航空郵件 航空郵件2

石冰看了看這封口上被剝碎的火漆印,默然把它按進了自己的衣袋。

他又不經意地向這矮子問:“我們這位姚老夫子的家庭裏,還有些什麽人?”

“一位夫人,一個姨太太,那是住在高宅裏;大兒子已娶了親分居在兩處;還有一個小兒子,在民立中學讀書。”矮子像背書那樣稔熟地回答,他又附加道,“聽說他這小兒子,卻是他的半條命。”

說話之際,他們舉步跨出了這貴族化的大商場的門口。踏到南京路與西藏路的交叉口,二人倚著路口的鐵欄,又匆匆密談了幾句。最後石冰向這矮子說:

“老孟,這幾天你很辛苦了,今天晚上好好休息一下吧。有一家袖珍舞廳,今晚舉行通宵;還有一個黑燈舞的節目,你要不要到黑暗裏去找些刺激?”

“黑燈舞,我最歡迎,可惜——”矮子抹抹他的短髭,他像忸怩似的並沒有說完。

“可惜你的夫人,嚴格管理著紅燈!是不是?”石冰笑笑。

“非常時期,交通困難。”矮子聳聳他的闊肩解嘲地說。

同日的兩小時後,太陽在東半球的辦公時間將畢。慈悲的夜之神,不忍見這大都市中的種種罪惡,她在整理廣大的暗幕,準備把一切醜態完全遮掩起來。

斜陽影裏,有一輛流線形的蘭令跑車,在幽悄的地豐路上,悠悠然地駛過來。

哇!哇!哇!哇!哇!哇!陣陣的歸鴉,結隊在天空聒噪;它們像在譏笑著人間的擾亂,而在歌頌著它們自己的安適。——不錯!這是值得向都市中的一般人們驕傲一下。你看,它們個個有著它們自營的安適的屋宇,至少它們絕不需要瞻仰所謂二房東的和藹可親的麵目!

因這鴉噪,引起了這乘車者的仰視,連帶地使他望見前麵五十碼外,有三株大樹,巍巍然矗起在路隅一帶高高的圍牆以內——這是三杏別墅屋前隙地上的三株大銀杏。“三杏別墅”這一個風雅的名稱,正是由此而取的。

五十碼路一瞥而過,越過了一座新點綴的漂亮的自警亭,這跑車上的人一躍而下,他把他的車子,推上這自警亭斜對麵的邊道,倚在那帶高高的圍牆之下。——這樣,他可以獲得對方一個三小時的義務守望,而不愁有人會偷走他的車子。

圍牆斜對麵的那個安閑的自警員,眼看這胸垂紅領帶的家夥,把雙手插在褲袋裏,仰著頭向圍牆內的那些樹枝看了一下。在向晚的涼風裏,不時有些枯黃的樹葉,從這高高的落葉喬木上麵飛舞而下;有一片,拂過了這人身上的一件米色上裝的肩部。

連著,這人便舉起輕捷的步子,走向那兩扇鐵門之前,伸手按著鐵門邊的電鈴。片晌,鐵門上的一扇狹小的套門輕輕開放,有一個滿麵機警的年輕的仆役,在這狹門裏麵露出半個臉,帶著詢問的神氣。

一張名片從這西裝家夥手內遞進了年輕仆役的手,這名片上,很簡單地印著兩個仿宋字:

霍桑

似乎因為紙價飛漲的關係,這紙片被切得那樣的渺小;可是上麵這兩個字,卻給人們以一種非常偉大的印象——這比較這位來賓身上的華貴的服飾,具有更大的魔力。

那個年輕的仆役,過去他似乎曾經聽到過一些這位大偵探的神奇事跡的,立刻他的眼角閃著光華而在“有什麽事?”的問句之下,非常恭敬地加上了“先生”二字的專稱。

“我要拜會姚樸庭先生。”來賓以一種上海紳士式的調子傲岸地說。

“請進來。”這年輕的仆人垂手讓出路來。

對麵的自警團員,眼看這位上海式的紳士,被招待進了鐵門,那扇小門又輕輕關閉。

踏進鐵門,靠近左側的牆垣,是一條約有十五碼長的煤屑走道,兩旁砌著矮而參差的假山石。這煤屑走道,似乎築成了還不很久。牆下的一帶狹狹的隙地間,植有一些新植的小冬青樹,和幾簇草花。牆下另一隅,置有泥鏟竹枝掃帚,修樹枝的巨剪和一架橫倒著的大竹梯。這種種,都表示這所別墅中的新主人,正忙著在修葺他的小小的樂園。

