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草木皆成兵

暮春雨多,加之永嘉縣在江南,在這時候一日下上幾場雨,都是再尋常不過的事。

對於宋祁宇而言,要拿個跑半裏地都能喘成驢子的張公子而言,簡直不費吹灰之力。與他同行的“幫手”,正是方錚旭千挑萬選選出來的親傳弟子李長空。

這次憑著方錚旭的布置安排,二人的行蹤始終隱藏得很好,這一路直到拿下這姓張的書生,真可謂是風平浪靜。

可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事到如今,消息已陸陸續續傳了出去,加上一路陰雨不斷,多少也阻礙到了歸程。

宋祁宇與蕭璧淩一樣,也覺得這位張公子有幾分麵熟,偏偏就是想不起來在哪見過。

那個黑不溜秋的玄鐵盒子倒是眼生,他們愣是圍著看了許久,也沒看出個所以然來。

至於這姓張的,則是滿嘴屁話連篇,今天說這盒子是他撿來的,明天又說是家傳的,後天還能編出一個天降異寶的傳說來。

這種屁放多了,也就沒什麽可問的了,反正方錚旭交代的是帶人回去,也沒多說別的。

這日二人帶著張公子,剛剛了結幾名前來攔截的殺手,因天色已晚,趕不到下一個城鎮,隻得露宿野外。可這種時候,偏偏又下起了大雨,虧得找到一處山洞,這才勉強有了落腳之處。

隨著火堆越燃越旺,洞外的雨也越發大了起來,隻聽得不斷的滴答聲伴著密如絲網的雨簾落在洞口的地麵,四下的空氣也愈加濕潤。

“這鬼天氣……”宋祁宇一臉頹喪,坐在火堆之後,“也不知何時才回得了金陵。”

“大俠行走江湖,都是不吃飯的嗎?”張公子沒好氣說著,一連打了幾個噴嚏,隨即又有些害怕地捂著仍在咕嚕的肚子,訕訕低下頭去。

“想活命便閉上嘴。”李長空脾氣極壞,聽完這話,臉色立刻便沉了下來。這張公子生得一臉刻薄寡恩之相,連個痛快屁都不會放,若非恩師有命,隻怕他早就會一刀宰了這歪瓜裂棗。

宋祁宇不言,他凝眉望了一眼洞口的雨簾,一旁的李長空見了,隨即冷眼瞥向張公子,看得那小子不自覺打了個寒噤。

“此人出現得太詭異,嘴裏又沒一句實話,沒準……”宋祁宇性情憨厚,腦袋也不算太聰明,許多事即使察覺出疑點,也很難分析出什麽事來,從前有師父師兄在,他隻需充個打手便是,可到了如今,方錚旭難得派他走這麽一趟,身旁卻連個能出主意的人都沒有。

“你姓什麽,叫什麽?何方人氏?”李長空衝張公子喝道。

“我……我姓張。”

“你沒名字的嗎?”宋祁宇白了他一眼道。

“我叫……”張公子說著,聲音便小了下去。

“你怎麽不幹脆說你叫張三?”

宋祁宇說完,將隨身佩劍重重往地上一放,這聲音嚇得張公子差點跳起來,忙不迭說道:“對對對,我就叫張三,我張三……”

不等他說完,李長空已對著這撒謊精的小腿一腳踹了過去,直接將他踹翻在地。

“我們是不是在哪見過?”宋祁宇不知何時回過味來,直直盯著張公子問道。

“沒……沒有。”張公子嚇得縮成一團。

宋祁宇不覺蹙眉。

莫非,這是錯覺?

“不說實話,今天可沒得吃了。”宋祁宇接著說道,“看你如此羸弱,隻怕餓不了幾頓就沒氣了。”

張公子聽了這話,咬了咬牙,卻還是低下頭去,不再說話。

他究竟想要隱瞞什麽?

就在他這凝神的空當,那姓張的許是以為自己找到了機會,拔腿想跑,然而不等站起來,便被宋祁宇一把揪回,摁在牆根坐下。

這廝逃跑倒是很利索,若是被問話時也能如此就好了。

“別殺我……”姓張的哆嗦得厲害。

“你還會說什麽?”宋祁宇麵無表情。

“大俠,別殺我……”

宋祁宇有些繃不住了,可就在這時,他卻聽到了一絲極其細微的銳器破空聲,正穿透洞口的雨簾。

“當心!”宋祁宇拾劍,以劍鞘壓下張公子的腦袋,好叫他滾一邊去,隨即搶在李長空跟前,一個旋身拔劍,隻見寒光一動,隨著一絲細微的顫鳴聲止,出鞘的劍身擦過劍鞘,方才被卡在貼合處的暗器也掉落在了地上。

那是一枚錐形小針,也不知有沒有淬毒。

李長空黑著一張臉,朝洞口望去,卻見黑暗之中,有一個龐大的身軀正在逐步靠近,在他身後,隱約看得見傘的輪廓,等來人再靠近些,方能看出傘下還有一男一女,男的風度翩翩,女的卻形似鬼魅,穿行在這夜色裏,竟分外駭人。

來的自然便是張溫,馮千千與寇承歡三人。

宋祁宇不覺握緊了手中長劍,身後的張公子早就哆嗦得不成人形。

“你們誰姓張?”張溫掄起手中大錘道,“跟老子走,老子不殺你。”

“狂妄至極。”宋祁宇凝眉。

“一個快死的人,就該少說廢話。”張溫說著,便要出錘,卻不知怎的手一鬆,於是那大錘就這麽歪七扭八斜飛出一段距離,重重砸在地上,另一隻手上的大錘也隨之落下,一先一後發出兩聲巨響,令整個山洞也為之一顫。

