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萍水路人心

到了淶源縣外,白石山便也不遠了。

這間茶肆陳設簡陋,卻有三層之高,茶的品相也不佳,味道卻十分醇厚。

由於舉賢會召開之期在即,此地往來的人也比以往多了些。

不過這回各路人士似乎都長了心眼,行事也更加低調,喬莊改扮過的江湖人士,來頭大些的多半不吭聲,過路喝杯茶就走,因此坐在此間的,仍是山民居多。

青蕪青未免惹人懷疑,將橫刀收在了一隻簡易的木質背囊中,那背囊用破布纏了好幾圈,看起來就像收破爛用的破包袱。她穿著一身不起眼的藕色衣褲,發髻上纏著一塊質地頗為粗糙的頭巾,儼然是個村婦打扮,她因習武,胳膊比尋常婦孺稍顯結實,反倒與長年累月下地打雜的健壯農婦差不多。

她坐在三樓的窗邊,朝外望了許久,看到的不是生疏臉孔,便都是一些下九流門派的手下。

看來想找人合作對付荀弋等人,還真不是件容易的事。

就在她犯難之時,一個似曾相識的人影出現在了門口。

“這不是扶風閣的蘇易嗎?”青蕪心想,“就派了這麽一個人?難道還真想讓他參加這場比試,獲勝了把人再帶回去?”

方錚旭應當不會如此天真。

蘇易隻是來買了包蜜餞便走了,並未過多停留。

青蕪暗自歎了口氣,起身打算離開,走到樓梯中間時,卻又看見了一個人。

那是名個頭高挑的的年輕女子,獨自坐在二樓中央,看著有幾分眼熟,卻叫不出名字。

“小二哥,你這的茶真是太香了,”那女子對著給她添茶的跑堂夥計道,“同樣的茶,怎麽我就泡不出這個味道?”

“客官可真喜歡開玩笑,這茶普通得很,”那跑堂的少年估摸著連十五歲都沒到,被她這麽一誇,臉都有些紅了,“要是喜歡喝,我再去給姑娘盛一壺。”

“既然茶是普通的茶,那一定是水好,你們這兒靠著白石山,用的應當是山上的泉水罷?”那女子一本正經繼續著這個無聊的話題。

她是在打聽什麽?

多半也是衝著舉賢會來的。

青蕪沒有管她,徑自便下樓去結賬了。

她取下腰間的荷包,還沒數出茶錢,便聽得門外傳來一聲女子尖叫,探頭去看,卻隻看見幾個油膩的男人對著不遠處一名驚慌跑走的年輕婦人指指點點,一麵發出猥瑣的笑聲。

真不知又是哪個下九流門派的雜種,上趕著去玄澈手裏丟人現眼的路上,還要調戲良家婦女。

等青蕪從荷包裏數出茶錢,那幾人剛好便扭頭過來看見了她。

“嘖嘖,這是哪家的姑娘?”那為首的小眼睛漢子帶著手下湊了過來,自以為一表人才地將手搭上櫃台,擺出一副居高臨下的表情,一雙賊溜溜的綠豆眼盯著青蕪,不懷好意打量著。

“我是哪家的?”青蕪眸底含笑,“我當然是我自己家的。”

尋常女兒家被地痞流氓調戲,多半是罵罵咧咧或是驚慌失措,如她這般鎮定的可不多。

若是有些眼力見的,猜也該猜到是為這舉賢會而來的遊俠或是某個門派的弟子,舉止輕佻隻會惹禍上身。

可惜這幫男人都是傻子。

“不說你是誰家的,那可就是我家的了。”那漢子說著,一雙油膩粗糙的大手便朝她胸口抓了過來。

青蕪唇角微挑,向後退了半步,正待出手修理這廝的時候,卻有一隻手伸了過來,剛好握在她脈門上。

“幾位,這是打算做什麽呢?”說話的這位,正是方才在二樓與小二說話的那位,讓青蕪似曾相識的姑娘。

青蕪見狀立刻收回了內力,那女子探得她脈下內息,有些詫異似的瞥了她一眼,但很快便恢複如常。

“你從哪來的?”小眼睛漢子衝她哇哇亂叫,“你這麽粗聲大氣也能叫女人?去去去,給大爺我讓開!”