在煤屑走道的右方,那是一片空曠的場地,地麵上顯示著一種新被鏟掘過的樣子。一小部分亂草堆積在那裏,不曾完全清掃,前幾天下過大雨,被鏟過的低窪部分留有許多水漬。在這空地的一角,堆置著幾疊整方的薄泥片——這是一種植有細草的泥片一一準備在這不平整的空地上,鋪上一層軟綠的地衣。

這裏最觸目的,卻是空地中間的三株大銀杏,列成一個鼎字形。它們的年齡還不算怎樣老大,可是也都有了合抱以外的粗,正中的一株,大概已超過四丈高。

這是人類添衣的季節,而在植物,卻是一個卸裝的時期。綠森森的廣大樹蔭,已脫落了好些樹葉,在樹底潮濕的地麵上,四處鋪下了薄薄的一層。

哇!哇!哇!空際的聒噪聲,引得煤屑走道上的來賓,仰射起了視線。這使他想起即刻在路上所見的一陣歸鴉,也許內中有幾頭,小家庭就建築在這裏的樹頭上。在這傍晚時節,一種歸家時的歡笑聲,不時劃破了四下靜寂的空氣。

這裏有一種都市中間少見的幽悄的景象。

走完了這曲尺形的煤屑走道,迎麵一帶屋子遮住了眼簾一一這是以前一座弄堂拆改成的屋子經過了第三度的化裝,才改成眼前這種摩登的式樣——雖僅三間半西式的小平屋,卻收拾得非常清潔而耀眼。

屋子之前,築成一帶走廊,廊下有四根髹漆的方柱。這裏陳列著幾隻鼓形的瓷凳和幾盆花,令人想見夏夜坐在這裏納涼,必有一種意外的舒適;尤其是養病,更是一個難得的好地方。

大偵探在這走廊之下略等,他的渺小的名片上的偉大的名字,由這年輕仆人先送進屋子。

一會這位名聞全國的貴賓,鄭重地被招待進了中間的一室。

當那主人帶著一臉笑容,從一隻大旋椅內站起身來迎接時,在他的和藹可親的笑容之後,分明藏有一種非常的狐疑。一麵在想:

“唷!這位大名鼎鼎的私家大偵探,打扮得這樣漂亮!他的生意很不錯吧?一一可是他突然光降,有什麽事呢?”

主人已有五十以上的年歲,一張脂肪充盈的紅臉,表示在這大動亂的時期,並不曾嚐到缺米或缺油的苦痛。他的兩眼充滿著慈祥之色,隻是顧盼之間,帶著一些斜視。在某幾點上,給人一種聰明多智的印象。他的身材不很高大,卻有一種精悍的樣子,顯見他在盛年時,也是式式來得的人物。

紅領帶的大偵探,又在口頭自我介紹了一下。他接受了主人姚樸庭的客氣的招呼,坐進了一隻靠壁的軟椅裏。

仆役敬過煙茶,主人開始必要而不必要的客套。他說:

“一向久慕盛名,可惜沒有瞻仰的機會。今天難——”

大偵探似乎已養成了一種節省時間的習慣,他不讓主人客套下去,立刻接口:

“兄弟受到一個人的委托,有一件事想和先生接洽。”

“有一件事要和我接洽?”主人把慈祥的眼色,斜射在這大偵探的臉上。

“我的委托人,有幾件文件,留存在姚先生處。現在他委托我和先生開談判,準備把這些文件收回去。”紅領帶的霍桑,爽脆地說明了來意。

“哦!霍先生所說的,就是,臧國華——臧先生的事?”主人圓圓的臉上迅速地添了一層笑意,他高興地想:

“嗬!來了!畢竟耐不住了!”想時,他說:

“聽說臧先生快要登台了。他很得意吧?——那很好!我準備把這些信件還給他,當作他登台的花籃。”

這一頭慈祥的老狐狸,分明想藉這種圓滑有刺的俏皮話,騰挪出一些時間來,好準備他的適當的應付語句。

霍桑嚴肅地說:“必要的話,他可以絕對依從姚先生的條件。”

這話一出口,卻使這老家夥,馬上感到一種困難。他吞吐地說:

“那——那再好沒有。但是很抱歉——”他又改變口吻,“但是很不幸!”

“我知道!”霍桑立刻以一種大偵探的應有機靈的姿態,截住他的吞吐的語句而凝冷地說,“我知道這東西已遭了劫奪!”

老家夥轉著眼珠,露出了不勝驚佩的樣子。他慌忙問:“那麽霍先生可知道,劫奪這件的人是誰?”

“我知道!”大偵探仍以一貫的語調回答:

“又是那個討厭的渾蛋!——”說時,他指指他自己的耳朵嫌憎地說,“那個耳朵上麵掛招牌的渾蛋!是不是?”

