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話 夢斷長江

我哭了?

我有多久不曾流過淚了?

無論是親人故亡,還是親自殺死自己的好朋友,金龍都從沒有掉過一滴眼淚。

天災人禍他都頑強地挺過來了,如今麵對這個孩子,盡管金龍知道,他一切的努力或許會白白浪費,或許他到最後仍然是愛莫能助,但他至少心甘情願,願意用自己的生命,築成守護年少的他的銅牆鐵壁。

呐喊、憤怒、刀劍、鮮血,成了這個世界留給他的,最後的記憶。

等到對岸的聲音漸漸小了,最終重歸寧靜時,三個孩子才敢悄悄涉回對岸。甘寧本以為他會看到金龍那不常有的、傲視一切的笑容,誰知映入眼簾的,卻是鮮血淋漓的江岸,官兵的屍體橫七豎八地倒在船板上、江岸邊,或者漂浮在水裏,鮮血把靠近岸邊的一小片江水染成猙獰的紅色。

“大哥!”甘寧看到倒在血泊中渾身抽搐的金龍,腦子裏登時一片空白,發了瘋似的一個箭步衝上去。

“放心,我沒留活口……你不用擔心朝廷再來找你的事了……”金龍費力地睜開眼睛,臉上的鮮血已經讓他難以看清周圍的東西。

甘寧“撲通”一聲跪在金龍身邊,淚如泉湧。金黃色的頭發從兩鬢垂下來,遮住了午後的驕陽,在金龍身上投下一片陰涼。他穿著一貫的黑色粗布衣服,看不清鮮血是從哪裏流出來的,但無論如何,這次的傷,怕是真的,要奪了他的性命。

“真的……很久不活動活動筋骨了,金龍喘著氣努力地蠕動嘴唇,鮮血從他的嘴角溢出來,他臉上竟還帶著淡淡的笑意,“突然出現這樣的事情,一時間應付不過來……”

甘寧緊緊攥住金龍的手不願放下,他的身子比金龍顫抖的還要劇烈。方才去開船的水賊兄弟們也一並圍攏上來。頓時,江岸上啜泣聲響成一片。

“哭什麽,小毛頭,”金龍閉上眼睛,他的聲音已經微弱得幾乎聽不見了,“我們無親無緣,我不過是你生命裏的一個局外人罷了。”

話音未落,甘寧猛地抬起頭來。這一次,所有人都看到了金色額發下的那雙眼睛,它們在一瞬間褪去了所有的稚嫩,所有的迷茫和所有的不諳世事,取而代之的,是嗜血的殷紅與熊熊燃燒的怒火。

“我恨這個世界!為什麽?這都是為什麽?”他攥緊拳頭,旋即一拳狠狠地砸在岸邊的石礫上,手指關節處迸出血來,滾燙的淚水在他臉上縱橫,“我爹拋棄了我,我忍得了;董賊子不明不白地害死了我全家人,我也忍得了……但是他們還要害死金大哥,還要害死我最親愛的人,我絕對不能原諒!我恨他們!”

甘寧對著天空怒吼,直到聲音變得沙啞,他才像泄了氣的皮球一般,軟綿綿地癱坐在地上,嘴角抽搐。

局外人?你說的真好聽。

我們五六年的緣分,哪是三個字能抹消的?

金龍,金士雲,你這個大笨蛋。你的夢想還沒完成呢,你卻要先走一步。你覺得這樣對得起你那些故去的朋友們嗎?

許久,甘寧再次觸碰到金龍的手——那曾經帶給他賓至如歸的安全的手,此時已經變得冰涼冰涼。

喂,你這家夥,就這樣走了麽?

我還沒來得及,跟你道聲別呢。

算了,既然這樣,就讓我來為你完成你那個未竟的心願吧。

金龍,你放心,我發誓,終有一天,我會讓臨江城,讓整個長江沿岸,甚至整個天下的人,都記住甘寧的名字。

……

自那以後,甘寧好像從頭徹尾地變了一個人似的。他再沒有同蘇小四他們打打鬧鬧,而是苦習劍術,並最終在之後的一個秋意漸濃的時節,成為了臨江水賊的新頭領。這些日子裏,由於金龍的過世,往日不敢經過這一帶的商船又重新回到了臨江岸邊,而那些曾經被金龍擊退的小規模的水賊團夥,也漸漸東山再起,朝著這座商業繁華的小城,蜂擁而來。

