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牆上的年畫

那天,我回粵東會館老院,如今,老院有兩扇大門,一扇紅漆明亮簇新,一扇黑漆斑駁脫落。十幾年前,老院就麵臨拆遷,東跨院幾戶人家堅持不搬,沒有辦法,隻好留下這扇黑漆老門,大院其他部分早已拆為平地,蓋起了新房子。於是,才有了這扇紅漆新門。一新一舊,一紅一黑,一妻一妾般相互對峙,如同布萊希特的話劇,有了曆史跨越之間的間離效果。

可惜,兩扇大門都緊鎖著,無法進去看看裏麵到底變成了什麽樣子。有時候,曆史是可以由後人加以改造的,改造後的曆史,經過一段時間的做舊,打上了新的包漿後,很容易不聲不響地讓人們相信曆史就是這樣子。

我正要轉身離去的時候,迎麵碰見一位老街坊,揮著手在招呼我。知道我想進老院看看,對我說:“走,跟著我!”他打開黑漆大門,我指著紅漆大門對他說:“進不了新院子呀!”他說:“屋後麵有段矮牆,翻過去就是新院子了!”

跟著他進了院門,果然,東跨院種滿花草的南牆後麵,有一道齊腰高的矮牆,他扶著我邁過矮牆,就聽見身後有人大喊:誰啊,這麽大動靜?這位老街坊衝後麵喊話的人說:“不是外人,是複興來了!”走近一看,是牛子媽,她看見我,笑笑擺手讓我們進了院子。

那一刻,我感到是那樣的溫馨,就像小時候我們一群孩子爬上了房,踩得她家的房頂砰砰直響,她跑出屋,衝著我們高聲大喊一樣。過去的一切,是那麽親切。那時候,她多麽年輕,牛子和我還都是小孩子。

院子全部都是翻蓋新建的房子,原來的格局沒有變,老棗樹、老槐樹和老桑樹都沒有了。人去屋空,沒有任何雜物堆積的院子,顯得更為幽深。沒有了以往的煙火氣,空曠的院子像是一個搬空了所有道具的舞台,清靜得有些讓人覺得發冷。站在院子裏,感覺像有一股股的涼水,從各個角落裏湧來,衝到我的腳後跟兒。

甬道最裏麵東頭那三間房子,就是我原來的家。灰瓦,紅門,綠窗。地磚,窗台,房簷。清風,朗日,花香。好像日子定格在往昔,隻有那些新鮮的顏色,不小心泄漏了滄桑的秘密。

多少孩提時的歡樂,少年時的憂傷,青春期如春潮翻滾的多愁善感,都曾經在這裏發生。多少人來人往,生老病死,愛恨情仇,紛至遝來又錯綜交織的記憶,也都曾經在這裏起落沉浮。

走進屋子,原來三間小屋打著兩個間壁的,最早是用秸稈抹上泥,再塗上一層白灰,成了單薄的間壁牆。現在,沒有了間壁,三間小屋完全被打通,牆白地平,一覽無餘,顯得軒豁了許多,仿佛讓曾經擁擠不堪的日子,一下子舒展了腰身。

想起那麵間壁牆!不知為什麽,突然之間,像不請自入的訪客闖進門來,一道刺目的光,照亮塵埋網封的一件件往事,濺起四周一片塵土飛揚。

我讀小學六年級,或者是初一的時候,開春一天乍暖還寒的上午,我病了,發燒,沒有去上學,躲在家中,倚被窩子。弟弟上學,爸爸上班,媽媽出去買菜,屋裏隻剩下我一個人,顯得格外靜,靜得能聽得見自己怦怦的心跳。

上午的陽光,在紙窗上跳躍,變化著奇形怪狀的圖案。翻來覆去在**折餅,怎麽也睡不著。不知為什麽,我從**爬了起來,找到媽媽的針線笸籮,從裏麵拿起一把剪刀。那一刻,我想自殺。

一直到現在,我都弄不明白,這個自殺的念頭,是謀劃好久的,還是一時性起?我也不清楚,我為什麽突然想起要自殺。是心血**?是孩童時代心理茫然的無知?是對未來恍惚無著的錯亂?還是想念死去的娘和遠走內蒙古的姐姐?或是饑荒的年月總是餓肚子?或是比生活的拮據更可怕的出身的壓抑?