這老狐狸聽說,臉上格外裝出了驚奇不勝的神態。其實他在暗自欣喜:他的妙計,消息居然會廣播得那麽快!他又暗暗籌度:眼前,囤貨脫手的機會已到,要不要就把實話向這大偵探說明呢?沉思之頃,他舉目望望這大偵探伸手自指著的耳朵,隻見他的耳輪又大又厚,其白如玉。他想:記得中國的相書上,好像有過這樣的兩句,“耳白於麵,名聞朝野”,看樣子,當前這個機警的人物,和相書上所說的話倒有些相符的。就在這略一沉吟的瞬間,他已找到了一句騰挪的話。他把拇指一翹,恭維地說:

“霍先生名不虛傳,料事如見。佩服!佩服!所以,我一遭到這事,就想來找先生商量。”

霍桑向他笑笑,似乎說:“帽子很高!但是,你為什麽不在五分鍾前說出這句話呢?”想念之間,他把一種嚴冷視線緊射在這老狐狸的圓滑的臉上說:

“有一件事很奇怪!一一”他停頓一下,突然厲聲說道:“那被劫的信件並不是真的!”

“什麽?”老家夥的臉色一變,幾乎從大旋椅內跳起來!他感到自己的把戲,已被這機智的偵探一語道破,未免老羞成怒。要不是還想顧全臉上慈祥商標,他幾乎就要大聲咆哮。

但是,他聽這位大偵探,又用較緩和的語氣說道:“我的意思是說,也許,那些真的信件,是被這裏屋子裏的什麽人——譬如說,傭人之類——預先掉換了去。”

這緩衝的語氣,使這老家夥透出了一口氣。立刻,他恢複了他的鎮靜,笑著搖頭:

“沒有那回事!決沒有那回事!”

“然而這是事實!——並且,我根據某種線索,知道那一個深灰色的大信封,還沒有走出這裏的門檻。我可以和你打賭!”霍桑以大偵探的習慣的口吻,堅持他的意見。

“深灰色的大信封?你去弄弄清楚再說吧!我的大偵探!”老家夥在那旋椅裏麵旋了一下,這樣輕鄙地暗想。他又譏刺似的說:

“霍桑先生的意見,自然總是準確的!那麽,要不要把我的下人喊進來,切實追究一下?我這裏,隻有一個當差的和一個包車夫。”

他伸手作勢準備按那桌子上的喚人鈴,但霍桑卻阻止他說:“暫時可以弗必。”

老家夥感到這事情的局勢暫時已經弄僵,“脫貨求現”的交涉當然已無法進行,於是,他索性盡力揶揄著說:“那麽,霍先生,你要不要查查我這三間破屋子?”

他又含笑說:“如果霍先生真能在這螺螄殼裏,找到那個深灰色的大信封,那我真像小孩看到魔術一樣驚奇了!”

“隻要姚先生,能寬假我一小時的時間!”大偵探挺挺腰肢,發出極有把握的語聲。

“哼!一小時?我可以允許你一百年!”老家夥心裏暗想。一麵他從旋椅內站了起來說:“不勝歡迎之至!霍先生請便。”

紅領帶的霍桑,也隨之而抽身立起,從容燃上了一支自備的紙煙。

這時候薄薄的暮色,已像紗幕那樣掛了起來。這小小的屋子,被籠罩於迎麵廣大的樹蔭之下,光線顯得格外晦黯。屋外,一二聲的鴉鳴,依然不時劃破了幽悄的空氣。

姚樸庭順手扭亮了電燈,霍桑乘機以利銳的眼光,先向眼前的屋子裏遊目四囑。

先前說過,二人談話的所在,是在三間屋子中的正中一間,這一間屋子,似乎兼帶著憩坐、會客與辦公的各種職務。這裏給人一種簡潔淨明的印象:一切大小陳設,絕無一件多餘的東西。左右兩壁安置著四隻軟椅與兩隻矮凳。壁上,兩麵各掛著一座闊邊鏡框,配著兩張西式風景畫。——這是一種印刷的畫,抑是手繪品,大偵探一時卻不暇加以細察——後方窗下,陳設一張雙人大沙發。在劈對空地的前麵,有六扇玻璃窗,靠窗放著一張大號的鋼質寫字台;寫字台的東西也是那樣單調,筆架、墨水、壺之外,一隻喚人鈴,一架電話台機與一個煙灰盤,如是而已。

總之,在這一覽無遺的屋子中,除了那張寫字台的幾個抽屜之外,簡直沒有一個可供隱藏那枚信封的地方,——然而這一頭狡獪而膽小的狐狸,他會把這重要東西隨便藏在這種明顯的所在嗎?