“聽這意思,你們這樣半句人話也吐不出的,是不是可以叫做畜生?”青蕪眨了眨眼,故作無辜道。

身旁握著她手的女人聽了這話,“噗”的一聲笑了出來。

“嘿!你這娘們——”那漢子的幾位跟班一麵說著些汙濁不堪的言語,一麵摩拳擦掌打算動手,卻忽聽得那小眼睛漢子慘呼一聲退開,這才發覺,他們大哥的右手,已然和胳膊分了家。

青蕪看著眼前一晃而過的寒光,避開那些飛濺的血水,神色依舊沉著,並隨著身旁女子將匕首收入收鞘中的聲響,側首還以一笑。

“你個臭娘兒們!”那綠豆眼身旁的隨從大罵,“知道我們是誰嗎!”

“不知道。”女人收起匕首,一聳肩道。

“這位可是……”那漢子話未說完,便被綠豆眼一腳踹翻在地。

“奶奶個熊,讓你小子多嘴。”綠豆眼罵罵咧咧轉過身來,對那女人道,“你他娘的是什麽東西?”

“我沒有娘。”那女人無所謂似的晃了晃腦袋,道,“你們那些什麽野狗派大刀寨,我一個都沒聽過,要是諸位覺得,調戲女人比活命重要,那就坐下來排個隊,這麽多人一起找死,總得分個先後,讓閻王爺數得過來不是?”

“你……”這幫廢物總算意識到了好漢不吃眼前虧的道理,麵麵相覷一陣,灰溜溜便跑了。青蕪見自己還未出手,便有人替她擺平了此事,便即拱手對那女子道了聲謝。

那女子盯著她看了一會兒,忽然蹙起了眉,半晌,卻又展顏而笑,指了指身後的樓梯,道:“樓上清靜得很,不如借一步說話?”

青蕪點頭,欣然應允。

“我也想不到,竟會這麽巧,”那女人帶著青蕪回到二樓坐下後,略一沉吟,便即開口道,“荊師姐可還好?”

青蕪一愣。

“你也不必緊張,我適才以為你是這附近的百姓,被那幾個過路的雜碎調戲。可握你手時,卻發現你會武功。”

青蕪直視她雙眸,安靜等她繼續說。

“是我孤城派的內功心法,”女子凝眉,道,“我師父久居深山,除我之外隻有兩個弟子,白師兄已經生死不明,所以……”

“那麽,你又是誰?”青蕪淡淡道。

“我叫程若歡,你應當……”女子一麵說著,一麵從背囊中翻找著什麽東西,可不等她翻出要翻找之物,青蕪已盯著她的臉,發出一聲低呼。

難怪此人看著眼熟!

程若歡……寇承歡……這分明是一張臉!

隻是因為那日她見到此人麵目時,隔著雨幕,又是夜裏,僅一麵之緣,一時想不起來也是再正常不過的事。

“你是……女人?”青蕪猶豫著看了看她的脖子,的確找不出喉結。

程若歡愣了愣,隨即恍然大悟,對她笑道:“你見過我?男人身份是鬧著玩的,你別當真,你……看看這個。”

言罷,便從背囊中掏出一塊琥珀掛牌,牌子上沒有刻字,隻是雕了一截藤蔓。

孤城派創派祖師黎蔓菁曾是蜀中碧華門弟子,後開山立派,便以此為門派信物。

這樣的掛牌,荊夜蘭也有一個,青蕪是她離開門派後私自收的弟子,因此沒有這個。

青蕪看著這塊琥珀掛牌,不由蹙緊了眉。

“我找了荊師姐許久,始終未得其下落,想來……”

