了的籠子裏,絕不能找到一隻走失了的猢猻。但是,我們不妨再去看看,也許可以——”

“——找到一個線索,是不是?”木偶接口,“不知道霍先生親自鑽進我們的籠子,獲得什麽結果沒有?”

“結果!你自己當然知道的!不過,我還得要謝謝那位馬路上的小朋友。他是令郎吧?”

“為什麽?”

“感謝那位小朋友,把尊寓的地點告訴我,讓我好來拜訪。”

“什麽?他把地點告訴你!”木偶幾乎要跳起來。

沙發上的女子睜大了眼。

這裏默默無語的包朗同樣凝眸望著霍桑,似乎他也不很明白這是怎麽一回事。

隻聽得霍桑說道:“世上的事情,也許真的有些因果律:你讓你那位小同盟者替你造成了一次勝利,然而你也讓他替你造成了一次失敗。你感覺到我所說的話有些奇怪嗎?要不要讓我把細情告訴你?”

“請教!”木偶的眼珠充滿了驚奇。

“那一天,承蒙那位小朋友在半路上招待我們去參觀你的照片,結果,我是大大地上了一次當!”霍桑以一種得意的神色,開始敘述他的失敗史。

木偶臉上露著一點抱歉的微笑。

“在事後,我當然已看破了那個西洋鏡的內容。”霍桑繼續說,“第一點,我覺得那小孩子的眼神,和你很有點相像。因此我的第一個假定,就假定那個孩子,他是令郎。——我的假定對不對?”

霍桑說時,順便以一個拋物線的眼光,拋向木偶背後的沙發上,隻見那個女子,雙眉皺得很緊,對於木偶的背影,顯露一種幽怨的神情。

“很聰明!”木偶看看霍桑,讚美地說。

“第二點,事後我又想起了那個孩子所訴說的幾句話。”霍桑連著說下去,“記得他說:那個櫥窗裏的木頭人,很像一部影片中的壞蛋。他還說:那張片子分為上下集,在星期三要換片子,他就要去看。我從這孩子天真的談話裏麵,發現了他的愛看電影的習慣。”

木偶很注意地傾聽他的下文。

“那個孩子還告訴我:電影裏的壞蛋,已經上當跌進了水牢。不錯,在他的小小的心目中,那個壞蛋,的確已經跌進一個很巧妙的水牢了。——那是你先生的教育的成果呀!”霍桑聳聳肩膀,得意地補充。

“請說下去。”木偶說。

“事後我推想:那個可愛的孩子,雖因你的主使,讓我去參觀了一下櫥窗裏的把戲,但是我想,他所告訴我的關於看電影的話,你卻並沒有指導他的必要,那當然是真話。——我很喜歡這個孩子,我喜歡他的天真。”

“以後怎麽樣?”木偶緊張地追問。

“以後嗎?”霍桑故意慢吞吞的,“我就依著這個線索,親自去打聽最近在哪一家戲院所映的片子裏有一個壞蛋,和站在櫥窗裏的家夥有點像,還有那部片子,是不是分為上下集,是不是要在星期三換片子。結果,我在一家電影院裏,果然找到了我所要找的答案:那就是愛普盧。這種探問當然很不費事。這倒並不像你製造你的傑作那樣,是要耗費許多氣力的!”

木偶聽到這裏,不禁略略旋轉他的木製的頭腦,向他女伴看了一眼,他聽對方的大偵探繼續把他的得意事件背下去:“於是,我就專程去到愛普盧的門前,守候我們的小朋友。我這樣想,運氣好些,說不定還可以在那邊遇見你。主要的是,我要感謝那家電影院的經理,他居然允許我提早一些換片子,這使我的守候功夫算沒有白費。否則,你也正在惦念我,豈不要重勞你的盼望?”