粗粗一望之後,這位大偵探感到,在這正中的屋子裏,已經無一點搜尋的價值。於是,他不禁舉眼,流盼到左側的一扇門上。那扇門正開著一半,並不曾關閉,霍桑探頭進去張望了一下,他很有禮貌地回頭看著主人;似乎要取得了許可,而後再進去。

老家夥非常“識相”,搶先推開了這扇門,順手就在門邊撥開了燈鈕。他回眼向這大偵探說:

“那個灰色大信封,在未遭劫奪之前,就藏放在這間屋子裏。這裏有一座保險箱,霍先生可要進來看看嚇?”

“很好!”大偵探悄然跟隨主人,走進這左側的一室。

這裏的布置,和中間一室,有著相同的簡潔單調的情形。左方靠壁,列有四口紅木鑲玻璃的什景小櫥,櫥內雜列著瓷、銅、木、石的小件古玩。對方有兩座書架,稀疏地放著寥寥幾冊畫。前麵窗下,設有一隻紫檀小琴桌,一小方昆石和一隻小銅鼎,是這小琴桌上的點綴品。

大偵探的銳利目光,在接觸到室中每一件東西時,他先很乖覺地偷眼察看主人臉上的反應;然後,他再決定要不要對這件東西,加以密切地注意?

可是,他這斯文而乖覺的眼光的搜索結果,似乎依舊並無所獲。

最後,大偵探的視線,凝冷地移射到了室隅一座並不十分高大的保險箱上——這箱子約有三十五英寸高。當然,大偵探對於新舊各式的保險箱庫,有著相當豐富的知識。他在一望之間,不需細看這箱上的牌子,就知道這是一種法國Hulequerue大鋼廠的出品。箱門上裝有一個刻著字母的轉鎖盤,一種使Comb nation Leck的獨幅厚鋼板的箱子。在一般十九世紀半的竊盜的眼光中,正是一種看著頭痛的東西!

當霍桑的眼光,有意無意地射上這箱門時,那頭狡猾的老狐狸居然搶先開口,他說:

“以前,我把那些信,藏放在這口保險箱裏。這箱子裝有密碼暗鎖,鑰匙永遠放在我的腦殼裏。霍先生你看,誰能從裏麵變那掉包的戲法呢?”

說時,他竟不等霍桑開口,立刻俯身旋著轉鎖,自動開了這箱門。一麵,他把以前藏信的所在,譏刺似的指給霍桑看。

其實大偵探是何等機警人物?他偷眼一看這老家夥的神態,就知道那個信封決不會用“押老寶”的方式,留存在這座保險箱裏。

這第二室經過大偵探眼光的一番斯文的搜索,過去的經驗告訴他,這裏似乎也並沒有可供密切注意的地方。

最後,他們踏進了第三室。一這是主人的臥室一一率直些說吧,這裏的簡單的情形與前二室相同,而偵察的結果,也與前二室完全相同——那就是說,我們這位誇大口的魔術家,並不曾實踐他的諾言,而把他的白鴿和兔子從帽子裏麵突然變出來!

大偵探挾著滿臉的沮喪,回進正中一室,頹然地倒進先前所坐的椅子裏。他似乎想把他的氣憤,盡量在紙煙上麵發泄,隻見皺緊了雙眉,盡力把他的臉麵,埋進了濃濃的煙霧中。老家夥坐在一旁,悄然凝視著他,慈祥的眼角裏,露著一點憐憫的意味。

二人暫時無語。窗外,仍有一種“哇哇”的聲音,代替了主客間的應對。

一會兒主人看看手表,忽然自語似的說:“哦!七點十五分了。我的表也許太快了吧?”他這語氣既像是揶揄,又像是逐客,實際分明是說:“一小時的時間,差不多羅!要變戲法,快些變呀!”

大偵探的顏麵神經纖維的組織,似乎具有相當的密度;他聽了主人這種冷酷的譏刺,並不稍動一點聲色。忽然,他從椅內抽身站起,要求主人讓他借打一個電話。

他在那架台機上撥了一個號碼,高聲向話筒中說:“啊!包朗嗎?我是霍桑。我的工作沒有完畢,晚飯不必等我。”

主人在一旁喃喃接口:

“霍先生不嫌簡慢,就在這裏便飯。”

電話的對方,簡單地回答:“OK”。這所謂包朗,具有一個十足“麒派”的嗓子。打罷電話,大偵探退歸原座,仍舊把他的臉麵埋進了紙煙的濃霧中——看他的樣子,並無就走的意思,也許他是因為感到軋米的不易,真的想在這裏叨擾一餐免費的晚餐。

