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話 錦帆天涯

“甘寧,我請你賜我一句實話,”蘇小四跟他並排坐下來,“你到底想幹什麽?”

甘寧眉毛俏皮地向上一挑,轉頭與他四目相對,兩人的鼻尖幾乎碰到一起。“聽好了——”他故意賣個關子,伸出一根手指頭指向蘇小四眉心,“我要離開這裏。”

“離開這裏?”蘇小四皺了皺眉,顯然有些詫異,“那兄弟們呢?”

甘寧回敬他一個瀟灑的露齒笑:“一起走唄。”

“你敢斷定他們願意?”蘇小四覺得自己心跳正在加速,但他故意壓抑住心中的激動,不在甘寧麵前顯露出來。

“都什麽時候了,”甘寧從船上旮旯裏拾起一根樹枝,朝著江心擲去——“啪”的一聲正中那塊出水的岩石,“自從那回我聽到金大哥說出順江而下四個字時,我就明白了。我們這裏所有的人,包括金大哥,不是甘於在這裏靠搶劫為生,也不願意消頹而無作為地過一輩子。誰不想著有朝一日,能夠功成名就、載譽歸來啊。”

蘇小四愣住了。他感覺自己心裏似乎有一團熾熱的火,被甘寧這番話,點燃了。那一瞬間,他激動的幾乎流出眼淚。蘇小四用餘光瞥見甘寧的臉——那張曾令他厭惡至極的臉上,此時卻沒有一貫的張狂與痞氣,取而代之的是剛毅、堅定與沉著。

蘇小四笑了,瘦削的肩膀一抖一抖。

“你這小鬼頭!”甘寧拍了蘇小四一巴掌,隨即兩人一起大笑起來,笑聲隨著江風,水波一般地**漾開去。

“所以你準備什麽時候動身?”蘇小四問。

“猴急性子。我說過了再等一等,還不到時候,”甘寧嘴角向上一勾,“另外你放心,這一路上無論遇到什麽,我都會護著你,還有我所有的兄弟們。”

“大哥你真好。”蘇小四的腦袋枕在曲起的膝蓋上,用最輕的聲音說道。

“得,你還是喊我甘寧吧,聽慣了,”甘寧好笑地伸手揉了揉蘇小四那一頭柔軟的頭發,“這又不是你嫌我到處搶劫的時候了,出爾反爾的家夥。”

其實甘寧的作風一點也沒變,但蘇小四懶得跟他計較了。那個夜晚以後,他依舊乘著懸掛錦帆的船,頭上插著幾根鳥羽,腰間係著兩個銅鈴四處搶劫。百姓也像往常一樣,對這夥水賊又敬又怕。而那“錦帆賊”的外號也叫得越來越響,一開始甘寧還打心底裏不樂意,久而久之也漸漸習慣了。寒暑易節、春秋更替,甘寧的名字在臨江城裏叫得山響。

但這般風景,最終,還是變了。

……

又是一年春回大地。臨江城的春天多雨水,草木自然就長得滋潤。江岸邊稀稀拉拉的草坪上盛開著各色各樣的的野花,一朵一朵,如歌一般地綻放。花多,鳥自然就多。每天清晨往往有杜鵑站在枝頭鳴叫,聲音像暖暖的江潮一般,清脆悅耳。

甘寧還是一如既往地喜歡站在船頭眺望遠方——他已經儼然是一個初長成的硬漢了。由於一直在跟商人們鬧騰,再加上偶爾對地方官員動動刀子,甘寧的身材比以往健壯了不少。臉型俊俏,眉清目秀,痞氣和陽剛氣混在一塊兒,越顯得神秘莫測。金黃色的披肩發打理得還算規整,卻不失飄逸瀟灑。

“嘿!”蘇小四一路吆喝著小跑過來,“我得到了一個好消息!”

“先別說那,”甘寧沒有回頭,兩手叉在腰間,“既然我現在父母都故亡了,我的表字,我自己給自己起怎麽樣?”

“成啊。”蘇小四樂了。

“我看‘興霸’二字極妙,”甘寧帶著幾分尷尬地笑道,“隨便想的,反正自古以來哪有自己給自己起表字的道理。”

“說笑,”蘇小四不以為然地白了他一眼,“寧者,靜也;霸者,狂也——名字義反,成何體統?”