霍桑越說越覺得意,因為得意,他不禁想起了他得意的恩物——白金龍。他伸手到租借來的衣袋裏,摸到了他的煙匝。他用單手取出了一支紙煙。但是,他的另外一隻手還沒下憩坐室,對於取火的工作,似乎感到不便。於是,木偶乘機就把小圓桌上的一個火柴架子拿起來,擦一支火柴,恭敬地代霍桑燃上了火。在這個時候,包朗的眼色格外增加緊張,他在密切監視那個不穩當的家夥,不要讓他做出什麽不穩當的行動來!一麵,他用一種微妙的眼色,也在警告他的“並肩作戰”的同夥,好像在提示他:千萬不可太大意!

這裏霍桑已經坦然噴掉幾口煙。他倒並不十分注意他同伴的警告。他自管自地提出他的得意的結論:“先生,你看我的方法,沒有出於你的意外吧?”

“真是意想不到的神妙!”木偶不禁這樣呼喊。他的神氣的確表示衷心的悅服。這時,如果不是看到對方的雙手都沒有空,他幾乎要隔著桌子伸出手去,和對方緊握一下而表示他的欽佩。但是,他雖沒有握手,他卻還在歡呼:“霍先生,你太聰明了!我相信,即使我們的福爾摩斯先生從防空壕裏鑽出來,一定也要向你表示欽佩了!”

第十幕木偶的焦土政策

於是我們這個小小的舞台上,顯示了一個相當微妙的局勢:

木偶和霍桑越談越見接近,二人之間,差不多完全建樹了一種友好的精神。如果沒有兩柄黑色的玩具從中在作祟,幾乎使人家誤認為這是一對最知己的朋友,正在舉行一個星期下午的閑談。但是,也許他們間的關係正靠著那個黑色的玩具而維持著。誰知道呢?

例外的是室內其餘兩個人,那個女子,她像一隻受凍的麻雀,蜷縮在那沙發的一角,她的失神的眼珠,一直提心吊膽看著木偶對方那支槍。每一秒鍾過去,她的鬢邊的汗珠隻管一陣陣地沁出來。

還有包朗,自從走進這憩坐室的門,一直好像一個初進學校的小學生:似乎他感到他的手足,沒有地方可以安放。他一麵靜聽對方微妙的談話,一麵他的不安穩的腳,不時在圓桌底下發生躊躇的活動。有一次,他把他的腳尖重重踏到了霍桑的腳背上,幾乎要使霍桑跳起來,於是,霍桑拋掉煙尾,伸手看看手表。他像憬然省悟似的說:“喂!先生,我已經把我要說的話,全部都已告訴你,是不是?”

“不錯,霍先生。”木偶靜靜地回答。

“記得我在初進門的時候,你曾提出你的諾言:你說如果我能早一點來拜訪,你就把那幅親自領走的畫,雙手交還給我。是不是這樣?”

木偶依然靜悄悄地說:“但是……”

“但是怎麽樣?”這“但是”兩個字,立刻引起霍桑的焦躁,他把手內的手槍尖,略略移動了一下而這樣問。

“但是霍先生,你是一個明亮人,”木偶慢慢吞吞地說,“你當然明鑒:我能拿到那幅畫,並不是不費一點本錢的;我們從‘體恤商艱’四個字上說,應該總有一些‘商量’的。”

“難道你……還有什麽話說?”霍桑開始有點焦躁。

“我當然想說幾句話。就算我是坐在貢比桌森林的鐵篷車內,我想,你也不能不留一點談話的餘地給我吧!”木偶閃著眼珠回答。

“怎麽?你還預備提出條件嗎?”霍桑真的掮出了1918年的福熙大將的態度,“現在我限你三分鍾的時間,拿出那幅畫來,跟我走!”