主人以一種訝異的目光流盼著他。慈祥的臉上,漸漸堆起了一種不耐的神情。

霍桑的電話打出未久。那架台機上的鈴聲忽然大振,有一個電話從外麵打了進來。主人順手拿起聽筒湊上了耳朵。

本年度的“麒派”嗓子,似乎適逢旺產的時期,電話中的對方,也是一個沙啞的聲音,他自稱是民主中學的舍監。姚樸庭在話筒裏麵問答了幾句,他的圓圓的瞼上,立刻露出了非常惶急的樣子,隻聽他慌亂地說道:“我——我就來,我立刻就來!立刻——”

匆匆放下聽筒,他以一種很不自然的眼光,看著這位大偵探說:

“抱歉之至!我有一樁要緊的事情,立刻就要出去。請霍先生在這裏寬坐一會,好不好?”

他的語句的表麵是留客;而他的話句的夾層是在逐客。——很微妙的!這是我們中國紳士們的傳統的談話藝術。

當時,我們這位大魔術家,正因_時變不出戲法而感到一種無法下場的尷尬,一得這個機會,馬上他用收篷的調子,解嘲似的說:“好好!明天我再來。明天——我一定可以把信件找出來。然後,我再代表我的委托者,和姚先生開談判。”

“好得很。”老家夥心不在焉地應對了一句,他匆匆拿起了他的帽子。

二人並肩走出這幽悄的三杏別墅。在“再見”聲中,一個匆匆跳上包車;一個悠然跨上自由車。這裏,剩下了那個青年的仆人和樹頂上幾頭烏鴉,負起了守護屋子的全責。

兩種車輛一前一後,沿著同一的路線進行。

包車夫的腿,似乎比較自由車的輪子活躍得多,眨眨眼,二者之間已脫空了一個相當長的距離。這輛蘭令的跑車,駛到一條岔路口上卻轉了彎;但不到兩分鍾的時間,這跑車又在路口出現而飛速地駛回了原來的地點。當時,前麵那輛包車的影子,早已消失在蒼茫一片的暮色之中。

這輛輕捷的跑車,以飛一般的姿態,重新駛回三杏別墅的鐵門口。紅領帶的大偵探,輕捷地跳下車子,他第二度又去按那鐵門邊的電鈴。當那個年輕仆人把一種訝異的目光,投上這位來賓的身上時,大偵探把車子推進門口,他和這機警的仆役立著密談了片晌。結果,他把一小卷“不值錢”的紙片,塞進了這年輕人的手內,於是,我們這位偵探家,立刻取獲了暫時在這三間屋子裏麵自由行動的特權。

大偵探以閃電式的行動,二度在這小小三間屋中,進行了一個較自由地搜索,有幾個地方,他竟很不客氣地,自由使用著他的百合匙;甚至,他連主人臥室中的被褥與枕套,也都翻檢了一遍。他的手法,和外科醫師施行剖解時的手法,一般的敏捷而熟練,前後隻費了幾分鍾的時間,他已完成了他的應做的手續。奇怪!當時的行動,不像是一位大偵探,而很像是一名具有十年以上經驗的積賊。於此,我們很可以獲得一種寶貴的教訓,那就是說:在我們眼前這個太微妙的社會上,往往有許多站於絕對對立地位的人物,例如偵探之與賊,強盜之與名人,紳士之與流氓等等,他們的身份固然是對立的,而在某種地方,他們間的技巧與手段,卻往往是相類甚至相同的!

這賊一般的大偵探,在這三間屋子裏的再度搜尋,結果照前一樣,並不曾獲得什麽;而他也預計不會獲得什麽。他知道眼前所需要的,卻隻是思想,而並不是動作。他想:除非那些信件,真的已不在這所別墅。

於是他退歸那間正中的屋子,他以主人的姿態,坐進主人方才坐的那隻大旋椅。他努力燃燒他的土耳其紙煙,以鼓動他的腦殼中的機器。

這天他的機器似乎很不濟咧j他思索的結果,也像他的動作一樣,並不曾獲得什麽。腦細胞在濃烈的煙霧之中消耗得太多,漸漸地他已感到有點腦脹。

“哇!”一聲鴉鳴打擾了他的迷離的思緒。

迎麵玻璃窗外,夜已完全籠罩住了那片場地——這是一個澄明的深秋的黃昏——一個八分圓的月子,剛自偷偷爬上了圍牆,月光從樹葉空隙中鑽進來,把那三株銀杏,鉤成一片混合巨大的陰影。

大偵探的凝滯的目光,被這鴉鳴所喚起。他從玻璃窗中仰射起他的視線,在那沉浸在銀色月光下的樹頂上,他看到了一個有趣的情形:一頭孤獨的烏鴉,撐著它的疲倦的翅膀,正在低低地盤旋。咦!這小生物並不曾遭逢到人間的亂雜,為什麽它也表演出這種“繞樹三匝,無枝可依”的姿態呢?