但自從甘寧做了水賊頭領之後,狀況卻變得和往常不一樣了。他沒有像金龍那樣將其他的水賊團夥驅趕得四散奔逃,而是用劫持來的金銀財寶大加籠絡,讓自己的隊伍不斷壯大。直到最後,這一支龐大的水賊團夥已經能跟當地的官員抗衡。平日裏也常有百姓笑談,要幫忙辦點事,找當官的不管用,得找甘寧他們——他們比官員管用,當官的辦不了的事,這夥人也辦得了。

更令人咋舌的是,甘寧雖然年輕,麵對來往的商人和城裏的百姓,下手卻毫不留情。

“大哥,你真的要天天這樣折磨這些商人嗎?”蘇小四望著不遠處杯水賊船圍攏的幾艘可憐兮兮的商船,心裏不是滋味,“再說了,你這樣一來,他們都害怕了,都不從這兒經過了,咱兄弟們以後靠啥……”

“閉嘴,”甘寧不耐煩地揮揮手,“我樂意。”

“可是大哥,當年金大哥也沒像你這樣……”

“我管他的。”甘寧朝地上啐了一口。

“甘寧,你太過分了,我沒你這樣的大哥!”蘇小四氣憤至極。

“無所謂,”甘寧一蹬腿坐在船舷上,往肚裏灌了兩口酒,斜眼瞥了一下蘇小四,“他是他我是我。哼,世道不就是這樣嗎,他們能傷害我,我就不能折磨他們?”

蘇小四歎了口氣,不再作聲。商人驚恐的叫喊聲,就像夏天的蟬鳴似的,此起彼伏,不絕於耳。

……

那晚,夜色朦朧,月亮隱在雲後,周圍漆黑一片。站在一望無際的江岸邊,麵對著颯颯秋風與浩渺的蒼穹,蘇小四第一次覺得很無助。

“幹什麽呢?”沙摩莉輕手輕腳地走過來。此時的沙摩莉已經是二十來歲的大姑娘了,雖然來自蠻族,但相比從前,野氣褪去了不少,使她越顯得文靜溫和。

“沙沙姐,”蘇小四蹲下身子拾起一塊卵石,奮力將它丟進江中,“你說他這幅模樣,會不會把咱兄弟們的日子搞砸?”

“你是說……”

“甘寧啊。自從他當了咱頭兒之後,哪一天收過手?”說罷蘇小四仰頭看了看船上的帆——雖然是在夜裏,雖然隻是靜靜地懸在半空中,但那帆上精致的蜀錦花紋依稀可見,“虧他想得到用蜀錦做帆——這家夥的日子過得是越來越奢華了。不像從前,金大哥也不曾做出過這種事來。”

“喲,輪到你去擔心他了?”沙摩莉半開玩笑地笑笑。

“我不是關心他,我是擔心咱兄弟們,”蘇小四搖搖頭,“隻可惜沒一個人打得過他。”

“我看即使有人打得過他也沒用。甘寧很會收買人心,這些日子裏咱們隊伍壯大,不都靠他嘛,”沙摩莉卻擺出一幅不以為意的樣子,“你得理解他。這孩子雖然不像你那時候生活窮,但命比你苦。他恨這個世界,有他的道理。”

“難道這就是他亂來的理由嗎?”蘇小四把聲音提高了一個音調,“那些商人那些百姓,還有那些僅僅是因為不肯結交就死在他刀下的臨江官員,他們是無辜的啊!”

“沙沙姐,你說金大哥為他死,到底值不值?”蘇小四氣憤道。

“我想,金大哥應該有他的道理。”沙摩莉凝望著遠處蒼穹與江水交接的地方,喃喃道。

“我不懂什麽道理!”蘇小四一腳踢飛一塊石頭,清脆的響聲驚動了草叢裏休憩的一雙水鳥,“再這樣下去,我遲早要跟他一刀兩斷!”

翌日又是尋常之景。陽光照射下的蜀錦精致美麗,迎風飄揚在桅杆上,舞動之處,炫彩流光。甘寧習慣性地把當年蘇小四撿回來的兩個銅鈴鐺掛在腰間,一走路就發出“叮咚”的響聲。時間一長,但凡聽見銅鈴響,臨江人便知道是甘寧到了,於是該收拾東西的收拾東西,該撤攤的撤攤,紛紛避讓,閉門不出。

“錦帆賊?有趣的綽號,”甘寧趴在船舷上張望夕陽下的臨江城門——那城門本矮小,在夕陽的籠罩下越顯得形單影隻,“我幫你們辦了這麽多事,幫你們教訓那群不講理的官員,你們反過頭來就這樣對待我?沒良心。”

“喂,胡說什麽呢?沒良心的人是你吧。”身後忽然響起一個熟悉的聲音。甘寧回頭,卻見蘇小四背對著夕陽站著,影子被拉出去好長好長。

“小四,你存心跟我作對是不是?”他雙手叉在腰上,眼神中暗含責備。

“作對怎麽了?我就是看不慣你這副德性!”蘇小四似乎要拚勁全身的力氣,咬牙切齒道,“要麽你走要麽我走,我們這輩子走不到一塊兒去了!”