他說完,就站起來,把那支槍口,向前移動三寸。

包朗也以被牽線的姿態,隨著他同伴的緊張的動作而緊張地站起來。

木偶看著對方這個進攻的形勢,他緊閉起一隻眼睛,向霍桑的槍口,做出一種小孩張西洋鏡的樣子。他說:“我有一個建議,向二位提出。”他又歪眼看看包朗:“在使用手槍之前,最好檢查一下保險門,看看有沒有開好,否則,臨時恐怕要上當。”

“我們手裏既然拿著紙牌,我們當然懂得玩紙牌的方法。”

霍桑說著,驀地,他把槍口指向木偶的頭顱:“你以為我不會開手槍!”

“哎呀!”在這突然緊張的空氣之中,忽有一個尖銳的呼聲,起於木偶的身後。室內三個男主角的視線,不約而同集中於同一角度。隻見木偶背後那個女子,已從沙發裏麵直站起來,她的臉色完全慘白,好像一座石刻聖馬利亞的樣子。

本來,我們的木偶有說有笑,始終保持頑皮的作風,可是那個女主角的動人表情,卻使他的紳士態度,受到了一點小小的影響。霍桑把槍口退後一些,偷眼向他看著,隻見他的額上有一點小量的汗珠,在漸漸沁出來。

霍桑獰笑地想:“好啊!我老早準備把一方新的手帕借給你,讓你可以抹抹你的香汗呢!”

霍桑想的時候,木偶和他的女伴交換了一個眼色,仿佛已把一封安撫的電報,輕輕遞送了過去。於是他又看看霍桑:“我知道霍先生的槍法很準,要不要把我的頭顱,權充一下槍靶?”

他伸手指指自己的額角,順便抹掉一點汗液。他又恢複了頑皮的聲音:“不過要請霍先生,把槍瞄得準些,不要錯打在一個佛像的頭顱上!”

“你這話是什麽意思?”霍桑不得不瞪出了眼珠而發問。他知道這個魔鬼的話,必然有些不可測的意思的。

“請你暫且坐下,好不好呢?”木偶說,“在討論軍事的圓桌上,用手槍解決一切,我想,那是不會有什麽結果的!”

霍桑向他看看,果然悵惘地坐下。不過,他並不曾放下他的武器。

這裏包朗也被牽線似的呆呆坐下來,一副勝利的紙牌當然緊握不放。

隻聽木偶說下去:“有一件小東西,我想請霍先生注意一下。你看,在這小圓桌的邊上,裝有一個特別電鈕,我隻要輕輕把它按一下,就可以和樓上的夥伴們互通消息——”

木偶說到這裏,閃閃眼珠,並不說下去。

霍桑不明白這木偶的意思。他姑且依著他的指示,把視線掠到圓桌的邊緣上。隻見桌邊刻著一些精細的花紋;在花紋中間,有幾個凸起的東西,像是花蕊的樣子,看去,可能是有一個電鈕在著。

霍桑再把困擾的目光送回木偶的臉。於是木偶又說:“霍先生已經看見這個東西了。我再告訴你:譬如我把這個電鈕,按一下短聲,那是一個警戒的警報;按得長一些,那就算是緊急的警報。——方才我在拉椅子的時候,我曾在這桌子邊上一連按了兩下,這就是通知樓上的夥伴,如果聽得樓下有什麽動靜——譬如聽到槍聲之類——不妨把那張畫馬上就給撕碎,絕對不需要考慮!”

霍桑聽得呆了,呼吸有點異樣!——他的準備出借的手帕,大有留供自用的趨向。

木偶還在冷靜地說下去:“做強盜是一種太危險的事!一個稍有腦筋的人既然幹著這種危險的生活,當然隨時隨地,會有一些必要的準備的,你想是不是?”

說到這裏,他突然用高聲提出他的最後問句:“喂!霍先生,你要不要看看莫斯科的焦土政策呢?”

霍桑聽完這話,眼珠轉了一下,驀地,他像一頭老虎那樣跳躍起來。他向他的同伴厲聲說:“包朗!你監視這兩個人!”說完,他掉轉身子,旋風一般向門外就走。

他猛聽得背後那個木偶在用一種極度嚴重的語聲向他大喝:“站住!傻子!當心你的腳步踏壞了那幅佛像!”