“噓!你們這些臭嘴的烏鴉!哇哇哇!討厭!”

一種夾有南國口音的清脆的嬌叱,驀地浮漾於這紅領帶的大偵探的耳邊;同時,白晝地下室中的幾個活躍的鍾頭,又在他的眼底閃動。

因這不相幹的回憶,卻使他的緊張的腦筋,暫時獲得了一種輕鬆的蘇散。於是,他把他的身子從旋椅裏麵輕輕旋轉過,他重複地無目的地遊目四囑著這室內的簡單的一切。

當他的視線,接觸到壁間的一座鏡架上時,他忽想起在一些外國的影片中,常見一種小型的秘密銀箱,被鑲嵌在牆壁之中,而用一種畫片掛在外麵作為掩蔽物。

“會不會在這座鏡架之後,也有這種秘密的設備呢?”他有意無意,好玩似的這樣想。

“哼!好一個幼稚的想念!哪裏會有這種事?”他立刻自己駁斥,一麵自覺有些好笑起來。

可是,他雖想著不會有這種事,而他的身子卻已從旋椅裏麵站起,一腳踏上了靠壁的一張軟椅之上。他居然開始動手,搜索著這鏡框後麵的牆壁。當他把這懸掛在壁間的鏡框雙手輕輕揭起時,立刻,他已感到一種失望——一種意料的輕微的失望一一他發現這潔白的牆壁上,並無半點“異狀”。

他雖覺得這舉動的可笑;可是他還放不過對方壁上那個鏡框。他又輕捷地跳躍上了對方的軟椅,在第二個鏡框之後,施行無聊的檢查。結果,當然,他看到那牆壁上是“天衣無縫”;即使要隱藏一枚針,那也是不可能的事。但是,至少,他在這第二個鏡框的本身上,已找到了一種可注意的東西!一種意外欣悅的情緒,迅速地控製了他。他的一顆心,立刻感到有點怦怦然!原來,這鏡框背後的木板上,附屬著一方三寸寬尺許長的厚紙片,用一些細小的鐵釘,釘住在那裏一一看樣子,分明這是一種出於匆忙中的設計,做成了一個簡陋的信插的樣子。而這信插的長度與闊度,恰好可以藏進一枚大號的信封。

啊!這是一個相當巧妙有趣的秘密設計呀!如果,你把什麽重要文件隱藏在這裏,即使有人移動這鏡框,隻要那人忽視這鏡框的後部,那麽,那人一時仍然不會發現這秘密。

“嗬!畢竟找到了!”大偵探站在那軟椅上,幾乎要高聲歡呼起來!可是,且慢高興呀!他把他的手指擠進這秘密的信插時,一秒鍾內立即使他感覺到一種嚴重的失望!原來,很不幸的!裏麵竟是空無所有!

大偵探站在高處,呆怔住了。

可是他想;無論如何,那個可惡的老家夥,曾經把這些信件,在這鏡框之後隱藏過,那是無疑的事!

現在,他又把這東西搬到哪裏去了呢?

他從軟椅之上頹然躍下,舉起一種沮喪的視線,悵惘地看著這壁上的鏡框隻管出神——這鏡框配置的兩張西洋的風景畫。左方一張,畫著一片曠野,遠處,有一帶禿枝的樹株,被籠罩在一抹緋紅的霞影裏。紫色的天空間,塗著兩行黑點,那是一群薄暮的歸鴉。

右方的一張,畫的是幾株巨樹,當前最大的一枝,一枝粗而橫斜的枝幹上,綴有一個鴉巢。兩隻輪廓清楚的棲鴉,被安插在這危巢的一隅。樹後嫣紅的夕陽,抹上了遼遠的天際。

總之,這兩壁間的兩幅畫,卻是取材於同一景色,而用遠近兩種鏡頭所繪成的兩個不同的畫麵。

由於這時較精審的注視,他方始覺察這鏡框中的兩幅畫,並不是印刷品,而是一種筆致極細的油畫。想到“油畫”,有一種字麵相近的東西,立刻聞上了他的腦膜。他的眼珠一陣溜轉,突然想到兩三小時前,那個矮子曾向他這樣說:

——他看見他把一張整張的“油紙”,疊作四層,包在那個信封之外。另用根麻線,十字式地劄在包外——

(至此,讀者們當然早已明白:這一個紅領帶的漂亮的大偵探,他的真麵目是誰?)