我不過一水賊,搶劫再正常不過,你至於麽。甘寧心裏犯嘀咕。

“隨你,”但他就是嘴硬,“隻要你能保證,離開我,還能活下去。”

蘇小四咬了咬嘴唇,硬是把一大堆話憋了回去。

蘇小四到底還是沒走,但他真的生甘寧的氣了。想他從前也生在貧窮人家,也受到過強盜土匪的洗劫,如今日子過得稍稍好了些,卻要跟著一個年紀相仿的強盜四處打劫,這是何等荒唐!

“小四?”沙摩莉輕輕叩開船艙門,“發呆呢?”

蘇小四搖搖頭,但他方才的確在發呆——盯著太陽發呆。雖然已經入冬,但中午的陽光依舊刺眼,蘇小四一轉頭,眼睛頓時疼痛起來,眼前漆黑一片。他用手背去揉眼睛,眼淚禁不住地往下淌。

“你哭了?”沙摩莉好奇道。

“沒,太陽毒,照得眼睛疼,”蘇小四眼圈泛紅,臉頰也被太陽烤得紅潤,“這些天可算安靜了點。”

“他會主動安靜下來嗎?莫非甘寧生你氣了?”

“不會吧——”蘇小四“謔”地站起來,隨即又懶洋洋地癱坐下去,“切,隨便他,我才不理那家夥。”

沙摩莉徹底被這一對兒冤家逗樂了:“口是心非,還跟沒長大的小孩兒似的。”

蘇小四也“撲哧”一聲笑出來,兩個小酒窩煞是可愛。

……

後來的一個夜晚,天氣晴朗。由於地理位置的原因,臨江很少有這樣美麗的夜晚。安靜祥和,萬籟俱寂,四周似乎有無數細流緩緩湧動。夜幕給喧騰的長江帶去了安寧,江水靜靜地流淌,處子一般地,聆聽者遠方星點火光中飄來的清淺漁歌。

甘寧坐在一艘船的船頭,獨自一人,光著上身喝酒。帶著幾分寒意的江風打在他堅實的脊背上。甘寧似乎感覺不到冷,仍舊自顧自地對月空望,任耳邊遊走的江風,將他披散著的金黃色的頭發撩動。

身後忽然響起腳步聲——盡管很輕,但甘寧認得出是蘇小四。許多年來的相處,讓他清晰地記住了蘇小四的腳踩在船板上發出的聲響。

“這麽晚了,不睡覺?”蘇小四在甘寧身後三步遠的地方站住。

“好久沒停下來看看月亮了,不是嗎?”甘寧的聲音裏帶著幾分醉意。

蘇小四一時語塞。許久,他慢步踱到甘寧身邊,俯視著他光溜溜的上身:“都冬天了,你這樣折騰,不怕生病?”

甘寧搖搖頭。由於他低著頭,蘇小四看不到他的表情。

“你不討厭我了?”甘寧隨口問道。

“我……”蘇小四再次語塞,“我們可以換個話題嗎?”

“隨你。”

那一刻蘇小四忽然覺得,盡管這段時間他倆一直在鬧不和,但說到心裏,還是甘寧這一聲漫不經心的“隨你”聽著更親切。

“你不覺得嗎,越是鋒利的刀子,就越容易折斷。”蘇小四說道,雙目直視著江中一塊出水的岩石。

“可是別忘了,”甘寧帶著醉意反駁,“如果不鋒利,再精致的刀子都是廢品。”

蘇小四心頭一顫。

“或許我也正如同那帆,”甘寧仰頭看看懸掛在半空中的錦帆,“如果不掛在桅杆上,就隻是一塊無用的布罷了。”

蘇小四向後趔趄了一步。

“這些天來,你到底在做什麽?”蘇小四鼓足勇氣問道。

“等。”甘寧灌下一口酒。

“等什麽?”

“等時機。”

那是蘇小四記憶裏,甘寧頭一回變得認真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