第十一幕再會吧!木偶!

舞台上的局勢,由平靜進入**,複由**漸轉平靜。

因為,木偶這種嚴重的警告,終於又把霍桑的急促的腳步強拉回來。由於霍桑看到木偶的眼光露著一種凶銳的神情,他覺得這可惡的東西所說的話未必全是假話。自己匆匆上樓,萬一樓上那些無腦子的家夥,真的實行了所謂“焦土政策”,這卻並不是一件十分有趣的事!在無可奈何的情形之下,霍桑隻能重返“圓桌會議”,繼續以外交方式,重新和這木偶協商“互惠的條約”。

木偶所提出的條件,是拿屋中人全部的自由,交換那張唐代的名畫。

但是霍桑卻不能接受這個要求。他說:“在這屋子外麵,已包圍著大隊的警探,本人無權單獨簽訂那張條約——”他最大的讓步,隻能放走一些不重要的人。雙方各執一端,這小組會議,便陷入一個僵持的局麵。

他又感慨地說:“戰爭雖然殘酷,無論如何,總不該把千百年前流傳下來的文物輕易加以毀壞!”

甚至最後,他還向對方提出一種恐嚇,他說再不解決這個僵局,他將立刻發出信號,而讓樓上采取“必要的措施”。

這使霍桑想起他在349號房內所提供的保證,當時,他曾向那個神經衰弱的收藏家輕描淡寫地說:“那張畫,是你的生命,也是我的名譽,我不會讓人家把我的名譽劫掠了去。”

而現在,如果他再伸手拍上這木偶的肩膀呢?……

想到這裏,我們這位可憐的戰勝者,終於隻能透出一口無聲的冷氣。

於是,那個會議上的協定,終於在這微妙的局勢下宣告成立。

於是,我們這個舞台上的戲劇,也終於在這微妙的局勢之下告一段落。

天大的事情,似乎都已不了而了。不過,這裏還有一點小小的情節,我們必須在說明書上,加以補充的說明:

第一點,在前述的“圓桌會議”上,這戲中的兩大主角都曾說過一些謊話,讓他們的對手方上過一點小當。說謊原是不足為訓的事,所以筆者在可能範圍中,必須拆穿這西洋鏡以警誡他們的後來。

先說關於霍先生方麵的謊話。當時他曾告訴木偶說在他的屋子之外,已有大隊警探,造成一座“大西洋的圍牆”,本人無權加以釋放雲雲,這些話聽聽相當嚇人,而事實上,這些嚇人的話,目的也隻在嚇嚇人而已。霍桑為什麽不調動大隊援軍呢?理由頗為簡單:過去,他對木偶的狡猾領教過不止一次,這一回,他雖在愛普盧電影院門外因發現“小匹諾丘”而找到了這木偶的居處,但是,他覺得大舉進攻未必一定有成功的把握;萬一大舉進攻而仍不獲成功,這於他的尊嚴上,卻是一種新鮮的損害。如此,他寧可隻帶一個“隨身的小包”,而姑做一次“探試性”的奇襲。

可是,那個木偶卻讓他這種毫無實際的大話嚇了一跳。

當時木偶在離室遁逃之前,因著霍桑的大話,曾使他的木腦殼裏耗費了許多木屑。他曾想出許多預防萬一的計劃,以防萬一的變化。當時他那提心吊膽的狀況,假使讓霍桑看到,那一定非常得意,而要把許多新的手帕,借給他去抹抹香汗。

然而我們這個可憐的木偶,他是上了大當!

不過你們別以為大偵探已完全獲得外交上的勝利。關於木偶方麵,他也有一點小小的傑作的。

記得嗎?木偶在談判席上,他曾告訴霍桑,說什麽他在小圓桌上裝有電鈕;他的樓上另有羽黨;他一按電鈕,就是發警報,樓上接到警報,馬上就會撕碎那張畫,凡此種種驚人的言論,你以為都是真的嗎?老實告訴你吧!這些話,連一絲影蹤都是沒有的!

