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往事不堪剪

瘦西湖畔,點翠軒。

揚州城自古便是文人墨客的風流地,即便籠罩在朦朧雨簾之下,也漫溢著柔靡的詩情畫意。

斜風輕撫著瘦西湖畔楊柳玄垂的枝條,在這連綿細雨中錯落拂動。點滴微雨滴落春池,漾起層層漣漪,隻望得無數波痕泛開,有去無回。

青蕪坐在自己房內,四麵門窗緊閉。她將雙臂交疊,互相扣住另一邊的關節,唇齒緊閉,卻抑製不住臉色不斷地白下去。

屋內濕氣越發重了起來,她索性便坐到了**,可伸手摸了一把被褥,卻又閃電般縮了回來。

江南的確是寶地,可濕氣委實重了些,尤其在這初春時節,接連都是陰雨天氣,催得她一身多年入骨的寒疾反複發作,折磨得她夜裏都睡不好。

“薑湯來啦!”門外傳來許玉蘭歡快的呼聲,不等青蕪開門,便徑自推門而入,又在進門的一瞬間,用腳尖把門扇勾回原位,又用屁股和半個身子狠狠一撞,把門撞緊拍實。

“等等啊……”許玉蘭抿著唇,眉頭用力皺緊。她先是用屁股在門扇緊閉的縫隙周圍蹭了一圈,又轉過臉去,用耳朵在門縫邊蹭了蹭,跟著重重歎了口氣,垂頭喪氣道,“不行,還是有風吹進來,我給你點個火盆吧。”

“犯不著,”青蕪笑道,“用處不大,煙氣也熏人。”

“那個王掌櫃就是個大騙子,”許玉蘭把手裏的薑湯遞給青蕪,一跺腳道,“說了隻要銀絲炭,非得摻點別的,我看他就是想欺負咱們都是姑娘!”

“等天氣好些我便去找他算賬。”青蕪咽下半碗薑湯,咳了兩聲道,“你也別動氣,即使真拿的都是銀絲炭,作用也不會太大。”

“你年紀又不大,怎麽會得這樣的病?”許玉蘭撇了撇嘴,在她身旁坐下,道,“這樣不行,改日你得了空,咱們就去找個名醫看看,我爹留下那麽多財產,還怕找不到能看病的醫師麽?”

“若是能治,早便治好了,”青蕪話音無力,眼神愈發顯得空洞,顯然是被這頑疾抽幹了氣力。她的腰背與四肢關節處,正蔓延開一陣酸脹刺痛,幾乎下一刻就會摔倒下去。

“其實你有這樣的病,越是不該住在這種地方,”許玉蘭百思不得其解,“為什麽一定要住在揚州呢?”

“揚州繁華,往各地來去都要比別處方便,我還有許多事要做,怎能為了這病給耽擱?”青蕪蹙眉,勉強把剩下的薑湯灌下去,還吞了滿嘴的碎渣,她起身將碗放回桌上,若有所思道,“其實,你當初又何必執意與我同住?你有這些身家,自己尋個營生,可不比往後牽扯上江湖恩怨好得多?”

“尋什麽?又不能去嫁人。男人都靠不住!”許玉蘭嗓門突然大了起來。她父親是生意人,也並非什麽書香門第,唯一的女兒也就隻勉強教會了讀書識字,至於禮儀女學,半個字都沒給她傳授過,也無怪乎長到這麽大,做什麽事,說什麽話也都是大大咧咧的。

“我一個女人,身無所長,當今又是儒學盛行,我已經沒了爹娘,又學不會三從四德,一個人撐不起家業,找個男人又會欺負我,還不如跟著你呢,”許玉蘭走到青蕪身邊,抱起她的胳膊撒嬌道,“你看呢,我出錢,你住著,這麽養著你,我還能有種,你在依靠我的錯覺。哎,你要是個男人多好,我就嫁給你了,誰都不要。”

“男人?”青蕪不覺發笑,她把胳膊從許玉蘭手裏抽出來,道,“我可不想當男人。再者,烹飪持家或是女紅,我也同你一樣,半點學不來,真做了夫妻,怕是誰也照顧不了誰。”

“可現在不也一樣嘛?”許玉蘭昂頭,神情頗為得意,“我起碼學會了煮薑湯!”

“是是是,你可比我能幹得多,”青蕪朝她打趣,道,“若沒有你給我擋著風,我怎麽熬得過這些陰雨天氣?”