驀地,這大偵探像在大海之中抓到了一塊木片,又像在萬黑中發現了一道微光。他想:那個狡猾的老家夥,倘不是怕那信封受到潮濕,為什麽要用一張油紙包在外麵呢?

他不等想完,立刻匆忙地奔出室外。他把雙手插進褲袋,站在屋前的走廊之下,舉起他的銳利的搜尋的視線,四向搜尋著他所要搜尋的地點。

咦!一隻飛鳴的烏鴉,背負著月光,還在樹頂上麵盤旋。

水一般的光華下,看到一種情形很有些可異!隻見一隻孤獨的烏鴉,飛鳴盤旋了一會,疲乏似的落到一個高高的椏枝上;另一隻烏鴉,卻繼之而起;第二隻烏鴉在樹頭盤旋了一會,剛自停落下來,而第一隻烏鴉卻又張翅起飛,它們輪流地像在舉行什麽“換班守值”的工作。

咦!很可怪哪!這個時候,別的烏鴉都已歸了巢,而這兩個小東西,為什麽會例外地放棄著它們應有的休息,而流浪在外麵?難道說,它們也在它們的亭子樓頭,受到了二房東的氣了嗎?

——噓!你們這些臭嘴的烏鴉!哇哇哇!討厭!——一種清脆的嬌嗔,再度浮上了這大偵探的耳邊。可是隨著這幻覺而來的,並不是先前那種輕鬆的回憶,而卻是一種很奇詭的意念——月光之下,他急忙舉起他的視線,飛掠到那條煤屑走道左側的牆垣之下——前麵說過的:那裏的一隅,堆著竹帚與泥鏟,還有一些別的東西。

他的銳利的目光在那堆雜物上麵掠了一下。立刻,他又很匆驟地奔向居中那株較高的銀杏樹下,俯身察看樹下的泥土。這時候,當空雖有澄明的月色,可是被當頭披離的枝葉所掩蔽,地下鋪滿了一大片黑的剪影,再也看不到什麽東西。於是,他再奔向他的那輛停放著的自由車邊,取下了那盞乾電燈,重複回身走到樹下,借著這強烈的乾電燈光,低頭細細察視。果然,這裏至少已有些可注意的東西,被他輕輕發現了!

在那濕軟的泥地上,他找到兩個比粗支紙煙聽子略大的圓印,這兩個圓印成一平行線,其間的距離約有一尺多闊。而這圓印和居中那株銀杏樹的相距,卻有近三尺的地位。

(這裏,請讀者們試猜一下,這兩個圓印,卻是什麽東西所留下的印跡呢?)

當這大偵探進行他這神奇的偵察時,哇哇!當頭又是二聲飛叫。

大偵探高興地抬起頭來,向這飛鳴於月光下的烏鴉招呼著說:

“啊!多謝你的報告。現在,我完全明白了!”

一麵他又喃喃自語似的說:“可憐的小東西,耐心些,讓我來解放你們!”

喂!他明白了什麽事呢?還有這樹頭的烏鴉,它們遭遇到了何種的不幸,而需要他的解放呢?不錯,以上的問題的確是需要加以說明的。

原來,因這神秘的鴉鳴,卻使他迅速地記起了以前所聽到的關於烏鴉的一些故事。這小小的生物,有幾種習性,確乎是相當有趣的——

其一,記得有人說起,這種“外貌不揚”的小動物,它們具有一種聰明而機警的習慣,當大隊的鴉群,飛向郊野中去覓食時,內中必有一隻烏鴉,單獨棲止在前方,充當巡察的前哨。逢到有什麽敵人,要向它們發放什麽“恐怖”的動作時,這一隻機警的前哨,便會“哇!”的一聲吹起它的天然的警笛,而使它的大夥的同伴,預先獲得防備——即逃遁——的機會。

嗬!這是一種非常聰明的方法哪!想不到遠在人類發明自警團的聰明方法之前,這些小小的生物們,居然早已實施了這種偉大可愛的製度!那真足以使自命為萬物之靈的人類,想了有些自覺慚愧的!

此外,還有咧!

其二,烏鴉除了上述的機警習性之外,很不幸的,它們還有一種膽小的脾氣。就是每逢它們歸巢之際,它們一看到家內有了不論什麽大小的東西,它們便會嚇得不敢歸家,而隻在樹頭飛鳴盤旋。據說:住在鄉下的那些頑劣的孩子們,他們常常爬上樹頭,實施這種殘酷的試驗,他們隻要把一些磚塊或者蛋殼之類,放進了烏鴉的公館,於是,那些可憐的小生物,便會受到嚴重的麻煩。

這些小生物,為什麽會養成這種膽怯的習性呢?依據筆者的推想:也許,它們的巢穴裏,曾經發現過“定時炸彈”之類的東西吧?以上這種聰明的推想,讀者們也許是同想的?