宋祁宇的劍勢卻已止不住,就在寇承歡打算收傘相幫的瞬間,馮千千忽然伸出一隻手,橫在了他麵前。斷了指甲的手指指間,捏著一根極細的錐形暗器。

“是我的毒,你敢救他,連你也殺。”馮千千道。

寇承歡隻好搖了搖頭,看著宋祁宇的劍沒入張溫胸口。

發黑的血液混雜著這莽漢滿身的雨水滑落在地,漸漸流出洞去,匯入一地泥水。

這張溫死得未免太快,如今宋祁宇“殺”的,也隻不過是一具毒發身亡的屍體。

看著倒下的張溫驟然間發黑的屍首,宋、李二人都不自覺退了一步。

“不忙不忙,”寇承歡將馮千千請入山洞,隨即收起,對宋祁宇笑道,“我們隻是來要人的,又不是來殺人的,何必如此劍拔弩張?隻要宋兄與李兄願意交出人來,寇某保證,絕不為難。”

“你能保證,那她呢?”宋祁宇眸中警惕之意始終不曾減褪半分。

馮千千沒有說話,她的神情看起來似乎有些失望。

宋祁宇自是不敢懈怠,這幾人的來曆,他看得出,即便有了內訌,死了張溫,還剩下一個馮千千,一個寇承歡,洞外也不知還有沒有同夥。而對他自己而言,李長空的本事,大概也就隻收拾得動姓張的這種貨色,是以眼下這般形勢,分明就是叫他以一敵二,穩是要吃虧的。

馮千千不知想到了什麽,眼神突然便淩厲起來,她低喝一聲,身形倏地動了。

宋祁宇見她掌中銀光點點,想也知道是要用毒的,他將劍鞘一傾,直接朝馮千千手心塞了過去,隻聽得一陣劈裏啪啦的響聲,寒鐵鑄造的劍鞘末端,浮雕的花紋頃刻便被抹平,還散發出絲絲近似燒焦的氣味。

李長空臉色一變,提刀便朝馮千千劈了過去,可不等他靠近纏鬥的兩人,寇承歡已然一掌將他拍開數尺遠,口中還低低道了聲:“少添亂。”

場中氣氛頓時變得微妙起來,即便是宋祁宇這等反應遲鈍之人,也隱約覺出了來人的古怪之處。

一個起內訌殺同夥,另一個護花卻又不肯幫手,甚至還有些不忍看對手喪命的意味。這三人看起來,分明就是各懷鬼胎,究竟是怎麽結成一夥的?

宋祁宇不解,然而以他的身手,也不過隻到與馮千千持平的地步,李長空是一點忙也幫不上的,隻要能夠做到不拖後腿,已經該謝天謝地了。

當年名滿江湖的扶風閣,竟淪落到了這等人丁單薄的淒涼地步。

宋祁宇隻覺悲從中來,手中長劍一震,白虹貫日般挺刺而出,馮千千看出劍下殺機,一時不得不退,直到洞外。

雨勢越來越大,不過刹那的功夫,二人渾身便已濕透,忽然之間,宋祁宇隻覺得,在這冷雨沾衣的涼意之後,陡然又增了一分殺機。

他看見一名穿著鴉青色衣裳的人戴著鬥笠立於雨中,冷峻的麵龐兩側,還掛著幾滴雨珠。

荀弋!

宋祁宇隻覺腋下一涼,本能便收回了拿劍的手,果不其然,荀弋甫一近身,出刀便是打算廢他右手的。好在宋祁宇退得快,隻是被那刀鋒擦破了衣袖,若再慢了一時半刻,隻怕他與李長空在這,就隻好任人宰割了。

敵人由三個變成兩個,又從兩個變成了三個。

宋祁宇不由得將佩劍又攥緊了幾分。

“哇呀呀,你是誰……”張公子突如其來的一聲叫喚將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過去。

宋祁宇的目光穿過夜雨,隻看見一個極為熟悉的身影立在李長空身後,當下喜道:“師兄?”

“兩位是來要人的,不是來喝茶的,如此斯文是為哪般?”蕭璧淩在李長空詫異的目光下,揪著張公子的衣領提了起來,仔細打量一番,蹙眉問道,“喂,他們找的就是你?”

“又是你。”荀弋的臉被鬥笠的陰影遮蓋了大半,露出的唇角,隱約泛起一絲輕蔑,“都說扶風閣蕭璧淩已重現江湖,如今看來,果然不假。”

“我聽說這個人你們都想要,”蕭璧淩一麵說著,一麵看著會意退回到他身旁的師弟,衝荀弋等人一挑眉道,“隻是不知,究竟是哪位深藏不露的高人能有如此手筆,將幾位都給湊齊了?”

荀弋沒有答話,竟忽然默不作聲收起了刀,在馮千千詫異的眼神之下,轉身便走。

“你這算什麽?”馮千千冷哼一聲,“生意不做了?”

“麻煩。”荀弋拋下兩個字,身形便已遠去,轉瞬便不見了蹤跡。

馮千千冷冷看了一眼蕭璧淩。

蕭璧淩也從她眼裏瞧出了一絲濃重的殺機。

眼下目標受製,來人又少了不算盟友的盟友,強搶多半有所折損,即使不損,這個張公子會不會被宰掉還是個大問題。如此一來,還不如舍棄餘下的傭金自保,反正這些殺手,也不是什麽一諾值千金的俠義之輩。

可不等馮千千做出決定,周遭卻忽有暗流湧動,其餘幾人也都立刻感受到了這突如其來的肅殺氣氛。

太快了!

蕭璧淩尚不及反應,押著張公子的手便已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