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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他倆的家倒是發生了一個極端的改變。那個冰島女仆因為做的菜色過於樸素,又以嘲諷的態度隨侍在餐桌旁,讓小野洋子吃得心灰意冷,女仆的位置便被一個名叫銀正恩的高麗人所取代,他做事極端有效率,隨時留意主人的傳喚,隨時準備馬上響應。

銀正恩的身材特別矮小,即使在高麗人中也相當罕見,但卻多少有些天真地自認為是一個四海為家的好男兒。從他離開職業中介所、抵達他們家的第一天,銀正恩把黎日慶請入房間,展示旅行箱裏收藏的寶貝。裏麵包括為數可觀的高麗明信片,他不厭其詳地向他的雇主解釋著每張,如數家珍。接著,他拿出的是自己手工做的工藝品,一件寬鬆的長褲和兩套純絲的內衣,他把黎日慶當成密友,交淺言深。銀正恩拿出一幅質感相當精美的版畫,畫中人是秦始皇,但銀正恩卻言之鑿鑿,認為這是個高麗人。最後,則是一把玉笛,也是他自己做的,現在壞了不能演奏,他說很快會在近期內修好它。

在這些繁文縟節結束後,銀正恩開始用他破碎的英文冗長地闊論主人和仆人的關係,黎日慶大概理解的意思是,銀正恩過去都為上流的富有家庭工作,總是和其他仆人產生摩擦,因為那些人太不誠實。他們很熱烈地討論誠實這個詞,事實上是彼此爭論得麵紅耳赤,黎日慶呆呆地看著眼前的銀正恩-嗡嗡講話的聲音和手臂揮動的樣子,像一隻蟲子。半小時後,黎日慶終於得以脫身。銀正恩友善地保證下一次他們也會聊得很愉快,到時他會談高麗人的習俗。

這是銀正恩在溫泉小屋裏的饒舌序曲。雖然他勤勞又正直,但極端使人厭煩。他似乎無法控製自己的舌頭,有時,在他的嘴喋喋不休之際,他的小眼睛會流露出一種看似與痛苦極為相近的神情。

又是一年,黎日慶和小野洋子慶祝結婚周年的方式是約會。日慶在門口敲門,小野則飛奔過去請他進來。然後,兩人雙雙坐在沙發上一起回憶彼此幫對方取過的昵稱,重燃過去的愛火。這個約會卻成為一道分水嶺,自此他倆的夜晚不再安詳,而是充滿了悔恨的**。接下來的日子裏,恐懼睥睨小野洋子,攻擊她、驚嚇她,使她原本開朗的靈魂倒退回億萬年以前。而後,恐懼又慢慢地淡出,退回到它的源頭,那無法透視的黑暗,殘酷無情地啃噬著她的青春。

事情是發生在靠近溫泉小鎮巡司的一個鄉村的高鐵站,過程充滿了戲劇性。車站一整天都沒什麽人,像個大草原曝曬於塵土飛揚的黃色陽光下,千裏黃雲白日曛,原原本本暴露於城市裏自以為是的人眼前。這種人是農村人中最令人討厭的類型,他們與大都會比鄰而居,學到的是都市人廉價的精明機智卻沒學到風雅。一大群像這種兩眼血紅、可厭如受到驚嚇的牛群的自大的人,成為事件的目擊者。在他們困惑而不明事理的心中所得到的朦朧印象,最粗略的是把這件事當成一個猥褻的笑話,而最細膩的,則是羞恥。在此同時,這件事也象征了光明開始從二人世界中淡出。

一個夏日酷熱的下午,黎日慶在溫泉河灘邊閑坐喝五糧液,吃著“溫泉三寶”,而小野洋子則和花木蘭去俱樂部遊泳,在星條紋的遮陽傘下做日光浴。小野洋子躺在柔軟而溫暖的河灘上性感地伸展身體,照例曬黑她的腿。接著,三個人又聚在一起,間或吃點筠連大燒烤,然後,小野洋子起身,用傘拍拍老公的膝蓋吸引他的注意力。“親愛的,我們該走了。”“現在?”他不太情願地看著她。對他而言,在那一刻,沒有什麽事比喝酒消磨時光還重要。“看來我們必須走了。”他優雅地說。

片刻之後,他隨著小野洋子沿著花園小徑行走,夾道是高聳的玫瑰花叢,她的傘輕拂過茂密生長的樹葉。她真是太不體貼了,當他們抵達大路時,黎日慶心想,他感覺自己的情感受到傷害,認為老婆不該打斷這麽單純而無害的樂趣。酒精為他緩和且厘清心中的不安,並讓他想起她這種專斷的態度也已經不止一次出現了,是不是經常隻要她的傘一揮動,或眼睛眨一下,他就得乖乖放棄自己的快樂呢?他原本單純的不情願逐漸轉為惡意,像一個無法抗拒的泡泡在他體內膨脹,他一言不發,倔強地強忍想要指責她的欲望……