也許,別人會覺得非常可笑,但當時,自殺,對於我是大事,我確實是鄭重其事的,我沒有把它當作兒戲。

我把自己用省下的早點錢買的僅有的幾本書,從鞋箱裏(那時,我家沒有書架,隻有這麽一個小小的兩層放鞋的鞋箱,騰了出來,讓我放書)拿了出來,整整齊齊地放在桌子上。那是我最為珍貴的東西,被我視作唯一的遺物。

然後,我寫下一封給爸爸媽媽姐姐弟弟的遺書,也鄭重其事地壓在書下,露出紙頁長長的一角,好讓他們一回家就能看到。紙很輕、很軟,飄飄忽忽的,遊動的蛇一樣,一直垂落到桌下。

我拿起剪刀準備自殺,但我不知道剪刀該往哪兒下手。往自己的脖子上?還是往胳膊上?還是心髒?正在猶豫時——也許是害怕——我忽然抬頭看見了那麵間壁牆上貼著的一幅年畫,是爸爸過年時候新買的。畫上畫著一位穿著黑色旗袍的年輕的母親,肩膀上馱著一個穿著藍色裙子的小姑娘。小姑娘的手裏高舉著一朵很小很小的小紅花。母女四周簇擁著的是一片玫瑰紫色花的海洋。

在那個時代,年畫上出現的人物,大多是工農兵的形象,很少能見到有這樣麵容清秀、身材玲瓏的女人,比老式月份牌上的女人還要漂亮。這應該屬於資本家的少奶奶,或知識分子家庭的小家碧玉。她的衣領中間,居然還戴著一枚鑲著金邊的墨綠色寶石,更是那個時代很少會在畫作上出現的。她可以拿一本紅寶書,戴一枚領袖頭像的紀念章,怎麽可以戴一枚這麽醒目的綠寶石!

這幅年畫,從過年一直貼在我家的間壁牆上。我很喜歡,每次看,心裏都有一種異樣的感覺。這種異樣的感覺,是和在外麵看到的事物不一樣的感覺。而且,還有一種隱隱的愛在心裏悄悄地湧動,心裏常常暗想,如果她就是我的媽媽,是我的老師,該多好!

就在看到畫的那一刻,我覺得畫上的這個漂亮的女人,還有那個可愛的小姑娘,似乎正在看著我,看著我手裏拿著的剪刀。

我的手像被燙了一下一樣。我放下了剪刀。

我忽然為自己一時的軟弱竟然想到自殺而羞愧。

是那個漂亮的母親,那個可愛的小姑娘,救了我。一直到現在,我也無法捋清楚那一刻我的心理為什麽會有這樣逆轉的變化。以現在時過境遷後的認識,美是可以拯救人的。這個世界,存在再多的醜惡,再多的不如意,再多的壓抑,再多的悲痛欲絕,隻要還有哪怕一點點美的存在,為了那一點點的美,也是值得活下去的。它就像淩晨天邊那一抹魚肚白的晨曦,雖然微弱得隻有那麽一點點,不用多久,就會帶來朝霞滿天。

我把剪刀放回媽媽的針線笸籮裏。

我把桌子上的那幾本書放回鞋箱裏。

我把那封可笑的遺書撕碎,放進火爐裏,看著它們迸濺火星,燒成灰燼。

我重新躺進被窩裏,吞下一片發熱的藥片,用被子蒙上頭,渾身出汗,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過去了六十來年,一直到現在,如同悔其少作一般,我從來沒敢對別人講過這樁少年往事。不知為什麽,那天站在翻修一新的老屋裏,忽然想起那麵間壁牆,想起了這樁往事。有的往事,你以為自己早已經忘卻,甚至以為忘得一點兒影子都沒有了,其實,它或它們隻是暫時睡著了,像一頭蹲倉的熊,即使經過漫長的冬季,冬眠之後還是會蘇醒過來,從黑暗幽深的樹洞裏爬出來;或者像凍僵之後的蛇,冰雪融化之後,依然會吐著尖銳的信子,咬噬著你的心。

讀高中的時候,我知道了,曾經貼在我家牆上那幅漂亮的年畫,是畫家哈瓊文畫的。去年,在中國美術館的一次畫展中,我意外看見了哈瓊文這幅年畫的原作。如同他鄉遇故知一般,我的心裏漾出一股難以言說的感動,甚至激動。站在那裏看著,久久未動。少年時代的往事,悄悄地劃過心頭。

畫麵上的那位母親,還是那麽漂亮。

她隻有活在畫的上麵,才會永遠那麽漂亮。

畫麵上的那位母親,還是那麽年輕。

而我卻早已經老了。

老屋,也更老了。盡管如今翻建一新,油飾一新。塗抹在臉上再新再厚的粉底霜,也難以遮擋歲月的風霜。