當時,大偵探所想到的,便是這些烏鴉們的第二種習性。

而眼前,這樹頭上的兩隻可憐的小生物,不是正有著這種不敢歸家的可異狀態嗎?那麽,它們的巢內,不是已被人家借作囤積私貨的棧房嗎?這樣一想,這事情是完全明白了。

而最顯著的證據,在這巨樹之下,不是清清楚楚,還留著兩個竹梯所留的圓印嗎?

大偵探又很聰明地想:還有一件事情非常顯明,那個狡猾的老狐狸,最初,他一定曾把那個信封,在那畫架背後隱藏過。後來因為感到不安,所以才想“遷地為良”,而在當時,他又一定因為看到那幅圖畫中的烏鴉,方始觸動了他的藏進鴉巢中的意念。關於這一種推測,那也似乎很合乎邏輯咧。

在以後的幾分鍾內,這聰明而神秘的大偵探,他已很容易地進行了他所必須進行的事;並且,他也很容易地取獲了他所必須取的東西。一一讀者們是很細心的,你們當然記得,在那圍牆的一隅間,堆置著些泥鏟,竹帚與巨剪哩!那裏不是還有一架高高的竹梯,現成橫在牆垣之下嗎?

似乎由於宿命的注定,那賓主二人,不會再有二度握手的機會。當那紅領帶的大偵探,吹著口哨跳上車子還不滿五分鍾,那頭老狐狸卻帶著滿腹的困擾回來了。他這一次出外在一去一來的遙遠的路途——自地豐路的三杏別墅趕到威海衛路民立中學,複自民立中學趕回三杏別墅——中,卻已費去了他九十分鍾以上的時間。在回家的路上,他的心頭忐忑不寧。他覺得這裏麵,必已出了一些什麽新鮮的岔子。至此,他對於那個自稱為大偵探的霍桑的家夥,越想越覺可疑!原來,即刻那個沙啞的聲氣,自稱為民立中學的舍監,在電話裏向他說:他的兒子姚小雄,突然患了急症,情勢相當嚴重,要他即刻到學校裏去看看。不料,他急匆匆地趕到民立中學,方知完全沒有那麽一回事。其時他的十四歲的頑健的兒子,正在自修課上和一個同學打架。那小英雄伸出了他小小的一拳,卻把一個年齡較長的同學打得滿臉青腫。這勇敢的孩子,正自噘起小嘴,準備接受教師們請“吃大菜”的光榮的請柬。

老家夥問明情由,就覺事體不妙!他不及多說話,急急跳上車子吩咐車夫飛速趕回。路上,他已想到那個可疑的偵探,就是那個“耳上掛商標的家夥”。他想:如果所疑不錯,那麽自己分明已中了人家調虎離山的妙計。

他越想越感覺恐慌!可是,他還自己安慰自己:那個淡藍的信封,收藏相當嚴密,不會出什麽亂子。況且他又想起:他曾注意那人的耳朵,並沒有什麽可疑的記識,也許是自己有些神經過敏那也說不定。

回到三杏別墅,一足剛跨進門,他帶著喘息向那青年的男仆發問:

“喂!寶生,有什麽人來過嗎?”

“有的。就是那位霍桑先生。”仆人以最恭敬的聲調,報出了那位大偵探的名字。

“他——他重新又來過嗎?你——你讓他進來嗎?”

“他說是你叫他來的。”仆人驚視著他主人的患著急症似的麵色,囁嚅地回言。

“他——曾取去什麽東西嗎?”他的虛怯而著忙的語聲。

“沒有。”仆人說,“他有一件東西,留在這裏。”

“有一件東西,留在這裏?”他又困惑了。

“是一個狹長的油紙包,放在寫字桌上。”

“油紙包?”他說了三個字,一手推開了仆役。他以一種消防隊員出發救火時的姿勢,搶進那間屋子。在那鋼質的寫字台上,有一個狹長扁形的紙裹,赫然映上了他的眼膜——這正是今天早上差遣開了仆役,偷偷爬上銀杏樹頂,而親自把它寄在鴉巢內的東西。

紙裹的式樣,似乎原封未動。隻是在紮成十字形的麻線下,嵌著一張潔白的卡片,上麵用鋼筆潦草寫著三個字:

霍桑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