這會,黎日慶明白自己要的是什麽,就是向這個冷淡而不為所動的女人宣示他的意誌,以莊嚴的努力來獲得他一直想要而不可得的支配權。“我們去華盛頓家坐坐。”他看也不看她地說,“我現在不想回家。”“那裏我們前天才去過。”她簡短回答。“我確信他們會很高興看到我們的。”他自覺這個理由並不充分,在一股固執倔強的支使下,他又補充,“我想去華盛頓家看看,我一點也不想回家。”“噢,我一點也不想去華盛頓家。”頓時,他倆彼此對視。

“怎麽了,日慶。”她惱怒地說,“現在是禮拜天晚上,有可能他們家裏有客人,正一起共進晚餐,為什麽我們偏要在這個時候過去?!”“那麽,為什麽我們不能繼續待在溫泉河灘?”他說出內心話,“當我們玩得正高興的時候,為什麽突然要回家?”“黎日慶,你現在的樣子根本就是個醉鬼!”“正好相反,我清醒得不得了。”但現在說這些都已經太晚,他的腦中隻有一個念頭,小野洋子一直都很自私,從以前開始就很自私,而未來也將繼續自私下去,除非他把握此時此地,借機向她宣告,自己才是她的主人。這次的情況是所有情況的縮影,她隻為了自己一時心血**,就剝奪了他快樂的權利,瞬間變成一種陰鬱慍怒的恨意。他的決心更加堅定,要好好**老婆,瞬間變成一種陰鬱慍怒的恨意。

她一言不發,轉身走向溫泉小屋,他上前一步抓住她的手臂。“喂!”他低聲含糊地說,“你不可以自己走!”“我當然可以,哎喲,日慶!”這聲驚呼是她企圖擺脫他而發出的,但他則抓得更緊。他看著她,雙眼收縮,帶著惡意。“讓我走!”她憤怒地大喊,“假如你還有任何紳士風度的話,你就應該讓我走。”

“為什麽?”他當然知道為什麽要在這裏抓住她,但他的心情是複雜的,既困惑又對自己的驕傲不甚有自信。“我要回家,你懂嗎?你現在要做的就是讓我走!”“不,我不要。”她的眼睛因憤怒而燃燒。這時,人群開始圍觀過來,“你現在要在這裏丟人現眼嗎?”“我說你不可以走!你永遠都這麽自私,我真的很厭倦了!”“我現在隻想回家。”兩行憤怒的眼淚自她的眼睛奪眶而出。“現在你隻要照著我說的話去做。”慢慢地,她直起身來,她回頭的樣子流露出無限譏嘲。

“我恨你!”她低沉地吐出這句話,就像毒液從她咬緊的牙間噴出,“噢,讓我走!噢,我恨你!”她企圖將手猛力抽出,但他立即又抓住她另一隻手。“我恨你!我恨你!”

因目睹小野洋子的憤怒,他猶豫不決的個性又出現了,但又覺得已經走到無法回頭的地步,過去他就是常常在關鍵時刻退縮,以至於她心中總是為此鄙視他。噢,現在她也許會怨恨他,但事情過後她便會讚美他這次展現的支配力、男子漢魅力。小野洋子用力掙紮想要脫身,從她嘴裏吐出:“你不是人!雜種!媽的!”她啜泣,“噢,你不是人!我恨你!你不是人!雜種……”

往來圍觀的人們開始轉身對他倆側目,人群的議論聲清晰可聞,音量逐漸增高為嘈雜的噪音。小野洋子加倍掙紮,然後停下所有動作,站在原地全身顫抖,眼眶發熱,對這種從未有過的羞辱束手無策。一會,傳來她低沉的聲音:“如果這裏有其他男人在我身邊的話,你就不能這樣對我!你不能這樣對我!你這個懦夫!你這個懦夫,你這個懦夫!”

黎日慶沉默,全身顫抖,卻仍緊抓住她不放,清楚意識到眼前有許許多多的臉孔,好奇而冷淡的、像夢的陰影,正在看他。突然間,隻剩下夕陽,他放開她的手,他獲勝了。現在,如果他想要的話,他可以大笑,測試已經完成,而他以暴力遂行了自己的意誌。在勝利抬頭之際,就是慈悲出現之時。

“我們一起回家吧。”他自我控製良好地說。小野洋子回答他的方式,是用雙手抓住他的手,舉起來放到嘴邊,狠狠地咬他的手指。他似乎感覺不到痛,看著血流如注的手指,心不在焉地拿出手帕包紮傷口,這也是在他預料當中屬於勝利的一部分,挫敗的一方免不了需要發泄怨恨——而像這樣的程度還算是輕微的。她啜泣著,幾乎已沒有眼淚,卻是極度深切而痛苦的。

“我不走!我不走!你不能命令我走!你已經,你已經扼殺我所有對你的愛和尊敬,而若我身上還殘存任何一絲一毫,也將在離開這個地方以前全部死去,隻要我一想到你對我出手……”“你要跟我一起走。”他粗魯地說,“有必要的話我會把你扛起來帶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