你看,我們這些外交家的煙幕,放得何等離奇而出色!

其實,凡是外交家們所放的煙幕,沒有不離奇而出色的。

除了上述事件以外,還有一點,我們也得加以補充的說明:那張吳道子的名畫,雖經霍桑費了相當的力量從木偶手裏爭奪回來,但是,它在展覽會裏開始張掛,卻已延遲了一天;直到星期二,方始給予好古者以細細欣賞的機會。

至於那幅唐代的傑作,究竟是幅怎樣的傑作,這在前文始終不曾提供較詳細的說明。現在乘我的筆尖還沒有十分疲倦的時候,不妨簡略地介紹一下。

那幅畫畫的是“釋迦牟尼世尊在菩提樹下夜睹明星,忽爾悟道”的事跡。這幅畫的線條、色澤,是如何優美,筆者深愧不是一個畫家,無法詳細說明。主要的一點是:當時如果有人把那幅畫細細地看一下,他們一定能夠發現,在這絹本畫的一角,卻已多出了一點東西:那是一方極小的圓章,刻著“魯平珍藏”四個字。這個圓章留在菩提樹的根上。粗心地看時,那是萬萬不會發覺的。

世上有許多事情,想想未免有些可笑:每一個收藏家們都喜歡把世上的一些崇高的藝術作品設法據為己有;每一個收藏家們的心裏,都想把他們的收藏品保留至一百年、一千年,甚至一萬年之久。由於這種卑劣的心理,遂使他們在暫時的占有物品上,必要留些可憐的手腳,如“××珍藏”的印章之類。可笑像魯平那樣一個處處抱著消遣態度的人物,他也不能免除這個調子。可是,你們曾看見哪一個收藏家,能把他們的占有品,保留到一千年與一萬年呢?

然而無論如何,我們的可憐的小搗蛋,他終於已把一個印章,魯莽地留在那幅畫上了。

嚴格地說來,我們的木偶在這一出戲劇裏,他是完全失敗的。不過他的失敗,是失敗在一個舉世聞名的偉大人物的手裏,雖然失敗,也還有些“失敗的光榮”。

至於最後勝利,當然屬於霍桑。不過霍桑在這一個戲劇的回憶中,似乎終還有些遺憾的地方。因之他雖然勝利,卻也感到一點“勝利的悲哀”。

於是,我們這個滑稽的戲劇,終於在“失敗的光榮”與“勝利的悲哀”的交響之下結束了。

木偶劇的閉幕詞

我一口氣看完我在二十年前記的故事,並草草加以修改,成為如上一篇東西。(有些不符時勢的話,是後來添上的。)

我在這裏自行檢舉:我自己覺得這節故事,太不像一件實事,太像一個十字街頭上的連環圖畫;甚至,我在每一頁上,都嗅到一種煙火氣味,在透出紙背。

如果有人問我:你這一個故事,到底是事實,還是謊話?

我告訴你,我的確無法提出一個肯定的答案。

也許在當時,我曾聽得一個關於霍先生的傳說,因之,我在年輕好弄的情緒之下,渲染成了這篇故事。

也許在當時,我正憶念我們的那位“神秘朋友”,因之,我的太無聊的腦內,引起了如上的幻想。

總而言之,這到底是傳說,還是幻想,連我自己也已很模糊,因為相隔的時間實在太長久了!

好在我所寫的,隻是一個木偶的戲劇,木偶,它是一個什麽東西呢?誰都知道,木偶也者,隻是世間一種最沒有腦子的東西而已!一個最沒有腦子的東西,所演出的戲劇,必然會是最不合理的,那是無須加以說明的。

你看,跟前世界上所流行的各種木偶戲,哪一種是比較合理的呢?

那麽,很好。閉幕了,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