“無所謂,我樂意,”甘寧托著腮幫子故作深沉,但顯然又抑製不住與生俱來的那副吊兒郎當的性子,“反正我一直都不走正道。”

“你還知道。”蘇小四哂笑。

“得,你剛才說什麽好消息?”甘寧好氣又好笑地擺擺手,“把你激動成這樣。”

蘇小四一拍腦袋,才想起自己還有正事沒說。

“你知道嗎,”他湊近甘寧的耳朵壓低聲音說道,盡管周圍除了在船上打盹的水賊之外,一個人影兒也見不著,“呂布死了。”

“誰死了?”甘寧猛地轉過身來,眼睛瞪得很圓,頭發有幾縷掛在額頭上。旁邊一個正斜倚在桅杆上犯迷糊的水賊,被他這一聲陡然驚醒,一個趔趄差點跌倒。

“呂布,”蘇小四繼續壓低聲音,微凸的顴骨之上的兩隻眸子裏閃出得意的光芒,“貨真價實的呂奉先,兵敗之際厚著臉皮困獸猶鬥,在下邳城被曹操斬首了。你知道的,我前番出了一趟遠門——這都是親耳所聞。”

“天助我也,”甘寧情不自禁地攥緊了拳,臉上的詫異漸漸變成了傲慢的冷笑,“呂布一死,就再沒有人會記得,當年被滿門抄斬的臨江甘氏,還留著一個我。”

“所以……這就是你一直在等的‘時機’?”蘇小四向前邁了一步,“說實話,我更覺得,就算呂布沒死,隻要董賊子斷了氣,就沒有誰,能奈何得了你了。”

“笑話,我沒那麽大本領,”甘寧故作責備地揪了揪蘇小四的耳朵,“不過,也不會讓你吃了虧。”

“真有你的,”蘇小四被他逗樂了,“誰教你是大哥呢。”

就是,誰叫我們都喊你大哥呢。

甘寧你說,這是命中注定的嗎。注定讓我一個窮孩子,先遇見金龍,再遇見你。

而偏偏你們,都能在我最無助最害怕的時候,賜予我戰勝一切的勇氣。

所以,謝謝你。

有你在,走遍天涯海角,都是安全的。

但我曾經傷害過你,也曾經不理解你跟你鬧矛盾……說來是我錯了,對不起。

今天我用這聲大哥,換回你的原諒,好嗎?

“喂,你傻啦?”甘寧湊近了蘇小四,金色額發下一雙眼睛炯炯有神,他微啟雙唇,聲音溫存而魅力十足,“我不記得你以前做過什麽。我隻知道,有我在,就是走遍千山萬水,你都不用害怕。”

蘇小四心頭一顫。

好你個機靈鬼,我在想什麽,都能被你一語道破。

笑容慢慢爬上蘇小四顴骨微凸的臉。這麽多年來,他一直生活在社會的最底層,一直飽受白眼和冷落,一直不知道自己這輩子想要追尋的東西究竟是什麽。直到他邂逅了這個金發白羽、錦帆銅鈴的年輕人。

……

臨江的夜景似乎總讓人看不夠。江岸一如既往地保持著它固有的神秘感,在夜幕下,在月影裏,在星星點點的火光中,織起一陣陣縹緲的漁歌。

有時候甘寧喜歡躺在船板上胡思亂想——什麽都想,從他兒時塵封的模糊影像到如今的逍遙恣肆。也難免會有痛苦的記憶,就像金龍心裏揮之不去的京城舊事。甘寧似乎從來不記得過去的痛苦的——雖然金龍的死,他真的不能忘懷,但盡管如此,每每回憶起金龍沐浴著午後陽光的笑容,甘寧從來都是笑顏相對。

因為他覺得,如果金龍在天堂裏還能看到這烏煙瘴氣的凡塵的話,他一定要用最真切最純潔的笑容告訴他,不必擔心,自己一切都好。

江風颯爽,摻雜著朦朧的月色撲麵而來,將他金色的額發撩開,露出俊逸烏黑的劍眉和光潔的額頭。

一切都準備好了,這是我在臨江度過的最後一個夜晚嗎,他心裏喃喃,許是上天眷顧我甘興霸,讓我在這裏的最後一個晚上,度過如此寧靜而平和的一段時光。

“罷了,”甘寧忽然又搖頭,像是自嘲般地苦笑,“這個世界欠我太多了。遲早有一天,我要用他們的鮮血洗淨所有的仇恨。”