許玉蘭一聽就知道她在說自己方才在門縫邊蹭來蹭去的事。與青蕪打鬧一會兒,見她臉色實在是差,便硬把人給拖上了榻,讓她好好睡上一覺。

青蕪的寒疾已連著發作了好幾日,使她也困倦得很,因此才躺下沒多久,便混沌睡了過去,連許玉蘭開門離去的聲響都未曾聽見。

恍惚了許久,耳邊的雨聲竟忽地重了。

她隱約望見一片無邊的瓢潑大雨,綿延不盡,在漫漫夜色中蔓延出去,連貫至遠方一片看不見的漆黑,凝重而深邃。

雷聲轟鳴,每一聲都能震碎這暴雨之下交錯的慌亂腳步聲。

忽然之間,不知怎的在身旁多了許多貨箱,在身體兩側堆疊得老高,跟著隨著腳下劇烈的晃動聲,一個個翻倒下來,落在她身上。

青蕪本能想要伸出手去招架,卻絲毫動彈不得。

抬頭張望,隻能看到延伸向無垠盡處的海水,倒映著夜色濃重的慘淡天空,仿佛要將世間所有渾濁與汙穢,都納入汪洋深處……

青蕪猛地睜開雙眼,看見的卻是頭頂的房梁。

她這才察覺自己渾身都已被汗水浸透,就像剛從水裏撈出來一般狼狽。

青蕪隻覺口渴,起身走到桌旁,拿起桌上的茶壺掂了掂,卻是空的。

青蕪扶額,低頭去望著自己身上那汙濁不堪的衣裳,恍惚了一陣方才理清思緒。見外頭天色昏黑,雨也停了下來,這才知道自己已睡了大半日,便去打了水來燒開,好好洗了個澡,換上幹淨的衣裳後,把嘰嘰喳喳的許玉蘭趕回屋裏睡下,這才得了空,從案幾上的書底下翻出一張圖紙來。

那是一張畫像,畫像裏畫的是個男人,相貌清秀,可在她看來,卻是要作嘔的。

這個男人的畫像,如今已經在各門各派,以及遊俠刺客手裏,廣為流傳。

蕭璧淩當然也有一張。

這畫像上的人,姓張,不知從何處來,亦不知往何處去。

他本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卻忽然成為了諸多門派與殺手組織競相爭奪的對象。

究其原因,卻是不久前的一個傳聞,說是這位張公子隨身帶了一隻黑匣子,此匣為玄鐵所鑄,匣中裝著一件寶貝。有說是武功秘籍的,也有說是藏寶圖的,可若要確定究竟是什麽寶貝,那就隻有找到張公子,打開盒子才知道了。

江湖上的事,向來都是如此,但凡有點什麽風吹草動,便能引來無數爭端。更何況是一個書生懷裏揣著著許多門派幾輩子都沒見過的千年玄鐵,不叫人起疑才怪。

蕭璧淩得到這張畫像的時候,他的手傷已經好得差不多了。此時此刻,他就坐在下榻的客舍房中,一麵端詳著畫像,一麵從罐子裏抓梅子吃。

要說這位昔日的“大俠”,平素也沒什麽愛好,若一定說要有,那就是嘴饞愛吃,不然這七年退隱,早就跑去深山裏,也不會到小鎮上當廚子去了。

可自從他回金陵起,就沒過上幾天安生日子,不是被同門問責,就是被師弟嫌棄,要麽就是老冤家一言不合來追殺,總之來來去去,還把手給傷了,弄得他大半個月都沒能好好吃頓飯。

而且這幾天,他還聽聞方錚旭也已派出了人手找他。

這家客舍的廚子菜做得一般,梅子倒是醃得不錯。蕭璧淩津津有味吃著梅子,仔細打量這畫像,隻越發覺得這畫像上的人在哪裏見過。

偏偏他怎麽也想不起來。

也許是七年前他還在扶風閣的時候,與各大門派往來時見過,又或許是在金陵城曾照過麵。隻是既然記不得名字,未必會是什麽大人物。

他琢磨了片刻,心想著這畫像多少與本人形貌有些差距,若是能見一見這位張公子本尊,興許就想起是誰了。

於是他將畫像往桌上一拍,便開始籌劃該怎麽見見這位張公子才好。

扶風閣曾在盛極之時,被江湖中人稱作“神捕門”,原因是在任峽雲與秦憂寒先後在位時,曾受托解決過許多門派的新陳瑣案,如今這張公子既出現得蹊蹺,方錚旭是肯定要來插一腳的。

想到這點,蕭璧淩又有些猶豫了。

他並非不想回去,隻是前思後想之下,總覺得方錚旭有古怪。

蕭璧淩與秦憂寒師徒二人失蹤七年,這位方閣主雖始終對外聲稱在找,卻連一個實在屁都放不出來,且不說師父,便說蕭璧淩自己,這些年也並未刻意躲藏,以扶風閣隻能,又豈會有找不到的道理?加之宋雲錫雖有些憨厚,卻也並非無能之輩,可在這七年當中,卻如同被束之高閣的陳舊器具,從未得到過重用。

如此想來,這姓方的可不隻是有點問題,而是大有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