“你在找師父?”青蕪眉心一蹙。

白煜立刀當斬馬,幽蘭出澗暗香浮。

這句詩在十幾年前便在江湖中廣為流傳,指的正是當時黎蔓菁門下的兩名弟子,一個是白煜,另一個便是荊夜蘭。

黎蔓菁於武學一道,乃是天縱英才,門下兩名弟子更是青出於藍,年紀輕輕便在江湖上闖下名號,也令原本不為那些名門所容的孤城派,在江湖之中,占穩一席之地。

可天資聰穎者,往往過早隕落,就在十年前,這師兄妹二人,突然便沒了消息。

而關於二人先後失蹤的原因,江湖人所知的故事是這樣——荊夜蘭苦戀師兄多年,未稟明師尊便獻了身,從此耽於武學,前途就此中止,而後卻因求而不得,因愛生恨,生出那得不到便要將之毀滅的心思,將其逼上絕路後,心虛而逃。

可這些雖是黎蔓菁親眼而見,難道便都是真的嗎?

“我有許多私事未了,可師父又年事已高,她老人家做了這麽多善事,我可絲毫不希望,到頭來,她還是孤家寡人一個,總該有人把她畢生武學傳承下去。”程若歡道。

“可師父並不願意回去。”青蕪果斷回絕道。

“其實對於師父而言,要的隻不過是荊師姐一聲悔過……”

“可就是這聲悔過,能要了她的命。”青蕪聲音不大,然而每一個字都說得十分有力。

“你說什麽?”程若歡驚道,“荊師姐她該不會……”

“她活著,”青蕪道,“可即便活著,沒人還她清白,她又憑什麽把這黑鍋背一輩子?”

程若歡不由愣了。

“總而言之,”青蕪繼續說道,“在我找到白煜之前,並不能告訴你師父的下落。”

“白師兄沒死啊?”程若歡目露喜色。

青蕪搖頭,並不說話。

程若歡隱約從中聽出了些什麽,當下抓起一塊燒餅,搖頭歎道:“罷了罷了,反正我來這也不是為了此事,你呢?你也對那位張公子感興趣?要不要師叔幫你一把?”

寇承歡的年級比起青蕪,實際也大不了多少,能在她麵前自稱一句“師叔”,也不過是占了輩分的便宜。

“程師叔要幫我?”青蕪麵容平靜,“可我怎麽聽說,師叔你女扮男裝的時候,接了別人一樁生意,就是替他人拿下這位張公子?”

“真是消息靈通!”程若歡嘴裏的燒餅還沒完全咽下去,此刻卻已齜著牙咧嘴對青蕪笑開了顏,好在她相貌不俗,即便這般不顧形象,也仍舊是美的。

“那都是鬧著玩的,你師叔我會缺這點錢財嗎?”程若歡咽下口中燒餅,指了指青蕪,又指了指自己,道,“你、我,這是同門叔侄,怎麽著也該是我讓著你,其實上回親眼看見玄澈從扶風閣一行手中奪人之後,我與馮姑娘便一同去推了這樁生意,你要不信,我請她來作證。”

“你們幾時關係就這麽好了?”青蕪不解,“馮千千一向獨來獨往,你如何請得動她?”

“我也就這麽一說,”程若歡道,“我的同門師侄不信我,哪怕上門拜訪請她作證,也得把這事情說清楚嘛!”

青蕪不禁蹙眉。

“我再同你說件事,”程若歡道,“我與馮姑娘推了此約後,雇主將荀弋傭金加了三倍,那可不是什麽好惹的貨色,你一個人,還真有些危險。”

聽到此處,青蕪恍然大悟。

如果自己出了什麽差池,程若歡想要尋找荊夜蘭的線索,那可就此斷了。

“既然如此,那青蕪便懇請師叔,陪我走這一趟。”青蕪換上笑顏,起身恭恭敬敬對她拱手施禮道。

程若歡起先還嬉皮笑臉應著,然而聽到她自報姓名,笑容卻忽的僵了:“等等,青蕪?原來你就是那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