金龍,你說得對,心受傷了,或許這一生都無法平愈。而我,卻要帶著這滿心的傷痕和未幹的鮮血,步入臨江城外的世界。金大哥,我知道你是欠我的,你欠我一個承諾。你曾跟我說,如果我厭倦了這裏的生活,你會帶我到任何我想去的地方。現在我準備出發了,我會用我的眼睛,替你看看外麵的世界,替你看看令你傷心至極的官場,那充斥著汙濁與黑暗的官僚製度,也是真正害死你的元凶。

我都會記得,而且永遠記得。

所以,你,安心吧。

“又這樣?”沙摩莉從後麵走過來,抬起腳裝作要踩甘寧的臉,又在鞋底碰到他鼻尖的一瞬間抬起來,“你這些天神神秘秘的,都在想什麽?”

“你還不知道嗎。”甘寧沒趣地瞥了她一眼,翹起二郎腿,把胳膊枕在腦袋底下。

“你想離開這裏?”沙摩莉試探道。

“是啊,”甘寧點頭,“這些天一直在準備。”

“你沒少看那些諸子百家的書,”沙摩莉笑道,“看得出來,它們對你的影響真大。前一段時間我就覺得你會金盆洗手,果不其然。”

“金盆洗手?這詞兒真好聽,”甘寧故意搖頭,腦袋卻不小心碰到船板上一顆凸起的鐵釘,頓時痛得他彈跳起來,“我是說……不像是拿來形容我的。”

沙摩莉莞爾一笑。她也像甘寧一樣,趴在船舷上看江麵——浪濤在月光下泛著銀亮亮的顏色,一朵一朵地,跳躍著,翻騰著,朝岸邊撲來。

“你也一起去吧,去山的那邊,和水的下遊。”甘寧臉上露出真誠的微笑。

“這話怎聽著耳熟呢,”沙摩莉笑道,“你那會兒生病,我好像跟你說過這些。”

“不錯,我記得,”甘寧微微點頭,“我也記得,我那回是被你弄病的。沙沙姐,那些日子裏你把我整得好慘啊。”說罷兩人一齊笑了。

“我就不跟著你去了,”沙摩莉忽然小聲說道,“對不起。”

“為什麽?”甘寧顯然十分詫異。

“你知道的,我從小就開始流浪奔波,這些年來,實在太累了,”沙摩莉低著頭,眼簾低垂,修長的睫毛下那一雙眼睛泛著朦朧的淚光,“我希望你能理解。”

“我理解,我理解,”甘寧連忙應聲,“我不強求。”

“另外,我還想拜托你一件事,”沙摩莉忽然轉頭望向甘寧,黝黑的臉頰上鑲著的那雙大眼睛水汪汪的,她掏出一封早已裝入囊中的信,“這是我寫給弟弟的信……如果你走到外麵能夠見到他的話,請你把信交給他好嗎?我想讓他知道——如果他還好好活著的話——我一直很好,不必牽掛。”

甘寧像是忽然被什麽東西擊中了一般地,向後退了一小步,隨即雙手接過那隻裝著信的錦囊。

“我弟弟的名字,叫沙摩柯,”沙摩莉一字一頓,“萬望珍重。希望有朝一日,你見到他的時候,可以想起我來。”

沙沙姐,放心,我會的。

你陪伴我度過了一個又一個悲喜交集的春秋,那些或悲或喜的記憶裏都保留著你的影像,我是無論如何,也不會忘記你的。

雖然我知道,外麵的路還很長,也很坎坷;而你的弟弟,那個名叫沙摩柯的年輕人,他來自蠻荊地區的五溪蠻,我卻是順江而下——我們能夠碰麵的機會,微乎其微。

但我還是要答應你,答應你用傳信使者的身份,用這封寫盡滄歲月滄桑的信,回報你這些年來給予我的關切與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